大唐風雲錄 第三章
    楊廣在位期間,先是遷都洛陽,棄置長安。隨後又接連發動三次遼東征戰,均告失敗。之後又遊玩到江都,從此日日夜夜花天酒地,再也不思朝政。天下遂處處暴動,陷入自秦亡以來最動盪的混亂之中。

    李淵父子在太原審時度勢,知道變亂已無可逆轉,起兵奪取大隋江山時機已到,更是日日忙於籌劃舉事大計。李世民不免漸漸的少了踏足吉兒處,吉兒由此深感孤寂,幽怨之情蓋過了開始時的歡欣喜樂。

    這天,李世民向劉文靜抱怨說:「舉兵之事雖說千頭萬緒,卻也完成了八九不離十,教人頭痛的卻是爹爹那兒。我稍稍露點口風問他起兵之事,他馬上就疾言厲色罵我不安本份;再多說幾句,更是勃然大怒,斥我為大逆不道。這可如何是好?」

    劉文靜道:「唐公為人謹慎,他這是心有顧慮。我看不如尋個與他親密之人勸他一勸,反倒有效。」

    李世民不以為然,道:「我與他名屬父子,難道還不夠親密?」

    劉文靜心想:「你年少氣盛,李淵卻老謀深算,雖有父子之親,反而難以談得攏,這也不足為奇。」但這話是不能說出來的,便道:「過份親密反難以成事,倒是與唐公年歲相若、平日知己的人更易入手。」

    「是嗎?這樣的人我倒也識得幾個,但交情不深。你知我最怕繁文褥節,一見那群老兒不就頭痛,巴不得趕快開溜,是以大多只有一面之交。」

    「跟唐公交情深的大多官高位隆,我們巴結這些人還巴結不上,更不必說要命令這些人聽從我們去勸說唐公了。只有晉陽宮宮監裴寂雖然官卑位微,卻與唐公過從甚密,他應是最佳人選。」

    李世民一聽,嗤之以鼻道:「他?他不過是爹爹的一個酒肉之交,我爹連我的話都不聽,又怎會聽他勸說?」

    劉文靜微笑道:「市井小人涎皮賴臉,卻因此有能人所不能的地方,二公子不妨一試。即使不成功,唐公不過是笑斥他酒後撒瘋,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於我們大事也不會有礙。」

    李世民沉吟半晌道:「劉兄言之有理。但我跟這裴寂素無交情,怎能貿然開口求他幹此等大事?」

    「要籠絡小人還不容易?只要財神一出,自然馬到功成。」

    李世民笑道:「我只怕他突然見到一大筆錢,會料到我有大事相求,貪生怕死之念抵過貪錢愛財之心,竟不敢收我的錢。」

    劉文靜道:「二公子也未免太高估這種小人了。」頓一頓,又道:「二公子既有此擔心,不妨迂迴一點:我去跟他賭錢,一次又一次地輸給他,到火候差不多了,才向他來個『明人不說暗話』,二公子再現身將所謀非小之心和盤托出。到時他錢也收了,秘密也知道了,就算本不願幹這事,不怕二公子不容他置身事外、洩露機密?那時自然是要他東他不敢向西,要他西他不敢向東了!」

    李世民拍手笑道:「這樣的絕計也讓你想出來了!你真是我的張良!」

    劉文靜聽他忽以漢高祖劉邦自居,心中一驚;但想到自己竟被捧為張良,又不禁洋洋自得。

    又過了一個多月。

    這天李世民從劉文靜處得知今天下午要與裴寂攤牌,便準備下午到二人賭錢處。他寫好一封給郎舅長孫無忌的信,叫了李青進來說:「你今天起程到長安去,將這信給長孫公子看,盡快取了覆信回來。」

    李青道:「是。不知小人離開時,吉兒姑娘那邊的消息誰來傳遞?」

    原來李青一向負責三天兩頭到吉兒處,互通二人的音信。

    李世民一怔,道:「就叫荷香直接來找我好了。事情已平息了很久,應該沒有問題。」

    李青又應了一個「是」,卻仍不動身。

    李世民道:「還有什麼事嗎?」

    李青低聲道:「公子已有三天沒去那邊了。小人……聽說那邊頗有怨懟之意。」

    李世民皺眉道:「我今天實在忙得不可開交,真的走不開。」想了想,道:「你去長安前先去那邊一趟捎個口信,說我有空就過去。」

    李青於是取了信,向城外雷音寺而去。

    荷香老早從窗戶外見到李青走過來,向屋裡歡叫道:「姐姐,李青來了!」

    吉兒一顆心砰砰亂跳,想:「莫非世民馬上就來?」忙對鏡整了整衣容,款款的走到門邊。

    李青上前請過安道:「二公子派小人來傳口信,說他這幾天忙得很,不能抽空前來,還望姑娘多多忍耐,他過幾天就來。」

    吉兒一聽,面色大變,拂袖而去。

    荷香也埋怨道:「老說『過幾天』、『過幾天』,到底『幾天』是幾天?」

    李青甚感尷尬,道:「公子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這幾天一直在見客,沒半點空閒……」

    荷香嘟著嘴道:「見什麼客?有什麼客人比我姐姐還重要。我看他呀……」話猶未了,屋內吉兒叫道:「荷香,算了!」

    李青忙道:「小人這幾天也要上長安,有什麼事就請荷香姐姐直接去找二公子吧!小人先告退了。」說著急急忙忙的就走,情狀甚是狼狽。

    荷香回入屋中,見吉兒站在窗前,胸口不住的一起一伏,顯得心中極不平靜。

    荷香道:「剛才我正要罵他個痛快,卻讓他走得快,溜了!」

    吉兒道:「他只是奉命行事,你罵他,他也是冤枉。再說,這些話他也決不敢轉述給世民知道,罵了也是白罵。」

    「姐姐……」

    吉兒打斷她說:「我想靜一靜,你先出去吧!」

    荷香只得轉身出去,忽見大門處有一樣白白的東西,上前拾起來一看,原來是一封信,便走回房說:「李青那冒失鬼,剛才走得那麼急,竟將信都給丟了。活該!」

    吉兒無精打采的問:「什麼信?」

    荷香看著封皮道:「唔,是李世民寫給長安的長孫無忌的。咦,長孫無忌?那不是他那正室夫人長孫無垢的哥哥嗎?」

    吉兒心中「格登」的一跳,禁不住熱血上湧。她在這屋中安頓下來不久,荷香就從李青處旁敲側擊的套到了許多關於那正室夫人長孫無垢的事。她向來孤傲慣的,當然不屑去嫉妒這個正室夫人。但她處境如此尷尬,心中不免對這長孫無垢懷著既戒備又好奇之心。這時聽得此信是寫給其兄的,禁不住要猜想信中有否提到長孫無垢,提到了又不知講些什麼。但她猶自強作鎮靜,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道:「是嗎?」

    荷香卻是何等善解人意之人,又對吉兒的脾性早摸得一清二楚,豈有不看透她心意之理?便笑道:「我來看看這裡面寫些什麼,若是重要的便還給他;若不重要就一把火燒了,讓他挨一頓罵也是好的!」便拆開了信來讀。

    吉兒背對著她,一顆心卻老繞著她轉。荷香讀信不過一會兒功夫,她卻覺得好像過了很久很久,禁不住將身子扭來扭去,左右都不如意。

    荷香道:「裡面一句話都沒提到他妹妹,老說些買水鞋的事。」

    吉兒聽了,心中略略安穩。又聽荷香說:「真奇怪!要買三萬雙水鞋。買這麼多水鞋不知幹啥?」

    吉兒一聽,疑雲大起,一個恐怖的念頭忽然升騰上來。她突然道:「荷香,把信給我看!」

    荷香一驚,道:「什麼?」吉兒已夾手將那信奪了過去。她見吉兒一張臉越來越白,心中不由得害怕起來,輕聲問:「怎麼了?」

    吉兒抬起頭,一雙手直抖得手中的信紙也跟著索索作響。她從嗓子眼裡說出來:「他……他這是要造反!」

    荷香大驚,道:「什麼?買水鞋造反?」

    「你還不明白?這是給軍隊買的物資,以便下雨時給士兵穿的!」

    荷香猶自驚得不敢相信,目瞪口呆的望著她。

    吉兒捧著頭,心裡只感到一種滋味ˍˍ苦啊!

    她早知李世民痛恨自己父皇,在雁門關也聽他口吐大逆不道之言,但內心深處總是不願面對這個事實,偶一想到馬上就迴避。這段日子過得歡快甜蜜,更是將這種隱痛置諸腦後。近來雖見李世民訪跡日稀,心中怨恨,但始終不疑有它,從沒想到這事情上去。如今一見這信,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天天忙的是這件事!她雖棄了父皇逃出來,但這多年的撫育之恩她無時或忘,對父親之愛並不因李世民而稍減。如今這件事忽然撲面而來,這教她如何自處?

    吉兒拿著那封信,不由得心亂如麻。

    那天下午,李世民來到劉文靜處。

    劉文靜說:「待會裴寂就會來,到時我向他攤牌,二公子看準時機現身。那老鬼嚇個屁滾尿流之餘必定只有答應的份兒,二公子再慢慢向他面授機宜就是了。」

    李世民皺眉道:「恐怕我不能跟他細談了,還是你來替一替我吧。」

    劉文靜奇道:「為什麼呢?唔,二公子是不屑與此等小人交往。那也好,就由我來跟他談好了。」

    李世民道:「不然!我本打算親自與他談的,但剛才李青來告罪,說他不小心丟了今早我寫給無忌的一封信。我在那信上談了不少起事的計劃,若竟給朝廷派來監視我爹的副留守王威和張君雅的爪牙得到了,可就大事不妙。待會我見過裴寂後要去好好找那信,沒空跟他細談了。」

    劉文靜驚道:「有這等事?那信是在哪兒丟的?」

    李世民道:「那丟信的所在,我心中有個計較,要是沒猜錯的話,要拿回來也不難,但非要我親自去一趟不可。」

    正說著,外面傳叫說裴寂到了。劉文靜打了個手勢,逕自出去迎客。李世民便轉進帷帳內去。

    一會兒,劉裴二人有說有笑的進來,擺開賭局,一邊賭錢,一邊東南西北的胡亂閒扯。

    這樣下了兩局,裴寂都贏了,只笑得他張大了嘴合不攏。劉文靜見時機已到,便說:「裴老兄,以你財運如此亨通,日後也必定官運亨通,小弟是望塵莫及的了!」

    裴寂歎道:「劉兄真會哄人歡喜!當此亂世,能掙幾個小錢,保住小命來享福已是不錯的了,哪裡還能指望升什麼官?」

    劉文靜道:「古人說『願為太平犬,莫為亂世人』,固是不錯。但亂世也有亂世的好處。若是太平盛世,你我屈處這邊陲之地,也不知何年何月才獲天子賞識,破格提拔。但如今亂世之中,只要機緣巧合,與真主同處一地,便有指望一步登天,躍入龍門了!」

    裴寂驚道:「你說什麼?」

    「我說這真主就在這太原城內,裴老兄官運亨通,指日可待!」

    裴寂強笑道:「劉兄真會說笑!今天的局面非『漢高』再世不能收拾。太原地小人寡,豈是藏龍臥虎之地?」

    劉文靜正色道:「裴老兄此言差矣!『漢高』不僅就在太原,而且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還是裴老兄熟悉的人哩!」

    裴寂苦笑道:「劉兄今天興致這麼好,老跟我開玩笑。」

    劉文靜道:「裴老兄怎麼意氣消沉了?裴老兄與這『漢高』往來甚密,他日『漢高』開疆立業,你若從旁扶助,就是一等功臣!」

    裴寂忙道:「劉兄折煞我了!哪有此人?」

    劉文靜低聲道:「裴老兄何必裝癡喬傻?這太原城裡城外,誰不知這『漢高』就是留守大人唐公李淵?」

    裴寂心中大驚,想:「今天這傢伙一而再再而三地誘我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說話,不知是何用意?莫非他要引我口吐狂言,然後治我犯上作亂之罪?」忙嚴詞厲色的道:「劉兄今日一再妖言惑眾,是何道理?須知當今聖天子在位,萬民愛戴,你卻在此散播謠言,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

    忽聽帳後一人朗聲道:「是受了我的指使!」

    裴寂一驚,抬頭時只見李世民從帳後轉出。劉文靜站了起來,走到他身邊,二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剎那之間,裴寂心中一片雪亮,突然明白了一切:「好啊!原來這從頭至尾都是他二人布下的局!我正奇怪劉文靜這小子向來與我並不親善,怎麼會突然跟我賭錢,還淨輸不贏。我只道是財神照顧,原來是二公子指使他故意將錢輸給我。二公子這樣待我,自是有大事要我去辦,我老裴這次真是給套牢了。卻不知要辦什麼事?」一邊想,一邊忙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禮說:「小人不知二公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真是糊塗!」

    李世民坐下道:「剛才你說我指使劉大人說些大逆不道的話……」

    裴寂忙道:「是小人胡說八道,真是罪該萬死!」

    李世民道:「不!你沒有胡說八道。我就是要大逆不道!」

    裴寂一驚,一下子明白了,想:「對了!我早聽說這李世民在太原暗地裡招攬兵將,其志不少。定是他膽大妄為,已將事情鬧到沒有回頭路走的地步上。只是他收羅的蝦兵蟹將雖多,但太原重兵的大權卻是在他老子手上,若李淵不同意,他就難以興風作浪。這小子是看上了我跟他老子交情不錯,要我來做他說客!這可怎麼辦呢?李世民為人倒也仗義,這次若幫他這個大忙,日後的好處自有不少。但他的錢也不是好拿的,我若在這當兒還不肯幫忙,他是堂堂留守大人的二公子,一怒之下要將我殺人滅口,於他來說不過是捏死一隻螞蟻罷了!好,管他李淵是不是真的『漢高』,我老裴的命可不是拿來玩的!這當兒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先答應了他再說。」於是一揖到地說:「裴寂一切聽憑二公子所命!」

    李世民與劉文靜相視一笑。

    李世民說:「裴世伯何必過謙?小侄日後還要多多請教您呢!」於是站起來,說:「小侄還有事在身,兩位請便。」

    劉文靜一伸手,作個請的姿勢,對裴寂說:「裴大人這邊請,下官想借一步與大人商談。」

    裴寂見了,心中暗怒,想:「好啊,李世民你這小子也太倨傲了!這等大事竟打發一個比我官微位卑的劉文靜來指揮我?須知你老子對我也是客客氣氣,不以長官自居的!」但他面上不動聲色,滿面堆笑的道:「是,是。」跟著劉文靜進了內室。

    吉兒在室中神思恍惚之際,忽聽外面荷香喜叫:「公子來了!」她心中一驚,站了起來,走到門邊,但迅即想到今早的失望,暗暗歎氣:「我真是想瘋了,竟無中生有的聽出這麼一句話來。」正要回轉身去,只見門簾一掀,李世民已三步並作兩步的趕進來,一把摟住她道:「吉兒,可想死我了!」

    吉兒腦中一昏,身子一軟,又覺李世民的嘴唇已貼上來。一陣狂喜過後,神志稍稍清醒,氣惱之情馬上油然而生,用力一掙,從他擁抱中掙脫出來,將面孔背對他,嘟著嘴道:「好呀,你還記得這裡有個我!」

    李世民笑道:「瞧你,這又生氣了!」上前又攬住她的腰肢。這時二人站在梳妝鏡前。李世民道:「我這幾天都很忙嘛!如今不是一有空就來了嗎?」

    吉兒聽到「忙」字,心中一凜,想起了那封信,抬頭往鏡中望去,只見李世民摟著自己,一雙眼睛卻瞄來瞄去,像在找尋什麼東西。她腦中轟的一聲,一下子還不能相信自己突然領悟到的一切。她合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望著那鏡子。只見李世民一邊輕吻著她的烏髮,一邊雙眼仍是尋覓個不住。她心中一陣悲苦之後一股怒火直往上衝,猛地一甩,將李世民推開幾步,伸手從鏡後抽出藏著的那封信,轉身往他臉上直摔過去,大叫道:「你是來找我嗎?你是來找這陰謀造我父皇反的信!你要就拿去吧,再也不要來找我了!」說完將身子摔在床上,掩面而泣。

    李世民面色鐵青,道:「好呀!你偷看了我的信,是不是?」

    吉兒抬頭見他眼中閃著怒火,更是火上加油,叫道:「是又怎麼樣?你這封臭信比我還重要,對不對?」

    李世民撿起信,一言不發便衝了出去。吉兒一轉身撲在床上號啕大哭起來。

    荷香進來慌道:「姐姐,這是怎麼回事?」

    吉兒返身撲進她懷裡哭道:「荷香,我後悔極了!我後悔極了!」

    荷香抱著她安慰道:「不要哭,不要哭!你後悔什麼?」

    吉兒道:「我什麼都錯了!從一開始就錯,到現在還是錯!我拋棄了父皇是錯的,我來這鬼地方是錯的,我去找他是錯的,我在他求我嫁給他時答應他是錯的!什麼都是錯!我總是做錯!」

    荷香道:「不要這麼說,也不一定什麼都是錯的!」

    吉兒跺腳道:「是的!是的!什麼都是錯的!」

    荷香知她此時不可理喻,便拍著她後背說:「好,好!什麼都是錯的!這樣吧,咱們去雷音寺散散心,好不好?」

    吉兒垂淚點了點頭。荷香幫她抹了把面,換了衣服,便上旁邊的雷音寺而去。

    這天天氣不錯,藍天上白雲點點,淡淡的陽光灑落下來,暖融融的甚是舒服。吉兒和荷香站在雷音塔的最高層,憑欄遠眺。微風拂過,搖得塔角上掛著的鈴鐺直響。

    吉兒心中亂糟糟地,望著遠處青山綠水,農人趕著耕牛慢慢地穿行於田間。這一片悠閒景象只是教她越發感到這世上人人都歡樂安閒,只有她自己苦痛不堪。

    這時忽聽見「啾啾」的鳥鳴聲,甚是清脆動聽。二人轉過頭來,只見一個小沙彌提著一隻鳥籠子,籠中一隻金絲雀眼望著籠外的廣闊天地,不住的振翅欲飛,但每次都是撞到竹籠上給擋了回來,口中「啾啾」的發出哀鳴。

    吉兒見了心中大憐,對荷香說:「你去問一問,看能不能將那鳥兒買過來。」

    不一會兒,荷香便提著鳥籠回來道:「姐姐,您瞧!」

    吉兒接過鳥籠,將籠門對著塔外,抽起竹門,口中催道:「鳥兒,鳥兒,快飛啊!」

    那金絲雀走到門邊,猶猶豫豫的側著腦袋端祥,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重獲自由。

    吉兒見此情景,更是心傷,伸手進籠裡撥弄它的羽毛,道:「鳥兒,鳥兒,走吧,走吧!」

    那鳥兒又是「啾啾」的叫了數聲,忽然振翅一飛,飛出牢籠,繞著二人頭頂轉了數圈,才向著遠處一棵大樹直飛過去。

    吉兒目送那鳥兒遠去,良久良久,眼中慢慢的滾下淚珠。

    荷香勸道:「姐姐,您又怎麼了!夫妻之間吵幾句嘴,也是事屬平常,您又何必如此耿耿於懷,放不下來?」吉兒低頭想了好一會兒,道:「其實我也並不是真的為這事惱他。我只是覺得自己比那鳥兒還不如!當初他求我留下來時,說什麼只要我吩咐下來,他無有不遵,如今想想,這不都是一場笑話嗎?當日我若不應允他,又能怎樣?我難道還有臉回長安去見父皇?既不能回長安,若不留太原,我還去得了哪兒?難道真的可以到突厥去牧羊為生?不,我根本辦不到!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我愛他也好,不愛他也好,都已離不開他了!沒了他,我馬上就要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可他呢?他不愛我又怎樣?沒了我又怎樣?他照樣是他的李家二公子,還有個正室夫人在長安眼巴巴的等著他哩!他是『大丈夫何患無妻』,我卻只有指靠他的憐憫!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我本來不是要這樣的。我冒這偌大的凶險逃出來,難道就為了落得這般給他豢養籠中的下場?」說著茫然若失。

    荷香歎道:「這便是我們做女子的苦處啊!總免不了要依附著男子,指望他們的恩寵。姐姐若還是公主,他敬畏您的權勢,又豈敢如此待您?如今……唉!」

    吉兒搖搖頭道:「我若還是公主,他也不見得是敬畏我的權勢,不過是忌憚我父皇罷了!我雖不是為他豢養,卻是父皇在拿我當鳥兒來養了,對我來說又有什麼不同?為什麼這世上無處不是牢籠?難道我生來就只能做隻鳥兒,注定了永遠無處可逃?」

    二人下塔回家時,天已全黑。吉兒走進臥房,也不點燈,坐在窗前怔怔的出神。

    忽然,有人無聲無息地從背後一把摟住她。她大吃一驚,正要掙扎,已聞到那人的氣息,知道他是誰了,不禁氣苦道:「你還來幹啥?」

    李世民道:「吉兒,今天下午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吉兒冷笑道:「誰敢生你二公子的氣?我不過是你養著的一隻金絲雀兒,難道還能向主人發公主脾氣不成?」

    李世民歎道:「你這麼說,不是分明還在生我的氣嗎?我在這兒等了你好久啦,見你老不回來,可不知有多擔心呢!」說著便要去拉她的手,卻給她重重的一摔,又掙脫了開去。這下子,他不覺焦躁起來,道:「你到底想怎麼樣呢?我禮也賠了,歉也道了,你還想我怎麼著?」

    吉兒抿緊了雙唇不作聲,眼中緩緩的又滾下淚珠來,打落在不吸水的白綢前襟上,順著衣紋溜下來。

    李世民見她這梨花帶雨的樣子,不由得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道:「吉兒,吉兒,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是我錯了,是我錯了!」說著眼中一熱,也不覺流下淚來。

    吉兒見他動情,心中也軟了,靠進他懷中,合上眼,只覺眼淚一點一滴的都流進心裡去了。她迷迷糊糊的想:「難道我這一輩子,就是這麼給消磨掉嗎?」

    李世民一聽劉文靜轉述裴寂的計劃便嚇了一跳,道:「這怎麼行?」

    劉文靜道:「二公子認為這有什麼不妥嗎?」

    李世民道:「當然大大不妥!我的本意是要勸爹爹起事,可如今依他法子,簡直是脅迫,哪裡還是勸說?」

    「勸說還是脅迫,不過是字眼上的差別罷了。」

    李世民驚道:「這麼說,劉兄竟是贊同這個法子了?」

    劉文靜道:「此計雖跡近無賴,但不失為絕妙好計。」

    李世民搖頭道:「這豈止是無賴,簡直是下流!我身為人子,實在不能接受這樣下三濫的法子。用這種法子,成功了也要為人恥笑;若失敗了,我定給爹爹罵死!」

    劉文靜道:「依我之見,此計只會成功,絕不會失敗!」

    「你何以有這偌大的把握?」

    「裴寂這傢伙雖是小人,卻著實有幾分歪才。正因他是唐公的酒肉之交,恰恰能鑽進唐公肺腑之中,對唐公的脾氣摸個一清二楚。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唐公為人如此謹小慎微,除此之外,又能有什麼法子可以令他下定決心?」

    李世民在廳中來回踱步,一時沉吟難決。

    劉文靜見他心志有所動搖,乘勝追擊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二公子平日是何等灑脫不羈之人,何以今日竟為區區小德而棄此成就大業的良機?」

    李世民霍然回頭,目光炯炯的盯著他道:「難道捨此而外,真的更無良策?」

    劉文靜朗聲道:「若另有更體面的良策,二公子早已用過了,我們又何必再找裴寂此等小人?」

    李世民一拍書案,道:好,既是如此,便是再為難的事也得去辦!你去通知裴寂,叫他盡早安排此事。」

    劉文靜領命而去。

    晉陽宮內,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正盤膝坐在熱炕上,低聲密談。

    左首一人名張雪艷,正急急地問右首另一叫尹德容的妃子:「姐姐,你說我們該不該答允那裴老鬼?」

    尹德容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道:「雪妹妹且先別急。我來問你一句,身為女子,最重要的是什麼?」

    張雪艷道:「女子當然以容為首。」

    尹德容搖頭道:「這就錯了。你我難道不都自負容貌無匹?卻給皇上撂在這邊陲荒宮之內,坐守空閨!」

    張雪艷恨恨的道:「只恨皇上身邊狐狸精多,皇上又是喜新忘舊、用情不專之人!」

    尹德容道:「天下的富貴男人又有幾個是用情專一的?即使皇上專寵,以色侍人終難長久。到了人老珠黃之時,就是恩愛化煙之日。」

    張雪艷道:「既然容貌並非女子之首,則姐姐以為什麼才是女子之首?」

    「當然是以才為首!」

    張雪艷一聽,大失所望,道:「姐姐你這不是開玩笑嗎?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子有才又有何用?」

    尹德容道:「非也!這句話是誰說的?是男人說的,是不是?只因女子有了才,男人就難以駕御,所以才作出這麼一句鬼話來騙我們女子罷了!」

    張雪艷仍是不以為然:「女子既不須出而為將,又不能入而為相,要才來何用?」

    尹德容道:「皇帝也既不是將也不是相,卻可操控將相的生死大權。」

    張雪艷若有所悟,道:「尹姐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有才的女子能操控一國之君,勝於為將為相的男子!」

    張雪艷笑道:「原來姐姐繞了這麼個大圈子只是要說那李淵就是未來的一國之君。」

    尹德容道:「不錯!縱觀當世,乘亂造反者哪裡沒有?但象李淵那樣兼得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的則絕無僅有。」

    張雪艷頗感有趣道:「所謂天時、地利、人和是指什麼?」

    尹德容道:「天時即天命。李淵與當今皇上份屬姨表之親,身為皇親國戚而入主皇家廟器,名正言順,可謂天命所在。」

    張雪艷失笑道:「這種似是而非的名份,你稱它作天命?」

    尹德容道:「妹妹休得小窺了這似是而非的天命。這世上有一群自以為有德的男人稱自己為君子,專講究名份的正順。可笑這幫人如此不知變通,死抱著名份之分,但其中著實有些人才,再加上都是些操文弄墨之輩,擅揚聲造勢之術,往往能引領人心,左右形勢。要這等人去歸附那些草莽出身的鄉下佬,那是難上加難。但李淵名份有屬,要延攬這批人卻是不費吹灰之力。」

    張雪艷連連點頭道:「姐姐言之有理。則地利又如何?」

    尹德容道:「太原向為兵家必爭之地,離長安又不太遠,只要一舉兵佔據長安就能扼守關中要地,成為全國中心,這豈非地利?」

    「然則人和又如何?」

    「李淵此人老謀深算,因此皇上雖幾番要扳倒他,都被他逃過大難。此人有此梟雄之才,何愁大事不成?」

    張雪艷歡喜道:「這麼說,姐姐有才,李淵又兼有天地人三利,只要我們攀附上他,就能飛黃騰達、高居人上了?」

    尹德容頷首道:「不錯!女子若只是有才,卻不能依附上有前途的男子,終是一場空夢!當初我隨皇上到這晉陽宮,雖只在酒宴上見那李淵一面,但兩相一比,我就知道皇上殘暴有餘,大智不足,不是可以依托終身之人。李淵卻雄才大略,是注定成就偉業之才。因此皇上要挑選妃嬪留駐晉陽宮時,我便主動請求留下。如今果然讓我趕上這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大好時機。那群狐媚子在江都雖然風流快活,但他日大難來時不是香消玉隕就是被糟蹋成殘花敗柳,哪裡像我姐妹倆專寵一人的風光?」

    張雪艷驚喜交集,道:「姐姐果然目光遠大,小妹托你的福氣,但願他日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尹德容道:「因此當務之急,便是要籠住李淵的心!」

    這夜華燈初上,李淵的車騎便已停在晉陽宮外。裴寂哈腰堆笑地將他迎入殿中。

    李淵一入席就叫:「裴老鬼!你巴巴的叫人來告訴我,說今晚有新鮮玩意給我,到底在搞什麼花樣?」

    裴寂笑道:「唐公不必心急。先開開胃口,新鮮玩意馬上送到。」說著便吩咐開席。

    侍女流水價地將菜擺上來。李淵瞪大眼睛看,卻見桌上擺的儘是些什麼熊掌、鮑魚、鹿唇之屬,雖然名貴,也不過是平日吃慣的珍饈美味,並無甚新鮮,便道:「好個裴老鬼,原來是騙我的!哪裡有什麼新鮮玩意?」

    裴寂道:「小人豈敢欺騙唐公?只要唐公耐心等待一下,很快就可以見到新鮮玩意。來來來,先喝三杯!」當下與李淵對飲了三杯。

    三杯下肚,殿中熱氣騰騰,李淵脫下大褂,喝得更是歡暢。

    裴寂笑道:「唐公小心了,新鮮玩意來啦!」

    他拍了三下手掌,本來在一旁低低奏著伴樂的樂工突然將曲調一轉,樂聲一下子變得妖媚嬌柔、如泣如訴、春情蕩漾。帷帳一掀,兩個脂濃粉艷的女子扭著身子舞進殿中。只見二女做出種種投懷送抱的動作,伴著越發淫蕩的樂音,不住暗送秋波。

    李淵本已有幾分酒意,這種音樂入耳,這種舞姿入目,瞬時間心猿意馬,身子禁不住也隨著節拍扭來扭去。

    裴寂笑道:「唐公,這新鮮玩意如何?」

    李淵吃吃笑道:「你這死老鬼,當真艷福不淺,在哪兒弄來這等迷殺人的嬌娃?」

    裴寂道:「入得唐公法目,自然是非同尋常!唐公請慢慢欣賞,小人內急,先告個罪。」

    李淵一雙眼只繞著兩個美人轉,恍若未聞,只隨便點了點頭。裴寂心中暗喜,便悄悄溜了出來。

    他走到偏殿,只見李世民正在不耐煩地踱來踱去,忙上前請安。

    李世民焦燥道:「怎麼樣?」

    裴寂笑嘻嘻的道:「一切依計行事,十分順利!」

    李世民吁了口氣道:「但願事情結局真如你所料,否則我可既做了醜人,又擔了罪名。」

    裴寂作了一揖道:「二公子望安!二公子分派下來的事情,小人豈有不竭盡全力之理?二公子只須等到明天,必有佳音。」

    次日早上,李淵宿醉漸醒。他一張眼,只見香玉在懷,左擁右抱著兩個美人。他腦中猶有些迷迷糊糊,一時弄不清身在何處,舉目看去,只見處身於一間陳設極盡奢華的臥室內,但最矚目的還是室中的帷帳、簾子全是黃色,上面的圖案都是金黃絲線繡成的張牙舞爪的蟠龍。他心中忽地一寒,「啊」的大叫了一聲。

    身邊兩個女子給他這一聲驚叫吵醒了,揉著眼也坐了起來,偎依到他懷中,嬌聲道:「陛下醒得好早啊!」

    李淵一聽「陛下」二字,只嚇得面如土色,顫聲道:「什麼……什麼……」定了定神,問:「這兒是什麼地方?」

    左首女子笑道:「這兒是晉陽宮內皇上歇息的寢宮!」

    右首女子續道:「這床便是皇上與臣妾們游龍戲鳳的龍床!」

    李淵驚道:「這裡……這裡是寢殿……龍床?那麼……你們又是誰?」

    左首女子道:「臣妾尹德容,皇上親口諭封為德妃!」

    右首女子道:「臣妾張雪艷,皇上親口諭封為婕妤!」

    李淵大叫:「你們……你們都是留侍晉陽宮的娘娘!我這……我這可不是……」他驚懼之下一掀錦被便要跳下床。誰料他已脫得一絲不掛,這一掀被驚得又是一聲尖叫,忙拉起被子裹住下身,拖泥帶水、跌跌撞撞的跳下床去。

    尹德容道:「留守大人何必慌張?這御榻遲早是大人來睡的。」

    李淵心慌意亂,腦中千百個念頭如走馬燈般轉來轉去,一個勁的在想:「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忽想起昨晚是跟裴寂一起喝酒的,他大叫道:「裴寂這老賊,是他害我!」便衝了出去。

    他一出寢殿,便見裴寂早已候在外面,趕上來笑道:「唐公,怎麼這麼早就起來?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李淵怒道:「你這老鬼,原來真是你裝下這風流陷阱讓我踩進去的!」

    裴寂道:「唐公先別急,正了衣冠後,小人再向唐公陪罪。」

    當下李淵穿好衣服,移至偏殿。

    李淵罵道:「枉我當你是老朋友,你卻拿我來開涮!」

    裴寂作委屈狀道:「小人為唐公費心尋來這新鮮玩意,唐公不喜歡倒也罷了,反要派小人不是!」

    李淵氣道:「她二人是侍奉皇上的娘娘!你竟找她們來害我,還說是『費心』?」

    「唐公息怒!皇帝也是人做的嘛,唐公是真命天子,兩位娘娘侍奉一夜,算得什麼?」

    李淵又驚又怒,道:「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竟敢說出來?」

    裴寂道:「小人豈敢大逆不道?但這是大勢所趨、天命所歸。小人雖是一介凡夫俗子,卻也看得出唐公是紫微星下凡。小人如此苦心,也不過是為了順應天命罷了。」

    李淵這時怒氣漸消而驚懼漸生,想:「這裴寂向來只會在酒色之中廝混,何以今日口出此等狂言?定是有人在背後策劃,要借他來引我說出不軌之言,好陷我入局!」於是他一板臉,疾言厲色的道:「胡說!我李淵世受皇恩,從來都對皇上赤膽忠心,天日可表!你到底受何人指派來污我清白之名?快快從實招來,否則我只有不顧朋友之義,將你拿下!」

    裴寂道:「不瞞唐公,小人確實是受人指派。但若唐公真要嚴辦此事,只怕斷送的不止是您我朋友之義,更有父子之情!」

    李淵驚問:「什麼?」

    「是二公子命小人辦此事的。」

    李淵不信:「是二郎?此事絕無可能!」

    「二公子早懷大志,只是苦於無機會向唐公坦陳,這才找上了小人來進諫。」

    李淵搖頭道:「二郎為人,我做老子的豈有不知?他平日雖胡作妄為,膽大魯莽,卻決不會想出此等齷齪計子來捉弄他老子的。」

    裴寂心想:「果然是『知子莫若父』。這件事做得太絕了點,雖說是為了促成大業,但李淵日後心中難免存有芥蒂,此事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知道是我出的主意。既是如此,一切只好推到劉文靜頭上去了。」又想:「那劉文靜本是小小一介縣令,因此一心巴結李世民,想參與大事,日後事成便是開國功臣,飛黃騰達。到時他是首謀第一人,我卻只是遵命行事,豈非被他蓋過了?對了,對了,我裴寂在這場戲中只是李世民和劉文靜手中的一枚棋子,事情一成,我既無文才又無武力,必定被他們扔到一邊去了。不,不!我豈能甘於只當一枚棋子?哼,你劉文靜會攀附李世民,難道我就不會攀附李淵?你拿我當踏腳石,我就不會拿你作擋箭牌?」他靈機一動,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說辭,道:「唐公明鑒!唐公前途無可限量,這太原城裡很多人都看得出的。有些小人一心一意要攀龍附鳳,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但唐公明察秋毫,這些人自然難以在唐公面前得逞。但二公子年少氣盛又好交朋友,與唐公還是父子至親,不少人就打他的主意,好借接近他而接近唐公,這是不可不防的啊!」

    李淵驚道:「你是說二郎身邊有小人?」

    「正是!」

    李淵雙眼盯著他道:「是誰?」

    「是……」裴寂故作遲疑狀,「是晉陽令劉文靜。」

    「哦?」李淵略帶詫異的道:「是他?我也聽說過他這個人,也知道他與二郎過從甚密。但聽說他頗有才幹,何以竟是這等小人?」

    裴寂道:「那是唐公隱惡揚善之心。劉文靜略有些小聰明,因此常自負懷才不遇,心生怨恨。後來見到二公子,便居為奇貨,花言巧語的哄得二公子對他心悅誠服,言聽計從。」

    李淵問:「他怎麼個花言巧語?」

    裴寂心中念頭急轉,忽想起劉文靜曾說的一句話,想:「不妨移花接木!」於是壓低聲音道:「劉文靜一天來對我說,他認為太原城中有一不世出的真命天子,其雄才偉略,可上比『漢高』。」說著故意停一下,引李淵來問。

    果然李淵急問:「然後呢?『漢高』是誰?」

    裴寂故作神秘道:「他說這『漢高』就是二公子!」

    李淵大怒,一拍書案,只震得桌上杯兒盞兒嗡嗡作響,喝道:「混帳!」

    裴寂心中暗笑,想:「虧你剛才還故作忠心狀,原來一早不但懷有異志,更將自己自詡為『漢高』,一聽人家說『漢高』不是指你,就氣成這個樣子,連是自己兒子也受不了!這麼看來,這次勸諫必有所成,劉文靜那小子也必為李淵所忌,此舉一箭雙鵰!哈哈,誰說我老裴是酒囊飯袋,只會玩女人?只要我輕輕巧巧幾句話就可以教你劉文靜永無出頭之日!」他忙緊接著附和道:「可不是嗎?當時我就反駁他道:『劉大人,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我裴寂雖然愚鈍,卻也知道這太原城裡可稱『漢高』者是有的,卻不是二公子。二公子年紀輕輕就聰慧過人,老裴我是深所拜服的;但那不過是家學淵源,『虎父無犬子』罷了。那『漢高』自非唐公莫屬,二公子頂多不過是『韓信』。』」

    李淵撫掌大笑道:「二郎擅於用兵,果然是可比『韓信』。想不到你這裴老鬼竟也如此目光銳利,會得月旦人物。」

    裴寂見他一笑,知道這馬屁已拍到舒服處,忙作一揖道:「唐公謬讚了!小人雖然對世事渾渾噩噩,但這等粗淺道理還是曉得的。」

    李淵心懷大暢,道:「然後又怎樣了?」

    裴寂道:「然後劉文靜便冷笑一聲,道:『唐公才智有餘而勇進不足,我看他……』他說到這裡就猛然煞住,想是懊悔自己失言,在我面前說得太多了,忙改口道:『是,是,唐公可稱『漢高』。這次我來與你商討,就是如何助唐公變成『漢高』。』」

    李淵大驚道:「這麼說,劉文靜是這件事的背後策劃了?」

    裴寂道:「正是!他將這計策說與小人得知,小人一開始竭力反對,說我與唐公多年密友,決不可如此陷他。劉文靜便拿二公子來壓小人,又說小人若壞了大事,是什麼千古罪人,把小人嚇得半死。二公子受那劉文靜的迷惑,也來埋怨小人。小人想,此事若真於唐公有益,小人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何況只是背個區區的罪名?因此大著膽子答應了下來。唐公這會兒卻來嗔怪小人,小人真是無立足之地了!」說著一面委屈之相。

    李淵笑道:「你這老鬼真會裝傻!怕不是二郎用金銀錢財填飽了你,你才火坑也肯為他跳下去?」

    裴寂見他神色甚善,便也笑道:「小人確是有點貪財之心,但若此事真的於唐公有害,小人便是財神爺與我換位子,也決不會做對不起唐公之事。二公子固然很照顧小人,但小人只要跟著唐公,唐公還會虧待小人不成?二公子能給小人什麼,唐公十倍於他的都有,小人又豈會貪他一點點銀子便來害唐公?」

    李淵拈鬚微笑,心想:「這老鬼自承貪財,那就不是裝清高了。他平日只懂得醇酒婦人,諒他也沒這等腦子編派出這番話來欺我。」他卻不曉得裴寂這等人雖無大才,但背後踩人這等伎倆卻幾乎可說是與生俱來、無師自通。他又想:「劉文靜這小子竟敢將二郎捧為『漢高』,那將置我於何地?雖是諛詞,卻也不可容忍!怪不得二郎這孩子近來益發的無法無天,原來有這等奸猾之人帶壞了他。哼,如今是用人之際,倒也不必馬上發作,日後總有你好瞧的!」

    裴寂見他已怒氣全消,想起此次任務還未得到明白的確認,便試探的說:「唐公,那麼起事的問題……」

    李淵容色一正,道:「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此心決無動搖。這等不臣之言,休得再提!」

    裴寂一聽,大失所望,道:「這……這……」

    李淵見他嗒然若喪的樣子,心中好笑,面色一緩,道:「你怕回去跟二郎交不了差嗎?好,你跟他說,咱父子之間,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說,要由外人來傳話,豈不是笑話?他只管來找我好了。」

    裴寂大喜,忙道:「不瞞唐公,二公子早已候在外面,只等唐公見召。」

    李淵道:「好,你叫他進來吧。」

    裴寂於是退出,跟李世民說了。

    李世民聽了,一面歡喜,一面又愁父親不知如何處置此事,但此時不容他多想,忙入殿叩見李淵。

    李淵拍案便罵道:「二郎你好大膽,竟敢背著我幹這等無恥勾當!」頓一頓,見李世民只低頭不語。他火氣早已消了,這刻不過是故作姿態,當下話鋒一轉,道:「這也罷了,你卻去教唆裴寂來向我講這些胡言亂語,欲陷我於不忠不義,我李門名聲可都給你敗壞了!」

    李世民心中本懷慚愧,因此聽李淵數落時,不敢還嘴。可聽父親忽扯到舉兵之事上,他只覺窩了一肚子氣,一聽之下不由得氣往上衝,剎時忘了剛才的事,一抬頭道:「孩兒並沒做錯,何來敗壞李門名聲之罪?」

    李淵本是佯怒,聽他這一衝撞,登時有了幾分真惱,道:「你還狡辯……」

    李世民不待他說完便搶道:「孩兒沒有狡辯!」他怕李淵又像從前那樣他一開口談及舉兵就幾句罵得封住他的嘴,便急急的一口氣直倒出來:「現在天下大亂,群雄並起,太原本是龍興之地,若我們一早舉事,如今早已扼據長安,群小懾服。爹爹卻偏安一隅、不思進取,被李密、杜伏威之流聚眾佔地,儼然開國之主。難道爹爹要等這些人佔盡中原、開國登基之時才以大隋舊臣、化外之民去參拜他們不成?」

    李淵道:「這些事情我自有分數,不必你來教我!你在外面胡作妄為,弄得人人以為我李淵心懷異志,污我清白名聲,我已教訓過你多少次了,你從來不聽!如今還弄出這等事來,真是越來越不知好歹。我再跟你說最後一次,不准再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你再是一意孤行,我只好不顧父子之情,奏明皇上將你下獄,以示我一片赤膽忠心!」

    李世民一氣,便什麼都不顧了,霍的站起來,叫道:「爹爹要孩兒的性命,孩兒還敢說個『不』字嗎?又何必耍這種大義滅親的花招?」

    這下子,李淵可就真的被激怒了,他一手抓起書案上的筆,氣道:「你別恃寵生驕,以為我不敢寫這奏章,我現在就寫!你給我回府裡去,好好反省,不得我的話,不准出門!」

    李世民氣鼓鼓的便往外跑,在門外撞見在等候消息的裴寂慇勤的問:「二公子,怎麼樣?」

    他正在氣頭上,沒好氣地說:「也不知你怎麼跟我爹說的,害得我挨這一頓好罵!」說著揚長而去,撇下驚得呆若木雞的裴寂在背後。

    他一賭氣,竟不回府,逕往劉文靜家中跑,將剛才一場大吵一五一十地跟他說了,恨恨的道:「我就不明白,當初本是他暗示我來籌備這起兵的事情,如今反倒罵我個狗血淋頭,當真教人氣惱!」

    劉文靜笑道:「二公子這可就白白的生氣一場了。依我看來,唐公其實已答應了您的請求。」

    李世民一怔,道:「什麼?這個我可不懂了。」

    劉文靜道:「他說不准您再說大逆不道的話,卻沒說不准您再干大逆不道的事,這不是再清楚不過的嗎?他這分明是教您辦事時不要太聲張,以致讓敵人看透了我們的部署,而不是責怪您替他辦事。他不是說您弄得人人皆知他懷有異心嗎?這正是在提醒您不要張揚得連朝廷派來監視的王威、高君雅等人都知道您的行止啊!」

    李世民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唉,爹有話怎不直說,打這等啞迷,倒教我誤會了他。」想一想,又道:「不錯!我可想起來了,每次爹爹將我叫去罵一場,總是我不小心將事情鬧大了。那些時候我正是焦頭爛額之際,絞盡腦汁只想著如何收拾爛攤子,脾氣本就難免躁了點,還給他罵得抬不起頭,心情就更壞了,從沒好好想過他的言外之音。」

    劉文靜道:「這當兒懊悔亦是無益。令尊既叫您回府等他,必是在晉陽宮中耳目眾多,很多事情不便明說,要回府中再跟您細談,您還是快快回去吧!」

    李世民道:「不錯!」於是辭別了劉文靜,匆匆的回府。

    他打聽了李淵在書房裡,便去見他。

    李淵一板臉,說:「如何!曉得回來了嗎?」

    李世民斂眉低首的道:「孩兒知錯了。都怪孩兒不知天高地厚,更不明爹爹的深謀遠慮,自以為是,將事情搞砸了也不知道。」

    李淵微微一笑道:「你年少氣盛,原也難怪。只是以後切切不可再如此了。」

    李世民道:「是!幸得劉兄指點迷津,孩兒才茅塞頓開。」

    李淵雙眉一軒,道:「劉兄?什麼『劉兄』?是劉文靜麼?」

    「是!」

    李淵道:「看來你很信服他ˍˍ他的話你就聽,連老子的話也不聽!」

    李世民聽他語氣中有怨責之意,忙道:「劉文靜才智過人,孩兒一向得他臂助甚多!」

    李淵微微皺眉道:「二郎,你年紀太輕,太容易相信外人了。朋友當然是結交得越多越好,但托以衷腸的卻不能不小心謹慎。」

    李世民忙為劉文靜辯白道:「爹爹,劉文靜確是一心一意為孩兒打算,是可以托以衷腸的知交!」

    李淵心中暗怒,想:「他奉你為『漢高』,當然是一心一意為你,可是我又怎麼樣?」但這話是不便出口的,只淡淡的道:「我也沒說劉文靜不可托以衷腸,只是警告你要小心在意,不要亂交損友。」

    李世民見李淵面有不懌之色,雖有滿腔話要為劉文靜說,也只得壓下,低聲應道:「孩兒知道了。」

    李淵負著手在室中踱方步,道:「你辦事雷厲風行,樣樣要吒吒立辦,這我只會高興,並無責怪你的意思。但你有時過於鋒芒畢露,鬧得人盡皆知,實在令我氣惱。這下子連王威、高君雅都知道你的行止,準備發難了。」

    李世民一驚,道:「真的?」

    李淵道:「前不久我以劉武周勾結突厥侵擾樓煩,我太原守軍兵力不足而就教於兩位副留守。他二人無計可施,只好自動提議就地招募新兵,這正中我的下懷,此事你是知道的。」

    李世民道:「是!孩兒一聽爹爹令下,便知這是為了充實日後起事的兵力,因此多方策動,應徵的士卒甚多,當可補我軍兵力不足之患。」

    李淵看著他道:「可是你過份賣力,鬧得兩位副留守都起了疑心。且不說你招的人中有不少是遼東之役的逃兵,本該問罪的,一入軍中卻都佔了指揮大權,這就夠讓人疑心的了;而你置買的物資,倒有大半是雨具,半點不像是備戰於北方的沙漠,分明是要南下用兵。兩位副留守也不是蠢到家的人,豈會看不出來?」

    李世民不以為然的道:「看得出來就看得出來唄!我本來就沒想過要瞞住他們。這太原城裡的兵力大部分掌握在我們手中,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的,最多不過是寫封密奏去給江都那昏君。但那昏君在那邊天天花天酒地,天下亂成這個樣子他尚且不管,何況這等無憑無據的告密?」

    李淵搖頭道:「你太小看人了!狗被逼急了尚且要跳牆,何況是人?他們已經定下密謀要剷除我們了。」

    李世民忙問:「什麼密謀?」

    「你看近來天氣如何?」

    李世民聽他忽扯到天氣上去,一怔後道:「近來天氣很旱,春天時節這樣滴雨不下,只怕要鬧成災荒了。」

    李淵道:「不錯。因此五月初一我要親到晉祠禱雨,這原是早就定下來的事情。但我收到消息,說王威和高君雅二人已定下奸謀,由王威嫡系的部隊擔任城郊到晉祠的警戒,到時候他們就包圍祭壇,逮捕所有官員;高君雅則同時在城內捉你,以晉祠生變為名搶過留守府的符信,解除我的兵權。」

    李世民聽了也不驚,冷笑道:「他們要犯上作亂,那就更好,正好可以一舉蕩平,省得我們花心思該怎樣誣他們一個罪名。如今我們既已全盤掌握他們的計劃,也就不必怕他們。到時爹爹調遣親信,化了裝混在觀禮的百姓之中,一俟事發就上前將之拿下。我在城中暗集兵馬,也同時將高君雅一黨擒獲。那時以犯上作亂之罪斬殺他二人,名正言順。然後順勢起兵,直取長安,則大業可成!」

    李淵直搖頭道:「你想得未免簡單!我的親信都扮成平民在外圍,他們的部眾卻聚在內圈。一旦事起,若我們的人趕不及過來救援,可怎麼辦?再說兵凶戰危,這樣等人家發動了才還擊,若一個不小心被他們傷著了我,豈非大事不妙?」

    李世民在心中嘀咕,想:「你連這一點點小險都不願冒,也未免太過貪生怕死了,這豈能成就大業?」口中卻說:「那麼爹爹另有什麼良策?」

    李淵道:「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這是不易真理!現在離晉祠禱雨還有幾天,我們應搶在他們頭裡發動,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但如今他二人罪狀不顯,憑什麼捉拿他們?」

    李淵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明天我將跟他們二人一起坐堂視事,到時我會教人進來告狀,說他二人勾結突厥,賣國求榮。他二人若不曾打算害我,自然視這等荒謬控告為笑話;但若他二人心中有鬼,定會疑心是我欲誣陷他們,必然惱怒若狂,意欲反抗,那時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捉拿他們。明天你調動兵馬,控制城內到城外的交通要道,以防我在府中拿不住他們,被他們逃跑出去。你無論如何要攔截住他二人,不可被他們逃出城去。只要擒住首腦,他們兵力微薄,不是我們對手的!」

    李世民大喜道:「爹爹放心!孩兒一定嚴密佈防,教他二人插翼也難飛出去。」

    李淵道:「這件事務必要辦得隱蔽,千萬不能讓他們的手下聽了消息去。你若再魯莽壞事,我這回可就真的要大義滅親了!」

    李世民激昂的道:「爹爹將孩兒看成是什麼人了?孩兒願立下軍令狀,明天他二人必成階下之囚!爹,我現在就去安排這件事。」

    李淵道:「且慢!我要先帶你認識認識我們這邊的人。別要明天弄出個『大水沖著龍王廟』,敵人沒捉著,自家人先打起來了。」

    李世民大奇,想:「什麼『我們這邊的人』?我們這邊的人不都是我收羅來再介紹給爹爹的嗎?怎麼我會不認識他們?」正疑惑間,見李淵已當先而行,忙尾隨跟上。

    二人一前一後的走進大廳。只見廳中早聚了一群人,正在低聲緊張地議論著什麼,一見李淵進來,忙分立兩旁,寂然無聲。

    李世民放眼望去,不覺大吃一驚。只見大廳中有大半人他是認識的,而且是他招攬而來,後來又推薦給父親的俊才良士。另有一些則是太原城中位高望重的大官或財可敵國的富商,這些人他也認得,是父親平日來往最多的一夥人。但他對這些人向來敬而遠之。在他眼中,這些人都是不識時務的「老兒不」,戀棧官位,在這亂世之中不求自保,奮發進取,反而天天行酒玩樂、醉生夢死、渾渾噩噩。他私心下甚至怨怪這些人圍繞在父親身邊,跟他喝酒談女人,引得他也變得意志消沉、畏首畏尾。可如今只見這班人個個神色凝重、目光如電,一副精明強幹的樣子,全沒平日的顢頇之相。他心中猛然醒悟:「原來這些人天天跟爹爹一起是在密商大事,卻以醇酒婦人掩人耳目,竟連我也瞞過了!唔,爹爹原來背著我做了這許多事情。」另有幾人他不識得,但看其衣飾打扮,也猜得出是附近縣城的高官大戶。

    剎那間,他心中湧起一股無窮的失落之感。他一向痛感父親為人過於謹小慎微,近年更覺他有點昏庸糊塗、不求上進,但對自己卻很自負。如今忽然發現,自己是被父親比下去了!父親深藏不露,卻深謀遠慮,一切盡在掌握之中;而自己呢?他不禁想:「我的多方策劃,盡在爹爹意中;他的種種謀定,我卻懵然不知!」這真不是滋味啊!他感到手心裡微微出汗,不覺握緊了拳頭。

    這時李淵開始講述明天的安排。李世民慢慢掃視眾人,只見個個聚精會神的傾聽,他自己卻心亂如麻,半句也沒聽進去。他又看看他那些朋友,也都在全神貫注地聽著,雙眼緊緊盯住坐在自己身前的父親,沒一人有一刻將眼睛略向上挪看一看自己,心中不覺一陣刺痛,想:「這些人原都由我一手提撥,對我一片忠心,如今卻都已奉爹爹為主,不會再聽我號令了!」他深感後悔,又想:「早知如此,當初我何以竟是這般心底無私,將結交到的朋友全都獻給爹爹?弄得如今我連一個心腹都沒有。」然而忽又想到:「不,我還有一個劉文靜!論才論智,他遠超這裡所有人。可是,聽爹爹剛才語氣,似是對我與他結交頗感不快。哼,什麼人才都給你佔盡了,我卻連保住一個劉文靜都不可以!」他正感憤憤不平,卻又忽然一驚,想:「我怎麼會這樣想呢?我和爹爹不是父子一體,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嗎?我身為人子,豈可如此計較彼此?這豈非不孝?日後大事成就之時,爹爹更是為君為皇,我若懷此想法,更是不忠。難道我竟要成為一個不忠不孝之人?」這麼一想,登覺背上冒汗,驚懼不已。但他心中氣悶鬱結,竟是不能稍減。

    吉兒這天醒來,屈指一算,李世民已是一天、兩天、三天共三天沒來了,心中又恨起來,想:「花言巧語哄得人歡喜,馬上又將人晾在一邊了。哼,這原是他的拿手好戲!」

    她百無聊賴,挨到日上三竿時,終於還是起了床。見荷香不在,知道她常是這個時候去買菜,倒也不以為意,對著鏡子自顧自的梳妝。

    正在此時,忽聽得遠處馬蹄敲地之聲隆隆,又夾著一陣陣喊殺之聲。她心中一凜。這種聲音她在雁門之圍中聽得太多了,簡直成了一種惡夢,因此一聽這聲音,一種不祥之兆便直冒上來。她搶到窗前往外望,卻見路上靜悄悄地,竟無一人經過。她心中大奇,想:「這當兒正是趕集的時候,路上竟空無一人,著實透著古怪。」這時遠處又是一陣吵擾之聲,這次聽得明白,是太原城裡傳出來的。

    正在這當兒,忽見路上有人狂奔而來。定睛一看,正是荷香,忙開門出去迎她。

    荷香跑到近處,叫一聲:「姐姐!」撲入她懷中,猶自驚得索索發抖。

    吉兒安慰道:「別怕,別怕!發生什麼事?」低頭看她,卻見她面色慘白,像是白日裡見了鬼似的駭人。

    荷香喘過一口氣,道:「城裡……城裡兵變!」

    「兵變!」吉兒心中彷彿被人用大錘敲了一下。

    荷香道:「咱們進去,我慢慢跟您說。」

    二人進了屋,荷香便一五一十的將所見所聞都說了出來。

    「今早我像往常一樣挎了籃子進城去買菜。買完後便想出城回來,誰知城門緊閉,一群士兵手執兵器攔住城門不讓人出去,說是奉命封城。」

    「正忙亂間,忽見李青走了過來驚問:『荷香姐姐,你怎地在這裡?』」

    「我沒好氣的答道:『誰想在這兒啊!是你們這些混帳東西鎖了城門,不讓我出去。』」

    「李青將我一把拉到一邊,低聲道:『你別胡說,這是二公子下令封的門。』」

    「我一驚,道:『他在搞什麼鬼?』」

    「李青左右看了看,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壓低聲音道:『你別聲張出去,今天城內有大變。』」

    「我一聽,就嚇慌了,正要問什麼大變,忽聽得前面喊聲大作,一抬頭間,只見一個人披頭散髮、滿身血污的狂奔而來。他像發了瘋似的,一手拿著劍在身周亂斬亂劈,口中聲嘶力竭的大喊:『李淵造反!李淵造反!李淵是亂臣賊……』他叫到這裡時忽從後面射來一箭,正中他背心。他一個踉蹌,便摔倒在地。我向他背後看去,只見……只見……」她不住喘氣,顯見嚇得很厲害。吉兒不住撫她後背,幫她順氣。

    荷香喘了一會兒氣,又道:「我看見他……李世民,騎在馬上,手中執著弓,兩邊嘴角向下拉,在微微冷笑。天啊!我從來沒見過他的樣子這麼可怕,也從沒見過其他人面上會出現這樣恐怖的神情。我……我……若不是李青用力地撐持著我,我一定會當場昏了過去。可是我真的忘不了……那麼駭人……可怕極了!」

    吉兒抱著她,讓她輕輕的啜泣,一句話也沒說。

    良久,荷香鎮靜了一點,又續道:「然後一大群士兵擁上去,將那人綁了就走。又有人提了清水沖洗地面,一忽兒就將地上的血跡洗得乾乾淨淨,半點痕跡也不留,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我悄悄的問李青那人是誰。李青說他是太原副留守王威,因勾結突厥被捕。」

    「我吃了一驚,說:『這怎麼可能?』」

    「李青低聲道:『當然是假的!是他阻撓留守大人起兵,才被安上這麼個罪名。此事你千萬不要多嘴多舌跟旁人說。』然後城門就解封了。但出城的人都要檢查身份,還要搜身以防暗藏兵刃。幸好看門的認得李青是留守府的人,才免了我這一場羞辱。李青說要一直送我回來,但見了剛才那一幕,我對這些姓李的心裡有說不出的厭惡,彷彿從他們身上都能聞到那股血腥氣,便回絕了他,自個兒回來了。」

    說完,室中一片死寂,二人都相對無言。過了好久,吉兒掙扎著說出一句:「終於……」又停了下來。二人都是心中雪亮:李淵將副留守誣以謀反、李世民親手射倒逃命的王威,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實在太清楚不過了,何況還有王威狂奔時的呼叫!可她們何以自處呢?在知道李世民心懷異志之時,吉兒已無數次想到這個問題,但永遠沒有答案,只迴避,迴避!可如今,血腥已逼人而來,迴避,已不是辦法了!可又能有什麼辦法?

    又過了半晌,吉兒才開口道:「荷香,你今天受了驚,很累了,回去歇歇吧!我來煮飯。」

    荷香站起來道:「姐姐……」

    吉兒截斷她的話說:「不,荷香,不要談這個。他們既可以洗清血跡,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那麼,我們也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再也別提這件事了!」

    荷香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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