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淵略帶責備的道:「瞧你的記性!長孫晟曾出使突厥,當著驕橫不可一世的沙缽略可汗之面一箭射下兩隻大雕,神箭之名從此威震漠北。哈哈,二郎,你向來自負箭術天下無雙,若那長孫晟未死,你倒可跟他較量較量。只是你要做他女婿,這較量也就免了吧!」說著哈哈大笑。
李世民一驚,道:「原來爹爹找的是長孫家……長孫家的女兒?」
「正是。那長孫晟雖然早逝,倒留下一子一女,都住在他們舅父高士廉家裡。那長孫晟親朋故舊極多,且俱為朝廷顯貴,勢力依然顯赫。何況那高士廉也是渤海大族,從曾祖到父輩,從北魏、北齊到當朝,都是高官不斷、故吏門生遍天下。這樣的家勢,可配得上我們了吧。」說著又是一陣大笑。
李世民陪著父親乾笑了兩聲。
李淵興奮的又道:「我來太原之前已致書一封給高士廉,提出結親之議。本來呢,以我李家的家勢,高士廉豈有不允之理?不過既未有回音,總是不便先對你說吧。果然這次你走後不久,高家就回信來表示應允了。」說著,用力地拍拍李世民的肩膀,道:「二郎,你將來若有所成就,必然會得到長孫家和高家的大力幫助,對你的前程有莫大的益處啊!」說完又是大笑不已。
李世民雖是竭力也擠出笑容來,總不免露出勉強之色。
李淵終於留意到他神情有些委靡不振,奇道:「二郎,你怎麼了?」
李世民一驚,忙振作一下道:「沒……沒什麼。孩兒只是有些困罷了。」
李淵呵呵一笑,道:「倒是為父的不是了,只顧說得高興,沒想到你奔忙了這許多天,可累壞了。你快回去休息休息吧!」頓一頓又道,「說到這婚事,既是你的終身大事,本應隆重其事才對。只是如今兵荒馬亂,皇上又正猜忌我家,這婚事牽涉頗廣,不宜張揚,以免被皇上知道了又生疑心,要盡快從簡完婚。二郎,你不會覺得委屈吧?」
李世民忙道:「孩兒不敢,一切全憑爹爹主持。」
「好。」李淵一擺手,李世民便退了出去。
這一整天,李世民翻來覆去,只是想這件事,當真是思如潮湧:「自古婚姻之事,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親如今已下了決心,自己不但決計無法反對,就是稍露不滿也是不合孝道。但自己心中已有了吉兒,又豈能讓別個女子插足進來?但即使無別個女子插足進來,自己與吉兒又豈能再有相見之機?既然如此,快快成家立室,借此忘卻吉兒,不也是很好嗎?」
想到此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想:「不錯,男子漢大丈夫,應該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吉兒之事已是絕無可能,再為此而苦也是枉然。從今而後,我再也不想這件事了!爹爹說得對,長孫家和高家都勢雄力大,能將他們拉入我李家,於日後起事必有莫大幫助。唔,那位長孫姑娘出身於這般顯赫的世家,不知該是何等樣貌?」
他不禁浮想聯翩,在腦中揣想那未謀一面的女子是何等華貴雍容、美若天仙。只是想來想去,不免都是將她想像成吉兒的影子。
吉兒見李世民離去,哭了半天,這才往行宮走回去。一路上只聽到士兵們在紛紛議論楊廣反悔的事。
只聽一人罵道:「媽的!老子拼了死命來守城,皇上竟在這時不認前帳?「
又一人說:「可不是嘛,要我們賣命時就許諾許得天花亂墜,事後卻又來反悔。這不是把我們當作猴兒來耍嗎?」
又一人低聲道:「各位老兄,說話可得小心啊!這等怨言若給皇上的耳目聽了去,別說封賞,只怕連小命也沒啦。」
最先一人氣道:「老子怕死就不會在這兒啦!如此拚命還落得這般下場,心可都灰啦。」
第二人也附和道:「做得出何必怕人說?皇上這樣背信棄義,我說啊!哼,簡直是個昏君!」
吉兒聽得「昏君」二字,全身一顫,急忙掩面直奔向前。
她一直跑進寢殿,楊廣見她進來,喜道:「吉兒,你到哪兒去了?父皇可找得你苦了。」
吉兒跪下哭道:「父皇,你快下旨依照從前諾言升賞守城將士吧。現在亡羊補牢,還未遲啊!」
楊廣勃然大怒,拍案道:「好啊,難道連我自己的女兒也反我不成?」
吉兒搖頭道:「父皇,孩兒是愛惜父皇仁厚之名,才這樣懇求父皇啊!父皇這次出爾反爾,人人心灰。日後再有如今次的危難,任憑父皇如何許諾,還有誰肯再出死力效忠父皇?」
楊廣冷笑道:「正因為他們有功就討賞,朕才決不能受他們脅逼就屈服升賞他們。否則以後豈不是人人都可以恃功相脅,那將置朕於何地?朕今後還如何能駕御臣下?」
吉兒心中一寒,望著自己從前如此敬愛的父皇,這個從前在心中視為曠古聖君的父皇,一時之間只覺乾坤好像顛倒了過來一般。
楊廣見她如此震駭,不禁懊悔剛才自己態度太過凶暴了,扶起她說:「吉兒,你一個女孩子家,哪裡懂得這些事情?為人君者最是凶險,人人都想從朕這裡撈到好處,人人都想利用朕來謀取私利,朕豈能不防?「
吉兒鼓起最後一分希望,勸道:「可是,為人君者乃天下萬民的父母,父母對自己子民豈可不推心置腹、信之不疑?豈可如此處處戒備、刻刻提防?古語云:『授之以桃,報之以李。』父皇不肯信任臣下,臣下又豈能信任父皇、為父皇效忠?」
楊廣聽了又是不禁動怒,喝道:「你今天到底是為了什麼?處處與朕作對。朕還用得著你來教訓不成?「
吉兒在心中一聲長歎,站起來道:「孩兒不敢。孩兒心神恍惚,不能侍奉父皇左右了,求父皇恩准孩兒回去休息。」
「好,你退下吧。」
吉兒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深深一福道:「孩兒祝願父皇福體安康、諸事遂願!」
楊廣覺得有些奇怪,卻還是不以為然,道:「好,吉兒,你去吧。」
吉兒強忍淚水,衝了出去。
荷香聽到吉兒的決定時,驚駭至極,但回心一想,已明白她的用心,道:「公主姐姐,您真的下定決心了嗎?這一走,您……您這一生可就全變了。」
吉兒歎道:「我這一生早已全變了!唉,這短短半年裡,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將我的過去都毀掉了。父皇,父皇,怎麼會變成這樣……?」說著,又不禁語帶泣音。
「公主姐姐既已下了決心,何以當初李世民離開雁門時,您不跟他說清楚,讓他帶您一塊走呢?這樣您就不必孤身上路,冒這諾大的危險了。」
吉兒道:「當時父皇要派人殺他,他若把我帶在身邊,豈能迅速潛回太原?我豈不成了他的負累?」
荷香又道:「可您要怎樣逃出行宮到太原去?」
「你設法去尋一套平民男裝來給我。如今在雁門,要出城不容易,我打算在回京途中住驛館時化裝潛逃,這就比較容易了。」
荷香叫道:「您這是什麼意思?一套男裝?難道您真要孤身上路?難道您要拋撇下我不管?」
吉兒一怔,道:「荷香,你聽我說。此去太原,路途雖不算遠,但正值兵荒馬亂之際,實在是步步荊棘、吉凶難卜。我為世民,自然可以干冒奇險;但你……我怎能讓你陪我冒險?」
荷香急道:「為什麼只許您為那李世民冒險,就不許我為您而冒險?公主姐姐,自我入宮以來,承您待我有如姊妹,從不以下人視之。我如今世上唯一的親人,就只有您了。難道您忍心棄我於深宮,讓我孤苦零丁地在這裡老死嗎?」
吉兒只叫得一聲「荷香!」撲上去抱住她,二人哭作一團。
良久,吉兒止住眼淚,道:「好,荷香,從此以後你不是我的婢女,而是我的好妹妹,你也別叫我公主了,就叫我吉兒姐姐吧!」
荷香喜道:「吉兒姐姐!吉兒姐姐!」
路上黃沙飛揚,路邊是拖幼攜老的流民在沿途乞食。
兩乘馬飛奔過來,那些流民一見,呼啦一聲全圍上去大叫:「老爺開恩行行好,給點吃的給我們吧!」
左邊馬上的乘者略一猶豫,正要勒停坐騎,右邊馬上的乘者卻朝他馬屁股上加了一鞭,兩匹馬躍過眾流民頭頂衝了出去。
左邊馬上的乘者怒道:「荷香,你這是幹什麼了?」原來正是女扮男裝的吉兒和荷香二人。
荷香低聲道:「姐姐,這裡離太原還有一段路程,您再這樣見一次流民就派一次食物,我們可就不夠盤纏到太原啦。」
吉兒道:「話雖如此,但眼見他們餓得這樣可憐,怎能袖手不理?」
荷香歎道:「姐姐,您今天就算讓他們吃飽了,明天他們還是要餓死。再退一步說,即使您救活了這一群人,此去沿路還不知將有多少流民向您乞食,難道您能一一救濟?姐姐,天下流民不知幾千幾萬,我們這一點食物錢財,實在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啊!」
吉兒默然。過了一會兒,才歎息道:「從前我久居深宮,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竟不知民間有這許多人連吃也吃不飽,穿也穿不暖;更不知吏治已然靡爛到這個地步。父皇,父皇,他不僅昏庸,還……殘暴啊!」
「皇上殘民以逞,又聽不進逆耳忠言,已是無可救藥,您……就不必再自責了。」
「我自出逃以來,一路上觸目皆是哀鴻遍野,這都是我楊家作的孽。我身為楊家子孫,怎能不自責?我只恨不能傾我所有去救助這些流民,以補父皇過錯之萬一,你卻總是攔著我。唉,但你也說得對,杯水車薪,確實是於事無補啊!」
正說著,迎面奔來一小隊官兵打扮的騎兵,從她們身邊掠過,忽又圈轉馬頭,圍了上來,一雙雙眼睛直盯著二人胯下的坐騎。
原來吉兒貴為公主,氣派是大慣了的,這次出逃,與荷香騎的都是精選良馬。那些兵卒似是識貨之人,見了兩匹良馬,乘者又勢孤,竟起了據為己有的貪心。
吉兒一見他們這等模樣,心中已知不妙,但對方人多,又圍得水洩不通,待要逃跑也是不能了。
那邊為首一人叫道:「喂,你們是什麼人?騎的可是官馬,從哪裡偷來的?」
吉兒暗暗按著腰間的配劍,一顆心咚咚咚的幾乎從喉嚨處跳了出來。她強自鎮定心神,道:「你……你們想幹什麼?」話一出口,眾騎兵聽她語音清脆,真比銀鈴還好聽,都是一怔。
說話那人定神看去,見她眉毛彎彎淡淡,口兒小小紅紅,分明是女扮男裝,不禁獰笑起來,回頭對其他人叫道:「哈哈,是個雌兒!」眾人一陣淫聲浪笑。
吉兒只嚇得魂飛魄散,一拉馬韁,退後幾步,從懷中掏出公主的符牌,厲聲喝道:「我是出雲公主!大膽小賊,想犯上作亂麼?」她見對方穿著官兵衣服,想必會被她公主的名頭震懾。
那些人先是一怔,隨即又是狂笑不已,為首那人道:「公主殿下,你大概還不知道我們已經犯上作亂了吧?我家大王正是原來的馬邑鷹揚府校尉劉武周,前幾天才自立為王,我們可連衣服還未來得及換呢!」
另一人道:「乖乖不得了,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寶貝,這女人竟然是公主!我們若捉住她獻給大王,豈非奇功一件?」眾人轟然叫好。
為首那人一伸手,就來抓吉兒的手腕。
吉兒急忙往裡回奪,但終究慢了一步,衣袖已給他抓住。她驚惶之下用力一掙,二人往兩下裡一扯,「嘶啦」一下扯下了一幅衣袖,露出吉兒一段又白又膩的藕腕。旁邊的人又是一陣起哄。
吉兒嚇得幾乎要昏過去,拔出配劍,反手指著自己的胸口,便要用力插進去。一旁的荷香尖叫一聲:「姐姐,不要!」
吉兒怔了一怔,忽聽得「嗖」的一聲箭響,接著是淒厲的慘叫,面前那人捂著胸膛向前翻下馬去。吉兒正驚奇間,卻見圍困她們的騎兵都露出驚慌之色,紛紛拔刀向她身前衝去。
吉兒抬頭一看,來路兩匹馬潑潑喇喇而來,馬上乘者一男一女,都亮出兵器與那小隊騎兵鬥將起來。
那二人看來武功高強,衝入騎兵群中如虎入羊群,頃刻間已砍翻了數人。餘者見對方這般如狼似虎,這些人官兵出身,原是欺善怕惡慣了的,當下發一聲喊,撥轉馬頭便落荒而逃。
那二人殺退騎兵,上前來慰問吉兒她們。
吉兒二人連連致謝,見那男的粗眉大眼,固是豪氣逼人;那女的竟也是英姿颯爽,一臉剛毅之色。二人問起吉兒的去向,吉兒畢竟少女害羞,怎敢坦陳自己是去找李世民?便假稱自己是劉武周手下一名將官的女眷,因父親不肯隨劉武周作亂而被殺;自己和一個小丫環逃了出來,現今是到太原去投奔親戚。
二人見她們剛才被劉武周的兵將圍殺,便不起半點疑心,那女子聽說劉武周作亂,十分關心,不住的問起詳情,吉兒哪裡真的知道?只裝作自己一介婦人,什麼也不懂的樣子。那女子更顯得擔心,與那男子低聲的談論不休。他二人說話的聲音很低,吉兒只隱約聽到她說:「不知……爹爹他們……只怕會有危險……」
那男子說:「……應該沒問題……太原……安全……別擔心……」
似乎那女子有家人在太原,擔心劉武周的兵馬會侵擾那兒,那男子在安慰她。
二人商議了好一忽兒,只見那女子縱馬離去,那男子過來說:「兩位姑娘在這荒馬亂之際孤身上路豈不是太危險?我也是去太原的,若不嫌棄的話,就讓我護送你們一程如何?」
吉兒一聽,自是求之不得,千恩萬謝的答應了。
於是三人並騎而行。
那男子自稱叫作柴紹,剛才那女子是他的夫人,她父親和兄弟住在太原,這次他們是要去那兒慶賀她一個弟弟結婚。她聽說劉武周作亂,不免要掛懷父兄的安全,急著先趕一步到太原去看看,留下她丈夫衛護吉兒她們慢慢的前去。
有了這柴紹的保護,風吹日曬之苦雖不可盡免,一路上總算一直都平平安安。
這天已來到太原城外,吉兒仰望著那灰撲撲的城牆,回想這些日子來的風霜,感慨良多;想到很快就能見到李世民,不由得心中鹿撞,一陣陣的紅潮上面。
正在這時,忽聽得有人在叫:「紹郎!紹郎!」
三人定睛一看,只見那天先走一步來太原的那個女子騎著馬立在城門邊正一面叫,一面向著三人這邊揮手。
柴紹搶上前去,兩夫妻擁在一起,顯得雖只分離數天,卻已有如隔了好久沒見。吉兒見他二人如此旁若無人的真情流露,既是微覺羞澀,又是羨慕不已。
這時二人歡喜無已,早將吉兒她們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說起話來也顧不上壓低聲音,吉兒清清楚楚的聽到他們的對話。
只聽柴紹道:「怎麼樣?我沿途過來都沒見到有戰亂之跡,太原一切安好吧?」
那女子道:「劉武周那傢伙好狡猾!他不知道太原的兵力如何,不敢貿然來犯,卻去唆擺魏刀兒和甄翟兒兩個山賊來找是非。他們人多勢眾,爹爹幾乎不是他們對手,幸好二弟領著援軍及時趕到解圍。劉武周見識了太原軍的厲害,如今是不敢再來的了。」
柴紹道:「我早說了嘛!劉武周這等跳樑小丑,阿爹和世民怎會應付不了?」
那「世民」二字傳入吉兒耳中,直如半空裡響起了一聲霹靂,她忽地感到一陣莫名的驚恐,彷彿在什麼地方出了什麼差錯,一時卻說不上來。
迷亂之間又聽到那女子說:「話雖如此,到底是不能不擔心的,若不趕緊來,我這些天只怕飯也要吃不下、覺也要睡不著呢。二弟見著我也很高興,說他也正掛懷著不知道我們半途上會不會碰上劉武周的亂兵而吃虧。」
柴紹笑道:「你們兩姐弟就是這樣心靈相通,怎麼想的都是一個念頭?」
那女子也笑了起來,道:「怎麼?你不是在喝他的醋吧!」
柴紹吐吐舌頭,道:「你可別胡說,小心這話給世民那未過門的新夫人聽到了,我倒怕是她要來喝醋呢!」
吉兒腦中「嗡」的一下,下面的話就聽不見了,只覺得二人似是笑作一團。她眼前一陣發黑,身子搖了兩搖,像要跌下馬來,只聽到荷香的驚叫聲在響:「姐姐,姐姐,您怎麼樣了?」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隱約似是聽到有人在哭,她竭力睜開眼,只見荷香伏在床邊流淚不止,見她醒來,這才破涕為笑,叫道:「您醒了,您醒了!」
吉兒吃力地轉頭看看四周,原來自己正處身在一家客店的房間之中,忙問:「這……這是怎麼回事?」
「剛才您聽到李世民的姐姐說起他未過門的新夫人便暈了過去,您……不記得這些事了嗎?」
吉兒猛地想起這事,猶似給人一刀扎入心窩裡去,不由得大叫一聲:「啊,這是假的,這是假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荷香仰頭道:「姐姐,你醒醒吧,是真的!他未過門的妻子是長孫家的二小姐,叫長孫無垢!」
吉兒全身發軟,有氣無力的道:「他怎麼從不提起?他……他騙我!」
荷香道:「這婚事是他從雁門關回來後才訂下的,卻不知為什麼這麼快就成婚。這……這都是他姐姐……那柴紹的夫人……說的。他們來太原,就是為了喝他的喜酒……」
「喜酒!」吉兒又是一聲大叫,叫聲中滿是慘痛之情。
荷香抱著她,哽咽道:「姐姐,您可要堅強一點啊!」
吉兒咬緊牙關,道:「他姐姐……知不知道我的事?」
荷香搖搖頭道:「不,她不知道。那時你暈過去了,我扶著您,他們問是怎麼一回事,我騙他們說你長途跋涉,身子不好,發起病來了。他們本想接您到李府裡去調養,我知道您一定不肯的,沒有答應他們,只是求他們幫忙找了這家店子住著。他們說您要什麼幫忙就到李府去找他們。」
「這麼說,他們知道我在這裡了。那不行,我們要換一家店!」
「姐姐,」荷香急道,「您身子不好,禁不起這樣折騰的。」
吉兒只是搖頭,非換店不可。荷香無奈,只得收拾了行裝,與她另找了一家店子。
這天,李世民在晉陽縣令劉文靜的府中談心。這一談直談到日落西山、月上梢頭,仍是興致勃勃。
劉文靜看了看更漏,笑道:「二公子恕罪,老朽這幾天神困力倦,可實在不能陪二公子再談一個通宵啦。」
李世民一怔,隨即明白他的用意,笑道:「你是想著明天我的婚事,怕我在這裡過夜,會惹我爹不快吧。」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二公子。我若在二公子新婚前夜還要留您在我府上,可就太過不近人情了。」
李世民笑容頓斂。他雖說下了決心不再想吉兒,但說忘就忘真是談何容易?只要是一個人獨處,吉兒的音容笑貌就會在腦際間盤旋往來、揮之不去。只有在與新結識的一大批朋友縱酒放歌、暢論天下大勢時,他才能忘記這苦惱。每每想到他日躍馬戰場,兵鋒所指天下太平,就不禁熱血沸騰,日常的瑣碎煩惱無不一掃而空。自此他幾乎天天都與劉文靜等人泡在一起:夜裡不是在他們家中留宿,就是索性邀他們回家;或秉燭徹夜長談,或抵足通宵不眠。這樣一來,日子過得熱鬧喧嘩,他一心撲在廣結四方豪傑的事情上,再也無暇想及女色,自然就顧不上思念吉兒了。但偶爾有一兩晚,酒盡燈殘,朋友們也各自歸家了,只剩下他一人獨對孤衾,吉兒的身影閃電一樣掠過腦海,又是一陣陣錐心刺骨般的疼痛。
今天夜裡,他又將面對這樣一個難熬的孤清之夜。尤其明天就是他大婚的日子,往日的痛楚在今夜將加倍強烈。他卻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隨便找上個把朋友來陪他談上一夜,他們一定都像劉文靜那樣「識趣」地躲開他,而他只能對他們的這種「好意」表示感激。
他強笑了一下,道:「既是如此,那麼我過幾天再來找你。」
劉文靜含笑道:「好。」心中卻認定接著幾天李世民身處溫柔鄉中,只怕要隔好久才能見上他了。當下將他一直送出大門。
快到家門,忽見街角處轉出一人,定睛看時,原來是他的未來郎舅____那未過門的妻子的兄長長孫無忌,不禁大喜,迎上去叫道:「無忌兄!」
這長孫無忌長得矮矮胖胖,樣子有些兒滑稽。他是幾天前從長安送他妹妹來太原,由此而結識李世民的。兩個少年人竟是一見就十分投機,短短幾天間已混得極是熟絡。
李世民此時正愁找不到人和他說話以挨過漫漫長夜,忽見到長孫無忌,真是喜從天降,上前拉住他手道:「來,無忌兄,到我家去喝一杯,我正想跟你談個通宵!」
長孫無忌笑道:「我正受你爹所托來捉拿你回去呢!」
李世民一怔道:「什麼?」
「你這傢伙,明天就要成婚了,還是一大早就溜得無影無蹤,急得留守大人發了人四處找你,就差沒把太原翻轉過來。」
李世民笑道:「今天我和文靜兄在一起。」一邊說一邊拉著他直回府中而去。
第二天晚上,留守府裡張燈結綵,到處一片喜氣洋洋。李淵不欲張揚婚事,只叫了李建成、李元吉兩兄弟及嫡女和女婿從長安來觀禮,其餘不在太原的親戚,都未邀請。饒是如此,太原城內有頭有臉之人誰不想巴結上李淵?都備了厚禮前來道賀,倒也人來人往、駱驛不絕。
在這些興高采烈的人群中有一個少年卻是滿面哀怨之色,正是女扮男裝的吉兒。她聽著滿廳的喜慶喧鬧,卻覺每一笑聲都如尖刀一樣紮在她心上;她看著眾人的歡顏笑貌,卻覺每一笑容都如利針一樣刺痛她的雙眼。
她茫茫然地走著,不知不覺間來到內堂。但見一間房中,眾僕正七手八腳地給李世民穿上大紅新郎的衣飾。吉兒透過窗戶往裡看,只見李世民神色漠然,喜怒不形於色,也猜不透他正在想些什麼。她看著、看著,淚水不知不覺的湧了出來、流了下來,酸澀難當!
忽然鎖吶之聲大作,一個僕人趕進來道:「吉時已到,請二公子到堂上行禮。」
李世民點了點頭,在眾人簇擁之下走出房門,吉兒急忙閃避。李世民只覺一個熟悉的背影在眼前晃了一下,不禁一陣疑惑,轉頭看去,卻見一個少年的背影向遠處急奔。他略一沉吟,向身邊一人說了幾句話,那人點了點頭,便追了上去。
吉兒踉踉蹌蹌地跑到後花園,心神恍惚中腳下幾乎一絆,幸好後面一人及時伸手扶住她,問:「公子,您沒事吧?」
吉兒一轉頭,見是一個侍從打扮的男子,心中一羞,忙掙脫他的手,說:「沒……沒事!」
那人行了一禮道:「在下李青,是二公子的侍從。剛才二公子看到公子的背影,覺得有些眼熟,命在下來問一問是哪位故人,並告怠慢之罪。」
吉兒聽到「故人」兩字,心頭又是一陣劇痛,想:「是的,故人,我是故人了!而他今晚就要與他的新人結百年之好!」
她心不在焉的隨口道:「我姓楊……啊,不,我不姓楊,不姓楊!」她自覺失言,不禁語無倫次起來,忙定一定神,道:「您家二公子為什麼這樣心急趕著成婚?」
李青奇道:「心急?」
吉兒又覺失言了,忙掩飾道:「唔,我的意思是,他還年輕。」
李青笑道:「公子您有所不知,我家這位未來二少奶可是家勢顯赫的小姐。聽說她知書識禮、精於文墨,是少有的才女。我家二公子雖以武勇著稱,其實也一樣諳通文事,您說他們可不正是天生一對?大家都誇這婚事門當戶對……」
李青猶自滔滔不絕地誇讚下去,吉兒卻已心碎欲絕,她怕再待下去必定失態,便匆匆告辭,衝出了留守府。
熱鬧已歇,新房中新娘身披霞彩,頭罩紅巾,羞澀地坐在床沿上,靜候著新夫婿來揭開她的紅頭蓋。
李世民這時卻一手支腮,怔怔地看著眼前搖曳的紅燭,腦海中不斷閃過的只是剛才在房門看見的那少年的背影。
「為什麼他對李青說姓楊,卻又馬上否認?難道……」他煩燥地甩了甩頭,似乎要借這一甩,將這荒唐的念頭從腦中甩去,「唉,我怎麼到現在還這樣癡心妄想?如今她該遠在千里之外的長安深宮之中,又怎會跑到這蠻荒邊陲來?一定是我內心深處拋撇不下她,所以才在這新婚之夜有此幻覺!」
他深深吸了口氣,竭力將那虛妄之念驅逐出腦。回首看了新娘子一眼,見她默默無言地等著,心中閃過一絲歉意,忙走上前蹲下身去,執住了頭巾的兩角,剎那間莫名其妙的湧起一陣恐慌,一雙手竟顫抖起來,帶得那頭巾也簌簌的抖動。新娘子也顯得異常緊張,全身僵硬了一般,連呼吸都屏住了。
他一咬牙,雙手一掀,只見紅燭之下,顯出的卻是一張蒼白如蠟的臉,頭髮也是黃黃地無甚光澤,五官中除一雙眼睛頗有水靈之態外均是平平,雖說不上醜陋,但和他心目中吉兒的影子相比真是天差地遠!
他心中先是一驚,接著一股憤怒直湧上來:「原來,原來爹爹是騙我的!什麼名門望族、家勢顯赫、大家閨秀,假的假的,全是假的!」但馬上又想到:「不,不,爹沒騙我。他只是說名門望族、家勢顯赫、大家閨秀,可沒說她是天香國色啊!爹不也和我一樣,根本沒見過她嗎?又怎知她是什麼相貌?」剎那間只覺雙腳發軟,「吉兒!吉兒!」他在心中呻吟了兩聲。
吉兒跌跌撞撞地回到客店,撞開房門。
荷香迎上去叫:「姐姐!」
吉兒全憑一股意志支撐著回來,一見到荷香,想哭出來,喉嚨中卻只咕的一聲,腳下忽被門檻一絆,直摔下來。
荷香急忙衝上前扶起她,卻見她雙目緊閉,面如金紙,嘴角邊竟浸出絲絲鮮血,不覺嚇得魂飛魄散,用力將她拖上床去。
吉兒一直不醒,到半夜裡更全身發起燒來。荷香哪裡經歷過這樣的事?只嚇得整晚坐在床邊哭啊哭啊。
到天濛濛亮時,吉兒忽然睜開眼來。荷香喜極而泣,叫道:「姐姐,姐姐,您千萬不要死啊!」
吉兒強笑一下,虛弱地說:「你放心,我死不了。為了你,我一定不要死!我死不足惜,但我一死,將你孤孤零零地拋在異鄉,我……怎麼忍心?」說著一口氣續不上,又昏了過去。
荷香聽了,精神反倒一振,她咬咬牙,想:「姐姐如此為我,我怎麼反而只會一味的哭哭啼啼?如今姐姐在裡就只剩下我這個親人,我就是為她粉身碎骨,也要讓她活下去!」她這麼一激勵自己,便不再如初時那樣慌亂,整理一下衣衫,抹了把臉,拿了錢便要出去找個大夫來看病。
吉兒的病卻日見沉重了。她茶飯不思,一天天的消瘦下去。荷香雖是心急,卻又不知如何勸她才好。
這一天一天的拖下去,二人所帶盤纏雖多,可又吃又住又請大夫,終究有用完的一日。這天荷香一摸錢袋,發現裡面空空如也,不禁面色大變。
這時忽聽敲門聲,開門一看,店小兒哈著腰笑道:「客官,今天是小店結帳的日子,請客官將這幾天的房租都一併賞了小人吧。」
荷香不覺滿面通紅,不知如何回答。
店小兒見她面色有異,面上恭敬之色不由得少了幾分,語調也硬了幾分:「怎麼?客官打算什麼時候交房租?」
荷香大急,只得低聲道:「可不可以今晚交?我……我今晚一定交!」
店小兒將信將疑的打量了她一番,冷冷的道:「今晚可要交了!」這才離去。
荷香折回房中,吉兒見她面色慌張,問:「荷香,怎麼回事?」
荷香忙掩飾道:「沒……沒什麼!」
她強自鎮定心神,四處張望,急見鏡中映出自己頭上一支珠釵在微微顫動,心中也是一動,已有了主意,對吉兒說:「姐姐,我出去買些東西,您好好躺著。」便出了房。
荷香一直走到一家當鋪前,將珠釵當了,拿著錢滿心沉重地往回走,想:「這樣靠典當度日,終是挨不長啊!」正想著,走過一座酒樓,只聽見鶯聲嚦嚦,一個歌女正在賣唱,一支曲兒唱罷,茶客們轟然叫好,銅錢雨點似的落在那歌女的腳邊。那歌女不住致謝,把銅錢都撿了起來。
荷香看了看手中的錢,咬了咬牙,向著一家布衣店跑去。
吉兒這幾天微覺奇怪,見荷香總是早出晚歸,回來時一面疲憊之色,嗓子還頗有沙啞之聲。但她百無聊賴,什麼都不欲細想,也就沒放在心上。
荷香傍晚又來到她經常光顧的張大夫家中。
張大夫見了她,歎氣道:「姑娘,您那位姐姐的病還沒好嗎?這樣天天吃藥,總是不成的啊。您怎麼不帶她來給我當面看看?」
荷香低頭道:「不瞞大夫,我們的錢不多,如今掙一天錢吃一天藥,勉強還支持得過去,哪裡還有餘錢來看大夫?」
那張大夫慨歎道:「難得姑娘如此姐妹情深,我豈是冷酷無情、見死不救之人?這樣吧,明天您帶她來讓我看一看,診金的問題嘛……您有多少就出多少,餘下的慢慢再想法子就是了。」
荷香大喜,連聲稱謝,道:「多謝大夫,多謝大夫!大夫真是仁心善腸,小女子不知如何報答您才好。」
張大夫忙道:「不敢當,不敢當!唉,如您這樣的好妹妹,天下再難找到第二個,我實在是感於您的一片至誠啊!」
李世民新婚不過幾天就跟父親說要妻子隨大哥四弟回長安。
李淵奇道:「你燕爾新婚才幾天,為父怎能就要你夫妻遠離?」
李世民道:「大哥他們明天就要起程回長安,既然家眷都在長安,何不讓無垢也跟著回去?要她一人隨我住在太原,總是不大方便。」
「話雖如此,何不教她與你多聚幾個月,再送她回長安呢?」
「到時又要專門派人送她回去,未免太麻煩了,如今卻有大哥親自照顧,豈不更好?」
李淵微笑道:「我只擔心你夫妻倆剛剛新婚又要遠離,未免不近人情。」
李世民大聲道:「孩兒隨爹爹來太原可是要幹一番大事的,豈可沉迷女色、延誤時光?」
李淵大喜道:「好!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我正擔心你成婚之後就貪戀溫柔,不思進取。如今看來,這擔心倒是多餘了。」當下叫了李建成和李元吉來,囑咐他們明天回長安路上多加小心、照顧無垢之事。
李元吉一聽,大聲嚷嚷道:「不,不,我不要那麼快就回長安!我還未將太原逛夠呢。爹,讓我多留一個月在這兒玩吧。」
李淵向來寵愛這個小兒子,給他纏得一會兒便應承下來了。
長孫無忌這次也隨妹妹回長安。李世民去向他道別說:「無忌兄,你我真是相逢恨晚,可惜相首不久就要分離。此次一別,不知要過多久才能再會。只盼能盡快成就大事,你我就可早日再見了。」
長孫無忌感動之餘心中卻不免嘀咕,想:「你這番話應與我妹妹說才是,難道你成婚之後還這樣怕羞,將要告訴我妹妹的話跟我說,暗示我去轉達嗎?」
至於李元吉見可以留下來多玩一個月,自是喜不自禁,從此更是日日策馬奔馳於太原的大街小巷,整天遊樂。
吉兒的病更見沉重了。荷香勸她去看看大夫,吉兒只是搖頭不允。
荷香不禁大急,忍不住喝出來道:「姐姐,您怎能這樣不愛惜身體?您有病又不看大夫,到底是想怎麼樣?難道您真要死在李世民腳下那才甘心?」
吉兒氣得全身打顫,道:「你……你說什麼?」
荷香豁了出去,大聲道:「姐姐,您醒醒吧,李世民已有了別的女人,不會記得您了!您就算真的死了,他也不會知道;便知道了,也不會關心。您又何苦拿自己的性命去賭這口氣?」
吉兒大叫一聲:「你閉嘴!」熱血上衝,身子搖搖欲墮。
荷香大驚,深悔自己說得太重了,忙上前扶住。
吉兒哭道:「我不要再聽見他的名字,你不要再提他,好不好?」
荷香含淚點點頭道:「好,是我錯了。可是您總得看病啊!」
吉兒低頭想了一會兒,終於道:「好吧,我明天就去看病。只是……只是我病了這許久,錢還夠用嗎?」
荷香喜道:「夠用,夠用!我們離開雁門關時不是帶了一大包金子嗎?錢還多得很哩。」心中卻想:「那包金子早用光了。但千萬不能讓她知道!這麼艱難才說服了她去看病,決不能前功盡棄。」
第二天,荷香給吉兒穿好衣服,扶她走去張大夫家。只因實在沒多少錢,轎子也不敢叫,二人只是一步一步的挨過去。荷香見吉兒走得全身是汗,身子抖個不住,一顆心又驚又怕,只覺短短一段路也是那麼遙遠漫長。
眼看就要到張大夫家了,忽然前面一陣騷動,路上的人紛紛走避,只見前方一匹馬橫衝直撞的奔來。道路狹窄,那騎馬的人卻放縱馬匹四蹄急奔,將路邊的小攤檔都踢得飛到一邊去。
眨眼之間,那馬已直衝到吉兒二人面前。吉兒連站都站不穩,怎來得及避?眼見就要被那馬踏過。荷香尖叫一聲,奮力將吉兒往旁邊一推,自己卻把身子湊近馬蹄上去,以免馬蹄踏到吉兒身上。
一切都是在剎那間發生,吉兒踉蹌跌坐在路邊的同時,那馬蹄已踢中了荷香的腦袋。吉兒大叫一聲,只見荷香已飛了出去,「啪」的一聲摔倒在地。馬上那乘者哈哈一笑,竟一提馬韁,不顧而去!
路人呼啦的都圍了上來。吉兒撲上去大叫:「荷香!荷香!」卻見她雙目緊閉,哪裡還能回答自己?一摸她的鼻息,竟是出的氣多入的氣少了!吉兒不禁放聲大哭,旁邊的人忙勸道:「姑娘,這時哭也是無益。那張大夫就住在附近,快抬她去那兒醫治吧。」
吉兒一聽有理,忙止住淚水,在路人的幫助下,將荷香抬到張大夫家中。
張大夫看了之後,皺著眉不作聲。
吉兒急道:「大夫,怎麼了?不……不是救不了吧?」
張大夫長歎一聲道:「救是救得了的。只是……我怕姑娘負擔不了啊!」
吉兒瞪大了雙眼,說:「什麼?」
「這位姑娘天天上酒樓賣唱,賺得的錢僅僅夠給您買藥吃。若非我動了同情之心,答應讓她先賒了帳來看病,您今天也沒錢來看大夫了。現在她忽然傷得這麼重,您自己又是百病纏身,馬上就要身無分文了,還顧得上治病嗎?」
吉兒腦中轟的一下,這才恍然大悟,荷香天天早出晚歸竟是去賣唱賺錢為她買藥!她這時心亂如麻,連哭也不會哭了,呆了一呆,「通」的跪下來磕頭說:「大夫,大夫!我求求您啦,我求求您啦!您大發慈悲,救救我妹妹吧!我就是一生一世為您做奴做婢,也是甘心!」
張大夫嚇得忙扶起她道:「姑娘,您聽我說,不是我不想救您妹妹。唉,所謂『醫者父母心』,我怎能見死不救?但就算我不收一分一文的醫治您妹妹,她總得有藥吃才能治病呀。她如今傷得這麼重,要用名貴的藥材才能有起死回生之效。但這些名貴的藥材,不要說您,就是我辛苦了這幾十年,存下的錢財也買不起啊!」
吉兒絕望的叫了一聲,雙眼發直,道:「難道……難道妹妹就要這樣死了嗎?」
張大夫道:「到底撞傷您妹妹的人是誰?您何不去告他一狀,要他替您付這藥費?他將人傷成這個樣子,豈能一走了之、置身事外?」
抬荷香來的一個路人聽了冷笑道:「撞傷她的人正是這太原城裡留守大人的四公子李元吉!你們去找他算帳?這不是瘋了嗎?你一介平民百姓,怎麼去跟他們官家少爺鬥?別說他不過是不小心撞傷了你,就是他有意傷你,你傷了也是白傷,死了也是白死!」
吉兒大怒道:「原來是他們李家的人!我去找他算帳!」
張大夫慌忙道:「姑娘,您這又何苦呢!這位大哥說得對,您一個平民百姓無權無勢,憑什麼去跟他這公子哥兒算帳?您還是快快為令妹準備後事吧。這件事……唉。這件事您千萬別聽我剛才胡說八道,真的去找那人要藥費。否則……否則四公子一氣之下怪罪下來,我可連這餬口的檔子也沒有啦!」
吉兒只覺全身發軟,一顆心一直沉下去,沉到腳底下去一般。總算路人好心,又幫她將荷香抬回客店。
吉兒看著荷香,心中只是發狂似的想:「怎麼辦?怎麼辦?沒有錢,就沒有藥;沒有藥,荷香就要死了,死了!」
她又見荷香面容消瘦,想到她這些天來不知怎樣在酒樓上忍譏受辱地賣唱,一個銅錢一個銅錢的掙,心中真是恨____恨自己沒用,恨自己如此拖累她!
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如電光火石般閃過腦中,週遭彷彿都靜了下去,只有一顆心在咚咚狂跳。她慢慢轉身看著鏡中的自己。這差不多一個月來的病榻纏綿已令她大為憔悴,但一雙脈脈含情的剪水雙瞳還是那樣懾人心魄,那微微上翹的櫻桃小嘴還是那樣玲瓏迷人,只要塗上口紅,只要抹上脂粉,她就會一如往昔那樣嬌艷動人,而且還更加楚楚可憐、惹人疼愛。
她默默地拿出胭脂水粉和口紅炭筆,慢慢地畫上彎彎的眉,塗上紅紅的唇。忽然之間,一大滴淚珠滾了下來,弄污了才化好妝的面頰。她忽然想起,就在約一個月前,她也是這麼在鏡前打扮。那時的她是多麼喜氣洋洋啊!滿心裡想到的只是自己這副絕世容華在李世民面前出現時,他將如何驚喜和愛慕。「女為悅已者容!」可如今,她卻是準備著去做一件屈辱之極的勾當!
「若是為了我自己,我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也決不能這麼做!但為了荷香,為了荷香!她可以為我賣唱掙錢,我為她而受一點點委屈又算什麼?」吉兒這樣想著,咬了咬銀牙,抹乾淚水,又補上了脂粉。
一會兒後,她已站在留守府門前。守衛見她端莊艷麗,又一副華貴雍容的氣度,竟不敢怠慢,將她請入大廳中。吉兒對家僕說,她要求見二公子李世民,家僕便轉到後堂去了。
過了良久良久,吉兒心中的恐懼與屈辱感與時俱增,好幾次恨不能拔腿便跑,永遠都不再來這個地方。
忽聽得靴聲霍霍,有人從後堂走出來。
吉兒大喜,一轉身只想叫:「世民!」
不料眼前的男子不是李世民,而是那天見過的李青。她心頭一沉,笑容凝住了。
李青似乎沒認出眼前的絕色佳人就是那晚的翩翩少年,一雙眼睛狐疑地打量著她,行了一禮道:「在下李青。姑娘找我家二公子有什麼事嗎?」
吉兒一張俏臉脹得通紅。她強自壓住心中升騰起的羞恥之感,輕聲道:「我有要事要見二公子,請您讓我見一見他。」
李青遲疑了一下道:「二公子現下不在家,姑娘有什麼事,可否告知在下,待他回家時由我轉告?」
吉兒更窘得厲害,只想說:「那麼我走吧。」可是眼前又浮起了荷香昏迷在床的情景,她咬著牙道:「那麼,我就在這裡等他回來吧。」
李青更奇怪了,一雙眼睛在她身上轉來轉去,只瞧得她又氣又窘。
李青道:「既然如此,請姑娘在此稍候。」便走了出去。
吉兒輕輕吁了口氣,心中卻仍不禁惴惴,不知李世民會何時回來。
忽然,李青又走了進來,手中卻托了一個銀盤,盤中裝滿了金幣。他躬身道:「姑娘遠途來拜訪我家二公子,可惜他出門去,待慢之處還請原諒。這些金銀,還請姑娘收下,以表二公子對姑娘的歉意。」
吉兒只覺熱血上湧,憤怒之情不能抑止,指著李青罵道:「你……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你……」說到這裡已是哽咽不能成言,伸手一拔,「叮叮噹噹」的將一盤金銀都打翻在地,金幣散得到處都是。
吉兒只想馬上轉身逃出去,逃出這給她永遠也洗脫不了的羞辱的地方!但是,她又想起了荷香,想起了她在酒客轟笑聲中跪下去撿拾銅錢的情景。她狠狠地咬著嘴唇,只咬得嘴唇都破了,血滲進她的牙齒中,滲到她的舌尖上,又酸、又苦、又澀!
她慢慢地蹲下去,低著頭,將那些金幣一枚、一枚地撿。她不敢去想旁邊的李青正在以什麼目光看著她,只在心中不斷的叫:「為了荷香!為了荷香!」
忽然,又是一陣靴聲,一個人走到她面前停了下來。
只見此人足登厚底雲龍靴,腰束鑲金真絲帶。吉兒見他下身衣履如此華貴,心中一陣狂跳,想:「難道世民終於回來了?」
她猛一抬頭,卻見眼前這人不但不是李世民,卻正是那天撞傷了荷香又不顧而去的李元吉!只見他瞪大了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面上一副驚艷迷醉之色。吉兒尖叫一聲跳起來,將手中的金幣向著他面上直摔過去,乘著他閃避之際,掩面從門口狂奔而出。
她一直奔出大門,忽見街角處一大群人說說笑笑的轉了出來,其中一人赫然正是李世民!
她急忙閃到一根柱子後,只見李世民一面春風得意之色,高談闊論的與眾人走進府門。她身子一軟,順著柱子滑坐到地上,淚水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子都湧了出來,心想:「他如今嬌妻在房,自然是春風得意了!他……他早已忘記我啦!」她忽然哈哈狂笑出來,向著客店奔回去。
吉兒回到客店,發現荷香竟醒了過來。她驚喜交集,忙上前問:「荷香,你覺得怎麼樣?」
荷香淒然一笑,道:「姐姐,我沒福氣,再也不能侍候您了。」
吉兒心頭大痛,大哭起來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本應收了那盤金幣,這樣你就有錢買藥了,你就不用死了!都是我不好!到了這般田步還發什麼公主脾氣?!」
荷香想說什麼來勸她,心裡一急,頭中一痛,又昏了過去。
這一夜真是最黯淡的一夜!吉兒只覺眼淚已流乾,嗓子已哭啞,只是望著一燈如豆,腦中空蕩蕩地什麼也不想了。
良久良久,忽地一聲雞鳴,東方露出魚肚白,這一夜又過去了,鳥兒又在樹梢上歌唱新的一天降臨。可吉兒心中已是一片死寂,她一動也不動,直勾勾地望著窗外,像是一副行屍走肉,已沒了生氣。
外面似是一陣喧鬧,吉兒恍若未聞,仍是坐著不動。
突然,房門大開,一個婢女打扮的丫環走進來跪下磕頭說:「小的叫雲兒,奉我家主人之命來迎接姑娘入住新居。」
吉兒漠然地看著她,好像並未聽見。
雲兒站起來,向門外叫:「快來幫姑娘搬家!」
門外當即走進幾個力大的女僕,將荷香抬了出去,還將二人衣物收拾好,都搬了出去。吉兒並不露出驚奇之色,心中卻在暗暗多謝上天慈悲,終於降福給她二人了!
當下雲兒扶她走出客店,上了一頂小轎,曲曲折折的走了一會,在一座精緻的房舍前停下。進去先是大廳,過了花園是一間裝飾極盡奢華的臥室。荷香早已被抬上床,一個大夫正在為她把脈看病,另有幾個女僕,一見她進來都跪下行禮。
吉兒只覺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好,簡直像是在發夢。但她不敢去想其中的原因,偶爾想到:「難道是他……?」馬上就提醒自己:「不要去想他!我跟他早就完了!」眼見荷香吃了藥,沉沉地睡去,面色已好了很多,心中大慰,日夜守候在她身邊,吃藥吃飯都親自餵她。
這天午睡醒來,見荷香仍睡得香甜,外面的花園中繁花似錦,香氣一陣陣的撲進來,不禁起了遊興,輕輕推開房門,走進花園裡。園中花木繁盛,暢人心懷。她四處賞玩花草,見這園林佈置極具匠心,非大富之家不能有此氣象。
正看著,忽聽背後「喀」的一聲響,吉兒心中一驚,急轉頭看去,卻見一個男子的背影急急消失在樹叢中,不由得疑雲大起,追上去時,只有樹影匝地,空無一人。
回到房中時,荷香已醒,吉兒跟她說起剛才的事。
荷香道:「姐姐,您說會是他嗎?」
吉兒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多半是吧。但他為什麼要這樣偷偷摸摸的躲開我?」
「莫非他成婚後感到對不住姐姐,所以這樣來補報於您;但他又已有妻室,不能再與姐姐在一起,所以不敢和您相見?」
吉兒無力地搖搖頭說:「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一切都完了!」
荷香勸道:「姐姐,您不要灰心。他既對您有歉意,想是對您仍未完全忘情。您何不再見他一面,跟他說個清楚,也問清他的用心?難道……難道您當真永遠也不見他了?」
吉兒心頭一陣煩燥,正不知說什麼好,這時雲兒又進來侍候,吉兒便問:「雲兒,你家主人是誰?為什麼待我們這麼好?」
雲兒面色一變,道:「小的只是奉命行事,主人命我不可胡說八道,小的不敢多嘴!」
吉兒道:「你不必擔心,我自會向你家主人解釋。他既這樣待我,必定能聽我的話,不會遷怒於你。」
雲兒急忙跪下來直磕頭道:「姑娘饒命,不是小的不聽姑娘吩咐,除了這件事外姑娘命我做什麼我都一定照辦。但主人嚴命小的不准向姑娘洩露半句關於他的身份,否則一定活活打死,小的實在不敢違命!」
吉兒見她嚇得如此厲害,忙扶起她道:「你快起來。既是如此,那就算了吧。」
雲兒千恩萬謝的退了出去。
吉兒轉頭對荷香說:「我可從不知道他待下人是這樣嚴苛的。」
荷香點點頭道:「這件事可透著些古怪。他怎會想不到我們能猜出是他安排下這樣的局面?卻還如此遮遮掩掩,豈不是欲蓋彌彰?」
吉兒心中不禁氣惱,大聲道:「我一定要再見他一次,說清楚後從此永遠也不見他了!我……我們離開太原!離開中原!到突厥去,牧羊為生,就此了結這一輩子!」
荷香心中一酸,低低叫一聲:「姐姐,他既還給您治病,心中大約還不曾將您全然忘懷了。您……您真忍心……」
吉兒搖搖頭,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法子?他已娶妻,豈能再以昔日之心待我?他如今善待於我,哪裡是愛我?不過是可憐我,可憐我淪落到這個地步!哈哈哈……」她忽然憤極而笑,「我吉兒是堂堂大隋公主,哪裡用得著他來可憐?哪裡用得著他這種居高臨下的憐憫?不,不,我要見他,我要對他說,我不希罕他的同情。讓我走吧!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要見他!」
荷香道:「只是他如今不敢見您,丫頭們連他是誰都不敢提,更甭說告訴我們他在哪兒了。」
吉兒沉吟了一下,道:「這個我自有主張。他總不能一輩子躲著我不見的!」
這天清早,李世民走進李淵書房,見父親正對著一個卷軸皺眉出神。
李世民說:「爹,怎麼回事啦?」
李淵道:「奇怪!皇上給各地留守下了道密旨,說一個公主在回長安途中平白無故的失蹤了,命我們暗中查訪。」
李世民全身一震,忙問:「什麼?公主失蹤?」
李淵指著畫軸道:「聖旨中還夾了這張圖畫,說是這位公主的肖像。」
李世民撲上去一看,不禁一陣天旋地轉,幾乎站立不穩,脫口便叫:「是吉兒!」
李淵大奇,道:「你識得她?」
李世民當即知道失態了,忙掩飾道:「不,不,哪裡。我……我是說這是出雲公主。」
李淵更奇,道:「你怎知她的封號?」
「這……這……」李世民大窘,定一定神,才道:「這位公主當日在雁門關跟在皇上身邊,孩兒曾見過她一面,是以認得她的樣子。」
李淵笑道:「原來如此,那就最好了。你既認得她的相貌,這件尋訪公主下落的事就交給你去辦。只是我揣測皇上的意思,是不欲張揚此事,以免壞了公主的名聲。你一切小心,別讓外人知道了。」
李世民應道:「是。」當下取過卷軸,退了出去。
李世民走出書房,見李青走過來,便對他說:「今天任誰來找我,都說我不在。」
李青暗感奇怪,心想:「二公子平日最喜歡有人來找他,從不擋客。今天是怎麼啦?」口中卻應道:「是。」只見李世民轉入自己書房,不再出來。
李青通知了門衛,回來泡了一壺茶,雙手捧著走進書房。只見李世民在桌上鋪開了一張卷軸正出神地看著。李青一見畫中的肖像,心頭大震,雙手一抖,竟將一壺茶全都打翻在地。他驚懼更甚,忙彎下腰來手忙腳亂的收拾碎片。
李世民已轉過身來問:「李青,你怎麼了?」
李青一臉慌張之色,道:「沒……沒什麼!」
李世民見他一雙眼總忍不住偷偷地瞄著那張畫,心中疑雲大起,問:「你認得畫中這個人?」
李青見他神色嚴峻,知道他已起了疑心,忙跪下道:「二公子恕罪,二公子恕罪,小人不敢說!」
李世民大急,道:「你快說,你快說!我決不怪你就是。」
李青仍是遲疑了一下,才一咬牙道:「大約一個月前,有一天二公子不在家,有個姑娘來找您。她……她的相貌就跟這畫上的一模一樣,只是面有病容,衣衫也沒那麼華麗。」他說到這兒,見李世民面上一陣青一陣白,甚是駭人,便嚇得不敢往下再說。
李世民定一定神,道:「你……你說下去。」
李青又道:「小人該死,見她生得漂亮,口口聲聲的只說要見二公子;問她有什麼事,她又不肯說。小人……小人就胡思亂想,以為……以為是公子的……的外室。」
「胡說!」李世民勃然大怒,用力一拍桌子,李青嚇得連連磕頭,又不敢往下說了。
李世民喘了好一會兒的氣,才沉聲說:「再說下去,不准有半句隱瞞我的話!」
李青又磕了一個頭,才說:「小人便說二公子不在家,問她有什麼事就告訴小人,讓小人轉告。她卻說要留著等公子回來。小人……小人糊塗,猜想她定是二公子婚前在外頭結識下的知己,如今公子成了婚,自然不再理她了。她……她定是聽說二少奶回長安去了,就來糾纏公子。小人膽大妄為,只怕公子回來見著她,這種女子豈有不哭鬧一番之理?到時公子當著這許多家人面前,豈不尷尬?再說,此事萬一傳到留守大人耳中,公子的麻煩可就大了。所以……所以小人擅作主張,拿了一盤金銀給她,只盼她收了錢,能快快趕在公子回來前離去。不料……她見了卻很生氣,罵我將她看成是什麼人了?又把金銀都打散到地上。可是,她似乎很需要錢,終於又蹲下來將金幣一枚枚的撿起來。這時四公子正好回來,見到她很奇怪,她看見四公子的樣子,就更生氣了,把金幣都打在四公子臉上,掩面跑了出去。」
李世民聽他停了下來,追問道:「後來呢?後來怎樣?」
「後來……後來她再也沒來過,不知怎麼樣了。小人……怕二公子知道了此事心中煩惱,所以……一直沒跟二公子說起。」
李世民長長吁了一口氣,道:「你可知道她是誰?她……她是當今皇上的掌上明珠出雲公主吉兒啊!」
李青一聽,知道自己已犯下彌天大罪,呆了一呆,叫道:「二公子,是小人錯了,求二公子賜小人一死!」
李世民搖搖頭,跌坐在椅上,低聲道:「你是為了我好,我……我怎能怪你?再說,不知者不罪。只是吉兒……唉!」
他雙手捧著腦袋,只覺心亂如麻,想:「吉兒半途上逃了出來到太原,自然是為了我。她一開始卻不來找我,一定是因為聽到我的婚事,傷透了心、恨透了我!但她後來為什麼終於又來找我?李青說她面有病容,又說她似乎很需要錢。對了,她一定是床頭金盡,又疾病纏身,走投無路,這才忍氣受辱的來找我。否則,以她公主之尊,何等驕傲自負,又怎會真如李青所說,聽說無垢遠離就來乘虛而入?」
他想像吉兒自幼身居深宮,嬌生慣養慣了的,如今竟然淪落到貧病交攻,忍氣吞聲來求自己反受了一場羞辱,真是心如刀割,只恨不能馬上找到她,好好的補報她。可是,她如今卻下落不明!
他喃喃的道:「吉兒,吉兒,你到底在哪裡?」
李青滿心悔疚,回想當日情景,忽然靈光一閃,道:「二公子,有件事我……我不知該不該告訴您。」
李世民吃了一驚,道「你……你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李青低聲道:「二公子息怒。那天四公子望著公主的神情……這個……小人不敢在背後議論公子們。只是公主走後,四公子好像派了什麼人出去,然後就好像在等什麼,心急得直在房中兜來轉去,卻又不出去遊玩。後來……後來我有好幾天沒見著四公子的貼身丫環雲兒,有一次問起服侍四公子的人,他們就似笑非笑的,卻都不肯說清楚,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小人……也不敢打聽四公子的私事,所以也沒放在心上。」
李世民跳起來道:「這件事有古怪!李青,你快去找四弟的侍從,不管用什麼方法,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
李青磕頭出去了。
這天起來,吉兒覺得自己的病已大好。看看荷香,見她雙頰艷紅,頭上的傷也已大好,心中十分歡喜。
雲兒又進來侍候,仍是那麼畢恭畢敬。侍候完後,雲兒行禮退出,吉兒向荷香使了個眼色。
荷香低聲道:「姐姐一切小心!」
吉兒點點頭,將裙擺束在腰間,躡手躡腳的遠遠跟著雲兒走了出去。
雲兒走到花園牆邊。吉兒一直以來都安安靜靜地待在房中,雲兒發夢也沒想到她竟會在今天跟蹤自己,毫無提防之心,逕直就走向牆邊的一大叢月季。只見她鑽進花叢中,再也沒出來。吉兒大奇,跟著鑽進去,一進去才發現花叢後的牆上開了一扇小門,門的那一邊竟別有洞天,又是一座小小的花園。她見雲兒已走入旁邊一間小舍中,忙緊跟上去,伏在窗邊往裡看。
只見雲兒跪下向室中一個背向窗口的男人磕頭。吉兒一看他的背影,心中一緊,想:「不是世民!」
那人一下轉過身來,吉兒一見之下不禁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____原來這人正是將荷香撞成重傷的李元吉!
她勃然大怒,一氣之下什麼都顧不上了,撞開房門直衝進去,指著李元吉就破口大罵:「奸賊!你真是好事多為啊!」
李元吉先是一驚,隨即嘻皮笑臉的道:「美人兒,幹嘛這麼大的火氣?」
吉兒聽他口齒輕薄,更是氣惱,罵道:「住嘴!你撞傷荷香,卻不顧而去,如此草菅人命,真是不知羞恥!」
李元吉笑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說,如今不是請了最好的大夫來醫好她了嗎?」
吉兒怒道:「既是如此,為什麼不馬上放我們走?」
李元吉打個哈哈道:「美人兒,你不是連這種事情都不明白吧?我花了偌大心力找到你住的地方,又將你安置在這兒,不僅治好你妹妹的傷,還治好了你的病。我費了這許多精神氣力,都只為了能一親芳澤啊!」
吉兒驚怒交集,喝罵一聲:「禽獸!」轉身急向房門奔去。
李元吉早防她有此一著,搶先擋在門口。
吉兒一頭撞在他胸前,只震得騰騰騰的向後跌開幾步。
李元吉笑道:「哎喲,還投懷送抱呢!」
吉兒順手抄起桌上一個花瓶,向李元吉擲去。
李元吉低頭伸手一架,那花瓶跌在地上,碎成千片萬片。這下他可怒了:「好呀,不識抬舉的臭丫頭!本少爺低聲下氣的侍候了你一個月,你竟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實說,本少爺從未等一個女人等得像你這麼久的!難道你要我霸王強上弓不成?」說著衝上去按住吉兒,抓著她前胸的衣衫就要扯。
正在這時,幾個男僕神色慌張地奔進來叫道:「四公子,不好了,二公子闖進來啦!」
李元吉一驚。吉兒眼尖,一瞥間已從窗口處看見李世民和李青正奔過來。她喜極大叫:「世民,世民,快來救我啊!」
李元吉大驚,忙伸手捂她嘴巴。吉兒發了狠,張嘴就往他手上咬下去。李元吉叫一聲痛,忙鬆開吉兒一看手上,只見掌沿已被咬得鮮血淋漓,不禁大怒:「死丫頭!」伸手要打她,吉兒卻早乘亂衝了出去。
李元吉追出去,只見吉兒已歡叫著撲進李世民懷中大叫大喊,一面歡喜得要炸開來的樣子,不禁嫉恨交加。但他畢竟對兄長還有幾分忌畏,不敢再上前追打,只叫道:「二哥,這可是我的女人!」
李世民怒道:「你胡說什麼?你……你知道她是誰?這麼膽大包天,竟敢將她私自囚禁在這裡!」
李元吉也是氣惱,叫道:「我管她是誰!她是我的!你……你快放開她!」
李世民冷笑一聲,反而摟得吉兒更緊了。
李元吉妒恨欲狂,心想:「好啊,原來你二人早就相識。怪不得這女人臭架子擺得這樣大,原來自以為有了二哥做靠山,就不必怕我了!」他當真是色令智昏,又仗著平日得父親寵愛,橫行霸道慣了的,竟拔出配劍向著二人刺過去。
李世民不防他竟會動起兵刃來,危急間忙往旁邊一閃,劍尖堪堪從他臂邊劃過,雖未傷及皮肉,卻已刺破了外面的衣衫。這一來,他也是怒火中燒,一手將吉兒拉到身後,另一手也拔出長劍,眼見李元吉又是一劍刺來,想也不想就揮劍架開,接著圈轉反擊。
這一交上手,二人當即叮叮噹噹的鬥了起來。眾僕見兩位公子大打出手,都是嚇得魂飛魄散,又見二人都是氣紅了眼,若上前勸阻,只怕反而殃及池魚,受了無妄之災。
李青知道自己決計無法分開二人,心想:「如今只有留守大人可以彈壓當場。」當下更不多想,飛奔回留守府告知李淵。
李淵一聽,只氣得七竅生煙,急忙趕來,果見兩個兒子劍光霍霍的正鬥得狠辣,大喝道:「你們都在幹什麼?!」
李世民、李元吉見竟驚動了父親,急都撤劍後退。
李淵氣惱得臉色都變了,罵道:「你們都瘋了不成?竟……竟拿劍與自己親兄弟廝殺?你們還是不是兄弟?心目中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
兩兄弟見他如此震怒,都嚇得趕忙跪下道:「孩兒不孝,請爹爹息怒!」
李淵喘了半天氣才定下心來,對李元吉說:「三胡,你馬上回留守府去,我回去再慢慢算你這筆帳!」
李元吉一聽,只覺父親偏心之極,叫道:「爹,二哥……」
「回去!」李淵一聲斷喝打斷他的話。
李元吉見父親神情大異尋常,不敢再恃寵生驕了,狠狠瞪了李世民和吉兒一眼,嘟著嘴鼓著腮走了。
李淵對著吉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公主殿下,下臣這些兒子真是太沒規矩了,驚動聖駕,還望多多恕罪。」轉頭對雲兒說:「快扶公主回去休息!」
雲兒上前屈膝道:「公主請!」
吉兒卻望著李世民。李世民只低著頭,不敢回看她。她心中一酸,眼淚幾乎奪眶而出,轉身隨著雲兒走了。
李淵見吉兒已走,臉色一沉,道:「二郎,到大廳來見我!」說著轉身當先而行。
李世民見父親面色陰沉,心中不禁惴惴,到此地步卻又只得硬起頭皮,跟著進了大廳。
李淵坐下就喝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簡直是貽羞家門!」
李世民跪下道:「爹不是吩咐孩兒找出雲公主麼?今天我聽李青說發現四弟將一個女子藏匿在這裡,樣子很像是公主,孩兒就來看個究竟。不料……不料正碰上四弟膽大妄為,竟想侵犯公主。我上前阻攔,四弟就先拔劍出來刺我,我這才還手啊!」說到最後,禁不住一陣憤憤不平。
李淵「哼」的一聲道:「你不必瞞我,看那公主對你的神情,大非尋常。你和她之間到底有什麼?那公主何以不顧名節,獨個兒跑來太原?你給我從頭至尾老老實實的說,不准撒謊!」
到此境地,李世民欲再隱瞞亦已不得,只好將事情從頭至尾一五一十的都說了。
李淵聽得驚怒交集,道:「你怎不早早跟我說?」
李世民低聲道:「孩兒自知皇上忌恨我家,孩兒與公主終是沒有結果,早已決意忘懷此事,那又何必再跟爹爹說,更添爹爹的煩惱?」
李淵長歎一聲道:「此話倒也有理。但事到如今,該如何收拾才好?還是就此把公主送回長安去吧。」
李世民大驚,忙抬頭道:「不,爹爹,此事萬萬不可!」
李淵怒道:「怎麼?難道你沉迷女色,就不用顧及全家上下的安危了嗎?」
李世民窘得滿面通紅,腦中飛快地轉著念頭,要想出一個絕妙的理由來留下吉兒。
李淵見他啞口無言,心中更怒,一拍桌子就要走。
李世民忙跪行幾步,擋在他身前,說:「爹,孩兒正是為了全家上下的安危,才不能讓公主回長安!」
李淵更是怒不可遏,道:「好啊,你是越來越狡猾了!連在我面前也敢言不由衷?」
李世民忙磕了一個頭,道:「孩兒不敢。只是請爹爹深思,若送公主回長安,一來公主決不願意,她性情如此剛烈,若鋌而走險,寧覓一死也不回去,我們豈不要擔上逼死公主的罪名?二來皇上早就猜忌我們,見公主由我們送回去,豈有不疑心之理?就算他心中不疑,他一直在尋我們岔子來治我家的罪,這樣一個大好機會,他豈肯放過?定是要裝作疑心公主是我們誘拐去的,乘機就將罪名硬派到爹爹頭上,爹爹可就大禍臨頭了!」
李淵沉吟半晌,道:「你說的也是在理,然則此事該如何處置方才妥當?」
「為今之計,只有將錯就錯,將公主藏在太原……」
話未說完,李淵已暴喝道:「胡鬧!這怎麼可以?這下子我可就真的有罪了!天長日久,難保不被人發現,到時可怎麼辦?」
李世民道:「爹爹不必憂心!公主出逃時正值劉武周作亂,我們大可捏造公主死訊,說她遇上劉武周的亂兵而遭殺害。此事合情合理,皇上不能不信,要怒也只能怒劉武周犯上作亂,從此死了尋回公主之心,那就不會再催促地方官找尋公主。只要我們不說,此事決不會被遠在長安的皇上知道。」
李淵搖頭道:「就算可以瞞過皇上,三胡那兒又怎麼辦?我要送走公主,就是要化解你和他的爭執。她人不在了,三胡要鬧脾氣也鬧不起來。她若留在這兒,你和他之間總是有一塊心病,難保日後不出亂子。」
李世民心頭不禁有氣,道:「這是我和公主之間的事,與四弟何干?他憑什麼插一腳進來?」頓一頓又說:「爹,四弟這幾天在太原城裡胡作非為,早已鬧得天怨人怒。我本來見他難得來太原,再胡鬧也不過是一個月的事;再說又是自己兄弟,不好說什麼,這才一直隱忍不發。他如今竟鬧到公主頭上來,這還成何體統?爹早應命他馬上回長安去以作懲戒!」
李淵心知李世民這樣說不免懷有私心,但他也知道李元吉這個月在太原也實在鬧得不成樣子,只是他向來寵愛這個小兒子,而且也和李世民一般的心思,覺得他再無法無天也不過一個月光景,所以一直縱容著他。如今出了公主這件事,若不能送走公主,唯一辦法就是支走李元吉,待事情冷下來後再慢慢解決,免得兩兄弟這時都正在火頭上,又要鬧出事來。
於是他道:「這件事我慢慢再想個萬全之策。總而言之,三胡未走之前決不可與他再起衝突,否則我只好不顧一切也要送公主回長安!」
李世民聽了,心中暗暗恚怒,想:「這麼說,豈不是要我被他欺到頭上也不能還手?爹爹也未免太偏心四弟了!」但他不敢再爭,只得道:「孩兒知道了。」便送了李淵出門。
李淵一走,李世民一顆心已飛到吉兒處,忙飛奔到她房中,伸手便要摟她。誰知吉兒將身子一偏,閃了開去。李世民一怔,定睛看時,才見她眼中淚光盈盈,心中不禁一沉,問:「你怎麼了?」
吉兒道:「你已有了夫人,我……我豈是不知好歹之人?」
「這……這都是父母之命,非我所願!」李世民如身沉冰河,從頭到腳都涼透了。
「雖然是父母之命,也自名份有歸。今生今世,我們已是無緣……」
「什麼狗屁名份,我絕不放在眼裡,只要你願意,我會待你比什麼正室夫人好上千倍萬倍!」李世民猛地打斷她的話頭。
吉兒心中真是柔腸寸斷。她得知李世民成婚後,本已死心,再也沒想過和他廝守。但如今聽李世民這麼一說,不禁又猶豫難決。她內心深處固是不忍離開他,但她向來心高氣傲,要她不能名正言順地成為李世民的妻子,而要偷偷摸摸象小賊一般做他外室,她又豈能甘心?
李世民見她沉吟不語,想:「吉兒為人是外剛內和,我倒不如動之以情。」便道:「我待你之心如何,你早應知道。若要逼你就範,那得到你又有什麼意思?你既不願受這委屈,那麼我改天送你回長安吧。」
吉兒驚道:「不,不,我決不再回長安!」
李世民心中暗喜,道:「那麼你想怎麼樣呢?只要你吩咐下來,我無有不遵。」
吉兒左思右想,終是決斷難下,一急之下,不禁又哭了起來。
李世民順勢將她摟入懷中,道:「吉兒,留下來跟我一起,讓我一生一世的愛你!」
吉兒心中一熱,不覺脫口道:「我也並不是要什麼名份。只要你真的將我放在心上,我……原是不在乎什麼的。」
李世民大喜,道:「我若負你,定教我不得好死!」
那邊李淵正在府中安撫暴跳如雷的李元吉。
李淵說:「無論如何,明天你一定得回長安去!」
李元吉大哭大喊道:「為什麼?為什麼?那女人明明是我先得到手的,二哥憑什麼跳出來搶了去?」
李淵怒道:「胡說!那是當今皇上的出雲公主,皇上下旨要送她回去,你二哥也是奉了我的命令去找她,說什麼搶不搶的?」
李元吉將信將疑的道:「公主?她……她分明先前識得二哥,又怎會是公主?」
「總而言之,她是公主,過得幾天我就會派人送她回皇宮見皇上。你不得再在這兒胡鬧,也得回長安去。」
李元吉信以為真,道:「這麼說,不是二哥要了這女……這公主了?」
李淵佯怒道:「你又胡說了!兩兄弟為了一個女子就這樣大動干戈,你羞不羞?」
李元吉聽了這才高興起來,雖覺要馬上回長安有些掃興,但眼見父命嚴峻,不得有違,只好乖乖地遵命行事。
那邊李世民安置好吉兒,也回留守府中見父親。
李淵說:「三胡明天就回長安,你打算怎樣安置公主?」
李世民聽了大喜,道:「我們就城外雷音寺邊置一間小屋來收藏公主,侍候的人便叫和她同來的荷香好了。這樣不驚動旁人,便不會被人發現。」
「既然如此,以後就由你來照顧公主了。」
李世民聽父親言下之意,竟是默許了自己和吉兒的事,驚喜交集,忙跪下砰砰砰的磕了三個響頭,說:「孩兒多謝爹爹大恩!」
李淵微笑道:「瞧你為一個女子就如此高興!只是你與無垢名份已定,決不可因此而有半點更改。」
「孩兒明白。公主也深明大義,並不苛求。」
李淵又道:「我這就設法散出消息說公主已死,『公主』二字以後再也不要提起。」
李世民應了。
李淵又警告道:「我將你帶在身邊,是盼你幹一番大事,你千萬不能貪戀女色,從此沉迷而不顧大事!」
李世民道:「孩兒明白!若大事不成,孩兒又怎能保得住吉兒?自然是大事為重了。」
李淵滿意地點點頭,道:「這件事總算是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