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風雲錄 第一章
    第一章

    陽春三月,正是萬物最花枝招展之際。一夜春風,吹得長安城外的終南山一片媚綠。淡淡的陽光下,一小隊馬騎馳騁在原野上,但見鮮衣怒馬,一派富貴氣象。

    當先一匹紅馬上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腰肢窈窕,一頭烏髮如瀑布般從束髮金環處瀉下。只是她臉上戴著帷帽,除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旁人無法窺看她的廬山真貌。

    她身後數人提著長矛在草叢中亂刺,口中「噓噓」的響著。一時間山野中隱伏的動物都從藏身處驚恐地四散奔逃出來。一隻白兔發足急跑,從那少女馬前掠過。那少女舌頭一卷,「得」的一聲,足尖輕踢,胯下的紅馬極有靈性,立即朝那白兔追去。

    那白兔似乎知道自己正處於生死關頭,沒命價的直奔進林中。那紅馬雖是良駒,但樹木擋道,一時倒追它不上。那少女不甘示弱,不住催促坐騎急追。她的隨從可就沒有她那樣的好馬,只一會兒便已落後好大一截。

    人群中另有一個少女作丫環打扮,見那少女跑得遠了,急叫:「公主,公主,別追啦!」

    那少女正追得性起,豈肯停下,頭也不回,只遙遙的答道:「別擔心,我很快就回來!」話猶未了,在山坳處一轉,已沒了影蹤。

    兔子跑了一段,慚慚體力不支,越跑越慢。那少女心頭暗喜,拈弓搭箭,對準那兔子就是一箭。兔子應弦而倒,那少女歡呼著跑過去,俯身撿起獵物,拋到馬旁的皮囊中。

    這一陣急追,雖是初春天氣,卻已熱得她香汗淋漓,臉上裹著帷帽,更是難受。那少女環顧四周,只見空山寂寂,唯有鳥語,想:「荷香她們若追到,我必能聽到馬蹄聲。唔,倒不如脫了帷帽吹乾了汗再回去。此處荒僻,不會有人看到的。」當下果然脫了帷帽,牽馬到樹蔭處坐下。習習涼風吹過,好不舒服。

    忽然,天空上響過一陣嘹亮的雁鳴。那少女抬頭一看,只見一群大雁作「人」字形飛過。她心中一動,取過箭囊,彎弓搭箭,瞄準落在最後的一頭射去。只聽「嗖」的箭破長空之聲響過,便是一陣亂嘈嘈的雁叫,兩頭大雁頸脖被一箭洞穿,雙雙從天上直墮下來。那少女大喜過望,想:「難道我竟一箭雙雁?」忙跳上馬背,朝雁落處跑去。

    她拾起兩頭大雁,就已知道不是自己射下來的。穿著兩頭大雁的箭比尋常羽箭大了足有一倍,自己那一箭斜斜插在其中一頭的腳上,和那箭一比,顯得格外的小巧玲瓏。

    那少女想:「天下怎會有人能用這樣的大箭?要射出這麼大一支箭,那弓豈不也要比平常的弓大一倍?怎麼能有這麼大的弓?又有誰有這樣的力氣拉得動這樣的大弓?」

    正疑惑間,忽聽得前面馬鈴緊促,她猛一抬頭,只見一匹馬急奔而來。那馬通體烏黑,唯有四蹄雪一樣白。

    那少女不禁大吃一驚,想:「這『白蹄烏』可是萬中難得的好馬,它的主人豈不是……?」言念未了,那馬已一陣風似的刮到。

    馬上乘者猛一勒韁,那馬便忽地停住,既不長嘶亦不喘氣,的是馬中極品。那少女與馬上乘者一朝相,兩人都怔住了。

    馬上一個少年,面色微黑,鳳眼蠶眉,年約十六七歲,腰間左佩彎刀,右系碧玉,也是一身富貴打扮。

    但那少女的一雙眼卻緊緊盯著他的左手:他左手握著一張鐵胎弓,果然比一般最大的弓還長出尺餘ˍˍ如此巨弓若非有三五百斤力氣豈能拉開?若真能拉開,射出的箭豈不是能將百步外的厚門板也射穿?

    那少年也在凝視著她,只見她眉似輕煙淡掃,眼如幽潭映日,鼻尖微微上翹,傲慢中帶著雍容的氣派。

    那少女忽地注意到他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自己的臉龐,微風吹過,面上涼颯颯的,這才一驚:「不好!我沒戴帷帽,這不都叫他看見了嗎?」不禁大駭窘迫,急忙拔轉馬頭,一夾馬肚,只想急急逃跑。

    那少年見她轉身,也彷彿如夢初醒,忙叫:「姑娘,我的雁……」那少女不敢停留,一邊飛跑,一邊隨手拔下長箭,將那兩頭雁往地上一拋,頭也不回地奔馳而去,只隱隱聽見那少年在遠處還在叫:「姑娘,姑娘,還有我的箭……」

    那少女一口氣往來路急奔,一顆心小鹿似的咚咚亂跳,慌亂之下幾乎與迎面趕來的侍女荷香撞個滿懷。

    荷香見她一面慌張之色,只道她遇上意外,忙問:「公主,怎麼了?」

    「沒……沒什麼。」那少女一開口才吃了一驚:「怎麼自己竟驚得說話也結結巴巴的?」

    這時後面的男侍也趕上來了,都歡喜道:「公主在這裡!公主在這裡!」

    那少女定下神來,向荷香眨眨眼,低聲說:「回去慢慢說。」

    「什麼?回去?」荷香吃了一驚,「才出來不到半天就回去?公主昨天可向皇上求了一整天才求到一天出來打獵啊!」

    那少女一擺手,道:「我說回去就回去!」一夾馬肚,率先向長安城的方向奔去。

    原來那少女正是隋煬帝楊廣的掌上明珠出雲公主吉兒。侍女荷香自幼服侍她,二人情若姊妹,無話不談,名分上雖是主人與侍婢,卻比親姊妹還要推心置腹。

    當天回宮後見過父皇回到寢宮,一支走其他人,吉兒便迫不及待地將今天的「奇遇」告訴了荷香。

    荷香見她說話時雙頰暈紅,嘴角含笑,一雙眼睛神采煥發,心中一動,已有所悟,笑道:「公主姐姐,可惜這樣英雄無匹的人物,您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吉兒說:「我怎麼不知道?」抽出那支長箭,指著箭桿說:「你瞧。」

    荷香凝神看去,只見箭桿上刻著三個字:「李世民」。

    荷香念了一遍,說:「他是誰?」

    「聽起來有點耳熟,彷彿在哪裡聽過。」

    荷香似笑非笑的道:「莫非是緣定前生,今世重逢,所以恍然有故人之感?」

    吉兒尖叫一聲,跳起來,拿著箭桿拍打荷香,叫道:「你胡說什麼?」

    荷香見她一張俏臉更紅了,口中雖在嗔怪,神色倒羞澀中不減喜悅之情,忙裝作吃痛求饒說:「哎喲,哎喲,我不敢了,公主姐姐饒命啊!」

    正鬧作一團,忽聽門外傳叫:「王才人到!」

    「啊呀,不好!快,快!」

    吉兒手忙腳亂地收起長箭,和荷香一起迎出去,說:「什麼風將王姐姐吹來了?」

    王氏笑道:「聽說公主今早出去打獵,玩得可開心吧?」

    吉兒有心事,聽了這句本是極平常的問候,竟不禁脹紅了臉,答不上來。

    荷香搶著大聲道:「開心!當然開心透了!」

    吉兒大急,罵道:「小妞子在這裡胡說什麼?客人面前也這麼沒規沒矩,還不快去沏茶?」

    荷香吐了吐舌頭,轉身走了出去。

    王氏讚道:「公主人又漂亮,又知書識禮,女紅是沒得說的了,想不到騎馬打獵也有一手。嘖嘖嘖,這樣文武全才的人物,除了公主,還能到哪兒尋出第二個來?」

    吉兒聽得滿心歡喜,口上卻謙道:「王姐姐真會誇獎人。我那裡當真懂得騎射?不過是會得將箭放出去罷了,準頭什麼的都顧不上啦!」

    說到射箭,她不禁想起那支箭,便問:「王姐姐,您不比我幼居深宮沒見過世面,我想向您請教一件事。我常看書上說,神箭手可以百步穿楊,不知是真是假?」

    王氏道:「怎麼不是真的?真正的射箭好手,百步穿楊算得什麼?一箭雙鵰,那才叫難呢!」

    吉兒聽到「一箭雙鵰」,一顆心忍不住砰砰亂跳,忙問:「天下真的有人能一箭雙鵰?王姐姐,您有親眼見過嗎?」

    「天下能人,真是所在都有。不說遠的,我有一個親戚,ˍˍ不是我吹噓自家人,他的箭法當真是天下無雙ˍˍ他就能一箭雙鵰!」

    吉兒聽她這般誇口,不免反感,道:「王姐姐既說天下能人所在都有,怎麼又這樣一口咬定貴親箭法天下無雙?難道就沒有人也能一箭雙鵰,比貴親還厲害嗎?」

    王氏笑道:「公主這麼說,只因未見過我那親戚的神技。我敢說,公主若見過他,就會覺得我這話說得還不夠呢!」

    吉兒更不服氣了,道:「可是我今天打獵時就見過一個人,他的箭法才稱得上天下無雙!他不僅能一箭雙鵰,用的弓箭更是驚人。您那貴親縱有一箭雙鵰的神技,諒他也沒有這等神力去開那張弓。」

    王氏聽了,詫異道:「當真如此?」

    吉兒見她將信將疑,心中更怒,想:「你一定以為我久居深宮,少見多怪了。」衝動之下脫口便道:「當然是真的!我這裡還有他的一支箭呢。」話一出口,已然後悔,想:「糟糕!她若追問我和他的交往,豈不教她疑心我跟他的關係?」但話已出口,後悔也來不及了。

    王氏果然催著要看那箭。吉兒百般推辭不得,只好將那長箭拿出來,交給她看。

    王氏看到箭桿上的名字,先是一驚,繼而臉上漸漸的浮起笑容,最後更笑出聲來。

    吉兒在她看箭時,只羞得不敢抬起頭來。待見她舉止怪異,禁不住抬頭問:「怎麼啦?」

    王氏指著桿上那名字笑問:「你可知這李世民是誰?」

    吉兒臉上又是一紅,忙道:「誰認識他!」

    王氏大笑道:「他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個親戚啊!」

    吉兒一聽,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王氏笑道:「你說有趣不?我們倆爭了半天,原來說的是同一個人。」

    吉兒吁了一口氣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公主也知道的,我舅父是唐國公李淵,這李世民嘛,就是我舅父的二兒子。其實我以前也曾向公主提過舅父有四個嫡子,大兒子建成,二兒子世民,三兒子元霸早夭,四兒子元吉。公主大概聽過就忘了吧。」

    吉兒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剛見這名字時便覺有些熟悉,果然是聽您說過。」

    王氏又道:「說起來,我這表弟跟公主也有點親戚關係呢。」

    吉兒又是一驚,道:「什麼?」

    「當今皇上是先獨孤皇后所生,我舅父則是獨孤皇后的姐姐之子,原與皇上有姨表之親。這麼算起來,公主和世民豈不是表兄妹?」

    吉兒只聽得滿面紅潮,道:「唉,皇族這麼大,我竟糊塗到連親戚們也認不出來了。」

    王氏謙道:「公主身份何等尊貴,我們做臣子的怎敢說是公主的親戚?只是皇上仁厚,向來對李家待之以親戚之禮,我們才敢攀這親啊!」

    王氏這麼恰到好處的奉盛了一句,聽得吉兒更加滿心歡喜,說:「王姐姐何必謙虛?」

    又聊了幾句,王氏見天色向晚了,便起身作辭。吉兒一直將她送到宮門外。她折返回來,這一晚便是在撫弄長箭、思潮起伏中渡過。

    朝陽初起,照得書房裡一片明亮。李淵手中拿著一份文書,皺眉沉思著什麼。

    忽聽門上敲了數下,外面有人說:「爹,孩兒世民。」

    李淵說:「進來吧。」

    李世民推門進房,請過安。

    李淵道:「今兒皇上下了聖旨,讓我赴太原任留守,你看怎麼樣?」

    李世民大喜道:「真的麼?」

    「怎麼?你認為是好事?」

    李世民這才注意到父親滿面憂色,說:「留守一職,乃是獨宰一方的重任,爹爹以為有什麼不妥嗎?」

    李淵說:「我還猜不透其中玄機,最好能見你王表姐一面,向她探聽探聽宮中的情況,才能知道皇上的真正用意。只是若公然見她,只怕多有不便……」說著聲音低沉了下來。

    李世民興奮地說:「爹,就讓孩兒悄悄入宮一趟,去見見表姐。」

    李淵微微一笑道:「我正有此意。但你務須一切小心,千萬別露了蹤跡。」

    「得令!」李世民行了個軍禮,蹦蹦跳跳地出了門。

    李淵望著他的背影,不禁低聲笑道:「還孩子似的!」

    「唔,二郎今年都有十六歲了,應該給他找門親家。都怪他娘早死,沒個女人教導照顧,弄得如今又野性又孩子氣。到底什麼親家與我李家門當戶對呢?」李淵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夜色已濃,天星眨巴著睡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皇宮中這時卻還燈火通明,楊廣正與眾妃嬪徹夜歡宴。

    李世民悄悄摸到王氏寢宮中,在几案上放下一信,便轉到厚厚的掛毯後藏起來。

    過了一會兒,王氏滿面倦容地走進寢殿,一眼瞥見几上的信,登時精神一振。急忙將信籠進袖筒中,大打呵欠的對宮女太監說:「我很累了,你們都出去吧。」

    眾宮女太監正巴不得有這句話,都撤了出去。

    王氏見左右無人,抽出信來看了,會意一笑,低聲道:「世民,是你來了嗎?」

    李世民在掛毯後說:「表姐,我在這兒。」

    王氏吹滅了燭台,只餘一支,持在手中轉到毯後,只見李世民向她頑皮地眨眨眼,便笑問:「好啊,又長高了。舅父怎樣?」

    李世民當下將楊廣任命父親為太原留守之事說了,道:「爹爹猜不透皇上此舉對我們是福是禍,想來表姐在宮中所知必定更多。」

    王氏皺眉道:「皇上對李家猜忌之心已非一日,但近來不滿似乎更甚。前幾天皇上忽然駕臨,一副興師問罪的神色,問我舅父近來幹什麼來著。我回說多日未與舅父家中的人見面,也不太清楚,只隱約聽說舅父臥病在床。皇上竟冷笑道:『怎麼無緣無故的會病倒?是不是想死了?』嚇得我一句話也不敢回答。事後想起,尤有餘悸!」

    李世民聽了,怒罵一句:「昏君!這麼說,他這次封我爹為太原留守,必定不安好心了?」

    「皇上既連這種話也罵出口了,又怎會當真給舅父加官進爵?依我看來,皇上這次任命,明裡陞官,暗處卻是設了陷阱要舅父踩上去。」

    李世民一驚,道:「什麼陷阱?」

    王氏道:「太原與突厥近在咫尺,近年來突厥屢次犯境都從太原下手。舅父若真的到太原上任,第一件頭痛事就是對付突厥。但突厥向來驍勇善戰,我軍抵禦,幾乎從無勝算。若皇上當真有意陷害舅父,只要在突厥來侵時不加增援,太原兵微將寡,如何抵敵?一旦打了敗仗,皇上就可以借舅父沒有盡力禦敵為名將之治罪。到時舅父百口莫辯,豈不危險?」

    李世民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果然好毒的計謀!我乍一聽升任,只覺此事實在太好,簡直是不可能,不免要疑心背後是否有什麼陰謀。聽表姐這麼一說,才知道其中關鍵。我們該怎麼辦才好?君命不可違,爹爹若不赴任,那是抗旨的大罪,禍患立至;可若赴任,難道明知前面是陷阱也踩上去嗎?」

    王氏微笑道:「舅父智謀過人,他教你進宮來找我,必已猜到皇上此舉不安好心,只是讓你來求實一下。他既已心中有數,定是早在謀劃對策。以舅父才智,未必不可想出萬全之計。否則皇上就不會對他如此猜忌,卻又始終扳他不倒了。」

    李世民聽了,笑說:「聞君一席話,真是令我茅塞頓開。表姐,我這就去回報爹爹,和他商議對策。」

    王氏再三叮囑他小心出宮,忽又想起一事,問:「世民,你認識出雲公主嗎?」

    李世民一怔:「出雲公主?那是誰?我不認識。」

    王氏心中疑惑,但想到此時不是細談的時候,便道:「那麼,你一切小心了,去吧!」

    李世民雖對這句無頭無腦的話感到奇怪,卻也無暇多想,悄悄的出了寢殿,向御花園的宮牆奔去。

    他正打算攀樹越牆而出,忽見遠處兩人提著燈籠走來,忙隱身樹枝之中。只見二人慢慢走近,燈火中看得分明,左首那少女一身公主打扮,竟是昨天打獵時遇見過的。他發夢也想不到會在深宮之中遇見她,驚駭之下幾乎叫出聲來。

    自從那天這少女驚鴻一瞥的出現又離去,他已無數次回想那一剎間的情景,每一個細節都那麼真切,彷彿歷歷在目;卻又總有一種如在夢中的迷離,仿似一切都不真實。但摸摸箭囊,又分明少了一支箭,不知真耶?幻耶?如今竟在此處見到她,是不是又入夢中?

    他正望著吉兒半癡半迷,忽聽得對面一棵樹上「卡」的一聲輕響,心中一驚,戒備之意頓生,忙收斂心神,凝神向對面望去。藉著朦朧月色和微弱火光,隱隱見到有人伏在對面樹枝上,一雙眼睛閃閃爍爍,竟也在忘情地看著吉兒。

    只聽又是「卡」的一響。這次他看清楚了,只見那人伏著的那條樹枝已裂開了口,似乎承受不住那人的重量,馬上就要折斷。那人卻彷彿完全迷醉在吉兒的絕世容姿之中,一點不曉得大難將要臨頭。原來宮中為了安全計,在靠近宮牆處都挖了壕溝,溝內矛戟密佈,不知情的刺客若貿然翻牆跳入,往往就掉進溝中被矛戟刺死刺傷。那人所伏之下,正是一道壕溝,樹枝一斷,他掉下去時毫無防備,只怕會輕則受傷重則送命。

    李世民正猶豫不決,既想提醒那人,又不欲暴露自己的行藏。那知心念未定,「卡啦」一聲大響,樹枝已然折斷,那人直往下墮。下面的吉兒忽見從天降下一人,只嚇得尖叫一聲。李世民此時哪裡還顧得行藏是否敗露?忙伸手一把扯住那人的腳踝。那人危急中下意識地伸手向下一撐,掌心一陣劇痛,已被矛尖刺破。他只道這次必死無疑,忽覺腳上一緊,身不由己的已被拋上牆頭。忽聽得鑼聲大作、火把亂舞,宮中侍衛聽到吉兒尖叫,紛紛向這邊趕來。

    這時又是「卡啦」一聲,原來李世民將那人拋上牆頭時,他身下的樹枝如何受得了二人重量一壓?當即也斷了。但他早有準備,伸手在樹幹上一推,越過壕溝,正落在吉兒面前。吉兒猛然見到他,腦中轟的一聲,彷彿全身血液一下子全湧了上來,不禁雙腳發軟,搖搖晃晃的幾乎站立不穩。

    與此同時,侍衛的「捉刺客啊!」的叫聲由遠而近,腳步聲雜沓而至,眼看李世民已來不及翻牆遠逃了。他低聲叫道:「公主救我!」吉兒精神一振,往身旁的假山山洞一指。李世民會意,彎腰鑽進了洞中。吉兒與荷香使了個眼色,二人拾起折斷的樹枝,拋進壕溝中。吉兒坐在洞口的邊緣上,用身子遮住了洞口。

    才剛安排好,大隊侍衛也衝了過來,一見公主,忙躬身行禮:「刺客犯駕,屬下來遲,罪該萬死!」

    吉兒強笑道:「不是什麼刺客,只是剛才一隻野貓突然跳下來,嚇了我一跳,所以叫了出來,倒教你們虛驚了一場。這裡沒什麼了,都回去吧。」

    那侍衛頭領將信將疑,道:「既然如此,請公主回宮歇息,以免再生意外,驚動了鸞駕。」

    吉兒道:「剛才嚇了一跳,這下子雙腿還在發軟,還是在這裡先坐上一會兒再回去。你們快快離去,別吵我了!」最後一句有些聲色俱厲起來了。

    那侍衛不敢再多說,匆匆一瞥間也沒注意到旁邊的樹枝都斷了一截。既然不見刺客影蹤,也樂得偷閒,當下躬身行禮,都退了出去。

    吉兒見侍衛全走遠了,向荷香使個眼色。荷香會意,走到遠處去看風。

    吉兒站起來,低聲道:「沒事啦,出來吧!」

    李世民鑽出洞口。二人相對而立,月色溶溶,一時俱各無言。

    過了一會兒,李世民低聲道:「多謝公主救命之恩!」

    吉兒低頭道:「你……你犯險進宮來看我,我……我真是……高興!」她平日矜持,這下子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完一句,早已羞得紅到耳根去了。

    李世民一怔,不想她竟誤會自己是為了她而進宮,心中暗覺不妥,卻又不願說出真相。只覺如此良夜,玉人在前,心中又湧起一陣迷惘,一陣歡喜,禁不住伸手去拉她左手。

    吉兒一驚,輕輕一掙。不料李世民正往裡一扯,她一個立足不穩,竟一跤跌進他懷中。李世民抬頭便欲往她唇上吻去。吉兒大驚,忙一側頭避開,說:「你……你想幹什麼?」

    李世民緊緊擁著她,道:「公主,自從昨日一見,我……我已是心不由己。今天好不容易才見到一面,公主好歹要成全我。」

    吉兒大怒,道:「我斷不苟且,還望你自重!」她真的有些生氣了,覺得此刻的李世民和她心目中的李世民像是兩個人。

    李世民悚然一驚,不覺鬆開了她。

    吉兒見他一面沮喪之色,心中一軟,道:「我視你為當世英雄,這才……這才不顧禮法,私心相許。若你如此相逼,就不是英雄所為,也負我相許之意!」

    李世民深自羞慚,道:「公主責備得是。剛才實在是情不自已,還望公主見諒。」

    吉兒見他自責,更添憐愛,低聲道:「我已從你王表姐處得知,你父親與我父皇原是姨表之親,那就好極了。你……你若真心想要……要我,何不請你父親求我父皇的恩准?父皇向來仁厚,又極看重你李家,此事應無不成之理。我……我總是在這裡,日夜等候你的佳音。」

    她終於將憋在心中的話吐露出來,只道李世民必會大喜若狂,滿口應承。不料卻聽到他冷笑兩聲,笑聲中滿是譏嘲憤慨之意,不禁大為駭異,抬頭看他。卻見他一臉氣惱傷心的神色,指著自己道:「好個『父皇一向仁厚,又極看重你李家』!公主殿下,你恨我舉止輕薄,罵我禽獸不如,我李世民自知德行有虧,不敢奢求得你原諒!但你又何必將我爹也罵上,將我李家上下都罵上?」

    吉兒一聽,只覺句句都如天崩地裂一般,駭得她半晌作聲不得。她貴為公主,何曾被人說過半句重話?更何況這是由他的口中說出?這真是作夢也不曾料到會招來的一頓好罵!她指著李世民,顫聲道:「你……你怎麼這樣說……我……我……」話未說完,只覺胸口處一堵,眼前一黑,竟爾暈了過去。

    李世民大吃一驚,忙上前扶起她。

    吉兒悠悠醒來,不禁放聲大哭,用力要推開他的手,叫道:「你還來管我幹什麼?我……我不顧禮法,你……你瞧我不起,以為我是無恥女子,配不上你李家二公子,是不是?」

    李世民長歎一聲,道:「公主,難道您當真不知道您那『好父皇』向來痛恨我李家,無時無刻不想將我父親置之死地嗎?您剛才那番話……唉,我只道您是心存刻薄,在說反話來故意刺我,才說出這樣的賭氣話。公主也不必放在心上了。」

    吉兒大吃一驚,瞪大了眼睛:「什麼?這……這……你王表姐明明說我父皇看重你們李家,怎麼會變成這樣……?」

    李世民見她天真無知、不明世事,心中又是一聲長歎,瞬時已明白自己跟她終是鏡花水月夢一場,只覺萬念俱灰,把她扶起來,退後一步,說:「公主,告辭了!」也不等吉兒回答,轉身就要走,卻又停住,問:「我真糊塗,竟還未請教公主芳名。」

    吉兒忙道:「我叫吉兒。」

    「吉兒公主,再見……不,不會再見了!」言罷翻牆而去,只剩吉兒獨立夜風之中,淚流滿面。

    李世民向著家中方向急奔,忽從小巷中躥出一人,攔在當道。他吃了一驚,退後一步,右手已按住了腰間配劍。卻見那人納頭便拜,道:「多謝恩公救命之恩!」

    李世民定睛一看,認出正是剛才隱身樹中的「刺客」,忙上前扶起他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又何必如此多禮?」

    那人喜道:「這句話說得再好也沒有了。我剛才得脫大難,卻反而累您陷身宮中。我本打算再進宮去,無論如何也要助您脫險,幸好您已脫身。您我今夜共歷患難,何不結為異姓兄弟,從此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李世民原是少年心性,好交朋友,一聽之下,喜不自勝,剛才的心灰意冷早已一掃而空,道:「那真是好極了!」

    於是二人撮土為香,結為兄弟。那人自稱史利,年紀略幼,便居了弟弟之位。

    李世民問起他入宮的因由。史利說:「我父親本是當今皇上當晉王時的部屬,不小心觸怒了他,全家慘被誅殺,只有我逃了出來,我如今是回來報仇的。」

    李世民又問他是否打算再入宮行刺,史利說如今已驚動宮中侍衛,暫時不能再入宮,眼下只有先出城躲避一下再作打算。於是二人互道珍重分手。

    李世民回至家中時,天已微亮。他入房合了會兒眼,見天已大亮,便又到書房去向李淵請安。他將昨晚進宮之事說了,吉兒之事自然隻字不提。

    李淵聽了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皇上此舉另有用意。」

    李世民急道:「這如何是好?難道明知皇上要將我們置諸死地也坐以待斃?」

    李淵微微一笑道:「君命不可違,眼下只有到太原上任。二郎,你昨天剛聽到任命時不是很高興嗎?」

    李世民面上一紅,道:「那是孩兒考慮不周之故,如今聽表姐一說,才知皇上用心險惡。」

    李淵搖頭道:「然則你當初到底認為去太原有什麼好處才這麼高興?」

    李世民想了一想,才說:「孩兒以為,爹爹在京中做官,天天看那皇帝的面色,當真氣悶之極;若到了太原,爹爹就是一方之主,要做什麼都不必太顧忌會給皇上知道,辦起事來可就痛快多了!」

    李淵輕輕一拍几案,說:「著啊!到太原赴任固然有弊,卻也有利,若然利大於弊,則又何樂而不為?再說大可趨利遠弊、揚長避短啊。」

    李世民喜道:「我明白了!皇上要借突厥來打擊我們,我們卻也可以暗中與突厥結交,皇上便想用什麼詭計也是白費心機,我們反而可以乘此機會在太原做一番在長安不便公然做的大事。到時,皇上見我們勢力大盛,反而不敢向我們輕舉妄動了。」

    李淵微微一笑,道:「這下子你又將我們的處境想得太好了。皇上既存心對付我們,豈會猜不到我們的打算?所以我準備將家眷留在長安,以安皇上之心。我孤身赴任太原,或許皇上反能因此而體諒我的一片赤膽忠誠,延緩他的謀劃。」

    李世民一聽大急:「爹,我可不願再留在長安,我要去太原!」

    李淵側頭打量他,笑道:「怎麼?你一人去太原?弟兄們可都留在這兒,你獨個兒在那裡不寂寞嗎?」

    「去到太原,還怕結交不到新朋友嗎?」

    李淵點點頭,肅然道:「太原人傑地靈,英雄豪傑極多,你到那兒,確實是要多多結交朋友了。」

    李世民喜道:「這麼說,爹爹是答應帶孩兒一起去了嗎?」

    李淵頷首微笑。

    李世民一聲歡呼,叫道:「多謝爹爹!」

    當下他退出書房,忽想到這一去太原,不知何年何月才會回長安來,這下子要見到吉兒,可就比留在長安要艱難多了。言念及此心中一陣難過,但隨即想到這段情緣本已無望,多想何益?眨眼之間,一顆心已飛到太原去了。

    隋煬帝大業十一年秋季,楊廣率領大批官員出塞巡邊。他這次巡邊完全是炫耀國力,那裡是藉以督促邊境戰士加強防備?反倒帶了一大串文武百官、妃嬪綵女,吉兒亦有隨行。

    巡邊大隊每到一處,必催逼地方官獻上美酒佳餚,侍衛隨從更是橫行霸道、隨意魚肉百姓,所到之處如蝗蟲經過,無不弄得天怨人怒。楊廣等人深居華廈之中,對這些怨恨自然一無所知,目之所及,只是威儀懾眾;耳之所聞,只是歌功頌德,但覺國力空前強盛、皇威空前廣被。楊廣得意非凡,發夢也想不到危機正在逼近。

    原來突厥的始畢可汗聽說楊廣巡邊,所帶護衛不過數千,餘者儘是不能上陣廝殺的文官和女人,不禁喜出望外,決意在雁門關突襲巡邊大隊,活捉這大隋皇帝,從此可以操控中原、入關為帝!

    幸好始畢的妻子是隋室嫁去和親的義成公主,得知此事,急忙暗報巡邊的楊廣。楊廣聞報大驚失色,急忙率眾火速逃入雁門關,總算趕在突厥偷襲之前閉關拒敵。但突厥馬上將雁門關重重圍困,切斷消息和援軍。

    楊廣此次巡邊,帶的兵馬不多,如今又被困在一座孤城之內,眼見兵盡糧絕之時,突厥就會衝殺進來,一時間上上下下一片惶恐,無不感到大難臨頭。楊廣此時更是威風盡喪,抱著隨同巡邊的兒子楊侑,只是哭泣。

    群臣束手無策,想來想去,竟無人敢突圍而出去求救兵。最後終於想出一法,將求救詔書刻在一塊塊木條上,拋到汾河中,只盼有人能撿到,通知各地兵馬前來勤王。然後眾人就只能坐守圍城,聽天由命了!

    這天,李世民出城察看太原四周地形,興致正好,一直驅馬奔馳到天黑,眼看來不及回太原了,便索性一直順著汾河走下去。這樣走了幾天,已將附近地形摸了個熟。這天天氣炎熱,便拉了馬下河洗刷。

    正洗得高興,忽見河上漂來一塊木條,他順手撿起拋回上游。那木條蕩蕩悠悠的,卻又漂到他腳邊。他撿起欲待再拋,忽然手上摸到木條上凹凹凸凸,似乎刻得有字,拿到眼前一看,不禁吃了一驚,想:「突厥犯境,若當真攻破雁門,活捉了皇帝,太原豈能倖免?只是這裡離太原已遠,若回去告知爹爹發兵勤王,一來一回怕已耽得太久。唔,此地駐軍是雲定興將軍,何不將詔書帶去見他,讓他直接發兵救駕?」當下心意已決,袖了木詔,上馬直奔雲定興大營而去。

    雲定興原屬李淵統轄,一聽李世民的身份,又有詔書為證,急忙將他迎入帳中,探問詳情。

    李世民說:「詳情小侄也不清楚。小侄心中有一計較,不知雲將軍可否一聽?」

    雲定興忙道:「願聞其詳!」

    「小侄想先單人一騎急赴雁門查探敵情。雲將軍不妨一邊向附近州縣傳遞詔令招軍勤王,一邊統兵前往雁門。待小侄探明敵情,當折回與將軍會合,到時再決定如何設計對付突厥。否則如今我軍對敵軍一無所知,若輕舉妄動必招大禍。」

    雲定興大喜道:「如此有勞公子了。」

    且說雁門關內,楊廣見投擲木詔多時仍無兵馬來援,只急得唉聲歎氣,只道此次必死無疑。

    這時忽有大臣提議說,突厥犯境不過是為了金銀美女,皇上只要多多給予金銀玉帛,再下嫁出雲公主給可汗的兒子突利王子,突厥必定大喜過望而退兵。

    楊廣一聽,面色大變,喝罵道:「吉兒是朕心頭肉,決不能嫁給那些一年才洗一次澡的蠻子!」說完長袖一拂,不聽大臣們還有什麼勸說就回寢殿去了。

    荷香聽宮女們議論此事,大吃一驚,急忙趕去告訴吉兒,說:「幸好皇上疼愛公主姐姐,否則公主姐姐可就糟了。」

    吉兒聽了長歎一聲,道:「你這麼說可就錯了。我若不下嫁突厥,這雁門指日便破,又怎能挨到援軍來救?雁門一破,傾巢之下豈有完卵?到時我也難免一死。既然如此,與其全城官民抱成一團同死,何不以我一己來換取父皇和全城官民的性命?」

    荷香大驚,道:「公主姐姐若遠嫁突厥,這一輩子可就完了!」

    吉兒心頭一痛,淚珠滾落下來,想:「我這一輩子早就完了!」

    這時突厥又發動了一次攻城,城外殺聲震天,直傳入寢宮之中。楊廣嚇得臉青唇白,只聽得吶喊聲久久不息,反而越來越響,似乎突厥大軍馬上就要破城而入。他越來越怕,忽然大叫一聲,太監忙上前相扶。

    楊廣大叫:「快傳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趕來晉見。

    楊廣說:「朕想過了,下嫁公主的意見很好,這就派使者去告知始畢可汗,說朕願下嫁吉兒給他兒子,以換取突厥大軍撤軍。」

    宇文化及大喜道:「微臣馬上去辦!」

    楊廣癱軟在龍座上,全身仍抖個不住。這時太監急報:「出雲公主求見皇上!」

    楊廣一驚,說:「不,不!朕不見她!」

    可吉兒已闖了進來,叫道:「父皇,父皇,孩兒願下嫁突厥,為父皇分憂!」

    楊廣驚喜交集,摟住吉兒,說:「吉兒,你說的是真的?是真的?」

    吉兒淚流滿面,說:「父皇待孩兒恩重如山,孩兒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報答父皇恩德之萬一。父皇有難,孩兒為父皇盡一點綿力,又算得什麼?」

    楊廣歎道:「是父皇無能,連自己的女兒都保不住!」

    吉兒強忍淚水,道:「父皇怎麼這樣說?孩兒嫁給突厥王子,以後就是可敦,母儀天下、尊榮無比。父皇給孩兒找到這麼好的歸宿,是孩兒的福氣才是。」

    使者一派去,突厥果然大為歡喜,回使者說只要公主一到軍營便成婚,禮成後馬上就撤軍。楊廣聞訊大喜,命蕭禹負責送吉兒到突厥軍營,並增加數十名宮女陪嫁。

    蕭禹又請求楊廣下詔鼓勵將士,許諾雁門關之圍若解,人人均有升賞。楊廣欣然接納。果然人人奮勇,決意保全雁門關。

    送婚的隊伍離城不久,突厥的迎婚隊伍已到。當先一人正是突利王子,他用長矛挑起車簾,看見吉兒的相貌,先是一怔,隨即大喜若狂,對蕭禹說:「你回去覆命吧,這裡用不著你了!」當下親趕車馬,直往軍營方向而行。

    李世民單騎在雁門關附近查察了一番,已對突厥兵馬的人數、佈防瞭解得一清二楚,心中早有計較。這天他拔轉馬頭,正往回走,忽見原野上走過一隊車馬,一群漢裝宮女哭哭啼啼的走在中間,兩邊是騎馬的突厥兵夾伺,隊伍中還有一頂紅轎。

    他見這隊人馬這般古怪,不禁起疑,想:「莫非是突厥兵馬在附近擄掠漢人女子?」

    他見敵人不到十人,一時少年氣盛,自負即以單騎也可對付這小隊突厥兵,於是催馬上前,攔在當道,喝問:「站住!你們擄這些女子到哪兒去?」

    突利聽說前面有人攔路,也趕馬上前喝道:「是誰在這兒撒野?」

    他與李世民一朝相,二人都驚得呆了,異口同聲的叫道:「怎麼?是你?」原來這突利王子竟然就是前些時在長安與李世民結拜為兄弟的史利!

    李世民心中轉過無數疑團,突利已哈哈大笑:「大哥,真有你的!我終究瞞你不長。」

    李世民氣惱道:「你到底在搗什麼鬼?」

    突利笑道:「大哥不必生氣,上次確是小弟有意隱瞞身份。我自稱史利,其實真名是阿史那什缽,封為突利王子。那次我本是到長安刺探軍情,不料卻結識了大哥。我瞞過大哥只為了怕因我的身份洩露會連累大哥,並非信你不過,還望大哥見諒。」

    李世民怒色稍霽,道:「然則你如今又在幹什麼?」

    突利得意的道:「我在長安打聽到楊廣那狗皇要巡邊,必經雁門關。這可是個好機會,我馬上趕回突厥,率兵來活捉楊廣。他給我們嚇得半死,這會子送了個公主來向我們求和。」

    李世民一驚,問:「公主?什麼公主?她在哪裡?」

    這時那轎子已來到跟前。突利笑道:「你們中原美人就是多。大哥,來,開開眼界啊!」說著挑開帳簾。

    李世民和吉兒一見對方,都是一齊驚叫。

    吉兒尖叫一聲撲了出來。李世民忙下馬去扶。吉兒撲進他懷中又叫又喊:「世民,你是來救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突利在一旁先是一呆,隨即就明白了,道:「哈,我知道了!原來你倆早已認識。唔,那晚你進皇宮就是為了見她。哈哈,大哥,原來你是個癡情種子。好,」他很義氣地一拍胸膛,「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大哥,這公主我就送給你好了,只當是小弟為那天欺瞞之罪向你賠的禮!」

    李世民一聽,欣喜若狂,道:「真的?」

    突利猶未回答,吉兒已「撲」的跳起,舉手要打突利,卻被李世民一把拉住,道:「你幹什麼?」

    吉兒掙脫開去,指著他哭道:「李世民!我真是識錯你了!你……你將我看成是什麼人了?拿我來跟這傢伙交換!你……你……」說著掩面直奔出去。她這時心情激盪,走起來不免踉踉蹌蹌。

    李世民忙衝上去扶住她。吉兒待要掙扎,李世民緊緊摟住她道:「吉兒,吉兒,這次又是我錯了!但我只是情急不能自已啊!」

    吉兒全身一軟,伏在他胸前號啕大哭起來。

    李世民定一定神,考慮了一下目前的情勢,拉著吉兒走到突利身前說:「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這次公主下嫁,乃是兩國交好的條件。吉兒若跟我走了,兄弟回去怎樣向始畢可汗交代?可汗若因此而誤會我國不守信約,繼續圍攻雁門,我二人豈不是壞了大事?」

    突利一聽有理,道:「既然如此,大哥將有何打算?」

    「可否借一步跟公主談幾句?」

    突利一擺手道:「請便!」

    李世民一手牽馬,一手拖了吉兒走到遠處,和她坐在馬旁,歎氣道:「吉兒,這老天爺不是在捉弄我們嗎?若說我們有緣,何以每見一面,指望就少了一分;若說我們無緣,又何以總是狹路相逢?」

    吉兒流淚道:「不管我身在何方,這顆心……這顆心總是你的!」她本來自重身份,講究禮法,向來不輕易在人前流露真情;但此時眼見馬上就是生離死別,心情激盪,早把少女的矜持拋到九霄雲外。

    李世民心頭一熱,忽靈光一閃,道:「我已發現你父皇的木詔,所以才來到這兒。只是倉猝之間不可能有大批援軍趕來,頂多只有附近駐紮的雲定興將軍的五萬兵馬。但即便如此,也得花四天時間才可趕到。公主此去突厥軍營,務必盡量拖延四天以上。四天後雲將軍兵馬一到,我再設法令突厥大軍以為我軍有二十萬之數。他們見大批兵馬來援,或許就會有所顧忌,自願退兵。那時或能另尋法子救你回來。」

    吉兒喜道:「我一定盡我所能去辦。臨走時父皇已告訴我,我的姑媽義成公主是始畢可汗的可敦,她會幫我對付突厥人。有她幫忙,拖延四天應該沒有問題。」

    於是李世民和吉兒回到突利面前。李世民又拉突利到一邊說:「兄弟何以一心一意要活捉皇上?」

    突利洋洋自得的道:「你們漢人不也有一句話叫『挾天子以令諸侯』嗎?我們捉住楊廣,中原必然大亂;到時我們揮軍南下,攻佔長安,從此統御中原,建萬世不拔之大業。大哥,你放心!到時小弟一定不會忘了你的。榮華富貴,不必愁了!」

    李世民冷笑一聲道:「我只怕兄弟未免想得太美了!」

    突利奇道:「什麼?」

    「兄弟以為當今皇上是賢是愚?」

    「不怕得罪大哥,我看他是昏君一個!」

    「正是!皇上昏庸,這才任由你們突厥坐大。若果你們捉了皇上,或者朝廷另立新君;或者天下大亂,最後另有一人掃平天下。不管結果如何,總是有另一個比當今皇上更賢明的君王繼位。不是我誇口自己人,實在是中原兵多將廣,而且器械裝備、糧草物資,無不勝過突厥百倍。只要有一二賢才統率指揮,突厥大軍再要進犯中原就是難上加難。既然如此,何不留著皇上,讓他坐視你們年年進犯卻不加抵禦呢?」

    突利心中大震,頗以他的說話為然,口上卻強道:「但只要我們一擒住楊廣,中原必定大亂。我軍乘亂南下,不費吹灰之力就可平定天下。」

    李世民搖首道:「兄弟,你自己也應該知道你們突厥兵馬的弱點。你軍長住草原,擅於野戰,卻不能攻打堅城,否則你們就不會被區區這麼一座雁門關擋在外面那麼久,更不必提潼關、洛陽這些固若金湯的大城了。哪怕你們能一時得逞,你軍不習中原地勢,必定難以長久守住長安。兄弟,你如今已是汗太子,始畢可汗也已老邁,不久你就會身登大位。若到時恰好你軍力疲勢弱,那麼冒進犯境的苦果就要你來吃下。你父汗是急於在有生之年建不世之功,成為中原第一個突厥皇帝、名垂千古,所以才行此險著。但你要為他承擔後果,卻負上棄守中原、逃回漠北的無能之君的惡名。兄弟,難道你竟甘心如此為人作嫁?」

    這一番話只聽得突利出了一身冷汗,忙施禮道:「多謝大哥提醒,否則小弟給人家蒙在鼓裡,猶未察覺。」

    李世民回了一禮,道:「不敢。皇上向來猜忌我家。我比之兄弟急於擒殺皇上之心,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如今時機尚未成熟,決不可輕舉妄動。」

    突利心中一動,道:「楊廣猜忌你家?」

    「正是。這次他任命我爹為太原留守,便是想借你突厥之手來殺我爹。我爹向來敬慕始畢可汗,欲與之結交,雖被遣來抗禦突厥,其實只是與皇上虛與委蛇。還望兄弟向可汗多多美言,讓可汗明白我爹和突厥實在是唇亡齒寒。」

    突利奇道:「唇亡齒寒?」

    「正是。我爹必定不會用心為皇上賣命來攻打突厥。若突厥不犯太原,我爹自當年年有厚饋贈與可汗。若突厥侵犯太原,皇上定會借口我爹不出力禦敵而治他的罪,然後另派新留守。新留守有前車之鑒,又知皇上好大喜功,自必傾盡全力來打擊突厥,到時突厥豈不頭痛之極?以後兄弟繼位,開始時難免有些人心不穩,若正逢新留守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可就吃虧了。」

    突利恍然大悟,道:「大哥替小弟想得真周到!既然如此,我兄弟二人只要同心協力,於大家都頗有好處,何不再結拜一次,正式定下這香火之情?」

    李世民喜道:「我正有此意!」

    於是二人又再結拜一次,相約互不侵犯、急難相救。

    突利說:「如今我還是王子,大事都由父汗決定,再加上頡利叔父生性好戰,我只怕難以保證我軍一定不犯太原。但我自當盡我所能阻止就是了,這一點望大哥明白。」

    李世民說:「這個自然!但願兄弟早日接掌大位,太原與突厥就能早日如你我一樣結為兄弟。」

    當下二人回到吉兒面前。

    李世民道:「公主就托付給兄弟了!」說著,想到吉兒此去前途未卜,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見她不著,真是心如刀割。但想到今次說服了突利與太原交好,畢竟所得者大,終於壓下心頭傷痛,與二人作別。

    李世民縱馬急奔,第二天清晨已遇上從後趕來的雲定興大軍。

    李世民將所繪地形圖呈給雲定興,道:「皇上已將出雲公主下嫁突厥的突利王子,暫時可以拖住突厥的攻勢四天左右。四天內我們必須趕到雁門關。」

    雲定興道:「但是我軍只有五萬,突厥大軍卻號稱十二萬,我們如何抵敵?」

    「敵我懸殊太過,正面交鋒無疑等於以卵擊石。但突厥之所以肆無忌憚圍困皇上,就是料定大批援軍無法短時間內集結到雁門關。我們不妨故佈疑陣:夜裡行軍時多點火把;白天行軍時多揚大旗;在馬尾後綁上樹枝,弄成煙塵滾滾的假象;還有,我們分一部兵馬繞到敵軍背後,假裝前後都有兵馬夾擊;再散播謠言說突厥老家受襲,動搖他們的軍心。這樣或可僥倖騙倒突厥,令他們恐懼而撤兵。」

    雲定興道:「為今之計,也只有如此了。」

    吉兒隨突利來到突厥軍營,先去拜見義成公主。

    義成公主一見她,就撲上去摟住她道:「吉兒,真難為你了!」

    吉兒也流淚叫道:「姑媽!」

    二人相擁而泣,好一會兒才止住眼淚。

    吉兒問起當前情勢。義成公主道:「這都是頡利的主意!他野心勃勃,想乘皇上巡邊之機犯駕以求一逞。那天使者來求和,恰好頡利去了押運糧草,我一力促成始畢可汗答應下來。如今怕只怕那頡利很快就回來,反對此事,使我們前功盡棄。」

    義成公主的擔心半點不過分,這時頡利已經回來,他一聽大軍要撤退,果然馬上阻止。

    他對始畢說:「我軍好不容易才得著這活捉楊廣的機會,如今雁門關指日可下,大汗豈可因為一個公主就放棄這大好良機?若這次給楊廣解圍而去,他吃過這次苦頭,以後再也不敢巡邊,我們要再有如這次的機會就難上加難了。」

    突利在一旁反駁道:「大汗已答應了楊廣,我們豈可失信於人?再說我們圍攻雁門關這麼久,隋軍豈有不知之理?只怕大隊人馬正向這兒進發,我們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險。」

    頡利冷笑道:「你為了一個公主就不顧突厥的成敗了嗎?我們封鎖消息,隋軍決不會知道這裡的事的。就算知道,附近駐軍最多五六萬,如何和我軍十二萬相抗?至於信約,哼!這是漢人的詭計,我們不必拘泥於此。公主已到了我們軍中,我們要反悔,他們又能奈我何?」

    這時義成公主從帳後轉出,厲聲喝道:「你這樣說,分明要陷大汗於不義之地!君子一言,尚且快馬一鞭,大汗身為一國之君,豈可失信於人?大汗若當真要繼續圍攻雁門,就應該將公主清清白白地送回去,表示不接受求和那才不失信約。」

    頡利一聽,說:「好!送回去就送回去。我們馬上攻城!」

    「且慢,」義成公主又道,「要先將公主安全送回城中,方可攻城,否則仍是違約。」

    突利也忙說:「如果現在攻城,我們怎能送公主回去?」

    頡利心中忽然一動,想:「對了,他們送公主回城,到時一定要開啟城門。我何不率一支精兵尾隨於後,待城門開時突然衝殺進去,不就能一舉攻破雁門關嗎?」他心頭狂喜,忙道:「好,就是這樣!」

    義成公主回到帳中,將這事告訴吉兒。吉兒又是歡喜又是擔心。歡喜是不必下嫁突厥;擔心卻是這麼快就被送回城中,只怕拖不夠四天,李世民的援軍難以及時趕來。

    義成公主道:「這個不必擔心。你裝病在營中拖上幾天,那就可以湊足四天了。」

    吉兒道:「那頡利既如此精明強幹,只怕瞞不過他。」

    「不會的,我給你吃藥,讓你真的病倒。只是要讓公主受苦了。」

    吉兒這時歡喜都來不及,忙說:「不要緊,不要緊!只要能瞞過那頡利,什麼苦我也吃得下。」

    於是,第二天突利要送吉兒回去時,卻見她捂著肚子痛得在床上直打滾,上吐下瀉,面色白得嚇人,無法上路。頡利果然疑心,走來一看,卻也尋不出破綻。命大夫來看,大夫診斷是飲食不習慣,倒也合情合理。無奈,只好將起程的日子順延一天。但到第二天,吉兒仍是毫無起色,整個兒憔悴了下去,更加不能起行。頡利只氣得暴跳如雷,深悔當初自己答應了待吉兒回城後才攻城。

    到第三天,也就是離與李世民分手的第四天上,吉兒仍是一面病容。頡利再也忍無可忍,勒令突利馬上送吉兒回城。

    突利爭辯說:「這樣強行上路,若半路弄死了公主怎麼辦?」

    頡利道:「叫大夫跟著去!無論如何今天一定得上路!」

    突利無奈,只好將吉兒安置在大車中,帶上大夫,向雁門關進發。

    吉兒在車中急得要死,想到今天才第四天,還未完全達到李世民囑托她拖延的天數,不知道他是否能及時趕到。真是心憂如焚!總算突利見她病重,走得很慢,直走到差不多夕陽西沉才望見雁門關的城門。

    與此同時,頡利已率領二千精兵尾追其後,悄悄的直逼城外。他伏在山坡後見雁門關城門緩緩拉開,心中大喜,正要領兵衝下去,忽見遠處塵頭大起,馬蹄聲如春雷般動地而來。往塵頭起處凝神看去,不禁大驚失色,只見天邊不知幾千幾萬的旌旗遮天蔽日的向這邊蜿蜒而來;旗桿下部煙塵滾滾,無法看清有多少軍馬殺到。

    他心中大駭,想:「糟糕!看這聲勢,只怕足有近二十萬大軍。隋軍怎麼能倉促之間集結到這麼多兵馬?」

    但他已無暇細想其中原因,急忙下令:「後隊改作前隊,前隊改作後隊,全速撤退!」

    突厥軍見突然改變軍令,不由得人心慌張,陣形當即微見散亂。

    這時李世民已縱馬衝到陣前,拈弓搭箭,對準頡利身旁那支王旗射去。只聽「啪」的一聲大響,那王旗斷作兩截,倒了下來。突厥軍看見帥旗倒下,都是一聲大喊,只道已打了敗仗,紛紛丟盔棄甲,轉身逃跑。

    李世民身後的隋兵也已趕上。雲定興麾下兵士雖只五萬,但全軍出動;頡利卻因要奇兵突襲,只帶了二千兵馬。這下子強弱之勢逆轉,突厥兵馬全線崩潰,不消多久已幾乎被殺得乾乾淨淨。

    頡利總算仗著馬快,一口氣急奔逃回突厥大營,向始畢可汗報告失利之事。才剛說完,突利也跟著回來了,埋怨他道:「早說你不該這樣魯莽。如今可好了,偷襲不成,反損了二千精兵。」

    頡利氣道:「我怎知漢蠻子這麼狡猾,竟能在這麼短時間內集結到二十萬大軍?」

    突利道:「都是我們早先想得太美了。那楊廣身為一國之君,巡邊豈能沒有大軍護駕?我看他是早就預料我軍會突襲,先前是故作勢弱,待我們掉以輕心之時,才出動一早伏下的大軍來對付我們。」

    頡利恍然大悟道:「不錯!我早奇怪那楊廣向來狂妄自大,豈肯真心誠意將公主下嫁突厥求和?原來這也是誘我們輕敵之計。這麼說我軍豈不是危在旦夕?」

    正說著,忽有軍士慌慌張張的進來道:「報告大汗,哨探發現在我軍背後出現隋軍的蹤跡!」

    頡利跳起來叫道:「糟了我們陷入隋軍前後夾擊之中!他們一定是等到天黑就發動偷襲,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請大汗馬上下令,全軍連夜撤退!」

    始畢還未回答,義成公主又趕進帳來,道:「大汗,剛才後方來報,說漠北防守空虛,其他各部見我軍久戰不回,已打算乘虛而入,請大汗早作決定!」

    這一連串壞消息紛沓而至,只聽得眾人面如土色。始畢沉聲道:「既然如此,已別無選擇了。傳令下去,各營軍士馬上收拾,連夜撤軍!」

    第二天清晨,圍城的十二萬突厥大軍已撤得乾乾淨淨。雲定興的大軍虛張聲勢地追擊了一下,斬殺了幾個落在後面的兵士,便與分兵到突厥大軍背後的隊伍會師一處,整肅軍容後開入雁門關內。

    楊廣見突厥軍全部退走。萬分高興,馬上升殿召見雲定興。

    楊廣道:「雲將軍這次以五萬之眾,兵不血刃就嚇退突厥十二萬大軍,功高蓋世,理應重賞!」

    雲定興磕頭道:「這次退敵,全賴皇上洪福齊天、威震敵膽,末將何功之有?」

    楊廣聽了,不禁得意洋洋。

    雲定興又說:「這次報告敵情、替末將出謀劃策嚇退突厥的,全賴一位少年將軍之功。末將不敢將別人之功據為己有,還懇請皇上重重封賞真正有功之人!」

    楊廣又驚又喜,道:「此事當真?他是誰?」

    雲定興於是報上李世民的名字,楊廣忙命快快召上大殿晉見。

    李世民上殿行過晉見之禮。楊廣見他如此年輕,更感奇怪,問:「小將軍如此年少就用兵如神,想必是名門之後,不知令尊是誰?」

    李世民一遲疑,正猶豫若報上父親姓名會否激怒楊廣,雲定興在一旁已搶著替他回答道:「回稟皇上,他就是新任太原留守李淵的二兒子啊!」

    楊廣一聽面色大變,喝道:「此話當真?」

    李世民只得道:「是。」

    楊廣不禁勃怒如狂,這真是發夢也想不到會出現的尷尬局面:自己一心一意想剷除的人,其子竟是救駕功臣!他發作道:「李世民,朕正要問你父親之罪:你父親身為太原留守,何以朕被困於此,他竟不發一兵一卒來救駕?是不是巴不得朕死在突厥手下?這不是大逆不道又是什麼?」

    李世民一聽,只氣得七竅生煙,當場就想反唇相譏一番,但終於壓住心頭怒火,道:「皇上明鑒,臣發現木詔時,惟恐耽擱了時機,所以不及回太原稟告父親,先到了雲將軍帳下報告。突厥封鎖消息,我父親遠在太原,確實不知皇上被困於此,否則必定傾全太原之兵趕來救駕。」

    雲定興也道:「是啊。若非李世民急報消息,我軍不可能趕及救駕。再說李留守雖沒親到,但他兒子在末將帳下效力,也算是替他父親盡了救駕之功,還望皇上論功行賞!」

    楊廣更怒,道:「誰有功誰沒功,朕心中自有分數,用不著你來教訓朕!」

    雲定興一聽,嚇得忙跪下道:「末將不敢,皇上恕罪!」

    蕭禹見楊廣猶怒不可遏,忙上前打圓場道:「皇上聖明,雲將軍這次勤王有功自應封賞。但幫同守城的將士與皇上同生共死,功勞更大。皇上曾許諾解圍後各人均有升賞,還請皇上先封賞守城將士,雲將軍勤王之功慢慢再談吧。」

    誰知楊廣正在火頭上,一聽此言竟是火上加油一般,叱道:「那些奴才當初若真的盡心護駕,就不致於累朕被突厥所困。要到朕許諾加官進爵後才盡心盡力,這等有賞才忠心的奴才何功之有?竟還要朕賞他們?」

    宇文化及也附和道:「是啊,這次突厥退兵,全憑皇上是聖天子有百神呵護,那些將士不過是沾了皇上的福氣才大難不死。他們應該感激皇上才是,反伸手向皇上要錢要官,豈不大謬?」

    蕭禹急道:「皇上曾許諾在先,不管將士是否盡力,皇上都應信守言諾!」

    楊廣一拍几案,站起來道:「好啊,你這是威脅朕不成?」

    蕭禹聽這句重話,心中一寒,忙連連磕頭,口稱不敢。

    楊廣道:「朕心意已決,退朝!」長袖一拂,氣呼呼的走回寢殿去。

    眾臣議論紛紛的散去。李世民暗暗冷笑,想:「真是好一場鬧劇!」

    那邊廂的吉兒卻是滿心歡喜。自入城後,她就已將一個念頭想了千遍萬遍:「世民今次救駕有功,再說父皇曾許諾要封賞解圍有功之人,即使李家曾與父皇有過什麼誤會,如今也應冰釋前嫌了。救駕之功,非同小可,若世民在父皇問賞時,請求娶我為妻,我再在父皇面前表示樂意,父皇應無不允之理。」

    每每一想到這裡,她就興奮得簡直坐臥不寧。她恨不能一入城就跟父親說這事,楊廣卻升殿接見雲定興去了,只好強捺焦急之心,靜待父親回來。

    這時她聽到楊廣的腳步聲,馬上就要撲出去跟他說,卻聽楊廣大聲道:「傳宇文化及來見朕。」

    吉兒只好又止住腳步,迴避到帷帳後,想:「父皇快快見完大臣就好了!」

    不一會兒,宇文化及進殿見駕。

    楊廣問:「宇文愛卿,今天之事你怎麼看?」

    宇文化及道:「皇上明見萬里,早就看出李淵有謀反之心。如今看來,他兒子竟如此厲害,皇上豈難道不覺心驚?」

    楊廣歎道:「朕亦有同感!然則此事該如何處置才是?」

    「所謂斬草除根,皇上應該乘李淵羽翼未豐,馬上斬殺李世民,斷他臂助!」

    帷帳後的吉兒一聽,腦中轟的如同打了一聲焦雷,茫茫然間聽到楊廣說:「只是這李世民的確有功,該以何罪來殺他?」

    宇文化及道:「皇上不必公然下旨殺他,只要派一心腹暗中下手,神不知鬼不覺的幹掉他就是了。」

    楊廣喜道:「好,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但務必秘密,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這是朕下的手!」

    宇文化及一聲「遵命!」退了出去。

    帷帳內的吉兒早已淚流滿面,心想:「為什麼?為什麼?父皇與李家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竟以救駕之功也無法彌合?大家不都是親戚嗎?為什麼竟比仇人見面還要份外眼紅?」

    正在此時,忽聽到楊廣在叫:「吉兒,吉兒!」

    吉兒一驚,幾乎跳了起來,忽想到:「不好!父皇要派人暗殺世民。這……這……世民豈非危險之極?不,不,我要去報信給他!」

    她也不答應楊廣的呼喊,飛奔回自己房中。荷香見她滿面淚痕,神色大異,不禁嚇了一跳,忙問:「公主姐姐,您怎麼了?」

    吉兒道:「快去找一套打雜宮女的服飾給我!」

    荷香見她神情凝重,也不敢多問,忙照著吩咐去辦了。

    不一會兒,吉兒已扮作打雜宮女混出行宮,探聽到雲定興所住的驛館,一直尋了過去。守門的衛兵一見她出示公主符牌,嚇了一跳,忙恭恭敬敬的讓進館中。

    吉兒尋到後花園,只見李世民正在亭子中自斟自飲的喝悶酒。

    李世民見她突然孤身來到,心頭一震,忙迎上前,道:「吉兒,你……你怎麼來了?」

    吉兒「哇」的一聲大哭,直撲入他懷中。

    李世民心頭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直冒上來,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快說啊!」

    吉兒抽噎道:「到底……到底父皇為什麼這樣恨你們李家的人?他……他要派人來殺你。你快走,快走!走得越遠越好,再也別來見我父皇了!」

    李世民心中一片茫然,跌坐在石凳上,道:「你瞧,我說得可有多准,我們當真是見一次面就少了一分指望!哈,我永遠也不見你父皇,你父皇難道就會甘心放過我嗎?就算他放過我,又甘心放過我爹嗎?吉兒,吉兒,我們注定了只能做仇人啊!」

    吉兒軟倒在他腳邊,仰頭道:「我就是不明白,你爹到底哪兒得罪了我父皇,惹得他這樣生你們的氣?」

    李世民大怒,伸手在石几上一拍,震得酒壺酒杯都跳了起來,厲聲喝道:「你到如今還護著你父皇來派我爹的不是?難道到了今天你還沒看清,你父皇壓根兒就是一個昏君!是一個賞罰不明、嫉賢妒能的獨夫民賊!」

    吉兒嚇得幾乎暈過去,指著李世民道:「你……你說什麼?這……這可是大逆不道!你不要命了嗎?」

    李世民冷笑道:「是你父皇要來取我的命,可不是我自己不要命!」

    吉兒搖頭道:「不會的,不會的!父皇向來仁厚。他又那麼愛我,怎麼會……怎麼會……」

    「哼,仁厚?吉兒,你真是昏了頭了!我和他的賬先不論,只說他曾許諾凡守城將士在解圍後都可升賞,如今竟然反悔!以突厥的蠻夷之邦尚且知道言必信行必果,不送你回來就不能攻打雁門關;你父皇卻公然出爾反爾。他連君子都不配當,別說是一國之君!你說他待你很好,那也不見得,他若真的待你好,怎麼又會將你下嫁突厥來換他的性命?」

    吉兒大聲道:「這是我心甘情願的!父皇也很傷心,你……你怎能這樣罵他?」面上忽現悲苦之色,「就算我父皇真的很不好,你也不可以恨他,不可以,不可以!」

    李世民長歎一聲道:「吉兒,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你……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走了,還是那句話,我們不要再見了!」說著,一咬牙轉身欲走。

    吉兒大叫一聲,衝上去,李世民回身摟住她。

    吉兒大哭道:「世民,世民!」

    李世民低頭吻落在她滿是淚水的唇上。

    吉兒全身一軟,迷迷糊糊間只想:「我若現在死了,就不必有這許多苦惱!」想到「死」字,忽一下子掙脫他的臂彎,轉過身去跺腳叫道:「走吧,走吧!快走啊!」

    李世民一狠心,轉身奔出了後花園。

    吉兒順著亭柱慢慢軟倒下來,已是欲哭無淚。

    李世民抄小路潛回太原,將雁門關之事及說服突利合作的情形都說了,吉兒之事自然仍是略過不提。

    李淵一聽,高興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聲問:「真的?真的?這是真的?」

    李世民見父親如此高興,本是鬱鬱的心情也不禁一振,道:「半點不假。那突利王子還與孩兒結拜為香火兄弟,他日一定能在緩急間助我們一臂之力。」

    李淵歡喜得直搓手,說:「二郎,你這次可立了大功,要爹賞你什麼?」

    李世民笑道:「爹爹有什麼賞孩兒的?」

    李淵笑罵道:「瞧你的,一聽有賞就忙不迭的來討了。幸好爹近來為你辦妥了一件事,否則幾乎要交白卷。」

    李世民忙問:「是什麼事?」

    李淵得意的道:「二郎,你如今年紀也不少了,早該成家立室……」

    李世民聽到此處,心頭一震,面上的笑容當即僵住了。

    李淵卻沒留意,繼續說:「……這件事我在長安時已在想了。要找個配得上我家門戶的姑娘可還當真不容易,卻總算給我找著了。二郎,你可記得前朝右驍衛將軍長孫晟嗎?」

    「唔……這個……這個……孩兒……」李世民心神恍惚,竟半句話都答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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