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北中國風雲變幻的時候,安定了三年的湖南也發生了政變。湖南在民國初年經歷了湯薌銘和張敬堯兩度暴虐的統治,直到民國12年趙恆惕主政後,才算是安定下來。此後兩年,湖南倡行省憲,不介入南北之爭,理首建設,蔚然可觀。趙恆惕主湘期間,湘軍編成了四個師,第一師師長賀耀祖,第二師師長劉鍘,第三師師長葉開鑫,第四師師長唐生智。葉開鑫部駐沅陵,兼湘西善後督辦,唐生智部駐衡陽,兼湘南善後督辦。唐生智這時才28歲,留了兩撇仁丹鬍鬚,他的父親唐承緒則任趙恆惕的實業司司長。
湘省西南邊區有一商埠,名叫洪江,是鴉片和油類木材出口的咽喉,設有大小關卡,稅收為數甚巨,凡駐紮洪江的部隊一向被人視為肥缺。趙恆惕派葉開鑫部駐防洪江,遂使唐生智心存不滿,不過趙為了公平起見,令葉按月補助若干經費予唐,因此唐遂容忍未發。
14年冬,唐生智想把湘南地方團隊擴充成旅,乃請葉增加補助費額,被葉開鑫拒絕,於是唐惱羞成怒,向趙恆惕提出要求,要和葉換防洪江。趙對於葉、唐兩人並無軒輊,初以為自己的德望可以服人,卻不料唐為人年青氣盛,桀驁不遜,根本不把趙省長放在眼中。趙漸感事態嚴重,但仍認為唐生智父親唐承緒位居實業司長,尚在省城,唐投鼠忌器,似不至挾兵叛變。唐承緒亦感兒子蠻不講理,乃向趙引咎請辭實業司長。趙一面慰留唐承緒,一面派唐生智的同學唐希汴旅長赴衡陽從事疏導,並敦促唐到長沙出席軍事會議。
當唐希汴尚未啟程前,有一個郴州人首斌曾自告奮勇願偕唐希汴同赴衡陽,首斌是唐生智在保定軍官學校的老師,曾任湖南水上警察所長,在任兩年,違法貧污,被控撤職,在長沙作寓公,娶了陳姓一對姊妹花為妾。此次想借唐生智事件從中取利,趙恆惕對首斌為人甚鄙棄,故拒絕其要求。
唐希汴到衡陽後,對唐生智曉以利害,竟然說動了唐,答應赴長沙一行。唐希汴返長沙覆命,大家鹹慶幸化干戈為玉帛,可是首斌卻暗派專人送給唐生智一封信,勸阻其勿晉省,且謂晉省必有性命之憂。唐接到首斌密函,乃中止赴省,長沙、衡陽之間,於是人心皇皇。
趙曾有函給唐生智,勸其懸崖勒馬,並雲彼此多年袍澤,患難與共,且令尊尚在我處任職,於情於理,你不應叛我。怎知唐生智卻翻了臉,他給趙復函說:「我父即為你父,如因我行動而殺我父,請分我一杯肉羹。」唐生智深知趙恆惕是一位長者,所以用此話來激趙,果然趙宅心忠厚,對唐父始終寬待。
唐生智既然翻臉,集中軍隊迫向長沙,趙恆惕認為難以理喻,若舉兵相抗,必致地方糜爛,使數年心血毀於一旦,乃決心退位遠引。
15年2月28日,趙恆惕在老督軍署門首張貼佈告,宣告辭職:
一、實業司長唐承緒辭職照準。
二、內務司長吳景鴻辭職照準。
三、軍務司長李右文辭職照準。
四、調第四師師長兼湘南善後督辦唐生智為內務司長,兼軍務司長。
五、本省長近因健康欠佳,赴滬醫治,依照省憲規定,所遺省長職務,著由內務司長唐生智代理。
這項佈告的形式,極像現代公文的體裁,可在當時尚為創格。
湖南省憲改廳為司,內務司是省政府中的首席司,也就是今天的民政廳。由於讓唐生智代理省長,他的父親自然不能在兒子下面做實業司長,所以先准唐承緒辭職。
趙恆惕的湖南省長是由湖南省議會票選的,依照省憲法,省長任期要到15年10月屆滿,倘省長任期未滿而不能行使職權時,則由內務司長代理至省長改選之日。
唐生智在衡陽獲知趙恆惕讓他代理省長,遂立即率領湘軍第四師的主力部隊,乘坐他自置的24條汽艇,浩浩蕩盪開赴長沙履新。他就任代理湖南省長時才31歲,真可算少年得意了。
唐就職後的第一張佈告只有16個字——
「惕公倦勤,委政於智;攀留不及,推諉不能。」
唐入長沙,趙已離去,所以有「攀留不及」之句。
唐另有就職通電云:
「趙省長倦勤,迭電攀留,難移高節,用忘譾陋,出任艱巨。環湘鄰省,皆務親善,保境安民,絕不窮兵,集中精力,專圖內治。」
吳佩孚在武漢得到湘變消息,跺著腳說:「這些都是省憲鬧壞了的。」吳和趙是患難知交,湖南是吳發跡之地,但湖南省治的主張則是吳所反對的,所以吳有這句話。
吳窮無所歸時,趙迎他入湘,慇勤款待,現在趙也棄湘飄遊,吳正是報恩之時,他派人守候江干,想邀趙登岸一商,他有足夠的力量可以助趙回湘。
然而趙恆惕卻不是這麼想,他為了避免同室操戈才飄然遠去,如果再借北兵回湘,豈不是與初願相違。同時吳趙雖是好友,但政治見解卻不相同,吳反對省憲,吳趙私交自私交,政見不盡相同,自不能向吳乞援。因此,趙輕車簡從,悄悄過漢,換乘江輪赴上海。
吳佩孚最痛恨犯上作亂的人,尤其是馮玉祥倒戈,直系一敗塗地以後(其實他衡陽撤兵也可以說是倒段祺瑞)。
當時吳佩孚下面有兩派:一派主張聯唐,承認唐生智的既成事實;一派則主張報趙恆惕大德,助趙驅唐。聯唐的,以吳的參謀長蔣方震和重要幕僚唐恩溥為首。蔣方震和唐生智有師生之誼,唐生智是保定軍官學校第一期學生,蔣方震是校長,唐對蔣極為尊敬。驅唐的一派則以葛豪、符定一為主。
唐恩溥事後回憶這一幕說:
「子玉本無成見,從利害的觀點,已接受百里(蔣方震)之建議。故特派百里與余同赴湘垣,與孟瀟(唐生智)面洽。並由余攜有擁吳通電稿回漢翌日待發。既有成議,而敗於子玉左右之擁趙派,遽謂余同意請下動員令,以葉開鑫為討逆聯軍總司令,吳部遙為聲援,聯合攻湘。至是而全局大變。」
陳孝威之《若定盧隨筆》亦記其事云:
「湖南師長唐生智自逼走趙恆惕,即解除趙系師旅長兵柄,並派兵追擊葉開鑫部。開鑫因遣湘人易敦白、符定一、葛豪等求救於吳佩孚。吳自往歲駐兵衡鎮以來(自認湖南為第二故所),好問湘政。幕僚長蔣方震,為唐生智之恩師。機要處處長唐恩溥,素持大體,正視事實,力主以生智督湘,屏藩湖北,佩孚甚以為然。惟易敦白、符定一、葛豪等每日環伺佩孚,乘間進言曰:『生智為恆惕所一手培植,今竟逼走恆惕,無異犯上作亂。大帥因而授之以湘政,是與鼓勵犯上作亂何異!天下後世,將謂大帥何!且蔣百里(方震)唐天如(恩溥)非湖南人,安知湖南事,所言未必適時適切,不如援助葉開鑫回湘,較為兩抑而兩平。』佩孚為衛道者,甚為悅耳,但猶豫未決,囑與恩溥詳商,再行核辦,然意已動矣。易敦白等復擬妥動員計劃,托詞為唐恩溥所手擬。吳以為已得恩溥同意,遂判行而下動員令。迨翌日恩溥至總部,始知有人假托,謬稱為其所擬稿,但並無擬稿人簽名蓋章,而佩孚竟輕率判行,後果將難問,憤而辭職,東下赴滬,示決絕意。佩孚挽不獲。一子之差,全局瓦解。知其事者,迄今無不惋惜。」
15年3月25日,唐生智在長沙召集軍事會議,葉開鑫稱病不出席。第二師師長劉鍘,旅長唐希汴,秘書長蕭汝霖,第三師參謀長張雄輿,旅長劉重威等均被捕。
葉開鑫這時駐軍岳州,唐生智集結兵力向岳州前進,葉自感勢難與抗,乃退入鄂境。吳佩孚以湘局發生變化,令盧金山、劉佐龍、宋大霈等嚴加防範,派江貞艦進泊岳州,唐派歐陽任赴漢口疏通,請以岳州為緩衝地帶。
吳接見歐陽任時,提筆寫了一個「北」字,大聲說:我原本向北進兵。接著又寫了一個「南」字,並且畫了箭頭指向南,揚聲說:「現在要移師南向了。你回去告訴孟瀟,馬上退出長沙,一切還好商量。」歐陽任唯唯而退,還報唐生智、唐初生之犢不畏虎,他寧願以卵擊石,對抗吳佩孚。他是個不知名的師長,和吳佩孚一戰,他就名列群雄了。
他對吳佩孚的代表說:「湖南不是作戰的好戰場,湖南伢子也不是好惹的。吳大帥是名震全國的人物,我只是一個區區微不足道的師長,吳軍有十萬八萬,我只有步槍二萬五千支,吳進兵分中路、左翼、右翼,我的兵力只夠集中一路,吳有海軍大炮,我什麼也沒有。吳軍攻進長沙,我就從另外的路殺到武漢和他換防。吳佩孚打倒唐生智,勝之不足為大帥之榮,我如打倒了吳,就是我一舉成名的好機會。吳大帥要給我造機會,我是求之不得的。」一邊說一邊掏出了手槍,興奮地說:「我不住租界和吳大帥一樣,倘不幸我失敗了,就用這個解決自己。」
湖南是南北必爭之地,也是誰碰了誰就會吃虧的地方。袁世凱沒有解決湖南,段祺瑞還栽在湖南問題上,吳二次出山只是一個紙老虎,對湖南的新生之虎竟嚇不倒。
吳以善戰馳名,其實並不善戰,尤其不懂政治戰,因此顧前而不顧後,顧左而不顧右,二次直奉之戰失敗即在於此,現在他又舊病復發,他既要北上討馮,又要南下驅唐,正犯了南北兩面作戰的大忌。
吳的軍師張其-勸吳放棄過問湘事,湘事讓湘人自了。唐生智的勢力不可侮,縱然打下了長沙,打下了衡陽,湘省局部問題將演為南北問題。
吳不聽張的建議,他過去曾一而再得意於湖南,尤以湘鄂之役以最廉價而得最高收穫,他忽略了自己這次東山再起,已無可戰之將、可用之兵,同時他對唐生智的實力也估計錯誤,更對南北局勢的預測,完全背道而馳。
他對唐施壓力,迫唐投向廣州的革命陣營,廣州的新生力量,吳竟渾然不知,這是他最大失敗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