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風華 第五章 逐鹿篇Ⅴ
    時間一天又一天地過去,趙玄哲早由景熙宮遷入了干華殿,而離干華殿最近的榮穆殿在英桓帝的屬意下,由先前的御書房硬是改成了九王的居所。  

    這個不合慣例的舉動當然會引起一些人們的非議,然而出乎趙玄哲的意料,其中反對聲最大的是其時已經升為太師的譚翊。  

    「殿下對於九殿下過於寵溺,這會成為殿下的弱點。」譚翊這樣告訴英桓帝,「大燕的皇帝不應該有這樣的弱點。」卻被趙玄哲以一句「太師只需輔佐寡人朝堂之事便可,至於寡人家務之事,太師不便過問。」輕輕帶過。譚翊沉著臉離去了,他自年輕的皇帝幼時便在一邊竭力輔佐,趙玄哲對他素來敬重,而這是他第一次違背他的意願。  

    「等五哥住到干華殿去,就離我更遠了。」趙玄哲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在乎九王當時那句話,然而他固執想籍由這種方法來拉近與九王先前的聯繫,即使這種方法對於一個君主顯得那麼幼稚而無可奈何。他其實並沒有多少奢求,他只是希望一切可以像現在這樣繼續下去,只要能讓他還保有一點點不足以作為君主的脆弱。  

    然而蒼天卻是冷漠無情地公平,他既然給了你至高的權力,就再也不會給你一點平凡的施捨,趙玄哲微不足道的願望,從來就沒有真正實現過。  

    三日後,英桓帝於宮中遇刺。  

    其時,趙玄哲去棲梧宮向以成為太后的母親請安,恰逢莊王的母親景太妃亦在太后宮中。這位太妃年輕時是武烈帝后宮中最嬌艷的女子,逢人總是笑臉相迎,那種特別笑容讓趙玄哲覺得熟悉,只是想不起在何處見過。趙玄哲曾有幾次注意到這位太妃遠遠看著自己,美麗的眼中充滿一種淒婉與欣慰,而從莊王對自己的友善態度看來,景太妃並不如其它高位妃子熱衷於讓自己的兒子為權力勾心鬥角。因此趙玄哲對這位太妃的映像多少有些不同於宮中其它妃子。  

    景妃見趙玄哲似是十分高興,三人一番寒暄算得和睦。便在此時,變故突生。  

    一名內侍忽然從懷中拔出短刃向趙玄哲刺去,趙玄哲慌忙退後,太后驚得跌坐在一邊,景太妃驚呼一聲,竟發瘋一般向內侍撲過去奮力去搶他手中的利器,內侍沒料到一向柔弱的景太妃竟突然如此凶悍,手一偏,短刃直直刺入了景太妃的身體。  

    侍衛趕到,刺客很快被拿下,供認不諱,是平王殘黨,對主子的忠誠讓他獨自一人進行了這個愚蠢的計劃。  

    趙玄哲一邊慌忙讓人去宣太醫,一邊讓人把景太妃抬到太后寢室的床上,兀自看著從景太妃身體裡流出的血把床單染得殷殷一片血紅,心中震驚不已。他轉回頭看向跟過來的寧太后,她剛剛從驚嚇中恢復,虛弱地倚在門邊,眼神亦分外困惑。  

    待太醫趕到,已是來不及了。褚雲修第一次無可奈何地對著等在外面的趙玄哲與寧太后搖搖頭。  

    「莊王呢?怎麼還不去把莊王找來!」趙玄哲大聲下令。  

    「回皇上,剛剛去驚瀾殿問過了,莊王今兒一大早就出了宮,現在應是在曲尚書府裡,已經遣人去請了。」一個宮人戰戰兢兢地回答。  

    「皇上,景太妃剛剛對微臣說是想要單獨見皇上一面。」褚雲修趁寧太后不注意,附在趙玄哲耳邊輕聲說道。  

    趙玄哲一楞,推開門一語不發地走了進去,寧太后見狀想要跟進去,被褚雲修攔在了外面。  

    莊王快馬加鞭從尚書府趕回來時,已是半個時辰後的事了,他不顧一切地推開門,只來得及看見趙玄哲面如死灰地愕然站在那裡,景太妃的手死死抓住明黃龍袍的袖擺,至死也沒有放開。  

    「孩子……我的孩子……」景太妃臨終的悲泣在腦中重複,一遍,一遍,又一遍……  

    趙玄哲深一腳,淺一腳,獨自蹣跚在這個他自幼長大的宮城。  

    「你是我的孩子,我親生的孩子。原諒我,你和寧太后的兒子相差不過一月,我一時貪心,將襁褓中的你們換了過來……這麼多年,我都不能在你身邊……」  

    多少年,趙玄哲只知道自己身為太子,將來要繼承大燕朝的皇統帝位,長久以來,對天下的責任押在他並不健壯的肩膀上,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意念,所作所為都是以一個君主的標準來衡量。這麼多年,他究竟為此失去了什麼,他連想也不曾想過。除了現在的皇位,趙玄哲驀然發現自己十八年的歲月,竟似沒有真正活過。可是現在他知道這份重任不是他的,而他卻再也不能放下。  

    以後會是什麼樣子?  

    趙玄哲離開棲梧宮時看見了寧太后冰冷的眼睛,司皇后與昭明太子的事情歷歷在目,這個為了讓自己血脈永遠留存於大燕朝皇統中不擇手段的女人並不是一個可以忽略的勢力,她已經起了疑心,而趙玄哲太清楚她的手段。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寧太后不惜一切代價拔去自己這個眼中釘,而如果自己的身世公佈於眾,莊王耿直,做事從來隨性,一個感情用事的人,趙玄哲不能將皇位交給他。那麼必將是另一場為了權力的血腥爭鬥。趙玄哲厭惡了這種爭鬥,他只能在事情發生前結束他。趙玄哲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雙眼睛早忍不住得滿是酸楚,最殘酷的一切開始在他心中明晰起來。  

    寧太后,莊王,已是他的敵人,不惜一切也要除去的敵人,那麼九王呢?那個笑著說要永遠在他身邊的鈺兒呢?  

    趙玄哲回到干華殿,許多大臣聽說了宮裡出了如此大事,都是已經趕在殿外候著了,見皇帝歸來都是忙著見禮。  

    英桓帝一語不發,逕直走進大殿,只丟下一句話:「把譚翊找來,本宮有事與他單獨商量。」  

    次日,景太妃下葬,英桓帝並沒有前去,只遣人送去一紙輕薄薄的悼文,不久跟隨景妃多年的一位老嬤嬤亡故,屍首發現時似是受了酷刑一般。機敏的宮人開始注意到英桓帝不再定期去棲梧宮向寧太后請安。人們先是對此議論紛紛,但是正如同其餘深宮裡沒頭沒尾的傳說,他們很快就被遺忘在腦後。  

    又過了幾日,太后出遊,由莊王隨行。途中遇襲,莊王落下懸崖,等到他再次出現在趙玄哲面前已經是許多年後的事了。而太后在驚嚇之餘,回到棲梧宮,等待他的是英桓帝一道終身軟禁的旨意。  

    英桓帝獨自坐在干華殿空曠的大殿上,等譚翊前來向他說明了情況,皇帝只淡淡說了一句:「知道了。」  

    「皇上,太后軟禁也就罷了,莊王墜崖卻沒有見著屍體,果真不用潛人去尋嗎?」譚翊質疑道。  

    「沒有太后從旁協助,莊王不過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庶子,構不成多少威脅,他如果足夠聰明就不會回來。如果遣人大肆盤查,反倒引人非議。」  

    「戶部尚書曲錚與莊王交往密切,皇上決定如何處置?」譚翊仍不甘心。  

    「我問過驚瀾殿的內侍,莊王與尚書府交往密切,是看中了尚書府一個孩子。太師,寡人知道你處世嚴謹,但是此次並沒有牽連他們的必要。」  

    譚翊沉默了一會,終於抬起他陰鶩的眼睛:「那麼,九王殿下呢?皇上預備如何處置?」  

    趙玄哲抬起頭冷冷看了譚翊一眼:「他並不知情,對他沒有必要與以往有什麼不同。」  

    譚翊深深歎了一口氣:「皇上,老臣一直認為您在涉及九王的事情上,總是過於感情用事,這不像平時的皇上。」  

    「平時的我該如何,把太后、九王、莊王還有曲錚都殺了嗎?」趙玄哲突然憤怒起來,「太師,寡人對您素來敬重,可是您現在卻要求寡人殺死這些無辜的親人?」  

    「殿下無需親自動手,若殿下不忍,可由老臣代勞。」譚翊並不為所動。  

    趙玄哲沉默了,但是他很清楚,對於眼前這位他一直也是唯一敬重的長者,自己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作品,一件畢生得意的作品。譚翊一直將按照自己認為最精心的方式雕琢著他,期待他成為最符合他譚翊標準的完美君王,但是顯然現在譚翊在這件作品上發現了瑕疵,他會不遺餘力地以自己固執而殘忍的方式去彌補修復這個缺憾。而屆時,情況將超出自己的控制。  

    「你看著辦吧,但是如果讓我發現你在對九王下手,寡人會不惜一切代價先除掉你。」  趙玄哲妥協了。  

    譚翊謙恭地低下頭:「老臣遵旨。」而後默默退下。  

    三日後寧太后因一種不知名的疾病病逝於棲梧宮,而曲錚則在半年後蒙冤與他深愛的妻子一同丟掉了性命,就連他們當時年僅十一歲的孩子曲微也在刑部的堅牢裡整整度過了一年的暗無天日的生活。而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趙玄哲仍為他的妥協,陷入無盡的夢魘之中。  

    譚翊到門外迴廊時,恰與剛進來的九王擦肩而過。他轉頭看向九王,九王卻連看也未看他一眼,未等內侍通報一聲就闖進了大殿,直直盯著龍椅上的趙玄哲,一雙眼滿是難以置信的悲哀。  

    「我知道你會來。」看見九王進來,趙玄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緩緩走向九王,「我在等你。」寧太后被皇帝軟禁這個消息早已傳遍了整個皇宮,九王又怎會不知道。  

    「五哥,我有一些話想問你。」九王看著趙玄哲,普天之下再無一人敢如此對大燕朝君主如此說話。  

    「我也有一些事情要告訴你。」趙玄哲絲毫不介意地淡淡地沖九王笑了笑,「陪我回一趟景熙殿如何?」  

    九王有一刻的困惑,末了,終於點了點頭。  

    人去樓空的東宮景熙殿亦是二人糾葛最深的地方,故地重遊,雖並未過去多少時光,昔日無間的兄弟卻已成今日的君臣,二人卻多少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歎。  

    「我殺了很多人。」趙玄哲突然開了口,「以前殺了很多,以後也還是會繼續下去。」  

    九王頓在那裡,以一種震愕的眼光看著趙玄哲:「可是……五哥,你從來就不是一個嗜血的人。」  

    趙玄哲噗一聲笑了出來,似是嘲笑九王單純的想法:「的確,我算不上一個嗜血的人,我更擅長不見血的方法。平王、那十萬兵士,當然還有許多我不知道名字的人,我並沒有親手殺死他們,但是他們因我而死,只是為了一些理由。」  

    「可是,那是因為他們想要殺你不是嗎?」九王試圖為趙玄哲辯解。  

    「是的  ,他們有些想要殺我,有些可能想要殺我,有些又知道了太多的事情……有很多種理由可以讓他們死在我的手裡。鈺兒,我希望一切都能如你所想的那般單純,但是這個皇宮如同一個大沼澤,你有兩個選擇,變成它的一部分,或者被他吞沒死去,而我選擇了活著,並且成為了這片泥沼的主人。」趙玄哲看向在一邊有些不知所措的九王,「先前在獵場的冷箭,不是平王的,不是其它任何人的,那是我安排人射的,如果不是你當時衝了出來,我已在那時就除去了平王。」  

    「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九王有些木然地看著眼前開始變得陌生的趙玄哲。  

    「你不是來問我太后的事情嗎?」趙玄哲笑了,他從未在九王面前露出過這樣的笑容,完美而冰冷,「你不想知道嗎?她或許只是另一個平王而已。」  

    九王低下了頭,他沉默了,但是當他再看向趙玄哲,卻是一種出乎趙玄哲的預料的堅定。  

    「不,現在,我已經不想知道了。」他這樣對趙玄哲說。  

    「為什麼?」趙玄哲楞住了,他第一次無法猜透這個簡單的人的心思。  

    「五哥,我永遠沒有辦法恨你的。」九王有些答非所問地回答,「所以,如果是讓我必須恨你的事,我不想知道,因為那只會讓我失去你。」  

    趙玄哲突然感覺自己的胸腔中有一種奇異的痛,這是他先前不曾有過的,然而他仍擠出他面具一般的笑容:「鈺兒,這樣的我,你不怕嗎?你不怕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九王搖搖頭:「全天下都能說你殘冷無情,我不能。這麼多年,我懵懵懂懂,如果不是你,我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從小到大。都是你在照顧我,我卻欠你太多。五哥,我知道,你做事總是有自己的理由,即使有一天你要殺我,我也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  

    人心過於脆弱,於是趙玄哲為自己造了一顆假心,無論眼前發生什麼,假的心總是足夠堅強,而真的心會不會痛,只有自己知道。趙玄哲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動搖。什麼時候,這個甩不掉的弟弟,竟成了唯一可以觸動他真心的人?究竟是什麼時候,對他產生了超越了兄弟的感情?趙玄哲不知道。或許在自己見到剛出生的他的那一刻,一刻種子就種入了彼此的血脈中,隨著一天一天的想處,一年一年的思念,就這麼吸收養分,漸漸萌發,把感情也融在了血脈中,濃濃稠稠,不可分割。  

    「鈺兒,你到燕北去吧,忘了在這裡的事情,這裡真的很不適合你。」趙玄哲背過身去。  

    「那難道就適合你嗎?」九王快步走上去,扳過趙玄哲的身子,「以前,我再怎麼纏,再怎麼犯錯也不會趕我走的五哥,怎麼會讓我忘了他的事呢?你都已經變成這樣了,怎麼會適合這裡呢?你不是說過如果有一天,我覺得自己不認識你,就千萬不要離開,不然趙玄哲就真的死了嗎?所以我怎麼能現在離開?我不是說過要永遠在一起,我不要只有在想你的時候閉上眼睛才只能看到你的影子!我不走,要走也是綁了你這個皇帝跟我一起走。」  

    仍是孩子氣的話語,仍是一本正經的神情,趙玄哲突然很想笑,九王卻哭了,眼淚就這麼流了下來,落在趙玄哲手上,濕濕涼涼的。  

    「你已經說過長大以後都不能哭了。」趙玄哲雙手扶上九王的臉頰,有些心痛地替他擦去淚水。  

    「本來都說了要保護你,可是現在卻什麼也做不了,我算什麼長大……」九王哽咽著,像一個孩子,「五哥,如果有下一世,我們還做兄弟,還在一起,但是再不要在這皇宮可好?」  

    突然一陣痛徹心扉的感覺,趙玄哲輕輕吻上九王的眼睛。  

    不顧神情驚駭的九王,趙玄哲就這麼獨自離開了。  

    凜冽的夜風讓他想起,三年前九王走時,自己站在高高的玄武門城樓上,抬頭默默看著流雲變幻,夢想著幻化成自由的風,不用依靠翅膀就飛上天空。然而有一日,當他清晨醒來,看見自己手上的鮮血淋漓,自己已是皇宮最冷漠殘酷的主人。  

    『五哥,如果有下一世,我們還做兄弟,還在一起,但是再不要在這皇宮可好?』  

    下一世?那麼此生此世呢?那是一條鴻溝,一道天塹。彼此長年累月累積的感情的種子,卻在萌發的瞬間就已經枯萎在禁城冰冷的夜風中。趙玄哲第一次生出一種拋棄一切,再世為人的夢想,然後,這一次,或許真的不用再為了那些責任的枷鎖,封閉起自己的真心了吧!  

    那天晚上,趙玄哲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那個可憐的女人,那個曾經美麗優雅,貴為國母的女人。  

    「景妃的孽種,景妃那個賤人的孽種。」女人揮舞著乾瘦的雙手想要掐住他的脖子,長長的指甲呈現著青白的顏色,「我養你十八年,不惜一切助你登上皇位,你居然是那個賤人的孽種!」  

    「寧太后,平靜下來吧!景妃將我與您的兒子於襁褓中調換過來,與您先前以十皇弟的死陷害林昭儀並沒有什麼不同,都只是一種手段,而您只是輸了這場權力的遊戲,更何況您的敵人景妃已然早你一步去了。」  

    女人挫敗地跪在地上,失聲痛哭:「可是你還活著,你已經殺了我的一個兒子,你還會去殺我的另一個兒子。」  

    「玄庭落下了懸崖,我的人並沒有找著他的屍體,他還活著,如果他足夠聰明不再回來,我並不願意為難他;至於玄鈺,這件事他現在不知道以後也不會知道,他依然是我寵愛的九弟,就如同您依然是我敬重的母后。」  

    「母后?我?」女人猙獰冷笑,「我是你的母后,那麼你為何將我軟禁於此,為何要讓人來殺我。」  

    「因為在大燕朝的江山社稷前,任何人都是無足輕重的。您在試圖引起天下政局的動盪,而我不得不以這種方法阻止你。」  

    「說得好,趙玄哲,說得好!冠冕堂皇的理由。」女人用那張沒有血色的臉淒厲地大笑,「你贏了,天下是你的,你天生就比別人更善於玩弄人心與權力,你天生就比別人更能淡漠自己的感情,除了你還有誰更適合登上權力的頂峰。但是你記住,你是一株毒籐,永遠只能在有毒的土地上生長。所有美好的事物感情都會在接觸到你的一瞬間枯萎,人們敬畏你懼怕你或者被你的面具欺騙,但是沒有人會去愛真正的你。」  

    趙玄哲站在那裡,看著女人融在深沉的黑暗裡:「不,太后,我愛您的兒子,您的兒子也愛我,他會一直在我身邊。」  

    他這樣告訴自己,不敢觸及心中的動搖。  

    又是一年過去,九王終因年滿十八,而無法繼續住在宮裡,搬去了宮外的王府;趙玄哲這次並沒有再可以去做什麼,如果彼此的距離已是鴻溝,那麼再添上一筆也就無所謂了,他依舊帶著他身為九五至尊的面具,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  

    一個人的時候他開始問自己:「究竟有多少人因為你而死去,又有多少人因為你而活了下來?」  

    有時趙玄哲會覺得這個問題很愚蠢,身為一個皇帝,就決定了你必然會殺死很多人,也會成為很多人的救星。他並不後悔自己所作的一切,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經決定不會為自己所作的任何時後悔,因為那些都是他必須完成的責任,而他也選擇了自己認為最合適的方法。  

    矛盾的是,他還是會在潛意識中不斷追究著這個問題,還是會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這個沒有也永遠也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趙玄哲知道這是自己的心魔,或許有一天自己會因此崩潰,但是這個心魔,在他的心中潛藏了太多年,而它的呼聲也被自己忽視了太多年,直到現在它成為自己的一部分而無法阻止。  

    終於,年輕的英桓帝病倒了。  

    低燒,發熱,延續了許多天,一如趙玄哲十二歲那年。趙玄哲依然封鎖了消息,他喝退了內侍,一個人在龍榻上躺著。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是這樣躺在棲梧宮,孤獨地看著高高的穹頂,驚恐不已。  

    寢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  

    趙玄哲聞到了熟悉的藥箱,調侃起來,「寡人正在想著,你這太醫院長是不是又在哪個深山老林裡迷了路。」  

    褚雲修略施一禮道了聲:「皇上。微臣來遲,請皇上恕罪。」  

    趙玄哲道:「自己起來吧,寡人可是連扶你的力氣都沒有了。」  

    「恕臣直言,這是皇上不該諱疾忌醫。生了病把自己一個人悶在屋裡。」褚雲修說話不喜拐彎抹角。  

    趙玄哲苦笑:「再多的人有什麼用,找那些老頭不過是浪費時間聽他們一堆的醫理分析,再喝些不蘊不火也沒作用的湯藥。寡人的病,能治的太醫也只有你。不過,你當年說的是可以延續十年,怎麼如今也才過了八年吧。」  

    褚雲修歎了一聲:「這些年,皇上積勞過多,心衰體竭,病情自然突然加重。」  

    「那你可找到藥了?」趙玄哲問得很平靜。  

    「找是找到了,只是,此藥性猛,一旦服下會假死十日,且只有五成生機,而以皇上現在的境況,即使成功,也得立刻往南方溫潤之地常年靜養……」  

    二人都沉默了,冒著生命危險,假死十日,且病癒後得長年離開京城。這其中任何一條都需要趙玄哲放棄九五之尊的地位,而權力的交替,兩個皇帝共存的局面,必將導致政局的動盪。  

    「褚太醫可有辦法拖延?」趙玄哲突然問。  

    「有是有。」褚雲修皺起眉頭,「只是此疾多拖一日,便是少一份治癒的把握,若挨到下次病發,縱使服藥,也是九死一生。」  

    「那麼就請褚太醫為寡人再拖幾年吧。」  

    「皇上?」褚雲修有些驚訝。  

    「再多幾年,只需要再多幾年,寡人還有一些事要處理,若要皇位平安過渡,也還有幾件事不得不做。」趙玄哲看向虛空中並不存在的地方,「那時,寡人了無牽掛,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皇上為天下做的已經夠多的了,也為自己考慮考慮吧。病情實在是不能再拖延了。」褚雲修忍不住說。  

    趙玄哲搖搖頭:「這是寡人能為大燕朝盡完最後的責任。」  

    能起身走動的第一天,趙玄哲去了刑部的天牢,在那裡,他見到了曲微,戶部尚書曲錚的遺孤,亦是莊王先前每每前去尚書府的「癥結」——一個精靈古怪,以「天下第一大貪官」為志向的少年,過於秀美的臉上,有著一雙清澈的眼睛。  

    當天晚上,趙玄哲將曲微以義弟安郡王的名義接入皇宮,賜住在莊王先前的居所驚瀾殿裡。  

    而回到干華殿時,譚翊已經候在了那裡。  

    「皇上把曲家的那個孩子收入宮裡了?」  

    趙玄哲猶豫了,隔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道:「這是朕唯一能夠為曲尚書和莊王做的。」  

    「皇上究竟是變得軟弱了,還是另有打算?」譚翊冷笑,「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皇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老臣所學所知對陛下而言用處也的確不多了。皇上是想將來借他的手除去老夫嗎?」  

    以前的假話太多太真,於是真話也變得虛假了嗎?趙玄哲的眼色有一絲的沉痛:「太師,寡人很感謝你多年的傳道授業。但是這條沒有感情的路寡人不想繼續走下去。」  

    譚翊搖搖頭蒼白的頭顱:「皇上不明白罵,老夫寧願死在一個真正的王者手裡,也不願意看著自己傾盡心血的君主變成懦夫。」  

    「太師,寡人真的不想與您為敵。」  

    「陛下是皇上,皇上的責任是與所有危害江山的人為敵,只怕今後的事由不得陛下了。」譚翊笑道,「陛下如果真的體諒老臣,就請陛下用老臣的血換回那顆堅強的王者之心吧。」  

    年輕的皇帝不再說話,他的心中是真正悲哀的,他知道譚翊從來說道做到,如果他執意要自己狠下心殺他,那麼這個睿智而偏執的老人會有至少一百種方法,畢竟這個人偏執到可以為了自己認定的原則冷酷地放棄一切其它東西。那麼,那時候他又該怎麼做呢?是向以前一樣毫不猶豫地除掉阻礙自己阻礙大燕朝的人那樣殺掉這位曾經的恩師嗎,這正是譚翊的期望吧,用性命換回冷酷無情的君主;抑或就乾脆對譚翊的作為視而不見呢,可是以譚翊的能力而言,那對大燕朝而言將是致命的腐蝕吧,他和譚翊一樣清楚,自己絕對不會放棄對天下的責任,那個自他出生時就背負的重擔早已如本能般在心中根深蒂固,如同一個父親保護自己的孩子。  

    趙玄哲就這樣看著太師譚翊一步一步的離開,走上與自己不同的道路,他怔怔坐在那裡,他知道無論這中間的哪一條,都必是困難重重。未久,以朝中某位重臣為首,糾結起一個魚龍混雜的關係網,貪婪地如蛀蟲般迅速從內部腐蝕著大燕朝。皇帝多次派人查探,卻只能削其羽翼,始終無法掌握足以動搖其根本的決定性證據。  

    五年後,皇弟安王殿下亦即原戶部尚書曲錚之子曲微成人,以至高親王權勢強行鎮壓群黨,譚翊不敵,與其餘貪污官員共計三十四人,為曲微斬於午門,大燕朝最大貪污案至此告破。據獄卒所言,譚翊收押期間,安親王曲微動用酷吏嚴刑拷打。自始至終,趙玄哲以皇帝之尊,幾乎不曾過問此案。機緣巧合下,曲微以自己的意志,達成了趙玄哲原本並未刻意加諸在他身上的任務。  

    譚翊伏法不及一個時辰,皇宮傳出消息,皇帝趙玄哲駕崩,遺詔讓位於博親王趙玄縉,並召回流落在外的莊王,賜封燕北王,而九王則接替原先博親王的職務去了南疆,安親王曲微殉葬帝陵。  

    真相依然是不為所知的,如同所有治理清明卻英年早逝的君主,人們嗟歎著英桓帝的逝去,沒有人知道京城郊野的皇陵裡,有著一個空墓,如同蝴蝶飛出後留下的繭殼,那裡面有著痛苦、悲傷而無奈的記憶,而它的主人在那裡拋棄了這一切,從而得到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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