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往事成煙,只迷離在不曾忘卻的心裡。當和煦的陽光遍灑南疆瑰麗的土地,這或許是他與他新的開始。
南疆王府管家本名孫福來,原是在宮裡九王趙玄鈺的侍衛,出生時算命先生說他面相大吉,必是福祿雙全,安和終老。如今十五年過去了,算命先生的話也應驗了不少,孫福來不僅身體硬朗,且跟著九王爺一路高昇,做了顯赫的南疆王府的管家。福祿全了,只是這安和終老大概還差那麼一點點……
清晨。「孫管家!」一聲親切地呼喚傳來。
「什麼事啊?」正在書房整理書桌的孫管家轉頭循聲看去,豈知這不看不要緊,一看頓時兩腿一軟,連聲音都變結巴了。「皇、皇、皇……」
「喲!孫管家您這是怎麼了?」趙玄哲連忙上前扶住差點軟癱地地上的孫管家,「前兩天見面時,不是跟您說了嗎,還有我不姓黃,我姓趙,您要實在看得起我,稱一聲五爺,用不著行此大禮。」
「奴……奴……奴……奴才遵……旨……命,遵命、遵命,奴以遵命。」孫管家半天才緩過一口氣來,連忙站好,躬身立在一旁,惶恐答道,「不知,皇、五爺有什麼吩咐。」
「哦,其實也沒什麼急事,孫管家,你知道你們王爺在哪嗎?我正在找他!」趙玄哲語氣分外溫和。
「爺?這幾天還真不常見到,今天上午在後院我前眼才遠遠看見,一轉身就又不見人影了。」孫管家臉色不自然地一擰,「五爺,王爺最近很忙嗎?」
「我哪裡會知道,來的第一天晚上見了一面,後來這三天我可是連影子都沒見著。」趙玄哲雙手一攤,苦笑道,「按說他來南疆赴任也一個多月了,交接政務早該結束了……」
怎麼會這樣?孫管家聽得下巴差點掉下來。九王爺會躲著眼前這位「五爺」?天要下紅雨了?孫管家正暗自犯著嘀咕,冷不防趙玄哲突然湊到他的眼前,笑得分外燦爛:「孫管家,您說,你們王爺該不會是來了興致,跟我玩捉迷藏吧?」
「不會不會!」孫管家連忙矢口否認,「五爺您又不是不知道,王爺可是自打小時候那次起就不敢跟您,呃,我是說不敢和先皇英桓帝玩捉迷藏……呃,我是說,王爺他沒有玩捉迷藏的習慣。」
不敢?趙玄哲微微笑著:「孫管家,您倒真是說了句大實話。」
「哪裡,哪裡。」孫管家莫名其妙挨了一句誇,不忘謙虛。
「算了,我再去別處找找,你若見了王爺,告訴他我有事找他。」
言罷,趙玄哲轉身往外走去。等他出了書房,孫管家長舒了一口氣,一顆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烏雲罩頂,孫管家開始後悔自己今日沒翻黃歷,不然今天他鐵定把自己鎖在自己屋子裡,除非雷劈了屋頂否則絕不出來。
天知道他這輩子只有兩怕。第一怕的就是自己見到英桓帝趙玄哲,其實很正常,卻也透著些古怪,雖然這位年輕的君主在傳言中以溫和文雅著稱,但是自立太子那天起,朝野上下卻沒有一人不懼他,其中包括了了過去權傾朝野的三朝元老太師譚翊,以心狠手辣與驚世美貌著稱的外姓親王曲微;燕北十二州獨掌大權的莊親王趙玄庭,連現今端座龍椅的原南疆博親王趙玄縉也多少對他心存敬畏。
至於自家王爺,孫管家不由深深歎了口氣,自家這位王爺是英桓帝最寵愛的九弟,對英桓帝這個五哥的情感深厚,他不是老糊塗,當然知道那早是超出了兄弟的界限,只是先前一直礙於君臣的身份,不敢說也不能說。如今,英桓帝不當皇帝千里迢迢來王腐做了個寄人籬下的「五爺」,對於這份感情的態度不言而喻。如是自家這位王爺吶?怎麼跑得連影子都沒了?真是佛都有火!
想到這,孫管家狠狠一躲腳,長歎一聲:「堂堂七尺男兒,躲什麼躲啊!」
一聲叫慘!
一聲很熟悉的慘叫!
孫管家用顫巍巍的手,揭開垂地的桌布,差點沒暈過去:「王……爺,你在桌子底幹幹嘛?」
「……」九王坐在桌子底下,一邊揉著被踩到手,一邊懊喪嘟嚷著,「孫伯,躲起來是我不好,我也很感謝你雖然發現了卻沒把我藏在這裡說出來,但你也不能這樣對我啊!」
孫管家愈發開始後悔自己今日沒翻黃歷,不然今天他鐵定把自己鎖在自己屋子裡,五雷轟頂他也絕不出來。然而,眼前畢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自家王爺,堂堂的大燕朝一方霸主南疆王,這麼躲在桌子底下實在是不能不問,不能不管。
「王爺,五爺他正到處找您呢!」孫管家試探。
「我當然知道。」
「王爺,我記得您以為五爺去了的時候,傷心得不食不寐,整日就在那裡批平日最不愛看的公文……幾天下來腰帶寬了一圈……」孫管家開始苦口婆心。
「孫伯,您從小看我到大,沒必要兜圈子,直接說『但是』後面的話吧!」
「遵命!但是,王爺,為什麼現在知道五爺沒死,還特地前來南疆找您,您怎麼這幾天老躲著他呢?」
「呃,這當然是有原因的。」
「王爺,躲不是辦法,對方是五爺,就尤其不是辦法。」
「我知道。」
「王爺,您還記得你與五爺小時候去避暑山莊的事嗎?當時五爺本來住在星澤軒,您那時年幼,不願禮儀規矩跟了過去還在那裡不肯走,皇后娘娘要強行帶您回去,您就躲起來不肯見人,連五爺親自來找你你憂不答理……」
「我那是怕五哥換新地方,一個人住不慣。」九王為自己辯解,只是中氣不足。
「好好,老奴知道您擔心五爺,但是您記得後來怎麼樣了嗎?」想到這樣,孫管家忍不住搖頭。
「……」九王爺整個臉都垮了下來,「五哥他奏請父皇,把居所改成了離星澤軒最遠的月華閣,還說我喜歡星澤軒,讓我以後都住在那裡。」
童年的陰影,影響時候往往是長遠的,可憐兮兮的小九王躲在一個小櫥子裡躲了整整一天,差點餓暈過去,結果一出來卻發現如此結局,至今不免黯然神傷。
「老奴多事,曾聽得宮裡傳言,五爺他當年說過一句話,老奴記得大意是,如果不能解決問題,就把問題的根源解決了。」
「……這話我聽五哥說過。」
「老奴再多事,據說通常沒人願意被五爺當作問題,但更沒人願意被當作解決不了的問題。」
「這種事想也想得出啊!」九王重歎了一口氣。
「所以王爺何不乾脆去見五爺,把問題當面解決了,親兄弟就該明算帳,省得五爺開始解決問題根源,到時候老奴又得跟著遭殃。」
九王翻了翻白眼:「孫伯,您又把心裡話說出來了,原來您是怕會被牽連啊。」
「咳,老奴是擔心王爺,近來老奴身子不如以往,經不起多少折騰,如果就這麼去了,老奴怕沒人照顧王爺。」孫管家抓起衣袖抹眼角。
「得了,得了,孫伯,你以為我不想好好跟五哥談嗎?」九王又重重歎了一口氣,「問題是現在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被五哥找到我,我當場就死定了,怎麼談啊?」
「我說王爺,您別自己嚇自己啊,老奴剛剛見五爺,他不像生氣的樣子啊。」孫管家擺明不相信。
「你見過我五哥極度生氣的樣子?」九王反問。
「這倒沒有。」孫管家開始努力回想,「如果見了我大概不會有命在。」
「那你還好意思說!」九王氣不打處六,「我可是見識過。」
「五爺極度生氣是什麼樣子啊?」
「就像剛剛那樣,和他平常根本沒區別,但是就讓人有比他一般生氣更毛骨悚然的感覺!」九王充滿自信地說。
「哦……」孫管家開始努力思考九王這句深奧的話,「話說回六,王爺,您究竟做了什麼,能讓五爺極度生氣啊?您躲著五爺可是比五爺生氣還反常啊,老奴看您從小長大,從來都只見您牛皮糖粘著皇上,沒見您見他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
「我,我……」九王突然沒了氣勢,「我怕給您嚇著了。」
「王爺,不是我說您,你這邊小到大嚇著老奴的還少嗎?」孫管家苦笑一聲:「老奴這麼多年大風大浪裡都過來了,還會有什麼受不了的事。」
「那我說了,您老人家可得給我想辦法。」九王小聲嘀咕道。
「王爺,您就說吧!有沒有辦法我們一起商量。」
「我……他。」九王看了看孫管家,半晌才嘟嚷出一句。
「什麼?」孫管家自知並不耳背,但他還是沒聽清楚。
「我睡了皇兄!」九王大吼,滿臉通紅,迅速低下頭去。
「……」
「孫伯,您到是幫我拿個主意啊,皇兄現在肯定是想親手把我撕了不可,可是您想啊,我死了誰還能照顧他啊,您倒是想個讓他消火的辦法啊!」
「……」
「孫伯?孫總管?……哎喲,孫伯,您這是怎麼啦……您等著啊,我去幫您喊大夫……撐著,您可千萬撐著點……來人啊,請大夫,快去請大夫……」
「等……等……」九王剛要出門口,一隻顫巍巍的手猛地抓住他的腳踝,「不……不……不能出去……五爺……看見……」
「孫伯!」九王一陣感動,「我就是被五哥滅了,也不能讓您就這麼走了,以後你記得好好照顧五哥。」
孫管家臉色發白:「五爺……滅口……我……」
「哈?」九王楞了一會,臉上開始抽搐,「您是怕五哥知道了怎麼回事,殺你滅口?」
孫管家咬牙點點頭。
九王看了他半晌,終於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句:「你去拿茶給你壓驚!」
一口茶下肚,孫管家總算緩了過來,看著自家王爺,終於狠下決心:「王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您繼續,我撐得住!」
「我其實真的不是故意的。」九王解釋,「是曲微來信挑撥,說什麼五哥要跟他遠走高飛,以後都不回來了,我只好派人到他給的地址把五哥捉了回來,然後那天正好又喝得了,所以……就糊里糊塗,先下手為強咯!」
「曲微,曲微!」孫管家怪叫,「那個曲微居然也活著!」
孫管家一生有兩怕,第二怕就是自家王爺見曲微,這二人也不知是不是八字不合,第一次見面就是九王暈厥、曲微傷重地各自被抬回了住處,以後是見一次爭一次,非鬧得天翻地覆不可。這不,連曲微一封信,也對南疆王府有這般殺傷力。
九王翻白眼:「當時曲微是溉生生殉葬在五哥的墓室裡,五哥活著,他當然也活著。」
「那麼,王爺,那封信還在不在?」
「我燒了。」
「燒了?」孫管家幾乎要哭出來,「你把唯一的物證燒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上面明白寫著五哥跟曲微都還在世,這讓天下人知道了還得了?」九王正色。
「……王爺,您當時是一時生氣才給燒了吧?」孫管家極不信任地看著九王。
「……當然很多原因都都是不單純的,但是……」九王有些心虛,「孫伯,您看我從小到大,您怎麼能不信任我。」
「不,王爺,對您的所作所為,我絕對信任──」我自己的感覺。孫管家沒把後半句說出來。
「究竟辦法想出來沒有?」
「當然沒有!您也快想啊!」九王和孫管家這一老一小,異口同聲氣急敗壞地吼道。
沉默……沉默……沉默……
「孫伯,剛剛那句是你說的?」九王的聲音有些不自然。
「王爺,我實在很想說是,但……」孫管家有種大禍臨頭的不祥預感。
沉默……沉默……沉默……
「哎呀,其實我也想不出來,你們說怎麼辦才好呢?」趙玄哲倚在門邊,笑意盈盈。
「五爺,我剛見著王爺,您讓我轉告的話,我跟他說了。」危急之下,孫管家反應速度之快,永遠讓人不得不佩服。
「那真是麻煩孫管家您了。」趙玄哲也似乎並不打算為難他。
「老奴記得帳方那裡還有些事要處理,如果沒有其它事,老奴就告退了。」不顧一邊九王殺人的眼神,精明的孫管家永遠知道走為上策。
「那你就快去吧!」
趙玄哲一句話畢,孫管家一瞬間就沒了蹤影,速度之快,只怕連什麼「飛簷走壁」、「踏雪無痕」、「草上飛,水上飄」之類的武林輕功高手都望塵莫及。
只是苦了陷在這裡的九王爺。
「哈,嗨!五哥,好久不見,您身體安好。」九王爺轉過身,努力擠出最自然的笑容,卻一開口就說錯了話,搬起一塊注定砸到自己腳的石頭。
「可不是嗎,九弟,鈺兒,還真是好久不見。」趙玄哲微笑,「五哥我身體倒也沒什麼,就是有些腰酸背痛,外帶這三天在府裡找你走得腿抽筋。」
九王自小就愛纏著這個五哥,長久以來有個心:做錯了事,五哥皺眉頭不要緊,不理他也不要緊,但是如果依然笑容滿面溫言軟語那就是問題大了。可是心得歸心得,心得了這麼多年,九王也沒想出過應對的方法來,只好呵兒時一般裝傻笑:「五哥,您事我有找?」
對於自小就纏著自己的弟弟,趙玄哲怎麼會不知道他的心思,看著那幅擺明了擠出來的無辜表情,當下心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想捉弄兩古,卻又怕真把這個弟弟給逼得躲到天涯海角去,那麼他扔下皇位來到南疆豈不是全然不知所謂了。只得歎一口氣,收起捉弄人的心思:「鈺兒,你現在總算是個封疆大使,南疆十二州的務都等著你去處理,你這三天都不見人影,那些州府官員可都等著呢。」
「什麼?」九王怪叫一聲。
「我知道你從小不愛處理瑣碎內政,可是你現在也是堂堂南疆王,總不能為了這些就像小孩子一樣躲起來吧!」趙玄哲作出語重心長的模樣。
九王卻傻了眼:「五哥你找我,就為這個?」
趙玄哲抬抬眉毛:「那你說還能為了什麼?」
「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趙玄哲搶白。
「沒什麼!」九王話到跌邊趕忙吞下,可是……怎麼就似乎有那麼點不對勁,那麼大的問題怎麼會……「五哥,你剛到那天晚上,我們……你還記得嗎?」
「哦,我記得喝醉了嘛。」趙玄哲笑道,「以後記得喝酒不要緊,別喝多了,傷身體。」
不會吧!趙玄鈺越發覺得哪裡了問題:「可是……五哥,你剛剛說腰酸背痛……」
「從京城到南疆我足足走了一個月,雖然你後來讓人來接我,但是終不免旅途勞頓,當然會腰酸背痛……」趙玄哲十分認真地說。
「可是,可是……」九王頓時欲哭無淚,沒理由五哥會不記得啊,難道是自己酒喝多了在發春夢,那也太真切了一點吧,但是……怎麼會出現現在這種情況,這和什麼都沒發生不是一樣了嗎?那他這些日子,究竟在做什麼啊,根本原地踏步,沒有進展嘛!
「可是什麼?」趙玄哲緊追不捨。
「沒什麼!」九王垮下了一張臉,誰說什麼生米煮成熟飯就能搞得定啊,騙人!至此,他不過不知所謂地在自己的府邸裡像賊一樣東躲西藏了三天而已。
「噗哇,哈哈哈──」趙玄哲看著九王的樣子終於忍不住狂笑出聲,幾乎笑倒在地上,嚇得九王驚恐不已,他活這麼大就沒見自家五皇兄這麼失態過。
「五……哥……你還好吧!」九王連忙伸手去扶他,問得也小心翼翼。
趙玄哲抓住九王伸過來的雙臂,抬起頭,一雙眼睛卻認真起來:「鈺兒,你知道嗎,我現在已經不是皇帝了。」
九王一愣,「我知道,可是,這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趙玄哲微笑,發自內心的微笑,溫和而純粹,「現在我可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生氣就生氣,想在誰身邊就在誰在身邊,所以我現在在這裡;所以,鈺兒你現在也可以對我說你想說的話,告訴我你想告訴我的事,你明白嗎?」
九王怔在那裡,待明白過來,早已緊緊把趙玄哲略顯單薄的體體摟在自己懷裡:「我明白,我明白……」
緊緊相貼的皮膚,趙玄哲清楚地感覺到九王的身軀在微微顫動,但他似乎並不打算讓他感動多久,有件事他還是要弄清楚。
「對了,鈺兒,我記得我們見面那天晚上,受壓迫的人是我,那麼請問你這個酒後行兇的迫害者,為什麼怕得躲在桌子底下吶?」
「……」
磨難似乎還有很多,但這也算是……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