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白熾予的安排下乘船前往揚州。
溫家大宅位於揚州城西,並未與溫家經營的鋪子相連。三人先至鋪子詢問過之後,才來到了溫家大宅拜訪。
於光磊雖是私訪,但仍是依禮投了帖子,署名「於光磊」。三人在門外等候不久,一名約與白熾予差不多年紀的俊秀青年已然出門相迎,領三人入府相談。
那青年原來是溫律行的胞弟溫克己。他原是掌管四川分號的,因溫律行必須親自留在四川處理一些公務才回來揚州。溫克己畢竟也是個大商號的管理者,於官場中人識得不少,故知於光磊的身份。據他所言,溫律行刻下仍在歸途上。
雖然沒見著溫律行,但於光磊仍是仔細的詢問了溫克己一番,包括一些證詞上本來就有的。
馮家與溫家是世交,彼此之間往來相當頻繁。溫律行之父溫玉松與馮萬里交情甚篤。但溫玉松雖然出身商家,於經商卻不甚高明,導致十多年前溫家堡勢力漸衰。溫玉松無力回天,積勞成疾,終於在八年前與世長辭。當時溫律行才十七歲,卻必須擔負起家族的重任。他雖有經商之才,但旁人多因他年幼而看輕他。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在無計可施之下,溫律行乃向世伯馮萬里求助。
馮萬里時為大學士,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在知道世侄的困境後,他義不容辭的開始替溫律行打理關係,成為最有力的後台。而溫律行也在他的幫助下得以發揮經商之才,在短時間內逐漸挽回溫家堡的頹勢。
然而,就在溫家堡得以獲得發展之際,馮萬里卻於六年前遭人暗殺身亡。
馮萬里的身亡震驚朝野,也同樣讓溫家遭受了打擊。只是此時溫律行的才能已獲得不少人的認同,而馮萬里之女又成了今上寵妃,於馮家的勢力並未有太大的改變。是以溫家堡仍舊蒸蒸日上,今日已成為天下屬一屬二的號子。
溫克己的說辭與於光磊所知的沒有太大的差異,所以也可說是毫無所得。而那晚三人就在溫宅住下了。於光磊與白熾予同寢,而許承則獨自睡在稍遠的另一間客房。
夜闌人靜。些許月光透過窗戶映入房中。
「你還不睡?」
足足躺了好一陣,耳聽身旁於光磊仍無睡著的跡象,有些擔心的白熾予終於耐不住的出言詢問,並側過身轉為與他相對。
柔和的月光落上溫雅俊秀的面容之上。此刻於光磊確實仍未睡著,並因他所言而睜開了雙眸,神情是一如往常的平和:「我只是在想溫克己所言……你呢?為何也不睡?」
「……你懷疑溫律行嗎?」
白熾予不答反問,但相望的目光卻已流洩出答案。
他擔心於光磊會因思考案子而忘了休息,而一切正如他所擔心的。
見白熾予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於光磊也不隱瞞的點了點頭。「馮萬里之死正好碰上溫家堡由衰轉盛,勢力開始超越以往的時間。這事太巧,總讓人覺得不對勁。」
「你怎麼不懷疑是溫家堡的對手所為?」
「之前的兩位大臣都是由這個方向著手,卻毫無所獲……其實早在馮萬里被殺之前,就已有皇上欲選德妃入宮的消息。馮萬里之死於馮家的勢力雖有影響,卻不大。而且對方若是想藉此打擊溫家堡,那他也選錯了時機,早應該在溫律行想請馮萬里幫忙之時就該下手。況且若是真要打擊溫家堡,他直接除了溫律行豈不是更好?」
「所以你懷疑溫律行?」
「不錯。鳥盡弓藏,過河拆橋……馮萬里是個過於精明,善於算計的人。溫家堡既然受了他的幫助才能振興,日後只怕難免受到他的掌控。溫律行也是個厲害的商人,自然不會任由這種事情發生。」
「……聽你的口氣,你認識馮萬里?」注意到了於光磊對那馮萬里的形容,白熾予因而發出了疑問。「之前光聽溫克己的敘述,還以為他是個熱於助人之人。」
「確實是認識。」於光磊因他的問題而一聲輕歎。「人死為大,這般對人品頭論足實在不好……當年我一中舉便在京中任職,初始官雖不大,卻因老師的關係而頗受朝野重視。而當時的德妃不過十四,馮萬里卻已向老師提過想要將女兒許配給我。之間我曾與他見過幾次。馮萬里外表雖然謙沖,但卻相當有野心。我雖不清楚他與溫玉松的情誼如何,卻不認為他會毫無條件的幫助溫律行。」
將己身的看法道出,正想反問白熾予的想法,目光凝向他的,對上的卻是他帶著不滿的眸子。
「怎了?」於光磊不知道他為何突然生起氣來,「你為何……」
「你曾論及婚嫁之事,許承知道嗎?」
打斷了於光磊的問句出聲問道,白熾予語音悅耳仍舊,卻已如同眸間染上了幾許不滿。但於光磊一時還沒搞清楚他為何這麼問,所以沒有多想就做了回答:「自然知道。」
「而我卻不知?」
把話說到了重點,白熾予索性一把撐起身子,由上往下俯視著於光磊。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說於光磊曾論及婚嫁之事。一想到此,心情更壞,語音冷沉,道:「你,該不會早已有了妻兒家室吧?」
「當然不會!」
這時才瞭解白熾予在生氣什麼,於光磊聞言莞爾,抬手輕撫上那張俊美的容顏,道:「那些婚事不過是可笑的政治策略罷了。我想寫、想問的東西太多,又怎有閒於信中提到那些瑣事?而且所有的婚事我都拒絕了,因為我不想在京城定下。」
「這是什麼意思?你既不願回到山莊,又不想在京城定下……光磊,我弄不懂你。」
八年的隔閡於此時湧現,白熾予一把揮開了於光磊的手,凝視的目光倏地帶上一抹深沉。「你還是把我當成是個孩子,是不是?」
「熾……」
沒想到他的反應會如此激烈,於光磊心下一驚,響應的語調卻仍是維持著溫和:「我不是不願回山莊,只是我還有必須要完成的工作。至於你……說真的,八年來在我腦海中的你一直都是那個少年。如果我的動作讓你不舒服,我不會再那麼碰你。」
語氣雖是平和依舊,卻已不自覺的滲入些許的……沮喪。
白熾予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火,心底些許歉疚湧升,不禁一聲長歎。
俊美的面容之上漾起苦笑,俯身將頭靠上於光磊肩際。
「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你怎麼待我。我只希望你能回到山莊,像以前那樣和我一起住著、一起生活……只是,一切似乎都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你的仕途我無權阻撓,更無權奪去你現在的身份地位要求你再次成為一個不得志的秀才。」
緩和了的語氣,難得的透露出了心裡的矛盾。心下既希望於光磊能將他視為一個成人,卻又希望彼此能如過往那般親暱。
就像此刻。他,十分眷戀於這種與於光磊極為靠近的感覺。
寬掌撫上於光磊肩頭,而依戀的將頭靠於他的肩際,埋於他的頸際。
髮絲垂落,觸上了因他所言而心頭一緊的於光磊面上。
「這個,莫非便是你執意跟來的主因?」微側過頭望向那正靠在自己身上的青年,於光磊撩起那垂落面上的髮絲……「當年我確實有想要一試自己才能的意思。但今日之所以堅持在這個刑部的職位上,不是因為許兄,更不是因為身份地位名利。因為任職於刑部,處身於京城,這個流影谷的勢力範圍……我,才能盡己所能的保護山莊、保護你不受陰謀所害。」
這麼多年來……頭一次,將自己心底真正的想法說出。
語音是一如平時的溫和,凝視的目光,亦同。他一直將自己視為山莊的一分子,一直想為山莊盡一份心,一直想好好保護白熾予。而今如此職位,正是他能能達到目標的有力方式。
這樣的話語讓白熾予渾身一震。俊美的面容抬起,而在望見那一如過往的溫柔眼神之時,明白了他長久以來的用心。
又是一陣歎息……「這世上最能讓我啞口無言的,或許就只有你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你,依然是我最重視的人。若你不願,即使要我一輩子不娶,我都可以答應你。」
「光磊……」因他所言而蹙起了眉頭,「如此承諾可不能胡亂做下。你可是獨子啊!更何況……我不希望自己成為你的負擔。」
雖然,心底確實仍舊如同孩子般任性,渴望他能全心關注自己……
白熾予鬆開了手,逕自躺回床上。目光,卻仍舊停留在於光磊溫雅俊秀的面容之上。
而於光磊則露出了一個柔和的笑容。
「比起江湖,我爹娘更不瞭解官場,所以早在我中舉任官之後,他們便將一切交給我自行決定了……而你,從來就不會是負擔……」頓了頓,「唉!咱們偏題了。對於我的推測你有何意見?」
「很有道理,但我卻不認為事情有這般單純。何況溫律行雖然花名在外,但在商場上的信譽倒也算好。就連昔日溫克己與他不睦,甚至曾打算獨立,他都仍是放心的讓溫克己掌管四川分號……而且照先前溫克己的態度看來,他兄弟之間的嫌隙已然化解。會這麼做的人,應該不會如此心狠手辣──更別提颯哥還讓塹予去當他的保鑣。」
擎雲山莊情報網密集,於大小事的掌控最是詳細。先前白熾予曾對溫律行做過一番調查,故不覺得他會是謀害馮萬里之人。「你們當官的習慣怎麼查案?先定了目標,才去找證據?」
「這……由於馮萬里身份特殊,故一直以來咱們都是由推想犯案因由再去循線查案。因為馮萬里乃是五臟六腑俱碎,經脈盡斷而亡,應該是給內功高強者震斷,但其內力卻又無特殊之處……無法查出下手之人,自然只能用這種方式推想。」
將馮萬里的死因道出,連下手之人都找不著的情況令案子的艱難程度更添一層。
卻見白熾予聞言,雙目陡然一亮:「五臟六腑俱碎,經脈盡斷?能有這等功夫之人,應已是江湖上成名的高手才對。但正派高手是決計不會去幹這等事的。若是走邪門路子的,其功力又定有不尋常之處……難道不會是毒發所致?」
「仵作勘驗過,他身上沒有中毒的跡象。」
「但若是像於伯伯那等用毒能手,要讓人中了毒卻全無跡象,並不困難。雖說若是能讓人五臟六腑俱碎而又經脈盡斷,應當是極強的毒藥,但要無色無味甚至讓人查不出來,雖不容易,卻非是沒有可能。」
白熾予行走江湖多年,幾番出生入死之後,於此早不再是紙上談兵,而是經驗之談了。極有條理的具言所以,刻下的神情早已不是早先同於光磊鬧脾氣時的模樣。
俊美的面容之上是一種極為從容瀟灑,卻又帶著些肅然的表情。
於光磊瞧著這樣的他,胸口瞬間已是一陣百感交集。
白熾予的成長,在露出如此表情時顯得格外明顯──瀟灑卻又不失穩重,即使帶著過於迷人的笑容也不顯得輕浮。
不由得,一聲輕歎逸出……「你真的長大了。」
「光磊,你為何老愛提這句?」
因於光磊不知第幾次發出的感歎而深覺無奈,白熾予挨近神情顯得十分複雜的於光磊,悅耳的語音低問:「怎麼?這回因何有此感慨?」
「……雖說你撒嬌的模樣還是無異於前,但一談起正事,你的神情就變得十分沉穩。每每看到你如此神情,我便猛然驚覺你確實已經是個成人了──即使賭氣,也都能夠分辨場合,以著冷靜沉穩的態度來處事。」
回想起之前議事時的景況,於光磊的語氣越漸感歎,而引來了白熾予不滿的一瞥。
「這八年我可不是胡混過去的,莫要把我當成八年前那個不經世事的小毛頭。這些年來我處身江湖,世道險惡、人心冷暖我可都一一體會過了。背叛那-子事也不是沒碰過……你沒注意到吧?我右胸上的傷痕。」
說著說著,順口便提到了多年前一次失手留下的傷痕。於光磊聞言大訝,抬手便拉開了白熾予中衣,而望見了他右胸上一道細淺的疤痕。
由於疤痕並不明顯,是以於光磊先前並未注意到。此時仔細一瞧著實吃了一驚。正待出言,卻又因想起什麼而坐起了身。
此時神情已是一片肅然,瞧向白熾予的眼眸帶著少見的怒火。
「讓我看看背後。」
「……你注意到了?」
見自己一不小心惹了於光磊生氣,白熾予只得依言解下中衣,反過身來讓於光磊檢視他的背部。
與右胸的傷口相對處,有一道稍微細了些的傷痕。
仔細一看才發覺:其實白熾予的身上還有幾處傷痕,只是都不明顯。
他差點忘了……江湖不比官場,爭鬥的用具不是筆墨文采,而是不長眼的刀劍。
他,居然會這麼天真的以為──
「熾,這個傷是透胸而過的,對吧?」
「嗯……那時差點送命。以前還不知人心險惡,一不小心就著了道兒。不過近三年來,能傷我的人已經不多了。」
瞧著於光磊的神情越來越不對,白熾予有些後悔自己方才提起此事,只得再補上一句想令他放心。
而於光磊只是板著一張臉,一言不發的替他穿好了衣裳。
「……光磊?」
「以後……小心。」
縱然心下有千言萬語待說,但最終仍只是四字。
於光磊的神情嚴肅,卻大多是因為自責。
這八年間他們所置身的地方完全不同。心下雖然一直期盼著能看到他成熟而迷人的風采,卻完全忽略了要讓一個人從少不更事變成沉穩精練需要多少的磨練,更何況是那紛擾的江湖。直至此刻,他才驚覺自己仍是一個天真的讀書人,用著對待孩子的態度來對待白熾予。
一陣歎息,躺下身子:「睡吧。過幾天我就回京城,你也別跟了,馬上回去山莊吧。聽颯說之前你才離莊數月,應該好好休息才是。」
「不,我要和你一起回京城。」
毫不猶豫地否決了於光磊的提議,白熾予的語氣堅決,而以銳利的目光直直與他的相對。「我的直覺向來極準。而且這事若真牽扯到江湖恩怨,難保你不會有危險。不論你拒絕也好,同意也好,這事,就這麼決定了。」
強硬的語調,肅然的神情完全不容人拒絕反駁。
於光磊本想再說什麼,最後終是在那堅決的眸子之下選擇了妥協……「沒想到你比以前更霸道了。」
「無所謂,反正我本來就以當小人為志。若行為太君子,我反而會困擾。」
見目的達成,白熾予面上肅然消去,神情轉為柔和,而劃出一抹瀟灑迷人的笑意:「好了,休息吧。別妄想不告而別,你逃不出去的。」
如此言語令於光磊莞爾,先前的自責已然逐漸淡去。看著那張正等著自己闔眼的俊美面容,他唇角揚笑,輕道:
「晚安。」
雙眸闔上的同時,另一雙睜著的眼睛,也終於是放心的闔了上。
* * *
翌日,三人又同溫克己詢問了一些有關於馮萬里之事,並借了昔日溫家父子與馮萬里所通之書信後,便即道別了溫克己,準備北上京城。
揚州本為江南水陸路交會之處,商業繁盛,向有揚一益二之說,是江南最大的城市。因為時間有限,一番討論之後三人捨水路而選陸路,只望能盡快察明真相。
早先來揚州乃是乘船而來,故刻下三人欠了馬匹。白熾予長年四處奔走,常以馬匹代步,故於辨別馬匹好壞自有其一套方法,便接下了任務前往馬販處挑選、購買馬匹。
仔細觀察一陣之後,白熾予挑了三批駿馬,正打算同馬販議價付款,卻因憶及什麼而回過頭望向於光磊:「光磊,你可善於騎術?」
八年前的於光磊會騎馬,卻不算高明,是以白熾予有此一問。
聞言,於光磊先是一怔,隨即苦笑搖頭:「只怕比八年前更差。」
這八年來他埋首公務,根本很少有騎馬出遊的機會。
回答的語音方了,白熾予已然改變主意只留兩匹馬。同馬販講價一陣後,才付了錢,並將馬牽至在一旁等候的於光磊及許承面前。目光凝向了於光磊,道:「你不精騎術,若獨自一騎,只怕難以趕路而且易生危險。這路上便與我同騎,也方便我關照你的安危。」
「我明白。」
明白白熾予所擔心的,對此安排並無異議的於光磊便笑著答應了。
此時已是薄暮,要啟程只怕也得待到明日。於光磊不想再打擾溫府,正打算徵詢許承意見看是否乘夜趕路還是留宿客棧,卻見一旁的他正默默的牽著馬,不發一語。
於光磊這才想起連日來他話比平時少了許多,想來定是因為插不進二人中間的緣故。加以白熾予似乎又因這八年間自己與許承游處相交甚好,心生妒意,對許承總是隱約帶著些不善。思及至此,不由得心生愧疚。
「許兄,昨日初到時還未及提起……不知你可還記得,此處便是當年咱們上船、相遇的地方。沒想到八年過去,你仍舊是如以前一樣怕生哩!」
打趣的口吻,卻是刻意要緩解三人間區隔明顯的氣氛。許承察覺到了他的想法,因而露出尷尬一笑:「兄弟莫要笑我。實則是你二人感情融洽,又多年未見,讓姓許的不好插話呀!」
尤其,他總覺得白熾予對他似乎有些若有似無的敵意……
於光磊知他也已感受到白熾予對他的敵意。這敵意不消除,只怕那二人是難以相處融洽的,當下只得苦笑著對上了那張俊美的面容。
明白於光磊是希望他別這樣,瞧著那帶著苦惱的神情,向來最無法違抗他的白熾予終是低不可聞的一聲歎息,勉強斂下心下存有的不快,主動釋出善意:「許兄可善於飲酒?」
「於三莊主面前,何人敢稱善飲?只是淺酌一番卻是無妨。如不嫌棄,便趁著啟程前的空檔對飲一番如何?」見白熾予主動出言相談化解尷尬氣氛,早就想與之相交的許承心情大好,面帶笑意立即響應並作了邀約,「就不知大人能否讓下屬偷閒交際一番?」
向名義上的上司於光磊做了個請示,卻-是象徵性的而已。於光磊又怎麼不知?當下有模有樣的作了官腔允諾:「無妨。」
如此模樣惹得一旁的兩人一陣好笑。笑聲同時脫出,四目亦因而相接。畢竟同是江湖兒女,這毫無心機芥蒂的一笑,竟然當下就化去了不少隔閡。
三人決議既有,便同入了間酒樓。
兩壇醇酒,一壺香茗。許承其實頗愛飲酒,只是在京中只有與於光磊交好,其餘則都是泛泛之交,難有傾然就醉,痛快暢飲的機會。此時既然有一個同樣嗜飲之人,自然是興致大好了。當下主動替彼此斟了杯酒:「之前一直沒能說清楚。在下久仰三莊主大名,現下終能得見,實在令人不勝欣喜。能與三莊主共識更是萬分榮幸。許某不才,只望公務了結後,能有機會能見識見識那名聞天下的九離。刻下,便讓許某先敬莊主一杯吧!」
「那等閒話休提。飲酒,便是要豪氣萬千,哪還顧什麼禮制儀禮,應酬交際?咱們酒碗一拿,干個杯也就夠了!」
說著,白熾予已然身體力行的拿起酒碗往許承的碗一碰,而後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痛快!」
動作雖是豪氣,卻又無低俗之感。俊美面容之上閃著異樣光彩,雙眸熠熠生輝。舉手投足間俱是瀟灑不羈的況味,令人瞧得入迷。
「好!今日我才知道什麼叫真漢子!喝酒就該像三莊主這般,才真叫豪氣干雲!來!咱們喝!」
許承受他影響,當下也自舉起酒碗一飲而盡,並與白熾予相視而笑。二人俱是坦蕩之人,又同好杯中物,這一番對飲,竟然又拉近了兩人不少距離。白熾予原先對許承的些許嫉妒亦因而忘得一乾二淨。兩人一面喝著,一面談起江湖中事。對飲相談之中,才發覺彼此竟是投契如斯。
一旁靜坐淺啜香茗的於光磊見二人藩籬盡去,性子還頗合得來,心下便是一陣喜悅。一個是他的知己好友,一個則是他生命中最重視的人……這二人若也能誠心相交,結為摯友,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只是心下高興歸高興,卻仍是受到了一旁兩人的酒氣影響,因而有些微暈了……察覺於光磊情況不對,正自飲酒的白熾予忙移了位子坐到他身邊。
如他所料。沒多久,於光磊便給醺昏了,靠在他的肩上沉沉睡去。
白熾予略為動了動身子,扶著於光磊讓他能靠得舒服些。
不容旁人插入的氣氛隱約擴散開來。白熾予雖仍自飲酒,卻已不似先前那樣全無顧忌。目光不時落上於光磊沉睡的面容,而在飲完杯中殘酒後,便自運功散去酒氣。
一旁許承見他如此瞭解、在乎於光磊,回想起先前拜訪擎雲山莊時的情景,心下累積已久的疑惑升起,終於是忍不住問了:「白兄與光磊感情為何特別深摯?先前光磊亦是居於白兄的居室……令兄雖與光磊是至交,卻似乎也未如兩位這般親。」
由於他與白熾予已算是有了交情,稱呼便也由「三莊主」改為「白兄」。
聞言,白熾予唇角因而勾起了一抹有些懷念的笑容。
一番對飲相談之後他已將許承當作了自己人,故沒加以隱瞞,道:「實不相瞞,我打小好武,於讀書習字最是抗拒不喜。而之後之所以會願意開始讀書習字,都是光磊的功勞……他自我四歲起便住進小人居,成為我的啟蒙之師。在娘親過世之後,更擔起了照顧我的責任……我,幾乎可說是給光磊照顧大的,連機關之學,也是因為光磊才開始接觸。直到八年前我第一次出任務時,光磊才不告而別,遠赴京城應試任官。」
簡單的將兩人之間的牽絆說與許承,神情之間的懷念更甚。
「我的居室本名『俠客居』。後來之所以改為『小人居』,也是因為光磊的關係。我想許兄應有所聞吧?有關於我花名在外之事。」
「這……確實是有。」聽白熾予主動提起此事,許承不禁有些尷尬。「只是這些乃是個人私事,故我未曾將此事告訴光磊。」
「那我可真得多謝你一番了?若給光磊知道,只怕他要惱我……唉!最開始也只是因為對光磊賭氣才……結果諸般因素卻造成了今日如此景況,而我一心想當小人,卻始終得不到一聲認可。」
白熾予以著感歎的語氣道出自己一直以來的願望,因而令許承詫異的瞪大了雙眼。
早有聽聞擎雲山莊三莊主居室名為「小人居」,許承以前一直以為這乃是他謙虛的表現;而他的花名在外,也以為是多情公子風流成性……直至今日,他才知道白熾予原來竟是立志當小人的。
這等事情若是說出去,只怕沒有多少人會相信。
「白兄要想有小人之名只怕極難。如此俠義心腸,又俊逸非凡。除非是真正的真小人,不然有眼之人,都不會這麼說白兄的。」
許承直言了自己的想法,因而惹來白熾予一陣苦笑。
這點他又何嘗不知?只是,這「小人」之志其實是他對於光磊強烈執著的另一種表現,故至今仍是「努力不懈」,縱然只是徒勞。
低頭,不知第幾度的望向那張受酒氣影響,昏睡著而微微泛紅的俊秀面容。
這世上最能令他甘心妥協之人,就是於光磊了。既然今日於光磊會因為他的緣故而不娶,他自然也能因於光磊而不娶。畢竟,於光磊在他心中的地位,一向是獨一無二的。
由於之前的酒酒性濃烈,連帶也使得於光磊睡得極沉。此時又見天色已是一片幽暗,白熾予當下起身,扶起於光磊……「時間也不早了,咱們找間客棧歇息吧?」
「好。」
許承也知時間已晚,便即做了答應。清了酒錢,找了間客棧住了。白熾予仍舊與於光磊同房,好方便就近保護照顧他。
也或許該說是他放不下心把於光磊交給別人。即使是許承。
替於光磊褪下外衣,扶著他到榻上睡了。燈火乍熄,以他的視力卻仍是能清楚的看到身旁的俊秀輪廓。凝視的目光深沉卻又柔和,彷彿是要補足那八年的差距一般,將容顏深深刻劃入心。
八年前與八年後的容貌相差不多,只是添了幾分歲月的痕跡。
而自己……心底對於光磊的執著,則是在八年之間增長了。
白熾予從來沒有去思考那份強烈的執著究竟該如何稱呼,也無須如此。
與於光磊之間的感情,又怎是三言兩語說得盡的?於光磊曾是他的師,也曾是代替父母親自照顧他長大的人。他們更是至交,是最瞭解彼此的人。只要確認那份心情是在乎的,又何須顧慮其名為何?
雖然……
凝視著那張毫無防備的俊秀面容,白熾予神情一暗,抬手便打算摟上於光磊腰際。卻聽此時,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直至房門前。白熾予側耳細聽。
那是個不會武女子足音,但白熾予卻摸不透來人為何,心下一凜,主動貼近於光磊以身護住他。
只聽門外女子似乎是猶豫了一陣,而後,抬手,推門而入。
一股淺淺香氣在女子入屋的同時擴散開來。那香氣極為熟悉,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聞過。白熾予故作熟睡,目光悄悄望向來人,只見她身著一件紫色斗篷,而在關上房門,走近床邊時褪下。
這一瞧,令白熾予登時大驚,忙坐起了身:「萍兒,你怎會……」
那姑娘名喚萍兒,乃是白熾予於揚州一間青樓包養的姑娘。她容姿秀雅,斗篷之下卻僅是薄衣敝體,玲瓏有致的身材在月色中隱約可見。
只見她神色淒楚,一個上前便投入白熾予懷中:「三公子,您足足有半年沒來看萍兒了。若非今日我的小婢瞧見您、認出了您,只怕又要與您……三公子,您不喜歡萍兒嗎?為何這麼久都……」
「別穿的這麼少,會著涼的──」
瞧著她神情如此,白熾予憐香惜玉之心便起,一把勾起她脫下的斗篷替她披了上,心下卻又暗叫不好……「我有任務待理,故無法時常尋你……萍兒,你怨我嗎?」
他說話的嗓音微啞,音色低柔悅耳,而比平時同於光磊說話之際更添了幾分成熟迷人的魅力。
「三公子,萍兒怎會怨您?只是萍兒想您想得緊啊!求您今晚到萍兒那歇一宿吧?萍兒求的不多,只要您一晚的垂憐……」
輕柔低訴著的同時,身子更是挨近了白熾予幾分,白皙藕臂攬上寬闊背脊,以溫軟軀體有意無意的摩擦著白熾予的身子。
白熾予畢竟是血氣方剛的青年人,如此動作當即引得他血氣上湧,不自禁的已是慾念竄升,但卻仍是以理智將一切平撫,輕撫著萍兒髮絲,柔聲道:「對不起,萍兒。我分不開身。刻下我必須時時刻刻保護一位極為重要之人,所以無法──」
「你就去吧。」
解釋的語音未完,卻給一陣平和的嗓音打斷了話頭。「許兄便在隔房,大不了我去叨擾一晚便是,莫要顧慮我而辜負了人家姑娘的一番癡情。」
白熾予聞聲回眸,心底已暗叫糟糕。果然,入眼的是於光磊微帶責備的神情,縱然語氣仍舊平和。
心下雖然想解釋,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解釋起……懷中的女子也不能就這樣放著她繼續挑逗引誘。當下只得無奈一應,替萍兒穿好斗篷,摟住她腰際便脫窗而去了。
瞧著二人的身影隱沒於夜色之中,於光磊不由得一陣感歎。
那女子應是青樓的姑娘吧……只是會如此執著甚至於夜半尋來,應該是對熾予動了真情才是。方才白熾予說話的口氣是於光磊從未聽過的,心下不由得感慨這八年的差距終究是太大。
他本是被醺得醉了,直到剛才才稍微清醒些,不料卻瞧見如此情景。本想讓白熾予自行處理,卻又因那女子淒楚的音聲而終於是插了口。
食色,性也。這事兒他也不是不懂。只是昔年還是個孩子的人如今卻已連這些都懂得了,而且還似乎頗為熟稔……就是這一點,令於光磊分外感慨。
反觀自己,雖也曾光顧過兩三次青樓,但也……發覺自己朝著不尋常的方向思考去了,於光磊面頰微微一熱,一聲輕歎,起身關上窗戶、房門,逕自躺下寢了。
看來,今晚白熾予應該是不會回來了……懷著某種交雜著失落的感慨,先前的些許醉意又讓意識變得昏沉……
卻在神智朦朧間,門窗開闔聲入耳。既之而來的,是身旁屬於白熾予的溫暖,緊緊的包覆住了身體。
「安撫她費了些時間……之後再和你解釋。睡吧。」
低啞的嗓音在耳邊落下如此語句,朦朧的意識卻已無暇多加分辨……於光磊只覺得一陣睡意席捲而來,終至,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