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端陽節的關係,東方才露出魚肚白,大街上的小販們就已經做好開市的準備。晨曦白雲層緩緩透將過來,斜斜照映著熙攘往來的人潮。
水靈趕到時,正近巳牌時分,地氣逐漸上騰,整條街道活像個大蒸籠。她嬌喘地抹去額上汗水,雙頰因著酷熱現出兩朵紅雲,將她素白的臉襯得分外嫵媚。
小販們見了她,紛紛親熱的和她寒暄:「今天做那麼多豆腐腦,是不是打算明兒個要休息一天,四處逛逛去?」
奇怪了,他們怎麼知道她今天的豆腐腦比平常多出一倍?莫非——
水靈旋身面向她專屬的攤位,果然有兩桶豆腐腦,完好無恙的放在地面上。
好個快腳筱君!挑著重擔,腳程竟比她還要快,佩服佩服!
「你那位表哥人不錯啊,」趙大叔呵呵呵地衝著她直笑,「以前怎麼沒聽你提起過他?」
表哥?「我哪有什麼表哥?您是看著我長大的,這世上我除了子韶哥哥外,就沒有別的親戚了。」
她這番坦白的解釋,出乎意料的,吸引了眾人的好奇心。
「那麼今早幫你送豆腐腦來的少年郎是誰?」
「趙叔!」水靈直覺地想笑,「你這樣形容筱君,她會不高興的。雖然她圓了點也胖了點,但終歸是個姑娘家,怎麼可以喊她做少年郎?」
「敢情是我眼花了,」趙大叔茫然地,「你確定幫你挑豆腐腦的那個高高、壯壯、英俊瀟灑的……不對,我有十足把握,那個人絕對不是筱君。」
「對啦!」馬上有人附和他,「就算女扮男裝也不可能把五官重新做調整吧,尤其是身高,你表哥起碼六尺多,筱君連他的肩膀都構不上。」
平空裡怎會冒出這樣一個人?水靈擠破了頭,也想不出有那樣一號親戚。
忽地,現場變得鴉雀無聲,趙大叔等人神色肅穆地走回自己的攤子,其他人也不再圍著她詢長問短。
水靈不明究竟,擺好碗架,一抬起頭,正好望見周永富那張幾乎要溢出肥油的肉餅臉。
「大美人!」他一看到水靈就笑得全身亂顫。「你躲不了我的,除非你不做生意,否則就算你天天繞道跟我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也照樣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誰有興致跟你玩遊戲?水靈不屑地賞他一顆大白眼。
「我又沒犯法,幹嘛逃?之所以繞道,是因為我『討厭』看到你。」許久以來,她一直裝理作啞,不理會這紈胯子弟,沒想到他臉皮夠厚,一而再、再而三的來騷擾她。
「看到我又怎麼樣?」周永富又說又比,把一張不曉得多少錢的銀票,往她攤面上一擺,心想:有錢的是大爺,你還是乖乖聽話吧。
「是沒怎樣。」筱君終於趕來了,「只不過讓人有『害喜』的感覺而已。」
「真的嗎?」周永富眉飛色舞,以為她這句話是在恭維他。
「對呀!因為人家一看到你就想吐嘛。」筱君不槐是集眾潑辣於一身的「椒椒女」,一開口就叫人麻辣難當。
「你好大的狗膽,敢羞辱本大爺。」周永富怒叱一聲,他背後的打手立刻欺上來。
「水靈。」筱君自認不是他們的對手,忙不迭地閃到攤子後邊,尋求掩護。
「不關她的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水靈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把自己的麻煩推給別人。「你想幹什麼就衝著我來好了。」
「爽快!」周永富又壓了一張銀票在她攤子上,大伙都看見了,那是張一百兩的銀票。「本大爺要納你為妾。」
「休想!」他意圖說得很直接,水靈也回答得十分俐落。
周永富光火了,「二百兩還嫌少?」他這人一生出娘胎便只認得錢,以為這世上沒有用錢買不到的東西,包括感情。「你不過是個沒爹沒娘的孤——」
「住口!」水靈最恨人家拿她的身世當武器羞辱她。「我有沒有爹娘你管得著嗎?滾,別站在我攤子前面,礙手礙腳。」
「老子愛站哪就站哪。」他得寸進尺的叫他的嘍囉們統統圍過來,將水靈的攤子塞得水洩不通。「現在看你怎麼做生意?怎麼賺錢張羅三餐?」
晏水靈杏眼圓瞪。道陣子她忍得已經夠難受了,這個老色鬼居然色膽包天,光天化日之下蠻橫的逼她就範。
不給他一點顏色,他真以為自己是那麼好對付的?!
想都沒想,她抄起整桶豆腐腦,瞄準他的肥臉整個倒下去——
「媽的!你這臭丫頭,老子今天不教訓你,你還當我……哇啊!」
筱君更狠,她抄起的不是豆腐腦桶,而是炸油條的鍋子。那個周永富的面皮跟著他慘絕的叫聲一起蓬勃的冒出水泡,一個接一個,一聲接一聲。
「打死她,」他哀哀鬼叫著,「把她活活給我打死」
「筱君快逃!」水靈一手拉住筱君,便欲往左送巷子口逃去。
豈料,筱君竟中邪似的愣在原地,不僅不動還噤若寒蟬。
「筱君,你還蘑菇什麼,快走啊!」
匪夷所思的,那群惡棍也沒欺上前來,空氣中僵凝著一股令人行將窒息的氛圍。
從巷弄裡,魏魏峨峨走出一頭龐然大物——黑豹。
它一身粲然油亮,冷冽的目光予人不可侵犯的懾人氣勢。它露出鄙夷的神色,掃向周永富和他的爪牙。
「少……少……爺,」他的手下嚇得嘴皮直發抖,「好漢不……吃眼前虧。」
「沒錯。」他自認聰明睿智,馬上下達命令,「改日再來捉她不遲。走!」
就在同時,黑豹縱聲怒吼,其氣勢之磅-,恰恰好足以叫周永富兩腳發軟,癱跪在地上,連爬帶滾的跌回他家裡去。
「哇!好棒哦。」水靈樂不可支,興奮的鼓掌叫好。「我還以為你很不夠意思,一聲不響就跑掉了。」她嘉許的拍拍它的頭,盛一碗豆腐腦餵它,當作獎賞。
這種不知死活的舉動,看得筱君和眾人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身冷汗。
「水……水靈,」她緊張得舌頭都不靈光了。「你認得這……黑豹……呃,公子嗎?」她是很講義氣沒有錯,但是也還沒義氣到可以跟她一同被野獸咬去當早膳啊。
「對啊,」水靈相信它只是一隻有點髒、有點懶、和有點好吃的動物,因為昨晚她跟它同榻而眠一個晚上,並沒有遭到它的豹爪攻擊。「我來跟你們介紹。」
「呢,不用了,」筱君搖頭如撞鐘,「我區區一名小小女子何足掛齒?咱們相遇不如不相識,相識不如裝作沒看見。」
「喂!你在怕什麼?」
「怕它呀!」這麼笨的問題也敢問,筱君受不了水靈封閉到連豹會咬人都不清楚,還跟它親熱的打招呼。「我家裡還有點事,我……我先走了。」
惡人沒膽就是像她這樣。
水靈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有黑豹當保鏢,這下她就不用擔心哪個居心叵測的人再來調戲欺壓她了。
「賣豆腐腦喔!好吃的豆腐腦便宜賣,大碗三錢,小碗二錢,一次吃三碗免費送您薑汁和花生,快來吃哦!」她吆喝的樣子有夠不專業,既不洪亮也欠缺誘惑。
「五兩銀子,夠不夠買你全部的豆腐腦?」
唉!屋漏偏逢連夜雨,周永富前腳剛走,張德寶後腳又跟了來。水靈當下馬上轉頭尋找黑豹的綜影,豈料它竟吃完豆腐腦就走了,連聲招呼都沒打!
唉!真是楣運亨通,甩都甩不掉,只有自助天助了。
「你們一共才四個人,這些豆腐腦少說有二十幾碗,吃得下嗎?」這些人的錢可賺不得,瞧他們一個個凶神惡煞的模樣,別到時銀子賺不到還惹一身禍。不,她已經惹禍上身了,他們不就是來軟硬兼施,要她去做壞事的嗎?
「哼!這種低俗的東西,鬼才愛吃。」張德寶舉起豆腐腦桶子就要往地上倒。
「如此人間美味,倒掉了豈不暴殄天物?」一名身量碩長的男子伸出右腳踢向張德寶的手肘,左手輕揚,穩穩接住那只木桶子,笑盈盈地交還給水靈。
「你是什麼人?」張德寶的手被他一踢,霎時腫得像發糕,痛得他五官全擠成一團。
「他是咱們水靈的表哥。」趙叔人老體衰,見水靈被欺負,一直忍著不敢過來打抱不平。此刻見到這名少年郎,三兩下就把豆腐腦搶回來,料想他八成是個練家子,心裡頭那顆小小的膽子一下子壯大了不少。
水靈望著這名見義勇為的男子,用力回想她爹臨終時,是否遺漏了什麼沒交代,為何她對他丁點印象也沒有?
「胡扯!」張德寶把水靈的底細打聽得一清二楚,堅信她沒有一個叫「表哥」的親戚,若勉強要說有,也已經……哼!這是個天大的秘密,世上應該沒有幾個人知道,即便是水靈自己,也仍被蒙在鼓裡呢。「她孤零零的一個人,連自己的兄長都拋棄她,怎麼還會有個表哥?」
「你管我!」水靈受夠了他囂張的氣焰,非要認一個「表哥」來激他。「他就是我表哥怎麼樣?」走過去,毫不避嫌地挽起那人的手臂,還擺出一個甜死人的微笑。「表哥,他欺負我。」
「真的?」那人立刻蹙緊濃眉,虎視沉沉橫向張德寶。
嘿!這雙深邃得彷彿無盡汪洋的眸子……她見過!
水靈百分之百的肯定:她以前一定見過他,只是一時之間,她委實記不起來。
「你是要自己走,還是要我送你一程?」他的語氣一徑是那麼的低沉雄渾,跟他出色的外表一樣,具有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嚴。
水靈沒空去注意張德寶是如何離去的,她明媚的黑眸打一開始就瞬也不瞬的望著這位不知名的「表哥」。
這人……怎麼說呢?他的輪廓極鮮明,棕色的皮膚下閃著劫亮晶黑的眸子,眼神夾帶著不可一世的傲氣,剛毅的唇角狂野地微揚著,渾身上下充斥著逼人的英氣,令人不敢直視。
真要命!
水靈被他吸引得毫不保留,連女孩子家該有的矜持也全拋諸腦後,忘情地、怔愣地凝向他。「表妹,」那人輕扯她的衣襟,似笑非笑地說:「我替你把壞人趕走了,你能不能賞我一碗豆腐腦吃?」
「當然。」察覺自己失態了,水靈慌忙低垂著螓首,「你要加花生還是薑汁?」
「都要。」那人回答得毫不猶豫。
水靈平常都把熬煮好的花生跟薑汁寄放在趙大叔家,這樣她就不必每天早上來回跑兩趟,一次拿豆腐腦、一次拿配料,忙得頭昏腦脹。
趙大叔是僅次於筱君跟她娘最照顧她的人,偶爾水靈會忘了熱薑汁或煮花生,他乾脆就幫她張羅好,久而久之,竟變成他日常的工作了。
「給你雙份的。」趙大叔對那人簡直是欣賞得無以復加,不但另外取來一隻大碗,還猛使眼色給水靈,要她大方點,配料多加些。
「知道啦!」水靈淺淺一笑,把大碗的豆腐腦遞給那人。「呃……」想請教他貴姓大名,可,當著趙大叔的面,實在不太好意思開口。
「趙叔,你做的雲泥糕最好吃了,也送一盤給我表哥吃吧。」先支開他再說。
「對對對!」趙大叔看他們兩個,一個郎才、一個女貌,活脫脫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看得差點閃神。「我這是祖傳的手藝,包你吃過一次終生難忘,你等著吧!小老弟。」
趙大叔一走,水靈立即回眸向他,正巧和他那雙煥發內蘊神采的黑眸對個正著。沒來由的,她感到一陣心驚,天!這人的目光竟然令她無端地倉皇失措,她甚至連他姓啥都還不知道呢。
水靈囁嚅了一下櫻唇,尚未開口,卻聽見他說道:「我叫烏長雲,打東北來,途經襄城,湊巧遇上那群無賴在這兒耀武揚威,所以沒經過你的同意,就自稱是你表哥。唐突了,希望你別太介意。」他說話時,語調雖然委婉,但眼神卻十分放肆,緊緊盯著水靈。
「哪兒的話,多虧你仗義相助,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水靈見他咕嚕一聲,就把整碗的豆腐腦「吞」得涓滴不剩,趕緊又為他盛了一碗遞過去。
「多謝。」他伸出手,不去接碗,反而握著水靈的手不放。
「你……太孟浪了。」水靈怯生生地退向後退,心口咚咚咚地跳得好急促。
這是什麼道理呢?對個陌生人產生這樣的情愫,太不害臊,也太不可原諒了,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烏長雲對於自己-矩的行為,並沒有道歉的意思,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吃,一晃眼的功夫,已將木桶內的豆腐腦吃得桶底朝天,連趙叔的雲泥糕也一併報銷掉。
赫?-這人是餓昏了還是怎麼著?
「沒了,就這些了。」水靈從沒見過這麼愛吃豆腐腦的人。他……他不會也愛吃豆腐吧?
「嘎!」他似乎一點也不撐,含著飽足的笑意,付給水靈二文錢,「那我明天再來好了。」
明天還要來啊?
水靈悄悄地吐了吐舌頭,心想,如果每位客人都像他那麼會吃就好了,如此一來,她每天起碼可以多賣十幾桶,不出三年,她便是超級大富婆了。
怔愣之際,烏長雲已自顧自的走了。連一聲再見也沒說,難道他不喜歡她?
分不清是喜是憂,水靈始終有股悵然若失的感覺,心口些微地悶窒,相當不踏實。
趙大叔端了一杯青草茶放在她手裡,拿他那兩隻浸透世情的眼珠子瞟向水靈。
「那年輕人挺不賴的,既然不是表哥,就找個機會把他的底細問清楚。」
「幹什麼?」水靈認為探人隱私是不太好的行為。
「保障自己呀!」他煞有介事地把水靈拉到角角邊,諄諄教誨:「如果他的家世還過得去,又有些積蓄,就再進一步打聽看看他娶了沒?可有婚配?假使至今仍舊孤枕獨眠,那就有好戲唱啦。」
「什麼好戲?」她真的不明白他的意思。
「裝蒜!」趙大叔眨巴著眼,笑得好滑稽。「你敢說對他一點意思也沒?」
「趙叔!」水靈不依了,哪有人在大街上,當著這麼多人,跟她談這種事。「不理你了啦,我要回去了。明天的薑汁跟花生讓你煮。」
「又要我煮?」他快變成她的長工了。
「他說明天還要來,你那麼喜歡他,你不煮誰煮?」
水靈挑起木桶,趁趙叔尚未反悔之前,故意佯裝聽不見他哇啦哇啦的叫喊聲,迅速踅進胡同,想她自個兒的心事。
原來烏長雲就是趙叔指的那個表哥,所以,他亦即今早幫她把豆腐腦挑到大街上的人。他……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這些天遇到的淨是些壞人,他會不會也參一腳,學著大伙陷害她。
想到這兒,她就不免想到她哥哥,一想到他,她心裡就有氣,一氣起來,她就餓得不可開交。
罷了,天大的事情,也必須等她祭完五臟廟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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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苑」是此地最富盛名的一家客棧,本來憑水靈每月微薄的收入,是沒能力到這兒消費的。但是她就有那麼好的運氣,在大圳溝旁救了許掌櫃的命,許掌櫃為了報答她「不費吹灰之力」的救命之恩,特別優待她,每次吃飯一律打三折。
那是上上個月中旬的事,襄城下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狂雨,大水滔滔直衝上林苑,裡頭混雜著泥屑、砂石,將整棟屋子塞得密不通風。
許掌櫃走避不及,被洪水席捲到附近的圳溝旁,卡在石縫中動彈不得。
當時村子裡的人,走的走、逃的逃,唯獨水靈舉目無親,無處可以避難,不得已,她關起房門,視死如歸的躺在床上,等候水鬼或河伯等專門擄掠無辜百姓的妖魔鬼怪來抓她當替身,好回陰曹地府投胎轉世去。
豈料,等著等著,天亮了,雨也停了,她和她僅能棲身的舊木房,竟匪夷所思地安然無恙。
僥倖逃過一劫的她,認為一定是土地公顯靈,幫她一個大忙,於是趕緊準備了豐盛的祭禮——豆腐腦。因為她家就只有這個東西。
沿著圳溝,她慢慢涉水前往北山的土地廟,剛好在半路上遇見飢餓得只剩一口氣的許掌櫃。
她人小又弱,根本搬不動那兩塊大石頭,好讓他得以回家吃些東西,但又不能眼睜睜的看他餓死在那,不得已,只好餵他吃豆腐腦。就這樣一連餵了他兩天兩夜,村子裡的人總算回來了,大伙合力才把許掌櫃給救回上林苑。
水靈從那時候起,一日三餐幾乎都登上林苑解決,反正菜好錢少,不吃白不吃嘛。
晌午時分,這兒照例擠滿了食客,水靈照舊坐到邊邊的角落。這個位置絕佳,既沒人打擾,又可以邊吃東西、邊欣賞窗外繁花繽紛的美景。
店小二見了她,立刻熱絡地跟她打招呼。「老規矩,一碗雲吞、一疊豆乾加兩條鹵血腸?」
「嗯。」水靈笑著點點頭。儘管人家只算她三分之一的錢,她還是吃不起比較昂貴的食物。
聽小二哥吆喝完,堂子裡的男賓客,開始不安分的把眼光瞟往她身上,竊竊私語後,不約而同的露出一臉饞相。
水靈佯裝什麼也沒聽見,他們談的橫豎不會是好話,總離不開她的婚事,以及她那個濫賭、好賭得一塌糊塗的哥哥。
「來了來了!」店小二托著餐盤,揮汗如雨,送上她的菜飯。
「送錯了,小二哥,這不是我點的。」水靈見他端過來一盤糖醋活魚、一盤醉雞、和一盤爆三鮮,統統都是「價昂物美」的佳餚,她哪消受得起?
「沒有錯。」小二哥道:「是位公子點了叫我送過來的,你慢用。」
那公子已翩然來至她跟前。是烏長雲!怎麼他也來了?
水靈靦腆地朝他頷首,「這……不好吧?咱們素昧平生,剛剛才蒙你相助,怎好現在又……」
「無所謂的,」他顯得落落大方,月牙色的袖子往上一卷,為水靈和自己各取過一雙筷子。「有緣千里來相會,咱們則是不吃不相識,來吧,不要客氣。」
人家都那麼慇勤招呼了,再推辭就有些說不過去。
水靈舉起筷子,夾了一片糖醋魚入口。哇!真好吃,好久沒吃過這麼棒的菜餚了。
「喜歡嗎?」他柔聲間,口氣聽起來活像個大哥哥。
「喜歡。」水靈老實地點點頭。其實她更想連聲叫好,其的,好久好久,她沒這麼快樂過了。
他應該是個好人。水靈悄悄的這樣告訴自己,因為他跟別的壞人不一樣,那些人只會拿銀子作踐她,裝模作樣猛吹噓,想盡辦法讓她難堪。可他不一樣,他非但替她解圍,還請她吃「好料的」,光這點就值得嘉獎。
「有件事我想問你?」水靈吃了八分飽,拿手絹抿著嘴唇,低聲問。
「什麼事?」看她不吃了,他也趕忙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的望著她。
「也沒啥要緊事,我只是想問你,今早那豆腐腦真是你幫我挑到大街上的?」
「是啊!」烏長雲坦承道:「我見你和筱君姑娘為了躲避周永富而逃進巷子裡,心想閒著也是閒著,不如日行一善,幫你一點小忙,好讓自己有借口要求你請我吃這餐飯。」
「什——什麼?-」水靈這一驚非同小可。
原來他是——原……原來他不是——天哪!
她心臟快停掉了,這一桌酒菜少說要十兩銀子,「嘟嘟好」是她半年的總收入。他要害死她嗎?
「怎麼?你不肯請我啊?」烏長雲表現得出她還震驚,「我冒著生命的危險救你逃出虎口,現在只吃你區區三碟『小菜』,你就捨不得,沒想到你是個這麼吝嗇的人,早知道就不救你了。」
「我……」水靈好想哭哦,原以為他是個好人呢,結果——卻害她傾家蕩產。「我才不吝嗇,我只是……沒錢嘛。」一句話沒講完,眼淚已爭先恐後滑向兩頰。
她原就美,如今更是楚楚動人。烏長雲凝視著她,足足有半住香的功夫,才故作輕鬆的說:「沒錢是樁小事,大不了我借你就是了。」
「你借錢給我讓我請你吃飯?」天底下竟有這種人?
唉!她的眼睛一定是被牛糞糊到了,才會誤以為他是好人。
「對啊!」他絲毫不以為忤,理所當然地點著頭,「你們人不是……呃,」他賊賊地例齒一笑,「常言道:知恩就要圖報。我相信你一定恨不能報答我的大恩大德於萬分之一,卻又苦於阮囊羞澀:而我呢,又是個心腸軟、慈悲兼善良的人,怎麼忍心不把錢借給你呢?」
厚臉皮,馬不知臉長,猴子不知屁股紅,還有沒有其他足以一針見血的詞彙?水靈咬牙切齒,火冒三丈,卻一句話也不敢罵出來。
「哇!你犯不著感激成這樣的,我也不是平白把錢借給你,這是要算利息的,嗯……」他頓了頓,沉吟半晌才道:「算你便宜些,一天三分利好了。」
「你幹嘛不乾脆殺了我?」水靈連喘六口大氣,猶不能消心頭之火。
偏偏店小二撿在這個最不適當的時候走過來。
「水靈姑娘要結帳了嗎?」
水靈不吭氣,恨恨地瞪著烏長雲;他則賊兮兮地掛著一抹詭譎笑容,把她反瞧回去。
「水靈姑娘?」店小二再次喚她。其他客人都走了,他急著早點收拾妥當,回後邊打個困呢。「這些一共是八兩銀子,照例算你三成,也就是二兩四嘍。」
她荷包裡只有六文四弔錢,怎麼付?
哼!他居然還笑得出來。雖然他笑起來的樣子真是好看得要命,但這節骨眼,她可沒心思去欣賞。
「你……」她有一百個不願意,但還是開了口,「你先付了吧。」
「你決定跟我借了?」他一絲絲都不肯吃虧,堅持要賺水靈的利息。
「我……」提一口氣上來,再提一口氣——哎!沒氣了。「對,我決定跟你借了。」
這小二哥有夠不上通,男人跟女人吃飯,應該去跟男人收錢才對,怎麼會向她要呢?
「沒問題。」他馬上遞給小二哥一錠十兩的銀子,「不用找了。」
「慢著!」水靈氣得大叫,「我請你吃頓飯,才二兩四的錢,你都處心積慮要我向你借,而他……他只不過替你端菜遞茶,你就一口氣給他七兩六的小費,你……」由於血脈過度僨張,她頓時上氣不接下氣,只能瞪著水汪汪的美目。
「錢是我的,我高興怎麼花就怎麼花嘍!」他側過頭,示意店小二離去。接著道:「現在你銀子也借了,帳也付了,咱們來立個借據,以免將來你賴帳不還。」
他可是有備而來的,布包裡,紙、筆、硯、墨,一樣也不少。水靈怒氣盈然,接過文房四寶,隨便交代二字,龍飛鳳舞簽了名,便遞還給他。
「這樣可以了吧?」
「不可以。」烏長雲指著借據,道:「你應該註明,萬一沒錢還的時候,該如何?」
「我說過會還就一定會還,你敢不相信我?」她日子過得雖清寒,但向來講信用,跟她做過生意、有過買賣的,無一不稱許她。
「敢,有什麼不敢?」烏長雲不把她瞧扁似乎很不甘心,「你那麼不識時務,人家那些有錢的公子哥兒要娶你,你不肯;賭坊的老闆出五兩錢買你一桶豆腐腦,你也不樂意。像你這麼討厭錢的孤弱女子,遲早有一天會弄得三餐不繼,我怎敢相信你,又怎能不未雨綢繆?」
讓他一說,水靈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笨?
「那你說,萬一我還不起便如何?」反正她兩袖清風,且無任何家產,隨便他怎麼敲詐也沒用。
烏長雲這會兒笑得可燦爛了,「萬一你還不出錢,就嫁給我。」
他果然沒安好心!
有沒有牆?水靈寧死不屈,決定到陰曹地府找她爹娘去。
「休想!」烏長雲像是早料到她會尋短,搶先攬住她的小蠻腰。「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不准你動不動就找牆撞,害我損失慘重。」
「放開我!」水靈甩掉他的手,氣呼呼地衝出上林苑,一路往家裡跑。
烏長雲反正很閒,便一路跟著她回家去。
「你老跟著我幹嘛?」
「防你棄債潛逃嘍!」烏長雲臉上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