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 正文 第15章 蓬生
    卻說源氏公子流放須磨。歷經磨難之時,京中曾有不少女子憂心惦念他。那些境況富足的女子,終日只為情所惱,則並無痛苦可言。二條院的紫姬,便是其中之一。她雖亦飽嘗相思,但尚能與旅居在外的公子通得書信,為其制備失官後臨時的服飾等,倒可解去許多憂思。然而與源氏公子暗中往來的情人們,只得在公子離京時默默目送,形若路人,忍不住心如刀絞。

    末摘花便是其中一人。父親常陸親王死後,她無所依靠,孤苦度日,境況甚是悲涼。後來有幸結識源氏公子,蒙他悉心照料,生活頓時光彩許多,以為日後便可安心度日。豈料公子忽遭大難,於是哀怨頓生。除親密之人外,一切漠然視之。公子一去須磨,音信全斷。起初末摘花尚可悲傷哀痛,苦度時日。年歲一久,生活也為之潦倒。身邊幾位老年侍女不禁悲憤哀怨,彼此議論道:「前世造孽啊!數年神佛保佑,幸得源氏公子照顧,我們正為她的榮福慶幸呢!可惜世事無常,公子含冤負罪。如今小姐無依無靠,委實可憐廣先前過慣貧困寒酸之日,亦渾然不覺。如今榮華後再度昔日,反而難耐啊!侍女們皆悲歎不絕,當年追逐相隨者,盡皆相繼離去。無家可歸者,或也染病身亡。如此這番,邸中上下人寥寥無幾了。

    這宮邸於是更為荒蕪,日漸成為狐居之所。老樹陰森可怕,早晚鶴梁慘然啼叫,眾人已習以為常。當初熱鬧時,人來人往,此等不祥之物銷聲匿跡。如今家道中落,怪物卻日漸現形。留下的一些侍者甚是驚恐畏懼,也不敢久居於此。

    其時,一些地方小官因渴慕京中邸宅,相中宅內的參天古木,便央人前來索買。眾村女聞之,力勸小姐道:「依奴婢之見,不如將此可怕的宅子賣掉,遷離此處。如此下去,我們這些下人也難以忍受了。」末摘花流淚道:「你們怎出如此異議?出賣祖業,豈不讓人笑話,雖身居困境,又哪能離京忘本?宅子荒蕪淒清,尚有父母長留此處之面影。睹物思人,也可慰藉孤苦之心。」於是毫不猶豫,斷然拒絕。

    院邸內一切器具,均為上代慣用之物,古香古樸,精巧華貴。有幾位暴發之人,垂涎此物品,探得這些物具來歷,遂托人牽線,希圖購走。此番舉動,自然是乘人之危,輕視了這人家,因而恣意侮辱。侍女們勸小姐道:「實在無計可施,賣些傢俱以解急困,也是世間常事,有何不可呢?」未搞花道:「此類東西均為老大人遺留之物,豈可賣與下等人家?違背先人遺願,乃莫大罪過!」她斷然不同意此等做法。

    小姐孤苦度日,難遇救助之人。有位兄長是禪師,好容易從酷或來到京都,便順便來此探望。可增人畢竟多為清貧之人,況且這禪師更是迂腐守舊,窮得只剩一身袈裟,恍如下凡仙人。來此宅邸,見庭院雜草叢生,一派蕭條,竟不以為然。自此以後,蓬蒿更是恣意繁茂,遮掩庭院。豬殃殃草也長勢極盛,將兩個門戶封鎖得極為嚴實。四處圍牆,坍塌不堪,牛馬皆可隨意進入。春夏時節,竟有牧童將牲口驅趕進來肆意踐踏,實在放肆之極!有一年八月,秋風蕭瑟尤為駭人,吹倒直廊,掀走僕役所住房屋的房頂。因無處容身,僕役紛紛走散。那時常常炊煙斷絕,爐灶生灰。大悲小憐之事,接連不斷。遙望此院,荒涼沉寂,陰森恐怖,連那凶暴的強盜也認為此處已毫無有用之物可劫,故過門而不入。即便如此,正廳陳設仍如從前,絲毫未變。只因無人料理,珠網四處,塵灰滿佈。大致一望,倒是一處井然有序的居住之所。未搞花便在此破落的宅哪裡朝夕獨居。

    如此淒苦生涯,倘能寄情古歌或小說,尚可遣憂解悶逍遙度日。只可惜未摘花對此毫無興趣。再者,若能與志趣相投的舊時朋友互通音信,益處雖不大,亦可縱情山水,陶冶性情。但未摘花洛遵父母遺訓,接觸外界甚是謹慎,雖有幾位可以通信之友,也只是略略問候,情淡似水。她偶爾打開古舊的櫥子,翻出數年的《唐守人《藐姑射老姬》等書來打發時日。這些書多是用紙屋紙或陸奧紙所印的通俗本,內容皆為陳腐的舊時古歌,實乃大煞風景!無奈也只得翻來唸唸。其時人們崇尚誦經禮佛,可是未搞花從未觸碰過念珠,怕難為情,而且無人置備一切,終不敢參與其事。總之,生活索然無味。

    再說未摘花有一個叫侍從的侍女,乃其乳母之女。多年來,持從不離左右,盡心服侍。此間常到附近一位齋院那裡閒耍。不料齋院新近亡故,侍從失去一處憑恃,頗為心傷。而末摘花的姨母昔日因家道中落,下嫁給地方小官,生了幾個女兒,倍加嬌寵,便想尋一年輕侍女前去服侍。侍從之母曾和此人家有些往來。侍從也較熟識,常去走動。而末摘花生性孤僻,素來對此姨母避而遠之。姨母便對待從說道:「因我只是位地方官太太,地位卑賤,我姐在世時常罵我丟其臉而看我木起。如今她的女兒窮困潦倒,我也心力不濟,哪能照管她呢?」雖說如此氣話,但畢竟沾親帶故,也常來信問候。

    世上那些身份微賤之人,常模仿貴人之相,顯出一副自高自大的姿態。而未摘花的姨母,出身雖高貴,恐怕是前世冤孽使其淪為地方官太太,故其秉性有些低下。她想:「昔日姐姐因我低微而蔑視,豈料世事自會報應,讓她女兒如今也落到如此困窘之地,實乃該受其罪。我要趁機叫她女兒來替我女兒當侍女呢。這妮子性情雖是刻板,但做管家倒很可靠。」便命人帶話:「請你常到我家來玩吧。這裡的姑娘愛聽你彈琴呢!」又時常叮囑侍從,要她常陪小姐過來。可未摘花,並非有意驕人,只是異常怕羞,終究未曾前去拜訪姨母。這更惹得姨母忿恨。

    此間,時運來轉,末摘花的姨父升任了太宰大或。夫婦兩人匆匆安頓了女兒的婚嫁事宜後,欲赴築紫的太宰府上任,他們還是希望未摘花同去。便派人對她說道:「我們即將離京遠道赴任。你一人獨留京中,無所依靠,難免清苦。雖多年未曾走動,但近在咫尺,還可照顧。如今我們遠赴他鄉,相隔千里,實在對你放心不下,所以……」措辭十分委婉巧妙,但未搞花仍是置若罔聞,毫不領情。姨母更是怨恨不已,恨恨地罵道:「哼,小妮子架子好大!真是可惡,任憑你怎樣驕橫,住在荒僻鄉野中,源氏大將也不會看重的!」

    正值末摘花生活慘淡之際,上皇降恩,源氏大將忽然獲赦,駕返京都。普天之下,一片歡呼。夾道兩邊男女老幼,都竭力向大將表明自己的愛心。大將體察他們的用心,甚覺人情不古,厚薄不均,不禁感慨萬千。回京後由於整日諸事紛忙,他竟未想起末摘花。光陰在風不覺又過了許多時日。公子仍未駕臨,末摘花不由悲哀地想道:「現在我還企望什麼呢?公子慘遭橫禍,我傷心欲絕。兩三年來,我日夜祈佛佑他平安。如今他終於回來了,可卻將我這日夜牽掛他的人忘了。他當年離京流放,我只當作『恐是我命獨乖』之故。唉,人情冷暖,天道無常啊!」她怨天尤人,肝腸寸斷,獨自流淚不已。

    她的姨母大武夫人聞知此事,心討:「果不出我所料!像她那樣出身困苦,孤苦伶仃之人,誰肯愛她呢?她家如此潦倒,而她卻神氣十足,不可一世,可悲可憐啊!」她覺得末摘花太不請人世,便教人告訴未摘花:「還是跟我走吧!須知身受『世間苦』的人,即便是『編入深山」也不憚勞苦的,而你卻留戀穿羅著緞的生活。難道鄉間不好麼?跟我同去築紫,我決不虧待於你。」話說得十分中聽。末摘花的幾個傳文聞此皆怦然心動,私下抱怨道:「還是姨母說的是。她如此固執,是不會交運了。不知她心裡作何打算。」

    再說末摘花的詩女侍從已嫁給了大工的一個外甥。此時她要隨夫同赴築紫。侍從雖不甚情願,但也無可奈何。她傷感地對未搞花說道:「從今與小姐天各一方,心中不勝悲傷。」便欲勸導小姐同行。但未摘花對源氏公子仍是一往情深,不肯前去。她心想:「今雖如此,但終有一天公子定會記起我來。他曾對我山盟海誓,只因我命運不濟,一時被他遺忘。倘他聞知我窘困之況,不會不來探訪我的。」她所居之處,比昔日更是寒傖。但她仍心如磐石,翹盼源氏公子。家中器具什物,絲毫也不變賣。其志如山,堅貞不移。然而年與時馳,意與逝去,卻仍無源氏來訪的形跡。末摘花悲傷之情湧上心頭,終日以淚洗面,弄得容顏憔悴,形銷骨立,讓人目不忍視,可憐萬分。秋盡冬來,她的生活更無著落,終目悲歎,茫然度日。

    此時,源氏公子的宮邸內為追悼桐壺帝,正舉辦規模盛大,轟動一時的法華八講。選聘的法師皆是學識淵博,道行高深的聖僧。其中便有未搞花的禪師哥哥。法事終了之後,他便到常陸宅哪來探訪,高興地未搞花說道:「為追薦桐壺院,我也參與f這盛況空前的法華八講。那場景莊嚴肅穆,音樂舞蹈,一應事物無不周全盡至。恍如那就是極樂世界呢,源氏公子正是菩薩化身。在這五濁根深的渾濁世界裡,竟有此等端莊俊美之人,實乃奇事。」閒談片刻,便告辭而去。

    未摘花聽了兄長之言,心中分外辛酸,想:「如此狠心拋棄孤苦無依之人,定是個無情的佛菩薩。」她覺得可恨,眼見情緣已斷,不禁萬念俱灰。正在此時,忽聞太宰大式的夫人前來探訪。

    她們雖素不和睦,但大或夫人因欲勸誘末摘花同赴築紫,故特置備了衣物親自送與她。大文夫人乘坐著一輛裝飾華麗的牛車,滿面春風地叫末摘花開門。環顧四周,草木凋零,蕭條衰敗。左右的廂門皆已揭損。夫人的車伕幫著守門人,忙了好一陣,才將它打開。夫人想:「這宅邸雖然荒涼破敗,想來總有人走路的小徑。」但寂草遍地,路徑難尋。好容易找到一所向南開窗的屋子,便把車子靠到廊前。末摘花聞訊,甚覺夫人此舉無禮。但也只得把煙熏煤染、破舊不堪的帷屏張起來,自己坐於帷屏後面,叫侍從出去應對。

    侍從由於長年辛苦,生活清貧,也形容枯槁,身體消瘦,然而風韻猶存。憑心而言,要是小姐有她的容貌就好了。姨母對未摘花說道:「我們即刻便要動身了。你孤身一人,獨居如此衰敗荒僻之地,實教我難於拋捨。今日我是來接侍從的。我知你厭惡我,不願與我家親近。但請你允許我帶走侍從。你不願同行,在此又如何打發淒涼之日呢?」說到這裡,幾乎聲淚俱下。然而她正心念此去前途光明,心中甚是歡欣,哪會掉下淚來?只不過故意做作罷了。接著又道:「你父常陸親王在世之時,嫌我有失你們身份,不要我們攀附,因此我們便疏遠起來,但我心毫無芥蒂。後來,又因你身份高貴,宿命好,結識了源氏大將。我這身份低賤之人更有所顧忌,哪敢再前來親近?然而世事無常,我這不值一提之人,如今生活安穩舒適。而你這高不可攀的貴人,卻落得門庭冷落,淒蕪荒涼。以前雖不常往來,然相住甚近,還可看顧。現在我們即將遠去,讓你於此等荒蕪之地獨居,怎麼放心呢?」

    未搞花聽她說了如此一大套,仍無心應答,只敷衍她道:「承蒙關懷,感激不盡。卑賤之身有辱門庭,那敢隨駕同去?今後妾身惟有與草木同朽。」姨母又說道:「如此想法,實屬難免。而以青春之身與草木同朽,恐世人所不為吧!倘是源氏公子願將你這常陸宮修葺一新,變成仙居福地倒也罷了。然而公子現在一心鍾情於兵部卿親王之女紫姬,無心戀及他人。即使從前的情人,亦不再往來,更何況你這沒於荒草中的人呢?要他為你堅貞不渝之志而動心,前來恩澤於你,恐是癡想吧!」末摘花聽了這話,覺得頗有道理,不禁悲悲慼戚,嗚咽起來。但她毫不動搖。姨母千言萬語,陳述利害,見她仍不心動,只得無可奈何地說道:「那麼侍從總得讓我帶去吧!」不覺已回落西山,她便告辭動身。侍從去留難定,啼哭不已,悄然向小姐道:「夫人今天如此誠懇相邀,我去送她一送吧!夫人之言,也有道理;小姐躊躇不定,並非無因。唉!倒叫我這下人不知何去何從了!」

    末摘花很不願讓侍從離開。然而無法挽留,惟有偷哭不已。她想送她一件衣裳作紀念,可衣裳都污舊不堪,實難作送別之禮。總想送她一點東西,以感謝長年侍奉之勞,然實在無物可送。她突然想起頭上的長髮,一直攢在一起,束成一架九尺之長的髮辮,非常美觀。於是便剪下來將它裝在一隻精緻的盒子裡,送給侍從作紀念。此外又送了一瓶家中舊藏的香氣濃郁的蒸衣香。臨別贈言:

    「發給青鬢兩相在,安知今日也離身。你母親曾遺言,要我照顧你。我原以為木管我如何窘困,你都不會離開我。而今你將捨我而去,這也於情理之中。但此後,卻無人與我朝夕相伴,叫我怎能不傷心啊!」言畢,悲慼難抑。侍從此時也泣不成聲,強忍悲痛說道:「舊事已逝,勿復再提。多年以來,我與小姐同共苦樂,相依為命。如今忽然要我離開小姐漂泊異鄉,真叫我……」又答詩道:

    「發給雖落鬢仍在。每逢關塞誓神明!有生之日,決不辜負小姐情意。」此時那大武夫人早已牢騷滿腹:「還在磨蹭什麼呀?天快黑了呢!」侍從心亂如麻,只得慌慌上車,頻頻回首,不忍離去。侍從與小姐多年患難與共,寸步不離,如今驟然離去,小姐怎能不倍覺「形影相吊」呢』!而幾個年邁體衰的老侍女更是埋怨不止:「是啊,早該走了。如此年輕,埋沒於此豈不可惜?即使我們這些無用之人也呆不下去呢!」便各自準備投親尋友,另覓他處。末摘花只得忍氣吞聲。

    轉瞬到了雨雪紛飛的十一月,蒿草叢生,遮住陽光,因此積雪不消,彷彿越國的白山。進進出出的僕役亦早已走散,末摘花獨自憑欄凝望雪景,枯坐冥想。想侍從在時,彼此還能談東論西,嬉戲追逐聊以解悶。如今已是人去青斷。一到晚上,她惟有鑽進灰塵堆積的寢台裡,對夜垂淚,孤枕難眠。

    再說二條院內的紫姬此時倍受源氏疼愛。大概是他歷盡苦難,方知人間溫情之故吧,常去那裡忙個不停。昔日情人,也再未去探訪,雖然他有時想起了未摘花,但也只是推想此人大約安然無恙,並不前去探尋。流年似水,轉瞬又去了一年。

    第二年四月,源氏公子忽地想起了花散裡,便告知紫姬要前去探訪。不料連日雨天,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漸露,雲破月來。源氏公子睹景思人,追憶往事,不由感慨萬端。忽來到一座荒蕪淒涼的宅邸,庭樹枝繁葉茂,草木森森,籐花垂掛,隨風飄蕩,幽香四溢,頓生情趣無限。公子禁不住從車窗中探頭一望,見殘垣斷壁上楊柳垂掛,淒荒無比。他覺得這些景致似曾相識,細細思量,才知到了未搞花的宅邸。源氏公子深覺可憐,使命停車,問隨從惟光道:「這富礎可是已故常陸親王的麼?」惟光答道:「正是。」公子說道:「他的女兒,想必依舊孤單寂寞地住在裡面吧!以前我想特來探訪,又深覺費事。今日乘便拜訪舊人,煩你進去替我通報吧。可是弄明白,方能說出我的名字來!倘使尋錯了人家,便顯得太冒失了。」

    且說末摘花,只因近日陰雨綿綿,心境愈發不佳,整日無精打采地枯坐著。今天小睡時做了一個夢,夢見已故父親常陸親王回到毛邪,醒後更覺悲傷。便命老侍女將屋簷漏濕之地擦拭乾淨,同時整理灑掃各處。她也暫時忘卻了平日憂思,像常人一樣悠然獨慈簷前觀景吟詩:

    「亡人時入夢,紅淚浸羅衣。漏滴荒簷下,青衫濕不去。」恰值此時,惟光走了進來,在庭院東尋西找,不見人蹤。他正暗忖:「往日似覺無人,今日也果真如此。」便欲轉身回去,忽見朦朧月色映照下,房屋窗子皆開著,窗簾晃蕩,恍惚有人,心中恐懼頓生。但他仍壯著膽子過去,揚聲叫問。裡面終於傳來一陣衰老的咳嗽聲,問道:「裡面是哪一位?」惟光通報了自己的名姓,告道:「有位名叫侍從的姐姐可在這裡?我想拜見一下呢。」裡面答道:「她已去了別處。但她的親戚還在這裡呢。」聲音遙遙傳來,衰老無力,惟尤甚覺熟識。

    荒涼宅邸一向不曾有人來,此時忽來一個肅靜無聲的男子,裡間人疑心是鬼,一時不敢開口。但見這男人走過來,開口說道:「我是特來探聽你家小姐狀況的。若小姐初衷未改,便相煩轉告,說我家公子特來拜訪,並非狐怪作祟,勿須害怕。」眾侍立見他如此說,不免竊笑。那老侍女回道:「我家小姐倘若變心,恐早已遷居別處,而不會住此荒郊野地了。望你稟告公子,我家小姐生涯真是可憐呢!」便不經發問,將種種困苦情狀僅告推光。惟光報覺厭煩,說道:「好了好了。我會將此情況實告公子的。」說罷,便轉身去向公子回話。

    源氏公子見惟光許久才出來,責怪道:「你為何耽誤如此長久?這裡荒草叢生,荒涼蕭條,小姐可還住此?」惟光輾轉告知細節。說道:「回話的大約是侍從的叔母少將呢!」接著便—一告知末摘花的近況。源氏公子聽了心中難忍,暗忖:「真可憐啊!倘我早來尋訪。她便不會落得如此悲慘境況吧?」他甚怨自己無情,說道:「這如何是好?我微服私訪,本是不易。今晚若非路過,順便打聽,恐還不知其究竟如何呢!小姐如此堅貞不移,難能可貴啊!」然而就如此進去,又覺唐突,總得先做一首詩叫人送去才像樣子。源氏心中想道:「倘若她同以前相見時一樣默然不答,那便如何是好?」思慮再三決定不先送詩,還是直接進去。

    惟光忙攔阻道:「此處滿地荒草,露水甚多,雜物擋道,不便插足。還須人清除,方好進去。」公子自言自語地吟道:

    「不辭涉足蓬蒿路,來訪堅貞不拔人。」吟罷,不顧惟光勸阻,跨下車來便向裡走。慌得惟光只好走在前面,以馬鞭揮去草上露水來開道引路。但見樹木露水下滴,有如陣雨降落。隨從只得撐起傘來為公子遮擋。惟光戲說道:「真像『東歌』所說『敬告貴人請加笠,樹下水點比雨密』呢!」源氏公子的衣裙全被露水打濕。走進裡面一看,但見中門塌損,不成形狀,衰草連天,一片淒荒。此時源氏公子亦是狼狽不堪,幸無外人撞見,否則,又有誹聞可傳了。

    再說未搞花癡心等候源氏公子前來探訪,如今果然如願,心中欣喜不已。然而又覺自己衣著寒愴,不便見人。日前大丈夫人雖送她衣服,因她厭惡姨母,放著也不看,便讓侍女們拿去收藏在一隻裝黛香的衣櫃裡。如今,本摘花心中雖惡,但也無法再執拗,只得拿來穿了。好在衣服還香氣四溢!然後將那煙熏煤染、破舊不堪的帷屏移過來,自己坐在帷屏後面,單等公子前來。

    源氏公子走進室內,淒康地對她說道:「一別多年,我心始終未變,常對你朝思暮念。不料你卻不理睬於我,心中不勝怨恨,只為試探你心,方才今日來訪。庭前杉樹依然,惹人思舊,哪能過門而不入呢?」說罷他探身向前略微拉開帷屏,向內張望,但見末摘花仍如從前那樣斯文而坐,並不即刻回答,心中甚是不快。本摘花見公子如此放肆,又心念公子不憚霜露,親來荒哪探訪,覺得此情甚可感念,便振作起來,回答了幾句。源氏公子道:「你在此荒僻之地辛苦度日,堅貞不拔之心我甚是感動。我初衷未變,故不問你心變易與否,便貿然前來相擾,你可有想法?我疏遠世人已久,未曾及時來訪,此罪萬望見諒。」二人互為應答,不覺時久。因邸內一切簡陋,實不堪留,源氏公子只得起身告辭。

    來到庭院,源氏公子見院中松樹,比昔年更加高大繁茂,不免痛感逝者如斯,慨歎此身沉浮,恍若一夢。便口占詩句,對未摘花吟道:

    「密密籐花留人住,青青松針待我來。」吟罷又道:「自遭厄運後,歲月匆匆,經年累月,不想京中變遷甚多,令人感慨。今後如得時機,當向你詳述幾年來生活輾轉之情狀。你也將此間辛酸歲月,俱以告我。我妄作此求,未有不妥吧!」末摘花便答詩道:

    「盼待始終無音信,只為看花乘道來?」源氏公子細觀她吟詩的態度神情,咀嚼詩中意味,聞到隨風飄來的衣香,深覺此人比從前深沉老練得多了。

    涼月漸漸西沉,月光從那早已塌損的西邊門外的過廊裡斜射入沒有屋簷的房裡,把室內照得燦若白晝。源氏公子見其中佈置陳設,與昔年絲毫未變。便想起古代故事中,那些曾用帷屏上的垂布為衣的貧女,末摘花恐也曾如這貧女一樣過了多年痛苦生活吧!源氏公子心討:「此女謙讓有度,畢竟品質高尚。雖與她喜訊隔絕數年,實乃多年來憂患頻繁心緒煩亂所致,但我對她仍一往情深呢。」思慮至此,猜她心中定然怨恨自己,便更憐憫她。後來源氏公子又去訪了花散裡,方才打道回府,盡興而歸。

    很快就到了賀茂祭及齋院梭梭的時節,朝內上下諸人借此機會紛紛向源氏饋贈種種禮品。公子便將禮品分送心目中人。對未摘花更是體貼入微,特意叮囑幾個心腹,派人前去剷除庭中野草。同時,又築起一道板牆,將宅邸圍起來。源氏公子深恐世人閒話,不便親去探訪,只差人送信前去細緻問候。信中說道:「我正在二條院附近修築宅邸,以供將來你來此居住。現在正準備挑選幾個俊秀女童,供你使喚呢!」末摘花末料到源氏公子竟連尋找傳文之事也關心備至,心中更是欣喜感恩。眾侍女也都感動得向二條院方向合掌禮拜,祈求公子平安。

    源氏公子如此關心未摘花,大出眾人意料。眾人原以為源氏對於尋常女子只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只有姿色、聲名頗為出眾之人方才去執意追求。常陸宮邸中上下諸人中,曾有不少人認為小姐永無出頭之日,看她不起,才各自散去。如今見她又得源氏寵愛,便又爭先恐後地回來了。未摘花本是個謙虛恭謹的好主人,知侍女昔日離去實乃無奈,如今回來,不好拒絕,只得收留下來。而此時源氏公子權勢比先前更為渲赫,待人接物也愈親切了。末摘花家,在公子的親自操心下,那宮邸便又光彩重視,人聲嘈雜了。昔日庭中蔓草叢生,如今亦早已對除乾淨,樹木修剪齊整,池中水清如鏡,一派欣欣之氣。眾隨從也各施能力,盡展手段,盡心盡力伺候末摘花。

    倏忽間,兩年已過。未搞花已由常陸舊邸遷居到二條東院。源氏公子雖極少與她專門聚談,但彼此近在咫尺,故常乘出入之便,前去探望。而昔日蔑視於她的姨母大武夫人返京,聞知此事後,甚為驚恐。侍從卻暗暗慶幸小姐重又得寵,對自己當初不能耐心苦等而悔恨不已。真是時來運轉,禍福無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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