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克和看門人把初到時安放在長沙發上躺著一動不動的馬呂斯抬到客廳裡。醫生,在他們去叫後,也已經趕到,吉諾曼姨媽也已起床了。
吉諾曼姨媽來回走動,慌裡慌張,握著自己的雙手,做不了什麼事,只會說:「上帝呀!這怎麼可能呀!」有時,她添上一句:「到處都會沾上血了!」開始時的恐懼過後,對待現實的某種哲學就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她用這樣的叫喊來表達:「結果一定是這樣的!」她還算沒有加上一句:「我早就這樣說過!」這是人們在這種場合慣用的一句話。
遵照醫生的吩咐,在長沙發旁支起一張帆布床。醫生檢查了馬呂斯,當他知道受傷者的脈搏還在跳,胸部沒有重傷,唇角的血來自鼻腔後,醫生就讓他在床上平臥,不用枕頭,頭和身體一樣平,甚至比身體還稍低一點,上身赤裸,為使呼吸通暢。吉諾曼小姐,看到在脫馬呂斯的衣服時就退了出去。她到寢室裡去唸經。
馬呂斯上身沒有一點內傷,有顆子彈被皮夾擋住,順著肋骨偏斜了,造成一個可怕的裂口,但傷口不深,因此沒有危險。在地下的長途跋涉使打碎了的鎖骨脫了臼,這才是嚴重的傷。他的兩臂有刀傷。臉上沒有破相的傷口,可是頭上好像佈滿了刀痕,頭上的傷口會產生什麼後果呢?傷只停留在頭皮的表面嗎?還是傷及了頭蓋骨呢?目前還無法斷定。一個嚴重的症狀就是傷口引起了昏迷,這種昏迷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甦醒過來的。此外,流血已使受傷者極度衰弱。從腰部以下,下半身受到街壘的防護。
巴斯克和妮珂萊特在撕床單和衣衫作繃帶,妮珂萊特把布條縫起來,巴斯克把布條捲起來。由於缺少裹傷用的舊布紗團,醫生暫用棉花卷止住傷口的血。臥榻旁,三支點燃的蠟燭放在陳列著外科手術用具的桌上。醫生用涼水洗淨馬呂斯的臉和頭髮。一桶水一會兒就成了紅色。看門人手裡拿著蠟燭照著亮。
醫生好像很憂愁地在思考著。不時搖一下頭,彷彿在回答自己心裡的問題。醫生這種秘密的自問自答對病人來說是不利的表現。
當醫生拭著他的面部並用手指輕輕碰碰他一直合著的眼皮時,客廳那頭的一扇門打開了,一個蒼白的長臉出現了。
這是外祖父。
兩天以來,暴動使吉諾曼先生很緊張,他是又氣憤又發愁,前晚不能入睡,昨天整天有熱度。晚上,他很早就上了床,吩咐家人把屋子都插上插銷,他因疲憊而——睡去。
老年人的睡眠,容易驚醒;吉諾曼先生的臥室緊連著客廳,儘管大家很小心,仍有聲音把他驚醒了。他看見門縫裡漏出燭光,感到很驚奇,他就起床摸著黑出來。
他站在門口,一隻手抓住半開的門的把手,頭稍向前傾斜而搖晃著,身子裹在一件白晨衣中,直挺挺沒有褶子,像件殮衣,他神情驚訝,像一個幽靈在窺視著墳墓。
他看見了床,褥子上鮮血淋淋的年輕人,像白蠟那樣慘白,雙目緊閉,口張著,嘴唇沒有血色,上身赤露著,到處是紫紅色的傷口,一動也不動,這一切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外祖父骨瘦如柴的軀體從頭到腳哆嗦起來,他那因高年而角膜發黃的眼睛,蒙上了一種透明的閃光,整張臉霎時間顯出了骷髏般土灰色的稜角,兩臂掛下來,好像裡面的發條斷了似的,他的驚愕表現在兩隻老而顫抖的手的手指的叉開上。他的膝蓋向前彎曲,從打開的晨衣裡可以見到他那可憐的白毛聳起的雙腿,他低聲說:
「馬呂斯!」
「老爺,」巴斯克說,「有人把少爺送回來了,他到街壘裡去了,而且……」
「他死了!」老人用可怕的聲音叫道,「咳!這無賴!」
這時一種陰森森的變態使這個百歲老人像年輕人一樣豎直了身子。
「先生,」他說,「您就是醫生,先告訴我一件事,他死了,是嗎?」
醫生,焦急萬分,沒有回答。
吉諾曼先生扭絞著雙手,同時駭人地放聲大笑:
「他死了!他死了!他到街壘去讓人殺了!為了恨我!為了對付我他才這樣幹!啊!吸血鬼!這樣回來見我!我真是命中遭災,他死了!」
他走到一扇窗前,把窗打開,好像他感到憋氣,面對黑暗站著,向著街對黑夜講起話來:
「被子彈打穿,被刀刺,割斷喉頭,毀滅,被撕碎,切成碎塊!你們看,這無賴!他明知我在等他,我叫人把他的寢室佈置好,我把他小時候的相片放在我床頭;他明知他隨時都可以回家,他明知多少年來我都在叫他回來,每晚我坐在火爐旁兩手放在膝上,不知幹什麼好,他明知我因而變瘦了!這你全知道,你知道你只要回來,只要說一聲『是我』,你便立刻是家中之主,我就會依從你;你就可以隨便擺佈你的傻瓜爺爺!這你很清楚,但你說『不,他是個保王派,我就是不回家!』你就上街壘去,懷著惡意去找死!為了對我曾向你說過的有關德-貝裡公爵先生的話進行報復!這是何等的卑鄙!您睡吧,靜靜地安眠吧!他死了。我醒過來發現的就是這麼回事。」
醫生開始為這祖孫倆擔心了,他離開馬呂斯一會兒,走到了吉諾曼先生跟前,挽著他的手臂。外祖父轉過身來,用好像睜大而且沖血的眼睛望著他,並且鎮靜地向他說:
「先生,我謝謝您,我很安靜,我是男子漢,我見過路易十六的死,我能忍受事變,有樁事很可怕,就是想到你們的報紙使一切都變壞了,你們可以有拙劣的作家、能說會道的人、律師、演說家、法庭、辯論、進步、光明、人權、出版自由,而結果是別人就這樣把你們的孩子送回家來!咳!馬呂斯!太慘了!他被殺了!死在我前面!一個街壘!咳!這強盜!醫生,我想您是住在這區的吧?啊!我認得您。我從我窗口看見您的車子走過。我告訴您,假如您認為我在發怒,那您就錯了。一個人不能對死人發怒。這未免太愚蠢了。他是我撫養大的孩子。那時我已老了,他還很小。他帶著他的小椅子和小鏟子在杜伊勒裡宮花園裡玩耍,為了不受看守人員的責備,他一邊用小鏟在地上挖洞,我就跟著用我的手杖填洞。有一天他叫道『打倒路易十八!』就走了。這不是我的錯呀。他臉色紅潤,頭髮金黃。他的母親已經去世。您有沒有注意到所有的小孩都是金黃色的頭髮?這是什麼原因?他是盧瓦爾省一個強盜的孩子。對父輩的罪行孩子是無罪的。我記得當他只有這麼一點高的時候,他說不清d字。他說話的聲音又溫柔又含糊,使人感到像一只小雀。我記得有一次在法爾內斯的《赫拉克勒斯》像前,好些人圍著他,大家都在讚歎,都愛慕他,因為這孩子確實很漂亮!他的容貌就像油畫裡那樣。我對他大聲嚷嚷,用枴杖嚇唬他,但他知道這是鬧著玩的。清早,他到我寢室裡來,我叱責他,但他使我感到好像被陽光照暖著一樣。對這樣的孩子大家毫無辦法。他們抓住你,纏住你,再也不放你了。確實,再沒有比這個孩子更可愛的了。現在,你們認為你們的拉斐德,你們的班加曼-貢斯當,還有你們的狄爾居爾-德-高塞勒1怎麼樣?是他們殺了我的孩子!這樣是不行的。」
1狄爾居爾-德-高塞勒(Tirecuir de Corcelles,1802—1892),法國政治家,曾任駐梵蒂岡大使。
他走近面色慘白仍然一動不動的馬呂斯。醫生也回到了病人的身邊,外祖父又開始扭絞他的手臂。老人家蒼白的嘴唇機械地顫動著,吐出一種難以聽清的象臨終嚥氣時的話:「咳!沒良心的東西!啊!政治集團分子!哼!無賴漢!九月虐殺王黨的人!」他用一種臨終的人的輕聲在責備一個死人。
漸漸地,正如內心的火山總是要爆發一樣,外祖父長串的話又開始了,但他好像已無力說出,他的聲音已低沉微弱得像來自深淵的底裡:
「不管了,我也要死了。你們想想,在巴黎沒有一個女人不樂意向這個傢伙委身的。這壞蛋不去尋歡作樂,不去盡情享受生活,偏要去打仗,像畜生一樣被機槍掃射!究竟是為了誰?為了什麼原因?為了共和政府!寧願不到旭米耶去跳舞,這本該是年輕人的事!二十青春枉然虛度。共和國,好聽的卑鄙謬論!可憐的母親們,你們何苦生下這些美麗的孩子!得了,他死了。大門堂下將會有兩起喪事。你被人害成這個模樣就是為了博得拉馬克將軍的歡心!這個拉馬克將軍給了你什麼!一個殘暴無知的軍人!胡說八道的人!為了一個死人去拚命!怎麼不叫人發瘋!想想看!才二十歲!也不回頭看看身後是否還留下什麼!這一下,可憐的老頭們只好獨自死去。倒斃在你的角落裡吧!孤僻鬼!這一下,說實在話,再好沒有,正是我所盼望的,也就會把我整死。我已太老了,我已一百歲,我已十萬歲。我早就有權死去了。這一下子,成了。一切都完了,好不痛快!何必還要給他聞阿摩尼亞,還有這一大堆藥?您是白費力氣,傻醫生!算了吧,他已死了,完全死了。我是內行,我自己也死了。他於這事倒沒有半途而廢。說真話,目前這個時代是醜惡的,醜惡的,醜惡的,這是我對你們的看法,對你們的思想,對你們的制度,對你們的主子,對你們的神諭,對你們的醫生,對你們的無賴作家,對你們的乞丐哲學家,並對六十年來使杜伊勒裡宮的大群烏鴉驚飛四散的所有那些革命的看法。你既毫無憐憫之心,就這樣去送死,那我對你的死也毫不感到遺憾,聽見了沒有,兇手!」
這時,馬呂斯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目光仍被昏睡後醒來的驚訝所籠罩,停在吉諾曼先生的臉上。
「馬呂斯,」老人大叫,「馬呂斯!我的小馬呂斯!我的孩子!我親愛的兒子!你睜開眼了,你望著我,你活回來了,謝謝!」
於是他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