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威腳步緩慢地離開了武人街。
他生平第一次垂頭喪氣地走著,也是生平第一次把兩手放在背後。
直到今天,沙威只採用拿破侖兩種姿勢中表示果斷的那一種:兩臂在胸前相抱;另一種表示猶豫不決的是兩手放在背後,這種姿勢對他是陌生的。現在,發生了變化,他全身顯得遲鈍憂鬱,惶恐不安。
他走進僻靜的街道。
然而是朝著某個方向走去的。
他抄最近的路朝塞納河走去,到了榆樹河沿後,又沿著河沿,走過格雷沃廣場,距離沙特雷廣場的哨所不遠,在聖母院橋的拐角上停了下來。塞納河在聖母院橋到交易所橋這一邊,和鞣皮製革河沿到花市河沿的那一邊,形成一個有急流經過的方形水池。
塞納河的這一處是水手們害怕的場所。沒有比這急流更危險的了,當時這水流並不寬,並被現已拆除的橋頭磨坊的一排木樁所堵塞,因而十分湍急。這兩座橋離得如此近,更增加了危險。河水經過橋洞時,更是急衝猛瀉,掀起可怕的大浪,就在那兒積聚起來,水位暴漲,波浪象根粗水繩那樣緊抱橋墩,好像想把它們拔去。在這兒掉下去的人是不會再露出水面的,最懂得水性的人也會沒頂。
沙威兩肘撐在欄杆上,兩手托著下巴,指甲機械地緊縮在他密密的頰須裡沉思著。
一件新奇的事,一次革命,一樁災禍正在他的心裡發生,他有必要檢查一下自己。
沙威異常痛苦。
幾小時以來,沙威已不再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了。他心裡十分混亂,這個腦袋在盲目執行時是很清晰的,現在則已失去它的清澈,在這塊水晶中已產生了雲霧。沙威的良心使他感到他的職責已具有兩重性,這一點他已不能對自己掩飾。當他在塞納河灘意外地碰到冉阿讓時,他當時的心情就好比狼又抓到了它的獵物,狗又找到主人一樣。
在他面前他看見兩條路,都是筆直的,確實他見到的是兩條路,這使他驚惶失措,因為他生平只認得一條直路。使他萬分痛苦的是這兩條路方向相反。兩條直路中的一條排斥另一條,究竟哪一條是正確的呢?
他的處境真是無法形容。
被一個壞人所救,借了這筆債又還了他,這違反自己的意願,和一個慣犯平起平坐,還幫他忙,以此報答他幫自己的忙;讓別人對自己說「走吧」,自己又對他說「你自由了」;為了個人的原因而不顧職責,這一普遍的義務,但又感到在這些個人的因素中也存在著一種共同的東西,可能還要高一等;背叛社會為了忠於良心;這些妄誕的事他居然都做了,而且還壓在他的心頭,把他嚇呆了。
有件事使他驚愕,就是冉阿讓饒恕了他。還有另一件事把他嚇得發呆,就是他沙威也饒恕了冉阿讓。
他究竟怎麼啦?他在尋找自己而找不到。
現在怎麼辦?交出冉阿讓,這是不應該的;讓冉阿讓恢復自由,也不對。第一種情況,是執行權威的人比苦役犯還卑賤;第二種情況是囚犯升高到法律之上,並將法律踩在腳下。這兩種情況對他沙威來說都是有損榮譽的。所有能採取的辦法都是犯罪的。在不可能之前命運也有它的懸崖峭壁。越過這些峭壁,生命就只是一個無底深淵了。沙威就處在這樣一種絕境裡。
他的焦慮之一就是被迫思索,這種強烈的矛盾的感情迫使他思索。思考對他是不習慣的,因而他也特別感到苦惱。
思想裡總會有些內心的叛變,由於有了這些內心的叛變,他又感到非常憤懣。
思考,在他狹隘的公職之外的不論何種論題以及在任何場合下的思考,對他來說都是無益和疲勞的。對剛過去的這一天進行思考是一種折磨。在這樣的衝擊之後,還應當觀察自己的內心,使自己瞭解自己。
他剛才做的事使他戰慄,他,沙威,違反一切警章,違反一切社會和司法制度,違反所有的法規,認為釋放一個人是對的,這樣做使他自己滿意,他不辦公事而辦自己的私事,這不是壞得無法形容嗎?每當他正視他所做的這件不知怎樣稱呼的事時,他渾身發抖。決定做什麼呢?他只有一個辦法:立刻回到武人街,把冉阿讓監禁起來。明擺著這是他該做的事。但是他不能這樣做。
有件東西堵著他這方面的路。
有件東西?怎麼?難道世上除了審判廳、執行判決、警署和權威之外,還有其他東西嗎?沙威因而煩悶苦惱。
一個神聖的苦役犯!一個不受法律制裁的勞改犯,而這是沙威造成的。
沙威和冉阿讓,一個是嚴懲者,一個是忍受者,兩人都受著法律的管制,而現在兩人竟都高居在法律之上,這難道不可怕嗎?
怎麼?難道發生了如此荒謬絕倫的事後竟無人受到懲罰!比整個社會秩序更強大的冉阿讓自由了,而他沙威,繼續吃著政府的麵包!
他的沉思越來越可怕了。
在他的沉思中,他本來也可以責備自己在把那個暴動者帶到受難修女街去的這件事上是失了職,但他沒有想到這一點。大錯遮住了小錯。此外,這個暴動者肯定已死,在法律上死者是不被追究的。
冉阿讓,這才是他精神上的負擔。
冉阿讓使他困惑。他一生中依據的所有原則在這個人的面前都無法存在。冉阿讓對他沙威的寬宏大量使他感到壓抑。他回想起了另外一些事,過去他以為是謊言的,現在看來是真實的了。馬德蘭先生在冉阿讓後面出現,這兩個人的面目重疊起來,變成一個人,一個可敬的人。沙威感到一種可怕的東西侵入了他的心,那就是他對一個苦役犯感到欽佩。去尊敬一個勞改犯,這可能嗎?他因而發抖,但又無法擺脫。經過無效的掙扎,他在內心深處只得承認這個卑賤者的崇高品質。這真令人厭惡。
一個行善的壞人,一個有著同情心的苦役犯,溫和,樂於助人,仁慈,以德報怨,對仇恨加以寬恕,以憐憫來替代復仇,寧可毀滅自己而不斷送敵人,救出打擊過他的人,尊崇高尚的道德,凡人和天使他更接近天使!沙威被迫承認這個怪物是存在的。
但情況也不能再這樣延續下去了。
當然,我們再說一遍,他並非毫無抗拒地就向這個使他既憤慨又驚愕的怪物,這個令人厭惡的天使,這個醜惡的英雄投降。當他和冉阿讓面對面坐在馬車裡時,法制象老虎一樣無數次在他心裡怒吼。無數次他企圖衝向冉阿讓,抓住他並把他吞掉,這就是說逮捕他。確實,這又有什麼困難呢?向經過的第一個哨所叫一聲:「這是一個潛逃在外的慣犯!」把警察叫來向他們說:「這個人交給你們處理!」然後把犯人留在那裡,自己走開,不問後事如何,自己什麼也不再管了。這個人將永遠是法律的囚犯,聽憑法律處理。這有什麼不公正的呢?沙威曾這樣對自己說過。他曾想走得更遠,動手逮捕這個人,但就像現在一樣,他沒能做到。每次他的手痙攣地朝著冉阿讓的領子舉起的時候,又好像在一種重負之下掉了下來,他聽見在他思想深處有個聲音向他叫著:「好啊,出賣你的救命恩人。然後叫人把本丟彼拉多1的水盆端過來,再去洗你的爪子。」
1本丟彼拉多(Ponce-Pilate),猶太巡撫,因祭司長等堅持要處死耶穌,他便叫人端盆水來洗手,表示對此事不負責任,後來耶穌被判刑釘十字架。
接著他又想到自身,在高尚的冉阿讓面前,他感到他沙威的地位降低了。
一個苦役犯居然是他的恩人!
他為什麼同意這個人讓自己活下去?他在那街壘裡有權被人殺死。他應該利用這一權利。叫別的起義者來幫助他反對冉阿讓,強迫他們槍斃他,這樣還好些。
他極端痛苦,為了失去堅定的信心,他感到自己已被連根拔起。法典在他手裡只是一根斷株殘樁了。他得和一種不熟悉的顧慮打交道。他發現了一種感情,和法律上的是非截然不同,而這法律過去一直是他唯一的尺度。停留在他以往的正直作風上已經感到不夠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湧現出來並征服了他。一個新天地在他心裡出現:接受善行又予以報答,這種犧牲精神,仁慈、原宥,出自憐憫的動機而違反了嚴峻的法紀,尊重個人,不再有最終的判決,不再有入地獄的罪過,法律的眼睛也可能流下一滴淚珠,一種說不清的上帝的正義和人的正義是背道而馳的。他看見在黑暗中可怕地升起了一個生疏的道義的太陽,他感到厭惡,但又眼花繚亂。一隻貓頭鷹被迫強作雄鷹的俯瞰。
他對自己說,這原來是真的,事情會有例外,權力也會變得窘迫,規章在一件事實面前也可以不知所措,並非一切都可以框進法規條文中去,意外的事可以使人順從,一個苦役犯的崇高品質可以給公務員的正直設下陷阱,鬼怪可以成為神聖,命運中就有這種埋伏,他絕望地想起他自己也無法躲避意料不到的事。
他被迫承認善良是存在的。這個苦役犯是善良的。而他自己,也真是聞所未聞,也行了善。因此他已墮落了。
他覺得自己懦弱,他厭惡自己。
對沙威來說最理想的是,不去講人道、偉大和崇高,而只求無過罷了。
可是現在他剛犯了錯誤。
他怎麼會到這種地步?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他自己也無法對自己說清楚。他兩手捧著頭,但無濟於事,他仍茫然不知如何解答。
他當然一直都在使冉阿讓再度伏法,冉阿讓本來就是法律的俘虜,而他沙威,則是法律的奴隸。他從不承認,當他抓住冉阿讓時曾有過一瞬間想放他走的想法。他好像是不知不覺地鬆開了手,放走了他。
各種難解的新問題在他眼前閃過,他自問自答,他的答覆使他吃驚。他自問:「這個苦役犯,這個絕望的人,我追捕他到了迫害他的地步,而我曾倒在他的腳下,他本可以復仇,也為了洩恨,同時為了自身的安全,他都應該復仇,但他卻赦免了我,讓我活著。他做了什麼?盡他的責任?不是。這是進了一步。而我,我也饒恕了他,我做的又是什麼?盡了我的責任。不是。也更進了一步。這樣說,在職責之外還有其他的東西?」這使他驚惶失措,他的天平也散了架,一個秤盤掉進深淵,另一個上了天;沙威對上面的那個和下面的那個都感到同樣恐怖。他一點也不是所謂的伏爾泰主義者、哲學家或無神論者,相反地,他本能地是尊敬已成立的教會,他只把它當作整個社會的一個莊嚴的部分來認識,公共秩序是他的信條,對他來說這已足夠了;自從他成年當了警察,他幾乎把公安警務當作他的宗教,他做密探就像別人做神甫一樣,我們用這些字眼都是從最嚴肅的涵義而言,絲毫不帶諷刺。他有一個上級,吉斯凱先生,迄今為止他從沒想到過另外那個上級:上帝。
這個新長官,上帝,他出乎意外地感到了,因而心情紊亂。
這個出乎意料的出現使他迷失了方向,他不知拿這個上級怎麼辦,他明知下級應當永遠服從,不能違背命令,不能責怪,不能爭辯,他知道在一個使他感到過分驚奇的上級面前,下級只有辭職這一條出路。
但怎樣去向上帝遞辭呈呢?
不管怎樣,他總是回到這點上來,對於他有件事比什麼都重要,那就是他犯了可怕的違法的罪行。他對一個判了刑潛逃的慣犯熟視無睹。他釋放了一個苦役犯。他從法律那裡扣下一個屬於法律制裁的人。他做了這件事,所以他對自己也不瞭解了。他對是否還是他自己也沒有了把握。他不明白自己這樣做的原因是什麼,他感到的只是頭暈目眩。迄今為止他是靠了盲目的信仰生活著,由此而產生一種黑暗的正直。現在這一信仰已經失去,所以這一正直也不復存在。他所信仰的一切都消逝了。他不願接觸的真理嚴酷地折磨著他。今後他得做另外一種人了。他感到一種奇特的痛苦,一種良心在除去蒙蔽後的痛苦。他見到了他所不願見到的事。他感到自己空虛、無用,和過去的生活脫了節,被撤了職,毀了。權力在他思想裡已經死去,他沒有理由再活著。
他被感動了,這是多麼可怕的遭遇!
是花崗石,但又猜疑!是法律模子中澆鑄出來的一整個主懲罰的銅像,然而忽然在銅質乳房下發覺有一個怪誕而不順從的東西,差不多象顆心!居然以德報德,雖然直至今日人們仍認為這種德是種惡!是看門狗卻舔人!是冰塊,但卻融化了!本是鐵鉗,卻又變成一隻手!忽然感到手指鬆開了!鬆了手,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一個勇往直前的人迷了路,正在往後退。
被迫來承認這一點:正確無誤不是肯定有效的,教條也可能有錯,法典並不包括一切,社會不是盡善盡美的,權力也會動搖,永恆不變的也可能發生破裂。法官只是凡人,法律也可能有錯,法庭可能錯判!在無邊無際的象碧色玻璃的蒼穹上看到了一條裂痕!
沙威的心裡出現了一個憨直的良心所能有的極大震動1,越出常軌的靈魂,是在無法抗拒的情況下被扔出去的正直,它筆直地和上帝相撞而撞碎了。當然這是很奇特的。治安的司爐,權力的司機,騎著盲目的鐵馬在一條直硬直硬的路上奔馳,竟能讓一道光打下馬來!不可轉移,直達,正確,幾何學般的嚴格,被動和完備,竟然也會屈服了!火車頭也有通往大馬士革2的途徑!
1極大震動,原文為「方布」(Fampoux)。「方布」是法國一地名,一八四六年七月八日火車在此出軌,引起極大震動,因該線路通車還不到一個月。
2大馬士革(Damas),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的途徑」一事見《聖經-新約》,耶穌門徒聖保羅說,當他去大馬士革時,見到了幻影,使他原來是基督信徒的迫害者變成了基督的信徒。這是比喻一道突然的光可以改變一個人的見解。
上帝永遠存在於人的心裡,這是真正的良心,它不為虛假的良心所左右,它禁止火星熄滅,它命令光要記住太陽,當心靈遇到虛假的絕對時,它指示心靈要認識真正的絕對,人性必勝,人心不滅,這一光輝的現象,可能是我們內心最壯麗的奇跡,沙威能理解它嗎?沙威能洞察它嗎?沙威能有所體會嗎?肯定不能。但在這種不容置疑的不理解的壓力下,他感到自己的腦袋開裂了。
這一奇跡沒能使他改變面貌,反而使他受害。他忍受著這一變化,很惱火,對所有這一切他只感到要活下去極其艱難,他覺得從今以後好像他的呼吸都要不舒暢了。
在他頭上出現了不認識的事物,對此他是不習慣的。
直到目前為止,在他上方所見到的是一個清晰、簡單、透徹的平面,沒有一點不知道或模糊的地方;沒有什麼不是確定的,調整好的,連接的,清楚的,準確的,劃清區域的,有限制的,有範圍的;一切皆可預測;權力是一個平正的東西,本身不會傾覆,在它面前不會暈頭轉向。沙威只在下面才見過不知道的東西。不正當、意外、那種無秩序的混亂缺口、滑入深淵的可能性,這些都是屬於下層的,屬於叛亂者,屬於壞分子和卑賤的人。現在沙威向後仰起頭來,他忽然驚訝地見到從未見過的事出現了:上面有了深淵。
怎麼啦!徹底被摧毀了!完全被打亂了!還依據什麼呢?
確信的事物都崩潰了。
怎麼?這個社會的弱點可以被一個寬宏大量的壞人找到!怎麼?法律的忠實的勤務員能看到自己處於兩種罪行之中:讓人逃脫之罪和逮捕這人之罪!政府對職員所下的命令並不都是確實可靠的!在職責中能出現走不通的路!怎麼這些都是確實的!難道一個屈服在刑罰之下的過去的匪徒,竟能挺起腰板,最後倒有理了?這難道可以相信?難道在有些情況下法律在改變面貌的罪人面前應當退卻,而且還表示歉意?
是的,確實如此!沙威見到了!沙威接觸到了!他非但不能否認,他還參預了。這是事實。可怕的是,真實的事實能有這樣畸形的變化。
如果讓事實來履行自己的職責,它們就只限於成為法律的論據,但這些事實是上帝送來的。現在無政府狀態是否也將從天而降呢?
就這樣,在這種誇大了的痛苦和沮喪的錯覺中,本來還可以限制和改正他的印象的一切都消失了,社會、人類、宇宙,從此在他眼前只剩下一個簡單而醜惡的輪廓,就這樣刑罰、被審判過的事、法律所賦予的權力、最高法院的判決、司法界、政府、羈押和鎮壓、官方的才智、法律的正確性、權力的原則、一切政治和公民安全所依據的信條、主權、司法權、出自法典的邏輯、社會的絕對存在、大眾的真理,所有這一切都成了殘磚破瓦、垃圾堆和混亂了;沙威他自己——秩序的監視者、廉潔的警務員、社會的看門猛犬——現在已被戰敗,敲打翻在地了;而在這一切的廢墟上,卻站著一個人,頭上戴著綠帽1,上面有著光環;他的思想竟混亂到了這種程度,這就是他心靈中可怖的幻影。
1苦役犯戴綠帽。
這能容忍嗎?不能。
要是有反常的現象,這就是個例子。只有兩條出路,一條是堅決去找冉阿讓,把犯人送進牢獄,另一條……
沙威離開了欄杆,這一次他仰著頭穩步走向沙特雷廣場一個角落裡的哨所,那裡以一盞燈籠為記。
到了那裡,他從窗外看見一個警察,於是便走了進去,單憑他們推開警衛隊的門的方式,警衛人員就認得出他們自己的人。沙威說了自己的名字,把證件遞給警察看,在哨所裡燃著一支蠟燭的桌旁坐下。桌上有一支筆、一個鉛制墨水缸和一些紙張,這是為可能需要的筆錄以及夜間巡邏寄存物品時備用的。
這張桌子,總配上一把麥秸坐墊的椅子,這是一種規定,所有警衛哨所中都配備齊的;桌上還固定不變地有著一個裝滿了木屑的黃楊木碟子和一個硬紙盒,裝滿了封印用的紅漿糊,這種桌子屬於低級警官所用的格式。政府的公文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沙威拿起筆和一張紙開始寫字,下面就是他寫的內容:
為了工作,有幾點提請注意:
第一:我請求警署署長過目一遍。
第二:當被拘押者從預審處來到時,是赤著腳站在石板上等待搜查。很多人回獄後就咳嗽,這樣便增加了醫藥的開支。第三:跟蹤一個可疑的人時,在一定的距離要有接替的警察,這是好的,但在重要的場合,至少要有兩個警察相互接應,因為如遇到某種情況,一個警察在工作中表現軟弱,另一個便可監視他和替代他。
第四:不能理解為何要對瑪德欒內特監獄作出特別規定,禁止犯人有一張椅子,付出租費也不准許。
第五:在瑪德欒內特監獄食堂的窗口只有兩根欄杆,這樣女炊事員的手就可能讓犯人碰到。
第六:有些被拘押者,被人稱作吠狗的,他們負責把其他被拘押者叫到探監室去,他們要犯人出兩個蘇才肯把名字喊清楚。這是種搶劫行為。
第七:在紡織車間,一根斷線要扣犯人十個蘇,這是工頭濫用職權,斷線對紡織品無損。
第八:拉弗爾斯監獄的訪問者要經過孩子院才能到埃及人聖瑪麗接待室,這件事不好。
第九:我們在警署的院子裡,確實每天都能聽到警察在談論司法官審問嫌疑犯的內容。警察應是神聖的,傳播他在預審辦公室裡聽到的話,這是嚴重的不守紀律。
第十:亨利夫人是一個正派的女人,她管理的監獄食堂十分清潔,但讓一個婦女來掌握秘密監獄活板門的小窗口則是錯誤的。這和文明大國的刑部監獄是不相稱的。
沙威用他最靜穆工整的書法寫下了這幾行字,不遺漏一個逗號,下筆堅定,寫得紙在重筆下沙沙作響。在最後一行的下面他簽了字:
沙威
一級偵察員
於沙特雷廣場的哨所
一八三二年六月七日
凌晨一時許
沙威吸乾紙上墨跡,像書信一樣把紙折好,封好,在背面寫上「呈政府的報告」,並把它放在桌上,就走出哨所。那扇有鐵柵欄並鑲了玻璃的門在他後面關上了。他又斜穿沙特雷廣場,回到了河岸邊,機械而準確地回到那才離開了一刻鐘的原來的地點。他用臂肘以同樣的姿勢靠在原先的石面欄杆上,好像沒有走動過似的。
黑暗幽深,這是午夜後像墳墓般陰森的時刻,一層烏雲遮住了星星。天上是陰沉沉的厚厚的一層。城裡的房屋已經沒有一盞燈火,也沒有過路的人;目光所及之處路上和岸邊都空無人影;聖母院和法院的鐘樓好像是黑夜所勾勒出來的輪廓。一盞路燈照紅了河岸的邊石,那些橋的影子前後排列著在迷霧中都變了形。雨使河水上漲。
沙威憑倚的地方,我們還記得,正在塞納河急流的上方,可怕的漩渦筆直的就在它下面,漩渦旋開又旋緊,形成了一個無休止的螺旋形。
沙威低下頭,望了望。一片漆黑,什麼也辨別不清。聽得見浪花聲,但見不到河流。偶爾,在這使人暈眩的深淵處出現一線微光,模模糊糊,像蛇一樣蜿蜒著,水就有這種威力,在烏黑的夜裡,不知從哪兒得到光線,並使它變成水蛇。光線消失了,一切又變得模糊不清。無邊遼闊的天地好像在這裡開了一個口子,下面的不是水而是深谷,河的堤壩陡峭,模糊不清,與水氣相混,忽然隱而不見,就像無限空間的絕壁一樣。
什麼也看不見,但能感到水那含有敵意的冷氣和乏味的石頭的潮氣。一陣惡風從深淵中直吹上來。能想像而看不到的河流的上漲,波濤淒涼的嗚咽聲,高大陰慘的橋拱,在想像中掉進了這憂鬱的虛空之中,整個陰影都充滿了恐怖。
沙威一動不動地呆了幾分鐘,望著這個黑暗的洞口,他好像在專心注視著前面的虛空。水聲汩汩,忽然他脫下帽子,放在石欄邊上,片刻後,一個高大黑色的人影,站著出現在欄杆上方,遠處遲歸的行人可能把他當作鬼怪,這人影俯身塞納河上,繼又豎起身子,筆直地掉進了黑暗中,立即發出潑刺刺落水的低沉的聲音,只有陰間才知道這個消失在水中黑影的劇變的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