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這幾次莫斯科之行分成夏季旅行和冬季旅行兩類,因為兩者在我腦子裡留下了不同的印象。前一種是愉快的旅行;後一種除去煩悶和困乏,便一無所剩。
在進官辦學堂之前,夏季裡我根本沒有到過莫斯科,但是,為了避免以後再來回溯這件事,我想稍微扯遠一點兒,先講講我第一次到「俄羅斯的心臟」去的情況;那次去是為了報考當時剛由寄宿大學改名為六年制貴族學校。
這是在八月初。母親準備親自送我去。一般的說,凡是重要的事,她總以為只有依靠她隨機應變的本領才能辦好。她跟學校當局很熟,因為我的哥哥們全是念的這所寄宿大學,所以她認為,如果我某一門學科考得差,她去說說情,學校便會通融辦理。此外,她相信,考試時有她本人在場(這是允許的),我便不敢答壞試題……
是仲秋季節八月裡的一個晴天。我清早起來,在園子裡整整跑了一上午,向各個角落告別,有時跪下去親吻土地。這種舉動是真正的、發自內心的興奮的表現呢,還是只不過把偶然讀過的書中的某些例子拿來作一番虛應故事的模仿呢,——我說不清楚。不過,我比較傾向於同意後一個假設,因為我記不起我當時曾產生過什麼精神活動。後來,我轉學到了彼得堡,回家度假時,還一再幹過這種事兒。我們通常約好三、四個在莫斯科唸書的同學,搭乘同一輛驛站馬車回家。馬車快到萬聖村時,我們總是吩咐車伕把車停在一座能眺望整個莫斯科的山崗上。我們走出車廂,跑下去親吻土地……
我們在中午一點光景從紅果莊出發。到莫斯科是一百三十五俄裡(冬季裡路程可以縮短十五俄裡左右),因為通常是坐「自備」馬車去的,所以至少要走兩天半。到第一站(格利什科沃)是三十俄裡,得在天黑之前到達。
在本書開頭我已經介紹過紅果莊周圍的地形。這地方的景色是灰暗甚至陰森的;但是在我們走過幾俄裡後,我終究感到我是從禁錮中解脫出來,置身於廣闊的天地間了。四周的清新空氣飽含著針葉樹的芬香;呼吸感到輕快而舒暢;裝著舊彈簧的四輪馬車輕輕地搖晃著。我們的馬小步跑著,一小時走不了六俄裡。每當走過澤間小徑或者沙地時,我們讓馬緩步行走。侍僕柯隆不時跳下車,徒步跟在車後,採集路旁叢生的白蘑菇。母親打著盹兒;她經常帶著出門的阿加莎坐在我對面,也腦袋一衝一衝地在打瞌睡。母親前面的一條板凳的空座位上放著一籃晚熟的大白桃,每一層桃子用茶麋子樹葉和菩提樹葉隔開。這是準備送給外祖父的禮物。
「你幹嗎不睡?」母親醒來時問我。「阿加莎!你最好把籃子擱在腿上……你看,它搖晃得多厲害!」
「太太,籃子用繩子綁著呢。」
「帶這些桃子簡直是活受罪!帶去吧,說你帶的桃子是酸的,不帶吧,又問你為什麼不帶。」
「媽媽,您還不如在莫斯科買一些送去,」我說。
「兩盧布才買十個!買不起!……阿連皮!到橡樹林還遠嗎?」
「還有四、五里路。」
「你快點趕好不好。我們差不多走了兩個鐘頭,還沒走出這座樹林子!」
「說話就到——望得見了!出了這座樹林子就上山崗了。」
「唉,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你考得取嗎?」母親又對我說,「你給我小心點,別出醜!」
「我一定用心考,媽媽。」
母親的注意力又從我身上轉到那籃桃子上,並且稍稍揭開一點蓋在上面的樹葉。
「沒事兒,上面的還好。阿加莎,你聽著:回頭一到格利什科沃,馬上把桃子查看一遍!」
我自己也焦急地巴望著趕快到達橡樹林,因為到了那裡,轉個彎就是大路。不久,我們出了樹林。原野裡有一條通到山崗上去的路。橡樹林,或者照普通的說法,散佈在廣大空間的矮白樺樹叢,已經遙遙在望。它整個兒沐浴在金黃色的陽光中,迎風搖曳,像會動的東西似地蠕動著。阿連皮忽哨一聲,馬邁開大步奔馳,二十分鐘光景便把我們拉到了橡樹林。從樹幹之間的空隙望去,可以看到樹林外邊的窪地,窪地上有一條大道。
「真正活受罪的事兒就要到了!」阿連皮說,這時車子已經駛到拐彎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駕著車順斜坡駛下去。「柯隆!到前面去看看墊板是不是好的!」
不錯,這確是一件活受罪的事。鋪在泥濘地面上的墊板路長達六俄裡多,中間只有短短的幾段是硬的土路。墊板中央腐爛了,坑坑窪窪的,一不小心車輪便陷了下去。拉邊套的馬不時踩在沒有鋪牢固的墊板的一端,另一端便隨著翹起來。墊板路的兩邊伸展著泥濘的、佈滿草墩子的沼澤,沼澤上間或有些彎曲矮小的樹木;有些地方,沼澤變成了赤褐色的深水潭,水面上覆蓋著高大的沼囗,白色的睡蓮和一種長著棉絮般蓬鬆的白花的植物。母親抓住車門,喃喃地說:
「上帝保佑,大衛王大慈大悲!上帝保佑……慢點!慢點!你幹嗎趕得那麼快!阿加莎!看好桃子:唉,你怎麼啦!上帝保佑……。
阿加莎時而雙手抓住車門,時而護住籃子;我被顛簸得隨時有摔下車去的危險。
夕陽西下時,我們到了格利什科沃,下榻在庫茲馬老爹的客棧裡。我以前聽母親說過,庫茲馬是個聰明而正直的老頭子。嚴格的說,他的客棧算不得正式客棧,不過是一座比普通農舍稍為寬敞一點的木屋,穿堂後面搭了一個廚房,顯得有些不同罷了。總之,這裡並不怎麼舒適,但是我們那一帶的地主們上莫斯科去時,總愛在庫茲馬這裡宿夜,他們很喜歡他。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快八十歲了。他是個消瘦、病弱、禿頭的老人,他僂著背,兩手撐著膝蓋走路;儘管這樣,他仍然獨力支撐家務,把一個人口眾多的家庭料理得有條不紊。他的家業經營得法;院子很寬大,搭了頂篷,院子裡充滿了牲口糞的臭氣。頂篷中央開了一個天窗,是光線和新鮮空氣唯一的通道,因此院子四周完全是黑的。院子裡有許多存放農家各種物品的小庫房,以及冬季裡整天、夏季裡整夜關著家畜的小牲口棚。
他在院門前迎接我們,一手搭在眼眉上方,竭力要看出是誰來了。
「你好,老頭兒!」母親問候他。
「原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歡迎歡迎,太太!你好嗎?我可不行啦!渾身疼,老躺在炕上。有時在院子裡走走,看看街,又躺到炕上。我心裡好像預先感覺到你要來似的:你是常常出門辦事的忙人呀。您準備到莫斯科去嗎?」
「到莫斯科去,送兒子去上學。」
「上學!唔,願上帝賜福他!這是第幾個孩子你送去上學?願聖母娘娘保佑你!女兒、兒子——你全安排得妥妥貼貼!」
說完,他轉身向我,摸摸我的頭,補充說:
「好孩子,要孝敬媽媽,用心讀書!你瞧她為你們操了多少心!她讓你們上學,為你們置辦莊地。她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喝——全為你們,全為你們啊!太太,一個孩子一年大概要花不少錢吧?」
「別提啦!」
我們一走進上房,立刻開始檢查桃子。原來底下一層的桃子已經碰破了皮、汁水流出來了。母親忍痛給了我一個桃子,其餘的擺在木板上,蓋上一條毛巾,擋住蒼蠅。
「照料親生兒子也比照料這幾隻桃子省事!」她憤憤地說。「我真恨不得一股腦兒把它們扔到富於外頭去!」
我們坐下喝茶的時候,庫茲馬又來看我們。
「太太,我想跟你談一樁事,」他打開話頭,一面坐到板凳上。
「說吧!」
「離這幾十五俄裡地方有一個田莊出賣。賣主是波爾莎柯娃太太……喝,那田莊可好呢!」
「我照管不過來,老頭兒。」
「怎麼照管不過來!離紅果莊還不到五十俄裡。那田莊太好了!三百個農奴,一大片土地,單是樹林子就佔五百多俄畝地;還有河,河灣地,水磨……有主人住的宅子,有各種作坊、花園、暖房……」
「你想想看:這邊有作坊,紅果莊那邊也有作坊……這邊有耕地,那邊也有耕地……兩邊全得照應!還得住到這邊來。」
「這話倒也是的,不過這田莊太好啦。」
「那位太太要多少錢呢?」
「她要六百紙盧佈一個農奴,我想,出五百她就肯賣了。」
「原來是這樣。花十五萬盧布買這麼一份地,是鬧著玩兒的麼!可是,比方這麼說吧,錢還可以拿去周轉生息啊。不過主要的是我照管不過來。需要先管好現有的田莊;我在後沼鎮那邊還沒坐穩呢,一下腳就踩著別人的土地。」
「自然,你看得更遠。你是聰明人,太太,你自己的事你安頓得那麼好,你們那邊的人個個佩服你!」
「大話別說得太早!俗話說,鳥兒唱得太早,只怕會給貓兒吃掉!」
「它吃不掉你,你很有辦法。對付莊稼漢的事,你想得很周到。農民——他們騙不了你。想方設法他們也得弄錢來繳代役金。農民欠你的債,跟存在當鋪裡一樣保險。」
「得啦,別信口開河啦。不行,你說的那個田莊我管不過來。要是在別的地方——我也許可以考慮買不買。好了,再見,老頭兒!我們明天天一亮就得起來。」
談話到此結束。母親睡在正房裡,卻打發我到車上去過夜。儘管那裡瀰漫著刺鼻的馬糞的臭氣,而且午夜時又有一隊馬車叮叮噹噹響著鈴子,隆隆地開進院子裡來,我還是一直酣睡到第二天早晨。
人們叫醒我的時候,車已經套好,我們立刻出發了。太陽還沒出來,可是村子裡已經一派繁忙景象;忙碌的人群裡大多數是婦女。充滿了焦味兒和裊裊炊煙的、新鮮的、幾乎是寒冷的空氣浸透了我的肌膚,驅散了我的睡意。村街上,畜群過處,黃塵滾滾。
雖然在這以前我從沒有離開過農村,但是,老實說,我並沒有真正生活在鄉間,而是住在莊園裡,因此,鄉村醒來時的情景,我從來役有見過,乍見之下,理應使我感到異常新鮮。然而我不能不承認,這第一次見到的情景卻令我感到十分平淡。只有絢麗多彩的景色才能立刻引人入勝,馬上給人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這也許是人的天性。而這裡的一切卻仍然是習見的灰暗和單調。經常接觸諸如此類的灰暗景色,只能對人產生一種可謂精神同化作用的影響。當人看慣了灰暗的天空、灰暗的遠方、灰暗的周圍環境,以致感到自已被它們團團包圍住了的時候,只有在這個時候,這些灰暗的東西才能完全佔有他的頭腦,找到深入他心靈的牢固途徑。這時,明麗的景色沉溺在腦海的隱僻角落裡,灰暗的景色反而成了永遠佔居最主要地位的、代表生死攸關的利益的、極為可親的東西。這種同化作用的全部過程,我是後來無意間體會到的,但是,再說一遍:從第一次起,鄉村裡乎日生活的景像在我眼前掠過,便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印象。
我們的主要歇腳站在謝爾蓋鎮,那地方我從前也沒到過。這市鎮恰好在我們旅途的半路上,母親在那裡一向比在別的站上停留得久一些。現在她急著趕到那裡去做晚禱。她並不是一個特別虔誠的人,但是她喜歡修道院做法事時的莊嚴的氣氛,華美的法衣,尤其是修道院唱詩班唱的整齊而略帶憂鬱的讚美詩。我也急著想看看我們家裡幾乎天天談到的這座著名的修道院。母親常常說:「我要到三一修道院1去給自己蓋一所小房子,」等等。她的話使我以為:這個修道院和它所在的市鎮是一個沒有貧困、沒有疾病、沒有災難的世外桃源,在那裡,人解脫了塵世的煩擾,一心一意過著怡然自得的清靜日子;不用說,住的是刷成淺灰色、臨街開著三扇窗戶的好房子,頗有愉快的氣氛。
1全稱是三一謝爾蓋修道院。離莫斯科七十公里,是十四世紀時由修土謝爾蓋-拉陀涅什斯基建造的。
我們離開市鎮還有三俄裡,修道院召集晚禱的鐘聲已經敲響。鐘聲傳到我們耳裡顯得很沉鬱,彷彿是陣陣破裂聲,而且不出五分鐘就由一下一下的敲擊聲變成連連不斷的噹噹聲。
「我說晚了吧!」母親埋怨車伕,隨即又補充道:「唔,趕不上這次晚禱也不要緊。說不定修士們到『圍牆』1上散步去了,只有幾個特別熱心的人在做法事……我們可以在客棧裡喝點茶,洗洗乾淨,還趕得上六點的晚禱。」
1見下頁正文。
可是離六點鐘還有好久的時候我們已經置身於修道院中了。從修道院的大門口通到禮拜堂的路上空無人跡。這是一條寬闊的林蔭道,兩旁長著枝葉繁茂的菩提樹,從樹幹的空隙望去,可以看見修道院裡的各種建築物:神學院,埋藏著聖徒遺體的小教堂,能治病的水井,等等。有些地方立著墓碑,到半路上,林蔭道中斷了,於是我們看到了恢宏的聖母升天大教堂。但是隨著晚禱時間的臨近,林蔭道上的乞丐和殘廢人愈集愈多,他們坐在道旁,端著盤子和盆子,向行人發出憂傷的乞訴。我從沒有見過在這裡見到的這些殘缺不全的肢體,這些潰爛膿污的肌膚。這悲慘的景象,這衰老的嗓子所發出的雜亂的乞討聲使我驚惶萬分,我拔腿向前飛奔,母親提著小錢袋(裡面裝著準備施捨乞丐的銅幣)幾乎追不上我。
「你瘋了,跑什麼!」她斥責我,「害得我施捨叫化子也來不及……不過,說實話,也管不了他們啦!錢再多也不夠施捨這些好吃懶做的東西。」
她劃了個十字,把錢袋藏進大手提包裡。
在等待晚禱的空隙時間裡,我們四處走了走:在小禮拜堂裡,我們參拜了所有的聖徒遺體1(母親往盤子裡放上一枚最小的小錢後,便匆忙退了出來);在烤聖餅的作坊裡,我們訂購了許多聖餅,在聖餅的面上標寫祝詞,落了款;我們還到「圍牆」上——了一陣(所謂「圍牆」就是環繞修道院院牆的林蔭道)。在那裡,我們遇見了一些裝束講究的修士,他們穿著綢緞法衣,手裡匆匆捻著各種顏色的念珠。大多數修士都很年青、俊美、儀表堂堂,看上去,他們對優裕的生活非常滿意。陪伴我們的阿加莎甚至說:
1某些聖徒死後,教會將其屍體保留在小教堂裡。供人瞻仰。
「瞧他們養得多胖!一個賽似一個!」
「他們有什麼事幹!吃吃喝喝,喝喝吃吃!做做晚禱,做做彌撒——這就是他們的全部重活兒!」母親接口說。
當時修道院的副主持是一位年青貌美、衣著華麗的大司祭。聽說他是古代一位大公的後裔;是否真的——我不知道。但是說他是個講究穿著的花花公子——卻一點不假,而且這種講究穿著的風氣以致上流社會的舉止風度也由他傳給了普通修士。
但是,如果說這座修道院給我的最初印象並不太好,那麼,晚禱的法事卻很快地改變了我對它的觀感。從外面走進神殿,覺得裡面有些陰暗,但這只是剛進去時的感覺。我們愈往裡走,神殿在許多神燈和燭光的照耀下也愈加亮堂,最後,當我們走到聖徒的神龕跟前時,我們簡直恍若置身於燈海之中。兩個唱詩班在唱讚美詩:右邊席上是青年修士,左邊席上是老年修士。我第一次聽到了清楚的教堂讚美詩,第一次理解……
但我特別喜歡老年修士唱的讚美詩。那充滿了暮年悲哀的沉鬱的聲調使人肝腸俱裂……
母親哭了,她細聲地跟著他們唱《天使堂讚歌》;我也感到眼眶裡飽含著淚水。只有阿加莎無動於衷地站在後面;她準是在想:「我可不能忘掉桃子啊!」
這時,人們絡繹不絕地走到神龕前作禱告。我的耳畔不時傳來福音書上的詩詞:『願神賜福於我,願神減輕我的重擔……」每一場祈禱式通常有十至十二人參加,他們一邊吻十字架,一邊在陰沉的修士司祭手上各盡所能地放幾個錢。一場析禱式剛舉行完畢,立即發出新的邀請:「誰要祈禱?出門人要做祈禱嗎?請上來吧!」於是又有一些要祈禱的人結成一批。輪到我們了。母親請求專為我們做一場祈禱,並且為此整整付了一枚半盧布的銀幣;後來,她買了兩件「祭過神龕」的供物:一瓶玫瑰油和一些棉花,便準備回客棧了。
我們八點多鐘離開修道院,街道已經籠罩在昏暗中。回到客棧後,母親斜倚在鋪著車墊的條凳上,等著喝晚茶。
由於無聊,我端著蠟燭走到密密麻麻題滿了詩文的牆壁前。牆上既有地主題的歪詩:
漫道榮華富貴,
今生萬念俱灰!
但得美酒火腿,
解囊買它一醉!也有諧趣愛情詩:
娜斯嘉在繡架上繡花,
我思忖著她多可愛呀!
忽然她丟了繡花針,
找來找去找不著。
誰知道小針落在哪!
我歎息一聲把話拉:
瞧,針在這兒,
邊說邊指著我心兒。
至於題辭,請看:
「米特烈-米哈卓夫何等樣人也,一詢女店主便知……」
我正看得津津有味,母親好像被螫了一下似地忽然跳起來。我本能地朝牆壁看了一眼,也愣住了:我覺得牆壁似乎微微在動,好像是個活物。蟑螂和臭蟲從壁縫裡爬出來,匆忙地、爭先恐後地向地下爬去。有一些爬上頂棚,又像下冰雹似地從頂棚上落到桌子上、條凳上、地板上……」
「你還有心思看牆上那些下流話!」母親對我喝道,「媽差點沒給它們活活咬死,他倒像個沒事人!阿加莎!阿加莎!你給我把她推醒!瞧這騙子,就會貪睡!唉,這些下流貨!你現在就是把她活活吃掉,她也不在乎!」
母親想立刻套車上路,把到莫斯科去的兩站路分三段走,但是天太黑,阿連皮不贊成這時走。
「三點以前剛想走了,」他說,「馬沒歇過來,再說,路上也不太平。在三一修道院附近,有歹徒搶皮箱,到了拉馬諾沃,說不定會給他們搶個精光。聽說,那邊有一幫土匪躲在橋洞下,攔劫行人。災難就在眼前!」
母親望望和她朝夕廝守在一起的錢箱,又看看那籃桃子,便聽從了車伕的勸告。
結果決定:她和我一起到馬車上去休息,等天亮。
「去把車篷撐起來;我們或許還能睡會兒。」接著她補充說,「阿加莎,你留在這兒看管桃子。你們要多加小心,動作快點!天一亮馬上套率!」
我已經記不起我們出發時的情景。我蜷縮著身子一連睡了好幾個鐘頭,當我感到渾身發痛,醒過來時,我們已經離開謝爾蓋修道院十來俄裡了。
當時莫斯科和謝爾蓋修道院之間還沒有完好的公路。所謂大道不過是一條開在兩條土堤之間的寬闊的溝渠,栽上白樺樹而已,像—條林蔭道。這林蔭道是供徒步行人走的,走起來的確很方便。但是因為路基是黃土,一到雨季便泥濘不堪,幾乎成了沒法通行的爛泥坑。然而來往的行人一年四季絡繹不絕。除了謝爾蓋修道院之外,這條要道也是經過羅斯托夫、雅羅斯拉夫裡、沃洛格達通往阿爾漢格爾斯克的必由之路。行人不絕如縷,因此在乾燥季節裡,這種旅行可算是一件最得勁兒的快事。
我到現在還記得這條大道和一隊隊徒步的行人,他們當中,有些人背著背囊,拄著手杖;有些人坐在道旁休息或者進餐。大道上來往車輛很多,忽兒是豪華的馬車疾駛而過,忽兒是簡樸的像我家一樣的「自備」馬車緩緩而行。然而我記得特別情楚的卻是路上不常遇到、然而規模很大的市鎮和村莊,鱗次櫛比的長方形的兩層樓房(主人和過路的販夫走卒住在樓下一層石造房子裡),不分晝夜,不論冬夏都擠滿了人群。即便是莫斯科到彼得堡的大道也沒有這條大道熱鬧,這是我後來做了學生,經過實地調查得出的結論。
在布拉托甫申納打失後,傍晚七點多鐘,莫斯科便在望了。在離莫斯科城兩、三俄裡的地方,帶條紋的里程牌換了石頭鑿成的角錐形的里程碑,迎面飄來一股舊時莫斯科近郊特有的氣味。
「聞到莫斯科的氣味啦!」阿連皮在駕駛台上說。
「不錯,莫斯科的氣味……」母親重複著他的話,趕緊掩住鼻子。
「城市嘛……哪能沒有這種味兒!住著那麼多老百姓!」阿加莎也插嘴說、冷漠地把這種難聞的氣味和居民密集一事聯繫在一起。
這時城市已經近在咫尺;大道旁的林蔭道中斷了,攔路桿在遠處閃了一下,接著,我們眼前便展現出一大片教堂和宅院……
這便是她,擁有許多金色圓頂教堂的莫斯科!
在我進學堂之前,我們家裡的人便開始每年上莫斯科去過冬。娜傑日達大姐念完了寄宿女子學校,得給她找個夫家。為了這個目的而採取的奇特的接待方式,我們在莫斯科的生活以及住在那邊的親戚(母親家方面的)——這些將構成下面幾章的內容。
冬季旅行,我在本章開頭已經說過,是一件乏味的苦事。我們(五個旅客:父親、母親、大姐、我和柯裡亞1弟弟)一個個被塞進篷車裡,像把青魚塞進小木桶裡一般,又用毯子把我們裹得緊緊的,連呼吸都很困難。這還不算,車上還裝了一大疊枕頭。因此你們不難理解,坐在這種塞得滿滿的車廂裡一連走四、五個鐘頭,該要受多大的活罪。兩個丫環坐在後面一輛馬車的行李堆上,遇到坑坑窪窪,車子稍一晃動,兩個可憐的旅客的腦袋便會碰著車篷。其餘的僕人頭一天就帶著大件行李坐大車先走了。
1尼古拉的小稱。
客棧裡,臭蟲和別的蟲子甚至比夏天還多,而且沒法躲避它們的侵擾,因為冬季裡是不能在馬車上宿夜的。幸好冬天的路程縮短了一些,途中只須停留三次。
我們照例在三一謝爾蓋修道院參加晚禱,做法事。不過,這時與其說是禱告上帝保佑我們旅途平安,不如說是祈求上天賜給大姐一位如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