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的身影現在還歷歷如在我眼前。他是個肥胖、矮壯、完全禿頂的老人,常常坐在他的木屋的窗旁。這座不大的木屋坐落在阿爾巴特廣場的一條胡同裡。他的身旁,一邊擺著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有一份昨天的《莫斯科新聞》1;另一邊,窗台上放著一把他專用的皮做的蒼蠅拍和一個圓形鼻煙壺,鼻煙壺裡裝著別列手納出產的煙草。腳邊蹲著他的朋友和談話對手——肥胖的公貓瓦斯卡,在用爪子洗臉。
1《莫斯科新聞》是一七五六年由莫斯科大學辦的報紙,最初是雙日刊,一八五九年起改為日刊。從一八六三年起,該報成為反動貴族的機關報,維護大地主利益,支持沙皇政府一切措施,竭力反對革命民主主義運動。
外祖父快七十了,但是他隱瞞著自己的年齡,因為他害怕死亡。由於這同一緣故,他不喜歡我們叫他外公,他要我們做外孫和外孫女兒的叫他「爹爹」,因為他曾用通信方式給我們所有的孩子施行洗禮。他的腦袋很大;皮肉鬆弛的大股盤上長滿了紅斑;下嘴唇鬆弛下垂;鬍子剃得精光;雙重下巴,下邊那層下巴很大、有褶紋,像只口袋。他老穿著一件絎過的印花布棉袍,這棉袍,倒不如說是女人穿的那種寬大的袍裙更為恰當。因為他穿著這件女式袍裙,遠遠看去會把他當做老婆婆,分不出他是男人。
還很早,不過六點多一點,外祖父已經喝完早茶,坐在窗前跳望窗外的景色,不時用手掌擦擦鼻子。這是一條僻靜的胡同,只是偶爾有一輛輕便馬車——卡利伯1輾著石鋪的路面吱吱嚓嚓地駛過去。外祖父目送著它,忽然想起前幾天他的忠僕伊帕特搭這種馬車從狩獵市場到阿爾巴特廣場竟花了十戈比的事來。
1卡利伯是一種裝著一長溜座位,在街上拉散座兒的輕便馬車,旅客們按到達的先後依次人座;彈簧很細,幾乎給壓扁了。當時還沒有四輪輕便馬車。——作者
「五戈比儘夠了,可他花了十戈比……唉唉!」他嘮叨著,「是嘛,別人的錢不心疼!」
雖然行人稀少,可是頭上頂著盤子和各種傢伙的小販卻常常光顧這條胡同。外祖父知道,什麼時候、賣什麼的小販來了,他或者向小販揮手示意(「不要!」),或者打開窗戶叫住小販。比如:
「賣魚的!」
公貓瓦斯卡聽到「魚」字立刻跳上窗台,等候賣魚的走近磚鋪的人行道,把魚盆放在—根小木樁上。這時,瓦斯卡早已跳到人行道上,瞇縫著眼諂媚地盯著賣魚人。
「鱸魚多少錢一對?」外祖父問。
「二十戈比。」
「一向是十五戈比,現在怎麼要二十戈比?」
「開齋期的確便宜些,現在是四旬齋期1。再說,這是什麼樣的魚啊!您仔細瞧瞧。」
1俄國教徒認為魚是素食,齋期中不能吃肉食,因此魚價往往比非齋期貴些。
「魚還不就是魚!說個實價吧。」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講好十七戈比一對。外祖父從圈椅裡笨拙地站起來,到臥室裡去取錢。這時,賣魚人扔給瓦斯卡一條極小的小魚。瓦斯卡四腳著地蹲在那裡,咬住小魚,不住地抖著,將它咬碎。
「瞧這騙子!」外祖父欣賞著貓兒說。「清早起來它就知道賣魚的什麼時候來!娜斯塔霞,娜斯塔霞!」
娜斯塔霞來了。她是外祖父心愛的「美女」,一個紅臉圓腰、二十一、二歲的少女。這時她還沒有穿好衣服,深褐色的頭髮披在她的雙肩上。
「叫我幹嗎?」
「沒事兒,想看看你。」
「真新鮮!說正經話:叫我幹嗎?」
「把魚送到廚房去。」
娜斯塔霞氣沖沖地提著魚走了。外祖父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背影。
「瞧她搖尾巴的勁兒……養漢子的女人1!」他咕嚕道。
1娜斯塔霞是個希臘名字,意思是「養漢子的女人」。——是從古代月曆名稱變來的一個人名。——作者
小販們一個跟著一個來了。
一個賣糖漿熬的果醬的小販,邊走邊唱道:
快來買薑糖熬果醬!
謝苗大叔調味加湯,
涅尼納奶奶吃了
不住口地誇獎,
葉裡沙爺爺吃了
吮著指頭叫香。……
一會兒賣梨膏糖的小販來了,那梨膏糖散發出牛犢皮的氣味。一會兒賣蕎麥糕的小販來了,那蕎麥糕用一塊髒麻布蓋著。只要叫一聲,小販便停下來,拿一塊蕎麥糕在大麻油裡蘸一蘸,再用手掌握搓揉揉,讓麻油均勻地滲透進糕裡去,然後遞給買主。總之,要什麼有什麼。外祖父一會兒買一斤醋栗果,一會兒買一條彼列斯拉夫湖出產的鯡魚,可是有時他只是和小販閒扯幾句,什麼也不買,便放他走了。在空檔中間,他用蒼蠅拍打蒼蠅,但是因為上了年紀,他的手發抖,所以常常打空,一打空他就非常生氣。
「再沒有比這個壞蛋更狡猾的了!」他自言自語說。「滿以為打中了它,可是它卻不知逃到哪兒去了!娜斯塔霞!娜斯塔霞!」
「又是什麼事呀?」遠遠的回答聲。
「還不出來!聽見嗎,蒼蠅多得要命!」
「唔,讓蒼蠅吃了您吧。」
「瞧你……唉!瓦西卡,你這個小滑頭,偷了魚販子的小魚,吃飽了,就知道貪睡,好像不關它的事似的!可是,我的小少爺,你知道偷東西該當何罪嗎?」
瓦西卡側身直挺挺地躺著,瞇縫著眼睛,安詳地打著呼嚕。對於倭罪於它的事,它根本不想辯解。外祖父撕下熏鯡魚的魚鰭,拋給瓦西卡。可是瓦西卡對這份賞賜毫不理睬。
「小壞蛋心裡可有數啦!我的小少爺,它知道魚鰭裡沒有多大油水。娜斯塔霞,娜斯塔霞呀!」
「您別討人嫌!」
「伊帕特快回來了嗎?」
「我怎麼知道!跟您說,別再糾纏了。」
「我想和你玩玩呀。」
「您和貓兒玩玩吧……您真叫人夠受。和我玩的人有的是!」
外祖父非常不喜歡娜斯塔霞對他提到有人和她玩的事。他意識到在這方面他積下了沒法償清的欠債,因此,他很生氣。
「你這個騙子!總有一天我要把你……」他威脅道。
「沒那麼容易!我才怕您呢!您讓我清靜點,別老糾纏!」
但是外祖父已經顧不上娜斯塔霞了。一隻蒼蠅停在他鼻子上,他輕輕地移動手掌想打死它。糟糕!又失敗了:他只打了一下自己的臉,卻沒有打中蒼蠅。
八點光景,伊帕特帶著一大堆齋期用的食物從狩獵市場日來。有黃瓜、大蔥、鹹魚、魚子,等等。」
伊帕特是個魁偉、結實的莊稼漢,穿一件條子粗麻布襯衫,衣襟露在外邊,一頭蓬鬆的頭髮,垂著一個大肚皮,隔不一會兒就要搔搔它。他和外祖父年齡相若,外祖父經商的時候,他當過他的夥計,後來一直住在外祖父家裡,外祖父十分信任他。現在他正在向外祖父報告。外祖父詳細地詢問他,買了些什麼,花了多少錢;原來,這麼一大堆東西還沒花到一張藍票子1。
1指五盧布一張的鈔票。
伊帕特下去後,外祖父拿起《莫斯科新聞》,一版一版地直看到吃中飯。「國內新聞欄」裡報道:某日,阿加方格爾大主教主持彌撒,既畢,全城教堂鐘聲齊鳴,終日不絕。「國外新聞欄」裡有一則巴黎消息,報道奧爾良公爵夫人業已分娩,產一女,起名克列門廷娜。在廣告欄裡,外祖父,照他的老習慣,特別愛看招徠生意的廣告。這一切外祖父早已知道,而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甚至彷彿覺得,奧爾良公爵夫人在一周之間已經是第二次生產了,然而今天或者明天他還會懷著同樣的興趣來看這條新聞。看完報後,他打哈欠,在嘴上劃十字,吩咐把報紙送給劉布亞金將軍。
十二點正,外祖父進午餐。他獨自一人在對著庭院的一間小餐室裡吃飯。娜斯塔霞也是獨自一人在餐室隔壁她自己的房間裡吃飯。他們倆隔著板壁交談。
「娜斯塔霞,娜斯塔霞!鱘魚好像有點兒生吧?」
「吃吧!別挑眼兒了!」
「你能不能跑一趟,去問問廚子?」
「不用問。您老是這樣……」
這時一輛過路的馬車隆隆地駛過胡同。娜斯塔霞飛快地跑到大廳的窗口前。
「是誰呀?」
「一個軍官。多年青啊!」
「這你可開心啦!」
「怎麼啦,難道整天守著您……就應該!」
「你這個刻薄鬼,刻薄鬼!」
午飯後,外祖父休息兩、三個鐘頭;然後,僕人給他送來一副油污的舊紙牌,於是開始打牌。外祖父只在家裡打打「杜拉克」(傻瓜)玩兒,而且贏得輸不得。他的男僕帕洪經常陪他打牌,老頭子和帕洪打牌時常常玩假,一點不害臊。他拿三點和五點冒充對子,從牌堆裡把王牌弄到自己手上,最後當然是他大獲全勝。這時他便高興得連肚子也微微顫動起來。但是,有時娜斯塔霞參加打牌,她可不許玩假。外祖父當過一兩次傻瓜,便不打了。他離開牌桌,回到臥室裡去記日用賬,核對現金。
「娜斯塔霞!」他一邊走進飯廳,一邊叫喚;飯廳裡已經燒好了茶炊。
「她在大門口坐著,」帕洪回稟道。
「還有什麼稀罕事她沒見過!叫她到這兒來。」
但是,五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娜斯塔霞還是沒有進來。連帕洪也留在大門口了。大家感到和外祖父呆在一起太乏味,誰都不喜歡聽他嘮叨陳谷子爛芝麻。最後,娜斯塔霞輕輕地走進飯廳,不聲不響地沏著茶。
「你幹嗎不做聲?」
「有什麼好說!」
「你看見了誰?跟誰弔膀子?」
「您別糾纏我。好像把狗拴在鏈子上了,還要再呵斥它。」
「想吃醋栗嗎?」
「您自己吃吧!」
外祖父感到無聊。他拿著蠅拍要打蒼蠅,但是黃昏降臨,和蒼蠅交戰很不得手。他沒事兒閒坐在窗前,欣賞著愈來愈濃的暮色。這時馬車伕打院子裡走過。
「葉戈爾!給馬餵了燕麥沒有?」外祖父叫著問道。
「我這就去。」
「著呀。拉邊套的馬好像瘦了。你給我小心點兒:有個三長兩短,瞧我不把你……」
「它哪兒瘦了:我覺得……」
「得啦,滾。」
伊帕特出現在廚房的台階上,伸著懶腰,搔著肚皮。
「伊帕特!過來!前兩天你沒打聽一下西瓜的行市嗎?」
「外地的西瓜還沒上市,本地的西瓜太貴,半盧佈一個。』
「哪能這樣!」
「小銀幣1不值錢啦!唉,該死的錢!」這是從娜斯塔霞房裡傳來的插話。
1原文是「十五戈比的銀幣」。
「黑李子的行市呢?」
「李子倒不貴,十戈比買一百。」
「你記得皇上行加冕禮那陣子吧?二十戈比一大堆,隨便你拿……唔,去吧!明天買一百來……你得好好講講價錢!唉!你就愛花冤枉錢!」
時鐘敲了九點,外祖父回到臥室,脫下長袍就寢。一天結束了。
外租父在他這座小房子裡蹲了十幾年,沒有出過遠門,沒有離開過家。一年只有兩次,人家給他備好了車,他到監護院去領利息。不能說,這種不愛活動的原因是出於病痛,但他身體虛胖,和人們疏遠,變得懶散了。
他的生活就這樣刻板地一天天過下去,久而久之,他甚至不再因為這種單調而感到苦悶。有兩次(這我下面再講)母親居然說服了他,請他到我們鄉下去避暑。但是他在紅果莊還沒有住滿兩個月便開始感到無聊,回到莫斯科去了,雖然這段時間是他一年中最感孤寂的時期,因為這時所有的親戚都下鄉避暑去了,只有退役將軍劉布亞金和監護院的官吏克留克文時常來看望他。劉布亞金是外祖母娘家的親戚,我們家族中獨一無二的一位將軍。克留克文代外祖父辦理各種並不怎麼複雜的事務,是知道外祖父在當鋪裡的存款的確實數目的人物之一。冬季裡,兒子和兩個女兒來到莫斯科。小房子裡人口驟增,有時晚上甚至「賓客」雲集,熱鬧異常。
此外,在學期中,當親戚們還沒有從鄉下回來的時候,碰到節日,外祖父便依次叫回一個孫子來陪陪他,但是孫子們喜歡跟娜斯塔霞一塊兒坐坐,卻不樂意陪他,因此,他們的到來一點也不能排遣他那長期的孤寂。
外祖父出身於商人家庭,但在一八一二年,他因為捐了一大筆款子給軍隊,受封為八等文官,同時獲得世襲貴族權。然而他至死一直保持著商人的氣質和商人的習慣。他不喜歡提起自己的出身,而且從來不跟他的親妹妹見面,也不跟她通信,因為她嫁了個商人,那商人後來破了產,降為小市民。據說,外祖父似乎曾經一度上升為百萬富翁,但是接二連三的挫折使他的財產打了相當大的折扣。幸虧他懸崖勒馬,及時歇了生意,從此過著抱殘守缺、銷聲匿跡的生涯,直到他離開人間。不過,由於他過去做生意時行動詭秘,他仍然被人當作「擁有巨資」的闊佬。因此,家庭成員無不奴顏婢膝地奉承他,巴結他,旁敲側擊地試探他究竟有多少錢財,心急如焚地巴望他有朝一日終於決心寫下遺囑來。可是老頭子說什麼也不肯立遺囑,因為他相信,立了遺囑,死神必定跟蹤而至。
外祖父一家有四口人: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他們各懷鬼胎,因此,我父親家裡常有的現象,外祖父家裡也有。只是動機不同(外祖父的錢袋),表現形式更加虛偽罷了,因為老爺爺不能容忍無謂的家庭爭吵。總之,儘管我們的親戚很多,但是,什麼叫真正的親戚關係,我小時候是很陌生的。親戚們見面的時候,互相親吻,背地裡一有空閒便不斷地彼此誹謗和糟蹋。唯一的例外是兩位「好姑姑好姐姐」,但她們已經被壓制得只好老老實實地混日子。
我沒有見過亞歷山大大舅:早在我們開始去莫斯科活動以前,他已經死了。但是從家裡人的閒談中我瞭解到,他雖然有點傻頭腦,為人卻很純樸。外祖父不喜歡他。一般說來,他在自己家裡,像俗話所說,跟大家合不來,而大家所以樂意賞給大舅一個「傻貨」的外號,與其說是因為他智力貧乏,不如說是由於他缺乏貪財的心計。在我們的家庭用語中,「不喜愛」這句話含有「可以欺侮」、「可以虧待」的意思,倔性子的老頭兒就是按照這種含意對待他的長子的。他給他買了一座小住宅,給了他四萬紙盧布,向他要了一張文契,說明他對父親的恩典十分滿意,保證他在父親去世後對遺產決不作非份之想。
亞歷山大-巴甫內奇和小市民出身的使女安奴什卡在自己的小屋子裡過著簡樸的日子,他熱烈地愛著她,她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和親屬不大來往,只在大節日裡才去看望父親;外祖父照例賞給他一張紅鈔票。他根本不同兩個妹妹見面,他只同弟弟格利果裡維持某些關係,但似乎也只是暗地裡往來。他一清早來,趁沒有人的當兒三言兩語和弟弟談完要談的事,立刻走掉,很久以後才再來一次。看得出來,他本能地害怕他的弟弟,像我們家裡所有的成員一樣。
大舅的「女人」成了大家發洩怒氣的對象,正像亞歷山大-巴甫內奇的有限的錢財成了眾人眼紅的目標一樣。我們的父母當著孩子們的面無恥地管她叫騷X,管她兒子叫野種。他們認為大舅的錢已經花完了,不消說,母親因為這個比誰都氣憤。她一再設法拉攏大舅,請他到紅果應來作客,甚至屈尊奉承安奴什卡,但是這些嘗試沒有收到任何實效。在我們飯桌上常常有這一類的談話:
「表面上不聲不響,挺老實,暗地裡卻勾搭上哥哥,享起福來!」母親說,「父親、親戚,什麼人哥哥都不認了。」
「他可是人財兩得呢!」父親答道。
「你們記住我的話吧,他那房子和錢都會給他的騷……!唉,爸爸的錢完蛋啦!」
或者:
「娜斯塔霞(外祖父的「美女」)前兩天說,她上他家去做客,看見他們兩個坐在一起,又親嘴又撫摸。唉,我們的錢完蛋啦!房子也許還可以靠打官司贏過來,因為那是父親的賜賞……唉,可是錢……吹啦。
「即使房子能靠打官司贏過來,你也得不到,格利果裡那吸血鬼會弄去的。老頭子和哥哥一死,什麼都是他的了。」
這個預言使母親臉都氣自了。其實,她自己也只是表面上用希望安慰著自己,心裡卻相信,她是終究要落空的了,外祖父的全部財產要落到格利果裡弟弟的手裡,因為無論是「美女」娜斯塔霞、克國克文,還是劉布亞金將軍都向著他。況且,格利果裡本人經常住在莫斯科,像老鷹一樣隨時準備向老頭子的財寶撲去。
她關於亞歷山大-巴甫內奇的錢財的預感果然應驗了;她一個小錢也沒有撈到。大舅對他的錢財作了巧妙的安排。他預先立了一份家庭遺囑,把他的全部財產遺贈給安奴什卡和她的兒子。他對這件事保守著絕對的秘密(其實,二舅格利果裡對此早已心中有數),看來,一切都安排得很妥貼,大舅死後,他的家人的生活是有保障的。但是當大舅去世的時候,魔鬼迷住了安奴什卡的心竅。她不知是甘心聽命於格利果裡-巴甫內奇呢(他是全家參加葬禮的成員之一,而且表現得這樣「高尚」,絕口不提死者的財產),還是她真不知道該去找誰;總之,葬掉男人之後,她來找「小叔子」商量後事。「小叔子」很關切地聽完她的話,臨了表示想看看遺囑。他拿著遺囑仔細看了一番,確信它是真的,於是便……把它放進自己口袋裡去了。
安奴什卡不禁失聲大叫。
「本來是有遺囑的,可是現在它在哪兒呢?」「小叔子」還言簡意賅地補上一句。
「那上面有證人簽過字的!我去找他們,用他們的話來作證明!」安奴什卡反駁道,眼淚簌簌地流出來。
「證人也是有過的,不過遺囑卻沒有了!本來有過遺囑,但是我過世的哥哥親手把它銷毀了。這就是我要對你講的話!」「小叔子」解釋道。
總之,不管安奴什卡怎麼奔走張羅,到頭來還是一無所獲。不過,說句公道話,格利果裡-巴甫內奇周濟了她一百盧布,又決定薦引她的兒子去跟一個鞋匠師傅做徒弟。
「你也可以找活兒干,」他關心地對安奴什卡說,「你的兒子滿了師,也可以掙口飯吃了;到那時候,你們母子兩個就可以安安逸逸過太平日子。自食其力,家庭和睦,比什麼都好!」
格利果裡-巴甫內奇「愚弄」安奴什卡的消息在我們家裡博得了熱烈的讚揚。
「不,你們想想這樁開心事吧,」母親興高采烈地說,「她去找他,好像找一個能人似的……唉,傻婆娘呀傻婆娘!」
「世界上所以有傻瓜,就是為了要教訓他們!」父親接應道。
「不,你們還是想想這副光景吧:她站在他面前,看著他把遺囑放進口袋裡,乾瞪眼,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呢。……哈,一場空!」
「錢你反正得不到,格利果裡吞了……老頭子的錢他也會照樣吞掉的。」
「她,這個蠢婆娘,滿以為可以靠自己的錢安安逸逸過日子,可是,忽然之間,一秒鐘之內,……怪不得她氣得瘋瘋傻傻!」
斯傑班哥哥也快活地叫道:
「這算什麼奶油粥——沒什麼稀奇!」
母親非但不責罵他,反而接腔說:
「是粥,不過沒有拌奶油!騷X准給這粥嗆壞了!唉,你們想想……」
至少接連兩、三個禮拜,我們在飯桌上頓頓聽到這樣的慨歎:「這算什麼把戲!這算什麼粥!這算什麼意外的一招!」
總之,格利果裡-巴甫內奇二舅在家裡以「大人物」出名。上自老祖父,下至妻子兒女)沒有一個不怕他。他腦子裡永遠裝著許多詭計,他常常用實際行動證明他決不在任何事情面前卻步,只要他在場,外祖父便很安靜,從來不發表同他相反的意見,甚至避免和他談得太多,好像害怕說漏了嘴,給格利果裡-巴甫內奇抓住話把兒,打他老人家的錢口袋的主意。事實上也一再發生過這樣的事:親愛的兒子利用父親在無意中說的話,拉他參加各種企業,一要他去當股東,可是後來,兒子拿去大宗款子,便不再提起錢和「股份」了。母親和阿麗娜-巴甫洛夫娜姨母真心誠意奉承他,用「您』稱呼他,管他叫「好弟弟」(他卻只是簡單地稱她們:「安娜姐姐,阿麗娜姐姐」),從鄉下給他送去各種食物,雖然他自己的食物多得沒有地方准。至於我父親,他當真相信格利果裡是個魔法師,相信他要騙走誰的錢就能騙走誰的錢,相信他總有一天剛所有的親戚統統破產。斯傑班哥哥給他取了個綽號:「敗類格利什卡」。他的腦門雖然因此被母親用手指彈了一下,但這分明只是虛應故事,並沒有惱火的意思,所以這個綽號大家也用了起來。
格利果裡-巴甫內奇的相貌本身就叫人討厭。他身體結實,面孔老是通通紅,好像澆過鮮血。那彷彿被什麼東西燙著了連連吹氣的嘴唇,肉團般的鼻子,渾濁無神的眼睛,上了發蠟的鬢角,前額中央聳起的一組額發,都給人以最不愉快的印象。他嗓門嘶啞,說起話來有板有眼,可謂武斷已極。他很少坐下,幾乎老是在房裡像鐘擺似的來回走動,有時上身靠在牆上或者窗旁,兩腿交叉疊著,站一陣子。一句話,只要看一眼這人的長相,便不禁會想到:這真是個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的鐵石心腸的人物。
「別指望他發善心!」母親說,「什麼父親不父親,什麼姐姐不姐姐——他全不放在心上,為了一個小錢他能把他們統統賣掉!」
而且,他能夠撇開成見,僅僅因為他天生的性格的特點如此而把他們賣掉。
他娶了邊查省一個家道衰微的貴族女人,因為他看上了她的「美貌」。看樣子,她從前的確是個嬌美的女子,不過在我寫到的這個時期,她那昔日的丰姿已經無影無蹤,她的臉上有隨只是壓抑和恐懼的神色。不過,二舅在一定程度上還是很器重她的,因為她會說法國話,能為他在社交界增添光彩。他有四個孩子,都是兒子,他喜愛古里古怪的名字,所以這四個兒子分別取名為:列沃卡特、費奧格諾斯特、塞列夫克和龐培。他們也都是一臉壓抑和恐懼的神色,至少當著父親的面是如此,因為他一見到他們,他的臉色就好像在說:「我馬上就咒罵你!」我認識他們的時候,他們已是人長樹大的青年,兩個在大學唸書,其餘兩個念完了中學。他們的學業成績很好,但後來卻毫無建樹。
格利果裡-巴甫內奇在莫斯科當過七等文官,但是他在晉陞為五等文官(差不多是個要人1了)時卻退職了。在我寫到的這個時期,他正在從事銀錢交易,說得乾脆些,是在放高利貸。他的日子過得很自在,每年冬天,他宴請賓客,舉辦晚會,欣然赴約的都是莫斯科的「要人們」,自然是些二流人物,其中不乏榮獲二級斯坦尼斯拉夫勳章的大員;那時這樣的人物都佩帶星章(但沒有綬帶)。這種星章,雖然質地並不怎麼好,卻被當做達官顯宦必不可少的條件。我記得有一位四品文官A,因為只有「脖子上的安娜」2,在宴會上,人家給別的要人們上完了菜才給他上菜,他也只好忍受。為此他曾經憤憤不平,大發脾氣,甚至向人證明,二級安娜勳章「確確實實」比二級斯坦尼斯拉夫勳章高,但這是徒勞的,——宴會的禮儀不容更改。
1指四品以上的文官。
2指二級安娜勳章。
經常盯著格利果裡-巴甫內奇的是他的兩個姐姐:一個是我母親,一個是阿麗娜-巴甫洛夫娜-費杜裡雅耶娃姨母。那時姨母已經做了寡婦、有一大堆孩子。她比別人更加奴顏婢膝地巴結外祖父,好像她隨時都在等著他打開錢櫃對她說:「拿吧,要多少拿多少!」除了阿諛奉承,她再沒有旁的什麼出眾的地方。
所有的家庭成員都在外祖父的家裡安下了自己的代表,因此老頭子沒有需要支付工錢的僕人(除了所謂「靠信任」住在這裡的伊帕特),但是他身邊卻佈滿了奸細。這些僕役的任務是觀察外祖父的健康狀況和他家裡發生的事情,然後將觀察所得報告給各良的主人。「如果有意外情況,立刻派人報信!」——這就是他們的共同口號。在這方面,母親幹得不太成功,因為她只能在她父親身邊安插一個廚子和做下人伙食的廚娘,他們只能從側面打聽到一點消息。格利果裡-巴甫內奇二舅比較走運,因為他給外祖父安排了一個侍僕帕洪,他可以出入外祖父的臥室。因而能夠乘機窺視老頭子藏錢的地方。最走運的是阿麗娜-巴甫洛夫娜姨母,因為命運之神使她有機會給外祖父奉獻了一個「美女」,這便是我已經向讀者介紹過的娜斯塔霞。」
我還記得,當外祖父原先那個「美女」死去的時候,我們家簡直鬧得人仰馬翻。報信的急使把這個噩耗送到紅果莊,弄得大家措手不及。開始了奔走、忙亂。母親險些兒忙病了。但是機不可失,她親自到各村去挑選能迷住老頭子的最漂亮的姑娘。但是她的運氣不好,當紅果莊這邊選好了美女,梳洗裝扮完畢時,阿麗娜-巴甫洛夫娜姨媽已經迅速而巧妙地完成了這個艱難的選美使命,使所有的競爭者全落了空。娜斯塔霞入選了,紅果莊送去的美女,連外祖父的面都沒見著、
想像中的外祖父的錢財,是所有的後輩心嚮神往的中心目標,我們這些外孫自不例外。大家同老頭子的關係都有點兒神秘,因為,我再說一遍,誰也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少錢。因此外祖父的姘婦娜斯塔霞和官吏克留克文便成了大家曲意奉承的對象。
誰都想揭曉這個秘密,彼此猜疑,而最主要的是誰都想一下子抓住錢罐和全部財產,使別一無所得。這種薰心的利慾在家庭關係上打上了特別的烙印。表面上一團和氣,甚至十分親熱,骨子裡勾心鬥角,視若仇敵。看來,格利果裡、巴甫內奇二舅比他兩個姐姐的運氣更好,他甚至大體上弄清了財產的數目,因為克留克文同他很有交情。
母親終於高興起來了。外祖父回信給她,同意夏天到紅果莊來玩,住上一個半月或者兩個月,娜斯塔霞也附了一筆,叮囑母親在六月十號以前派馬車去接老頭子。
母親重新燃起了希望。屋裡忙碌起來,打掃,洗刷。給外祖父在正屋裡挑了一間寬敞、舒適的房間以在隔壁休息室裡擺上一架屏風,隔出半間來做娜斯塔霞的臥室。院子裡,在女僕室的台階旁,晾起了羽毛褥子、枕頭、被子;還搬出了兩張床:一張仿桃術做的雙人床給外祖父睡,另一張普通床給娜斯塔霞睡。這兩張床的每一個小縫都仔細檢查過,用開水燙得一乾二淨,纖塵不染。兩間客房的牆壁和傢俱也精心地擦洗得乾乾淨淨。一切準備停當後,就把兩個房間落鎖鎖上,然後用氈子堵住房門底下的縫隙,使到處亂爬的小臭蟲沒法鑽進這塊禁地。
甚至還給外祖父的侍僕帕洪在貯藏室裡辟了一個專用的角落,也擺了一張床。又派了一名丫頭服侍娜斯培霞。
在母親看來,這是一次十分重大的勝利,因為一年前,外祖父還完全向著格利果裡-巴甫內奇二舅,甚至在莫斯科近郊同他合夥買了一份在地,到那裡去避暑呢。但是這個寵兒不善於節制他的粗魯行為。他非但不讓老頭子當家作主(哪怕是表面上的),還千方百計,處處限制他的行動。終於發生了這樣一件事:一天早上,外祖父吩咐下人到池塘去捉幾條鯽魚來佐早餐,二舅發現僕人拿著魚網去捕魚,竟然取消了外祖父的命令,改派他去割草。早飯開出來,沒有鯽魚。外祖父一言不發,吃完早飯立刻吩咐套車,無論格利果裡-巴甫內奇怎樣勸阻,他還是只度過一半暑天便回莫斯科去了。這件事發生以後,整個冬季父子兩人的關係都很冷淡。!」
「魚都捨不得給親爹吃!」消息傳到母親耳朵裡,她憤憤不平地說。「何況魚又不是他的,是爸爸自家的!要是是我呀,不要說幾條鯽魚,就是楊梅、水果、蘑菇、油煎奶渣餅1……一切的一切,一句話,只要有,全拿出來孝敬他:爸爸,您隨便吃吧!」
1這是一種類似夾著奶渣的雙層奶油薄餅的特製食品。小時候,我覺得這種奶渣餅非常可口,但是現在我的腸胃幾乎沒法消化它。——作者
我們全家人喜氣洋洋。連我們孩子們也很高興外祖父的到來,因為他來了,一定有好東西吃。半饑半飽的生涯我們實在不好受。
「現在媽媽只好大方點兒啦!」斯傑班哥哥快活地說。「現在,老弟,忘掉那些臭成魚鹹雞吧——夠了!這是天意,天意如此!貴客來了,我們那些臭的成東西就失寵了。爛黃瓜、臭哄哄的牛肉——統統送到下人食堂去!魚貴極啦,吃不起!親愛的朋友,再貴也得派人到伏爾加去買,外公,他愛吃魚,這我知道!他自己吃得好,讓別人也吃得好——他就是這個脾氣!」
總之,斯傑班最饞,因此他比誰都高興;他甚至作了個算計娜斯塔霞的計劃。
「應當幫媽媽的忙,」他喋喋不休地說,「得把老頭子的遺產弄到手!我來勾搭這個娜斯塔霞,我准行!我帶她到樹林裡去採覆盆子,逼著她幹!我說:「娜斯塔霞!別辜負這天賜良緣,讓我們快活快活吧!』如此這般……她說:『這太好啦!』這樣一來,我們的事就大功告成啦!歡呼吧,安娜-巴甫洛夫娜!流淚吧,敗類格利什卡!」
總之,紅果莊的宅子裡呈現著一片活躍的景象。丫環們也喜形於色,希望老太爺來後她們的日子好過一點兒。只有一件事不好辦:外祖父愛吃鮮果,可是在他來到的時候,楊梅和水果還沒成熟。
「想法用果子醬對付到楊梅成熟的時候吧!」母親憂心忡忡地說。「幸虧我們早想到了,在溫室栽培了一些鮮黃瓜。彷彿是上天提醒我:吩咐園丁栽一批早黃瓜吧!這一下可用得著啦!」
於是,在六月十五那天(這時我們孩子們已從學校回到鄉下來過暑假),傍晚六點多鐘,在通往莫斯科的大道上,從樹林後面駛出了那輛我們很熟悉的四座馬車,不大一會工夫,它已停在台階前。不用說,我們全家人都出來迎接外祖父。但是他累了;他笨拙地下了馬車,同父親匆匆地問過好,邊走邊把手伸給母親和外孫們親吻,然後不聲不響地走進為他準備的房間,一直沒出來,直到第二天早上。
母親不時走到那兩間不准旁人接近的房間的門口,側耳傾聽裡面的動靜,卻不敢進去。宅子裡剎那間沉靜下來,甚至在離這裡很遠的房間裡,人們也踮著腳尖走路,低聲說話。最後,九點光景,娜斯塔霞從外祖父房間裡出來,報告說,老爺子喝夠了茶,又睡下了。
不能說娜斯塔霞長得漂亮。她的臉寬闊、扁平、毫無表情;眼睛不大,也不明亮;頜顎突出,顴骨高聳,像個加爾梅克女人。但是,她那紅潤的雙頰、高高的身材、健壯的脊背和筆直的大腿,卻能博得男子的歡心。何況外祖父在女性的姿色方面並不苛求。聽說,他先頭的那個「美女」,簡直可以叫做醜八怪。但是她對老頭子卻有極大的影響,可見他並不講究什麼姿色,只要是地地道道的女人他就視若珍品。
母親聽了娜斯塔霞的報告,立刻把她領到自己臥室裡;那裡已經預備好一把特別精緻的茶炊和各種色味俱佳的點心。母親小心地閂上房門,以兔旁人妨礙她們互相傾吐衷曲。我們孩子們一動不動地聚集在隔壁房間的門口,彷彿在等待什麼似的,雖然我們自己也說不清在等待什麼。連嚴厲的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她還留在我家裡教尼古拉弟弟唸書)也若有所盼地站在我們背後,竟然忘記了她作為一個家庭女教師的職責,是應當把我們趕走的。斯傑班哥哥按捺不住,躡手躡腳走到母親臥室的門旁,開始偷聽。世界上使他最感興趣的事,一般是關於遺產的問題(雖然這裡面毫無私心),其中也包括外祖父將來死後的遺產處理問題。
「她們準備喝茶了……媽媽在請客人吃果醬!」他的喃喃自語穿過房間傳到我們耳裡,勉強能聽清楚。
「噓……她們在談遺產的事!」最後,他幾乎是高聲對我們說,「『給我的兒子,』就是給他的敗類格利什卡,『十萬盧布,給我的女兒安娜,因為她孝敬我……』」
但這時母親已經猜到蠢貨斯焦普卡在偷聽她們談話。臥室的門嘩啦一聲打開了;我們立刻跑開了,斯傑班遭到了報復,不過不怎麼厲害,因為有貴客在場,大打出手是不體面的。
「沒什麼,」斯傑班自寬自慰道,「她只這麼輕輕打了一巴掌,不疼。大概是因為娜斯塔霞在這裡,她怕……只是開門的當兒,險些兒碰破了我的鼻子。唔,老弟,我才不在乎挨幾巴掌呢!」
吃晚飯的時候,母親不斷地離開餐桌,到娜斯塔霞那邊(她的晚飯單開在休息室裡)去察看給她上的菜是否齊全。
「你說吧!」母親說,「想要什麼,儘管說吧!你服侍我的好爸爸,我也應當服侍你。」
臨了,就寢的時間到了,母親在自己臥室裡吩咐侍女給「美女」安頓好床鋪,然後,坐在她床上,講了很久的悄悄話。
從第二天早上起,一連過了許多天從形式到內容完全一模一樣的日子,只要寫出其中一天的實況,讀者就可明白外祖父在紅果莊度過的全部時間。現在我就來試述一下一天的生活。
早晨,臥室裡的時鐘剛指著六點,飯廳裡的茶炊已經燒開,外祖父穿著絎過的長袍,坐在客廳外朝著花園的露台上。他的面前擺著一張小桌子,桌上放著一大盅剛沏好的茶。母親穿著粗麻布短衫,坐在他對面。她已經和「美女」互相道過早安,間過她夜裡睡得好不好,有沒有臭蟲咬她,得到對方的答覆,說是簡直象住在天堂裡一樣之後,她便吩咐下人給她上茶,又親自給酌了許多帶淡紅色凝脂的鮮奶油,這才去服侍父親。
「爸爸!你要檸檬汁還是鮮奶油?」
「來點檸檬汁吧。從前,我們自家養母牛,喝茶就摻鮮奶油,現在光喝茶,什麼也不加。檸檬大概貴得要命吧?」
「爸爸,我在莫斯科買了一箱;二十五盧布一百。」
「不簡單!要是買幾十個,花三盧布儘夠了。聽說,彼得堡的檸檬便宜。我們這兒魚子便宜,彼得堡的橙子和檸檬便宜。可是在暖和的地方,呵,這些玩意兒根本不值什麼。」
「常言說得好;蘿蔔盤成肉價錢1。可是那邊糧食很貴。」
1原文直譯是:海外的牛犢價錢賤,可就是運費高。
「呃,糧食。沒有糧食也不好。說到糧食,我倒要告訴你一件事;今年糧食豐收,明年興許連種籽也收不回來。不是下冰雹,鬧旱災,就是別的什麼。今年賣六盧布一俄石,明年興許賣三十盧布一俄石!因此,有些會打算盤的當家人,年景好就把糧食囤積起來,等到發生了饑荒再賣大價錢。」
「爸爸,一八○三年鬧饑荒的時候,我把糧食賣給莊稼人,四十盧布一石。」
「這就對了。他們當然會出這個價錢,因為莊稼人得吃飯,可是他們沒有存糧。會精打細算的當家人就該乘機掐住莊稼人。當場拿出來。」
「不過,爸爸,除了生活費之外,還得手裡有富裕的錢才行。要不然,手頭缺錢用,就只好在落價的時候賣糧食。」
「我說的就是這個。會過日子的當家人手裡總是有富裕錢的,不會過日子的當家人,沒一時一刻不犯窮的。」
外祖父沉默了一會,對著碟子呼呼地吹氣,喝茶1。
1俄國某些地區的人喝茶時,習慣把茶倒在碟子裡再喝。
「法國佬打來的時候,」他接著說,話題又回到檸檬上(像一切無所事事的人一樣,他也愛老在一件事上兜來兜去,談個沒完),「人們逃出莫斯科,我在弗拉基米爾省一個地主莊園裡租了一間廂房。那地主就是在溫室裡種檸檬的。足夠吃一整年。」
「喝……」
「檸檬他倒是有了,可是糧食收成不好。他把糞肥全上到果園和菜地裡了。西瓜每二個有一普特重。你想想,這怎麼行。」
「如今,爸爸,這樣的地主已經很少見了。」
「不,如今也有,這種人特別想當貴族長。種橙子,種檸檬……瞎忙五、六年,到時候,你看吧,連領地他們都得拍賣。你們大概也有溫室吧?」
「慚愧得很,爸爸。我愛吃點果子。」
「我說吧。我們全愛吃果子,我也愛,你也愛。這有什麼辦法呢?」
外祖父轉臉向著花園,吸著芬香的空氣。
「這氣味好聞極了,甜的!」他說。
「爸爸,丁香花開了。丁香花最好聞。」
「養這種花大概要花不少的錢吧?」
「說的是呀!我也像那個地主一樣!本該多種糧食,可我種了果木。」
「唔,你是不會打錯算盤的。會過日子的人總是又種莊稼,又種果木。大部分力量放在莊稼上,小部分力量放在果木上。該有的就全有了。」
「可借您到這兒來的時候,水果也好,楊梅也好,都還沒有熟。爸爸,您沒有鮮果吃。」
「沒有鮮果我也照樣活。什麼東西都有節令。不過,莫斯科已經有西班牙草莓賣了,只有鋪子裡賣,水果攤子上還沒有。這大概是暖房裡種的早草莓。」
「價錢大概很貴吧?」
「那自然。」
外祖父打著呵欠,在嘴上劃十字,向客廳裡張望,僕人正在那裡安放呢面牌桌。
「爸爸,打打牌吧?」母親提議。
外祖父默默地從圈椅裡站起來,向客廳走去。他非常喜歡打牌,巴不得從早上打到晚上,不賭錢,只是「隨便玩玩」。母親很高興這個,因為用旁的辦法很難拴住老頭子。
打的是四人成對的惠斯特;外祖父和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組成一對,斯傑班哥哥和母親是一對,不過母親常離開牌桌,這時便叫格利沙或我替她打。我們孩子們從小就學會了打牌,而且很愛打,只要有牌打,犧牲散步也在所不惜。』連柯裡亞小弟弟也寸步不離地站在牌桌旁觀戰。因此外祖父的光臨對我們來說真像過節一樣快樂。可是由於總是要讓他老人家贏牌的緣故,這種歡樂便沒法達到盡興的程度。如果他輸了,甚至是如果別人打了一張不好的牌給他,他都要生氣,像受了委屈似的,一言不發地扔下紙牌,回到他的客房裡去。母親知道他這個脾氣,盡量讓著他,非常靈巧地偷偷塞給他幾張王牌,這時老頭子便望著一旁,假裝沒看見母親做手腳。
惠斯特一盤接著一盤,直打到九點。外祖父默默地打著,慢吞吞地把牌拋到桌上,每盤結束便仔細記下贏得的分數。他沒有輸過一盤。有時,斯傑班哥哥忽發奇想,竟認起真來。母親見了,狠狠地瞪他一眼,他的淘氣念頭立刻便化為烏有,這樣一來,老頭子便成了常勝將軍。我們打牌的時候,父親也走出他的書房,但他在客廳裡沒有呆多久。他們翁婿之間不能說形同仇敵,但彼此的態度卻很冷淡;顯然他們是找不到談話的題目。因此,牌戲給他們雙方幫了大忙,兔除了彼此周旋的義務。
九點正,就在這間客廳裡開早飯。現在每天都開早飯,而且跟午飯一樣講究,可是在平常,差不多總要家裡來了客人才有早飯吃,而且端上桌子的也不過是冷盤、肝臟一類吃不飽肚子的食物。現在,母親一面慇勤地給外祖父奉菜,一面嚴厲地盯著孩子們,不讓他們多吃。同時她卻夾了滿滿一大盤各種各樣的菜餚,端著盤子走出去。
「她這是給娜斯塔霞送去的,」斯傑班羨慕地注視著母親的一舉一動,悄悄地說。「那個女騙子哪裡吃得了這麼一大堆!」
這當兒,外祖父很快地吃完早飯,又在張望那呢面牌桌了。又打起牌來,仍然是早上那個打法,一直打到吃午飯。為了照顧老頭子的習慣,十二點正開午飯。
午飯時,外祖父坐在女主人身旁的圈椅裡。母親親自把好菜揀到他的盤子裡,然後又挑出同樣一份放在一旁,同時以目示意:這一份不准動,是給娜斯培霞的。大家一邊吃飯一邊談話,父親也參加談話。
「夏天所以暖和,」外祖父用教訓口吻說,「是因為太陽照的時間長。可是冬季裡,太陽九點鐘才出來,不到三點,你瞧,就找不到它了,所以得不到它的溫暖。」
「即使是夏天,」父親強調說,「要是下連陰雨,也會變得冷起來。有時候,七月裡下連陰雨,還得穿棉衣呢。」
「不出太陽——所以天氣冷。」
「這話有道理,爸爸。」
「還有這樣的情形:你走進樹林裡——涼涼爽爽;等你從樹林裡出來,到了地裡——汗珠象落冰雹一樣往下滾。在地裡,風吹到你身上也不頂事,還是熱。」
「老弟,太陽大,風也熱。嗯,是太陽把風曬熱了。一八一二年我住在弗拉基米爾省尤利耶沃縣,當時那裡樹木很少。整個夏天熱得要命,從早到晚只有躲在地窖裡才不會熱死。」
「嗯,上帝創造奇跡!上帝大智大慧,一切都創造得不能再好了。夏天正是各種有益於人類的莊稼生長的時候,上帝就給它溫暖。冬天,土地需要休息,上帝就用雪蓋住它。」
「可是法國佬當時卻沒有算到這一點。他們夏天打到我們這裡來,以為天氣一直暖和下去了,可是到了冬天只好回去。他們碰上了嚴冬。」
「這是因為冬天裡太陽照的時間短。在天上掛這麼五、六個鐘頭就沒啦。」
「就是嘛。那時候,法國佬存心跟俄國人搗亂。他們破壞城市,火燒莫斯科。他們以為沒有上帝了,可是上帝還是有的。他們逃命都逃不及。」
「那時候人們還編了歌子形容法國佬逃命的狼狽相呢,」母親口想道。
波拿巴跳舞也顧不上,
丟了吊襪帶他心發慌,
帕登帕登1他直叫喚!
1法語:對不起。這句詩諷示法國人逃跑時,直喊「勞駕,讓一讓」的意思。
「他才不在乎呢。闖蕩了這麼多年,也不簡單啊!哪一個人嘴上不掛著波拿巴,波拿巴!」——
「可是他結果還不是個渺小人物!像一滴水似的——一文不值!」
「別看鳥兒小,爪子可厲害。法國佬打到莫斯科之前,我在波梁納有一座莊園,裡面有石頭房子、有果園、有各種作坊、有漿果和水果——全是自家的。除了鳥奶,什麼都有。可是從尤利耶沃回來的時候,我一看哪,只剩下幾堵燒焦了的牆壁。好端端的慶國就這麼燒了個精光。這就是他那個害人精1幹出的好事!」
1指拿破侖。
外祖父歎了口氣,大家一言不發。
「還有哩,」老人改換話題說,「我們看見江河不倒流,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江河發源於高原,然後向低處流,越流越低。要河水倒流是辦不到的。要是在路上遇到障礙,就繞過去,還是一直往低處流,流……」
「這也是上帝指示的道路。但是在歌子裡卻唱道:『水停在叢山中……』」
「這大概是指水井說的。比方說,在梅基喜1,地勢高,全莫斯科都用那裡的井水。」
1梅基喜是莫斯科省的一個城市。
「那是什麼樣的水啊!清清亮亮……象眼淚一樣!」母親附和著稱讚道。
「那水又好又多。今天流來那麼些,明天又流來那麼些。從前大家稱讚莫斯科河的水,說它是軟水,又清亮。可是後來辦了工廠——把水攪渾了。」
這時侍役端上紅燒牛肉,母親請外祖父吃。
「我們特意為您,爸爸,用牛奶餵了一條牛犢!您來點精肉好嗎?」
「幹嗎老請我一個人吃呀吃呀,瓦西裡-波爾菲雷奇你也不要待慢他。」
「他是這兒的主人,愛吃什麼,他自己會揀的,您請吧。我知道,您愛吃精肉。喏,這一塊大概還不錯吧?」
大家又不作聲了,沉靜中只聽得刀叉叮噹作響。
「就拿牛犢子來說吧,」外祖父說。「牛犢子也是各種各樣的。有的喝奶喝得多,有的喝得少。有時候還會有這樣的事:牛犢子喝了不知多少奶,結果還是皮包骨頭。」
「爸爸,在這上面,餵牛的要負一部分責任。」
「喂牛的自然有責任,不過有時候倒是牛犢子自己不爭氣。有一種叫做不知飽足的病。馬也會得這種病。我記得,我有過一匹騙馬,老喂老喂,它還是皮包骨,後來只好把它賣給剝死獸皮的作坊。」
「我們田莊上有個莊家漢也得了這種病,弄得一家人都去討飯了。」
「得了這種病非討飯不可!」
「但願上帝保佑,千萬別得這些病,」父親說道,他近來已經開始感到身體很不舒服。
「對,不管是誰,得了病總是不好受的,不過,病也是各種各樣的。我有一個做買賣的朋友,他並沒有什麼大病,只不過老是發愁、傷心罷了,也役旁的。看醫生吃藥,請神甫唸經,還去求了侍奉上帝的聖徒,都不頂用。」
「也許是別人的毒眼把他盯出了毛病,要不就是魔鬼附了身……」母親猜道。
「也許是吧。」
「我們村子裡有一個女人,也總是抱怨說是心裡愁悶。可是在教堂裡,人家一唱《天使頌》或者唱領聖餐詩,她立刻叫嚷起來。什麼辦法也治不了她:請神甫來唸經;村長用鞭子抽了她好多次——她還是那樣。她叫嚷的時候,肚子鼓得挺大,像座山,您想想那光景吧。」
「這樣,魔鬼就趕忙從她肚子裡衝出去了,」外祖父說了句笑話。
「這我可不知道。我們為她想盡了辦法,全不頂用,只好撒手不管。人家不趕她去替地主幹活,她也不到自己地裡去幹活,坐在家裡百事不千。」
午飯快吃完的時候,外祖父輕輕打著哈欠,甚至打起盹來。大家吃完點心,大聲推開椅子。外祖父行了飯後親吻禮(母親和所有的孩子走上去吻他的手),便到自己臥室裡去休息。
老頭子睡午覺的時候,母親一刻也不歇。她和娜斯塔霞坐在客廳裡(離外祖父的房間很近),談得非常起勁,連我們也聽到了她們的談話。
「告訴我,姨太,你們怎麼想起上我們這兒來的呢?」母親問道。
「是我勸他來的;他是一輩子也不會想到上這兒來的。我對他說,他們盼您盼了多少年啦,可您老是不去。」
「唔,謝謝,謝謝你,親愛的!」
「不過,格利果裡-巴甫內奇知道以後,他可氣炸啦!他從莫斯科郊區趕進城來,大嚷大叫:『您敢到札特拉別茲雷家去!我禁止!』他甚至摔燭台砸人,險些兒砸破老爺子的腦門兒!」
「居然砸起親父親來!爸爸怎樣說呢?」
「他倒沒什麼。他說『呶,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是啊,父母的心多好!兒子要行兇,老子卻心平氣和地說:『呶,沒什麼,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兒子折磨他,罵他,他全準備忍受!」
「我們嚇得半死不活地站在那裡,可是二少爺一個勁兒的鬧,一個勁兒的鬧!他說:『我一輩子記得那個臭安娜!』他居然罵,罵您,太太,就是說,用最難聽的話罵您!」
「讓他去罵吧,又罵不掉一塊肉,只要……」
母親沒有把話說完,沉思了一會。兄弟的辱罵,她的確並不放在心上,但是他的威脅,她卻很害怕。唉!儘管目前她得到了勝利,但是她腦子裡時刻忘不掉心事:無論她怎麼賣力,無論父親對她說過什麼體己話,她的一切努力到頭來將是勞而無功,她的全部勝利將是過眼雲煙,老頭子的財產遲早準會落到他那個忤逆不孝的寶貝兒子手裡。
「所以他一走,巴維爾-波利西奇立刻坐下來給您寫了那封信……」
「謝謝你!謝謝!唔,那個……」
母親不敢直接說「遺囑」二字,娜斯塔霞卻能領會「那個」的意思。
「您是說遺囑吧?」她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就在他跟格利果裡-巴甫內奇吵嘴那天晚上,他們把克留克文叫來,跟他在書房裡小聲談……」
「談什麼?」
「想必是談遺囑。」
「但願如此!」
「太太,您還是問一問他吧!」
「噯,瞧你說的!我去問他,他準會把我轟出去,準會把我轟出去!要是你……」
「我剛開口,自己就後悔了。差點兒沒給攆出去。」
「唉,爸爸呀,爸爸呀!他樣樣都好,就是這……」
「太太,您也別太擔心!上帝是仁慈的,只要他一想起來,馬上就會立遺囑。難道沒有遺囑您什麼也得不到嗎?世界上大概還沒有不受法律保護的地#吧?」
「話是這樣說……世界上沒有不受法律保護的地方,可是我和阿麗娜妹妹——我們兩個都是分出去了的女兒。我們給爸爸立過文契。」
「您要是不立文契就好了。」
「我哪能不立!那時我剛滿十五歲,還不懂得這種文契是幹什麼的。我要是不立文契,他就說,『好吧,什麼也不給你,你當一輩子老姑娘!』我立了文契,他答應給我六萬盧布的陪嫁,後來卻只給了三萬。瓦西裡-波爾菲雷奇和我的姑子們為這三萬盧布可把我折磨夠了。」
「唉,罪過罪過!」
「常言說得好,胳膊肘兒離得近,可就是看得見咬不著。依你看,老頭子的錢,至少有多少?」
「錢的事兒,他總瞞著我。不過,他現在也還在攢錢。有時候他把錢存到監護院去。他非常吝嗇。一天比一天吝嗇。頭些日子聽格利果裡-巴甫內奇的僕人說,似乎有一百萬盧布。」
「他是從哪兒打聽到的?」
「興許是二少奶奶在飯桌上講出來的。格利果裡-巴甫內奇不在家裡吃飯,二少奶奶說話就隨便了。她說:『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老頭子有一百萬盧布!』」
「一百萬」這個數字使母親陷入更深的沉思中。她一聲不響,長久地望著窗外,用手咚咚地敲著桌子,她的腦子分明被「一百萬」這三個字塞滿了。
「費你的心吧!」她終於說,「你乾脆走到他跟前,對他說:『我給您解悶兒,您也該讓我快活快活呀!』」
「這倒不錯,我就照您的話去說吧!」
「就這樣去說吧。要是……我一定重重的謝你!記住我的話!只要我得到了……」
「您說的什麼,太太!難道我是貪圖錢財才……」
「你聽我說:我一定重重的謝你!費你的心吧!」
這種談話單調地、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老是在同一個題目上兜來兜去。只是在外面有什麼事情插進來的時候,談話才被打斷:或者是女管家走到門口,請母親出去辦件事;或者是娜斯塔霞忽然感覺出外祖父打了個呵欠,便輕聲走出房去,在老頭子的臥室的門上傾聽一陣。
三點鐘,外祖父又來到客廳裡。我們孩子們規規矩矩地坐在牆邊的椅子上,等待著即將開始的牌戲。
「爸爸!點心還沒弄好,先打打牌吧?」母親提議道。
「不打嘍,」這一次外祖父拒絕了,使我們非常失望。
「爸爸,那就請您原諒我,我要出去張羅一下。」
「去吧。」
外祖父默默地坐了一陣,打了幾個阿欠。他終於對我們說:
「你們在上學麼?」
「我們在上學,爹爹。」
「斯傑班,你念幾年級?」
「爹爹,我今年升了最高班,明年該上大學啦。」
「你的功課好,可是品行不好,調皮搗亂。你媽淨說你不好。」
「我,爹爹,好像……」
「你『好像』,她可是確實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應當尊敬雙親。尊敬自己的父母,戒律裡面是這樣說的。挪亞喝醉了酒,赤身露體躺著,含姆取笑他,上帝就詛咒含姆。後來含姆的宗族離開了他。有些人出於尊敬,離開了閃姆和雅弗,有些人卻出於輕蔑離開了含姆。1你應當把這個典故牢牢記在心上。唔,你們學習得怎樣?」他問我們。
1據《聖經》傳說,挪亞是個好人,閃姆、含姆和雅弗是他的三個兒子。有一次挪亞喝醉了酒,赤身躺在棚子裡,含姆認為父親太不雅觀,竟然大笑起來。閃姆和雅弗很尊敬父親;便拿了衣服倒退著走進棚子去給父親蓋上,自己卻背著臉不看父親的裸體。挪亞醒來後,大發雷霆,把含姆從家裡驅逐出去。
「我們——托上帝的福,爹爹。」
「托上帝的福——這太好了,好好學吧。出了學堂,進衙門去做事、掙錢。總不能靠父母養活一輩子。好,我來考考你們,別列斯拉夫裡城在哪一省?」
「在弗拉基米爾省,爹爹。」
「有兩個別列斯拉夫裡城:一個在弗拉基米爾省,另一個在波爾塔瓦省。」
我本想說不對,在波爾塔瓦省的那個是別列雅斯拉夫裡,但是我知道外祖父不愛聽反對意見,我便克制住了。
「斯帕斯克整整有三個,」外祖父補充道。「考試時候大概要問的,應當知道。嗯,好吧,格利沙,你唸唸『奉聖靈之名……』」
格利沙念了。
「呢。可是羅馬教皇吩咐要這樣念:『奉聖父聖子之名』。這得和他去說理了。」
點心端上來了。如果夏天天氣很熱,那麼上的便是整堆的草莓、水果、糖豌豆、黃豆,等等。母親挑最好的孝敬外祖父;然後揀些味道鮮美的放到特備的盤子裡,叫人給娜斯塔霞端去。她給孩子們的吃食不多,而且大半是豌豆和黃豆。
「你們也有一份,趕快吃吧!」母親說著,往每個孩子的盤子上放一點食品,而且往往漏分給斯傑班哥哥。
外祖父津津有味地吃著,不時停下來發表這一類的高論:
「有各種各樣的草莓。有的個兒大,不甜;有的個兒小,很甜。」
「這要看年景,」母親接口說道。
「著著,我說的正是這個。有時候雨水多……」
如此等等。
末了,他照例稱讚道:
「你們的水果真好。役話說。」
「您既然喜歡,請再吃一點吧!」
「夠了。」
然而母親卻揀出幾個桃子和杏子放到一個盤子裡,送到外祖父臥室去,留給老頭子夜裡吃。
「我們每個人才給一個桃子,一個杏子!」斯傑班哥哥用羨慕的口吻小聲說。「哼,不給我,我會輸的。」
說罷,他滿不在乎地走到桌前,拿起一個桃子,裝進衣袋裡。外祖父困惑莫解地望著他,卻不做聲。
五點過一點兒,上茶了。如果天氣晴朗,外祖父就在露台上喝茶。客廳坐東朝西,老頭子喜歡在陽光下舒展舒展身子。但是,據我記憶所及,他一次也沒有到花園裡去過,甚至從不坐車出去散心。總之,像在莫斯科一樣,他足不出戶地蹲在家裡。
晚茶和晚飯之間的時間過得最無聊。母親手腳不停地忙了一整天,顯然已經累了。因此,為了應付老頭子,她便舉辦一種類似家庭音樂會的玩藝兒。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坐在舊鋼琴後面,彈奏切爾尼1的變奏曲。大家要格利沙唱《我去割草……》。外祖父很賞識地聽著,露出滿意的表情。
1卡爾-切爾尼(1791—1857),鋼琴家和作曲家,原籍捷克,作過八百多首鋼琴練習曲。
「唱得不錯,」他稱讚格利沙,「不過,你為什麼使這麼大的勁兒,噘起嘴唇?」
「唔,爸爸,他年紀還小。不能太怪他,」母親為她的寵兒辯護。「格利沙!再唱一遍……那叫什麼來著……《在筵席上》,是嗎?……記得嗎?」
格利沙唱道:
朋友們,別奇怪,
不止一次
在你們當中
在歡快的筵席上
我陷入沉思冥想……
「好,」外祖父鼓勵道,「只要學會了,就能唱得很好。我年青的時候認識一個會唱歌的主教——他就唱過這支歌……嗯,唱過!開頭,他輕輕地、輕輕地唱,聲音好像有兩俄裡遠,隨後,漸漸快起來、快起來——突然之間,那低音向四方滾去,大家聽得甚至坐了下去。」
「那是他天份高。」
「對,干他們那一行,沒有天份不行。不管怎樣努力,不管怎樣用功,若是沒有天份——幹不出名堂來。」
家庭娛樂節目很快就演完了。母親愈來愈焦急地看鐘,但這時只有七點。離開晚飯時間整整還有一個半鐘頭。
「爸爸!打杜拉克吧?」母親提議。
「打杜拉克,好吧。」
外祖父和格利沙打牌;他是最得寵的孩子,而且他最能領會母親的指示:應當怎樣陪老頭子打牌。
盼望了很久的晚餐時間終於到來。父親也來到大廳裡,但他不同大家一起吃晚飯,只喝點茶了事。晚餐和午餐的內容一樣,以湯菜開始,以點心告終。吃的是回過鍋的剩菜;不過給外祖父另外做了一份新鮮菜。人們沒精打采地交談著;大家感到無聊,大家都累了,大家都膩味了。連我們孩子們也覺得,白天裡一大堆瑣事弄得我們怪不舒服。
「別人喜歡吃晚飯,」父親開口說,「我可是吃不下。」
「唔……」外祖父答道,望了對方一眼,彷彿是第一次看見他似的。
「我是說:有的人喜歡吃晚飯……」父親正要解釋。
「有的人喜歡……」外祖父接過口,心不在焉地重複父親的話。
時鐘敲了九點,大功告成,外祖父的一天結束了。
母親等人們安頓老頭子睡下,並且同娜斯塔霞道過晚安後,便急忙跑進自己臥室。她迅速地脫了衣服,困乏不堪地倒在床上。她的昏昏沉沉的腦子裡閃著「一百萬」三個字;她的嘴唇無意識地嘟噥著:「上帝保佑,大衛王大慈大悲,」……
為了讓讀者對我外祖父的家庭有一個更加清楚的瞭解,我認為有必要看看他每年冬天時常召請親戚和他共同度過的晚會。
通常由娜斯塔霞坐著車,花一兩天時間,跑遍親戚家,通知他們,巴維爾-波利西奇老爹請他們某日某時去他家喝茶。自然不會有人拒絕。應邀參加晚會的不僅有家長,還有孩子們,在約定的那一天,六點光景,外祖父家的大門前已經停了一長串馬車。
各處房間裡生起爐子,燒得暖暖的,窗戶沒有裝氣窗,窗板也關得嚴嚴實實,因此,一點也著不出要讓屋子裡通通空氣的意思。此外,為了接待客人,屋子裡用一種什麼藥粉熏過,使空氣變得更加間人。外祖父已經來到客廳裡,坐在沙發上等候客人。他穿著「英國呢」燕尾服,繫著白領結。沙發前面的桌子上點著兩支蠟燭;沙發後面,穿衣鏡兩邊各有一隻燭台,每隻燭台上點著兩支蠟燭;大廳的牆上燃著一盞添過素油的神燈。侍役帕洪在沙發前的桌子上擺設點心甜食:軟果糕、果凍、葡萄乾、糖漬蘋果,等等。
所有的客人幾乎同時到達。全是自己人:我們、費杜裡雅耶夫姨父家的人、格利果裡-巴甫內奇二舅、劉布亞金將軍。參加這種晚會的外人只有官吏克留克文一人。晚會開始時,除了父親和劉布亞金,親戚們都走到老頭子身邊,吻他的手。然後,長輩們在桌子兩邊的圈椅裡彬彬有禮地坐下來。兩位已經定了親的姑娘:娜傑日達大姐和薩莎-費杜裡雅耶娃表姐,被安頓在窗邊,小傢伙們卻不聲不響地呆在廳屋裡。那裡特備了一些甜品,孩子們幾乎眨眼工夫就把它們消滅光了。只有格利果裡二舅,像個鐘擺似地在房裡來回踱著;克國克文倚在門框上,他一直保持著微微傾斜的姿勢站在那裡,彷彿隨時都在聽候差遣。
我想趁這個機會給讀者介紹一下幾個參加晚會的人,關於他們,在這以前我還只順便提過一提。
劉布亞金是所謂典型的軍界代表人物。這老頭子六十五歲上下,精力充沛,舉止靈活,結實得好像他永遠不會衰老似的。很早就認識他的人們,從沒有發現他的外表有絲毫的改變。他留著短髮;他的頭髮,他的牙齒都一點也沒有脫落,雙頰紅潤,只是眼睛顯出幾分老態罷了。他是最接近外祖父的人,也是外祖父始終不渝的談話對手。他們兩人用心地閱讀《莫斯科新聞》,並且互相交換讀報心得。他們兩人的興趣相同,聯繫他們兩人的是同樣的一些往事。劉布亞金對外祖父的財產沒有絲毫的私心,這也許是他博得外祖父好感的另一原因。劉布亞金自己有一筆為數不多的資金,他很滿足於這筆資金的收益,把省下的每一個戈比給他的獨生兒子存著。這個兒子已經成了家,在官場中混得挺不錯,在一個邊遠省份裡率領一個衛戍營,不僅不需要父親的接濟,他自己也在攢錢。而且他的孩子們將來也會像他一樣地攢錢——這是絕對無可懷疑的,因此劉布亞金老頭子可以死而無憾了。攢錢是最要緊的事,有了錢,什麼事都好辦了——這便是支配著全家人、也為劉布亞金所信守不渝的一條明智的信條。
阿麗娜-巴甫洛夫娜姨母在她家裡以遲鈍出名。她的智力的確非常低下,但這並沒有使她不像家裡其他成員一樣,帶著羨慕的眼光注視外祖父的財產。在這種事情上,聰明人也罷,笨人也罷,心眼兒全是一模一樣的。她比我母親小幾歲,但外表卻老得多;她是個虛弱而且胖得不像樣兒的女人,生著一張呆板的圓臉,兩隻愚鈍無神的眼睛。她老是張著嘴巴,因此格利果裡-巴甫內奇二舅無禮地管她叫「開口笨蛋」。但她也有美德:她熱愛她的孩子們,準備為他們去幹最冒險的事。有一次她居然鼓起勇氣,咕咚一聲跪倒在外祖父膝前,說:「爸爸!您幹嘛拖延著不安排後事呢?難道您要委屈您的外孫們嗎?」因為這次輕舉妄動,老頭子整整有一年時間不願見她。
最後談談費多特-加甫利內奇-克留克文。他是個典型的小官吏,年紀不大,看上去卻已經是個老頭兒:他的面孔乾癟、枯黃,經常露出乞求的神情;他的眼睛渾濁,老淚汪汪;他的頭髮稀稀拉拉,露出一塊塊象被蛾子蛀空的頭皮。他說起話來,聲音高而顫抖,彷彿嚶嚶吸泣;他走路不是一步步的走,而是在房裡輕聲地滑行。他為外祖父保守秘密,但看來並非忠心不貳。至少,母親在看見他跟格利果裡-巴甫內奇二舅打得火熱的時候,她就不無根據地疑心二舅已經知道了不僅是她、就是外祖父的「美女」也一無所知的許多內情。外祖父顯然也疑心他不忠實,但老頭子對此並不在意。在大節日裡,母親雖然多方誘請他,他也很少上我們家來做客。他為外祖父效勞,外祖父對他是否有所酬勞,不得而知;然而我們親戚中許多人認為,在他們的交往中隱藏著某種誰也役法揭曉的秘密。
大家就座後,上茶、開始交談。第一個話題是天氣,大家抱怨天冷。已經是一月中了,可是冬季裡從十一月一日算起,就沒有一天暖和過,一天比一天更加寒冷。
「這我早看出來了,」外祖父說道,「要是在庫茲馬一傑米揚節1可以坐雪橇出門,冬天準會冷得要命。」
1即紀念庫茲馬和傑米揚兩個聖徒的節日,在十一月一日,按舊俄農村裡的習慣,這一天是各種契約和傭工的期滿日。
「今天早上我把寒暑表放在陽光下試了試,是零下二十五度,格利果裡-巴甫內奇二舅說。「他們從鄉下運乾草來,一個莊稼漢凍僵了,好容易才使他暖過來。」
「這麼冷的冬天,在我的記憶裡,只有一次:那時法國倫在莫斯科大吃大喝,鬧得天昏地黑。」
「那時候,爸爸,上帝知道,需要嚴寒,可是現在這樣冷,就毫無道理了,」阿麗娜-巴甫洛夫娜姨母說。
「你最好是去勸勸上帝,就說:不需要這樣嚴寒。」
「難道不該擔心嗎,爸爸!外頭冷得要命,可是雪下得少。鄉下來信說:秋播作物都快凍死了!」
「那你就告訴上帝;我的秋播作物快凍死了。他聽了你的話恐怕是會覺悟過來的。」
大家笑了。
「可是我兒子寫信給我,」劉布亞金開口說,「說他們那邊冬天很暖和。」
「總是這樣的:有的地方寒冷,有的地方暖和。你兒子怎麼樣?身體好嗎?工作順心嗎?」
「上帝保佑。檢查官每年秋天上他們那兒去,總算沒出什麼岔子。」
「上帝保佑——這就再好不過了。那些檢查官少不了讓他破點小費吧!」
「有那麼點兒毛病。我帶兵的那陣,就常常碰到這種事。檢查官來了,又吃又喝,全歸我開賬。至於送禮,更是不在話下。」
「還要訓你一頓才走。」
「文官衙門可沒有這種事,」二舅說。
「文官衙門更壞。軍人辦事至少是不聲不響的。長官一下來,四處瞧瞧,拿走他要拿的東西,從此就不再來了。文官卻不然,欽差大臣一下來,拿了要拿的東西不算,事後還要說你的壞話。費多特-加甫利內奇,你對欽差大臣的看法怎樣?」
這話勾起了克留克文的不快;他親身吃過欽差大臣的苦頭。有一回,承欽差大臣的情,他險些兒丟了差事,要不是上帝保佑,他准給撤了職。
「那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人,」他把身子向前探探,答道。
「那一次你總算懂得什麼叫做『給點厲害你瞧瞧』吧!」外祖父笑了,在場的人也一齊跟著笑了。
談著談著,話題不知不覺轉到了賄賂問題上。
「我們那陣,委員會裡的委員們全受賄——要得可多啦!」外祖父說。「法國佬眼看要打來了,軍隊沒有靴子穿,他們卻滿不當回事。什麼破爛玩意都要。」
「他們從前受賄,現在仍然受賄,」劉布亞金強調說。
「而且將來還要受賄。」
「因為他們是人,不是聖賢。」
「有的人本來是不高興受賄的,可是他的兒女要吃要喝呀。」
「這話有理!」
「在下級機關裡,陪審員、縣警察局長、法官受賄,——賄賂這些人倒花費不大。在中級機關裡,廳長、省長受賄,——對這些人,給少了拿不出手。在中央級機關裡,樞密官受賄,——對他們,得孝敬大筆款子。這種事不是我們開的頭,也不該由我們收尾。有些人認為,賄賂之風總有一天會中止,另外一些人認為,這是輕率之論。」
談完這段話後,外祖父大聲地喚鼻煙,歎息。第二次上茶了。二舅停在我大姐娜傑日達面前,逗弄她。
「小蜻蜓,你怎麼還不出嫁呀?」
「哎喲,好二舅!」大姐羞答答地叫道。
「『哎喲,好二舅』,用不著這樣!哪個少女不懷春,這我知道得太清楚了。」
「孤孤單單一個人過日子,不好,」外祖父解釋說。
「我的薩申卡好像也該出嫁了!該出嫁了!該出嫁了!」費杜裡雅耶娃姨母天真地嚷道。
「幹嘛這樣急著要找男人?」二舅粗魯地戲謔道。
「不是急,是……」
「沒關係,來得及的。你們等著吧,過兩天我親自來辦這件事,一眨眼就給你們兩個找到女婿。給你,娜傑日達,找個強壯點的,因為你自己就長得這樣壯實;給你,亞歷山德拉1,找個不強不弱、中不溜兒的。安娜,你怎麼還不給女兒張羅個人兒呀?」
1即薩申卡。
「姻緣自有天命,她還沒碰到合適的機緣,」母親答道,她擔心這樣談下去,什麼污穢的話都會說出來,便趕緊把話頭岔開。
「在別人家裡,我從來沒喝過像您家裡這樣好的茶呢,爸爸!」她轉身對老頭子說。「您這茶葉是在哪一家買的?」
「不清楚,是伊帕特在狩獵市場買的。這種茶葉也沒有什麼了不起,能喝罷了。」
「貴嗎?」
「十盧布一封特,茶花在內。」
「聽說當主教的愛喝茶,而且很在行。」
「老實說,他們百事不幹,從早到晚淨喝茶。」
「我們軍區裡有一位將軍,有一次向我吹牛,」劉布亞金說,「說是有個營長孝敬他一箱茶葉。打開一看,全是灰白色的!」
「上面是灰白色的,下面許是黑色的。」
「本來就是這樣的嘛,應當攪合攪合。」
「『事怕行家』,這句話到處用得著。要是不攪合,光泡茶花喝,會把腦子喝傻。要是光泡黑葉子,就喝不出真正的味道。舌頭發酸,牙床發澀,像喝金絲桃酒似的。」
「還有一種柳蘭茶1。」
1一種用狹葉柳製成的茶葉代用品。
「有是有這種柳蘭茶,不過它不是真正的茶。真正的茶葉出在中國。這個中國在西伯利亞南邊。」
「我兒子在靠近那個國家的一個邊疆城市裡做事,」劉布亞金說,「據他說,中國人是個非常奇怪的民族。男人留辮子,有我們的大姑娘的辮子那麼長。」
「這是他們的風尚。」
「他們在整個邊界上修了一道長城1。他們不去惹別人,也不准別人惹他們。」
1作者以為長城是我國的邊界,是不對的。
「他們希望憑自己的聰明才智過日子。這也許比什麼都可靠。我們倒是挺靈巧:老是跳來跳去,可就是跳不出什麼名堂來。」
茶喝完了。孩子們紛紛離開大廳,並到外祖父跟前,向他道謝。
「給你們甜品沒有?」他問。
「給了,爹爹。」
「好,快去吃吧。你們怎麼啦?」他轉身問在場的大人,「怎麼不吃甜品?」
母親第一個走到桌前,拿了一個漬蘋果,放在盤子裡,遞給外祖父。
「爸爸,您吃漬蘋果嗎?」
「吃。」
「除了莫斯科,什麼地方也沒有這種漬蘋果。在這兒才吃得上這種美味。我費了好大的勁,弄到漬蘋果的單方,可是怎麼也做不好。」
「把蘋果泡在克瓦斯裡,再加些香料就行了。」
「爸爸,買現成的要多少錢?」
「很貴。四十戈比買十個。」
「貴是貴,東西好呀!」
母親想大談莫斯科的高手們製作的克瓦斯、蜜酒和其它種種食品,可是二舅忽然想起了一件別的事,便急轉直下地把話頭岔開了。
「頭些日子,我在葉戈羅夫的鋪子裡聽到一個消息,說是法國倫又殺了他們的國王1,」他說。
1指法王路易-腓利普(1773—1850),於一八三○年為法國大資產階級擁上王位,一八四八年革命時逃走,死於流亡中。
「我也聽說過,」克留克文證實說。
「我不知道,我今天還看過報,報上一點兒沒登。」
「上頭不許登,連私下談談都嚴格禁止。絕對不准談論。可是你看,統領家的管事卻對葉戈羅夫說了。這些法國佬為什麼要這樣幹呢?他們原本有一個真正的國王,卻換了另外一個。現在又不要這一個了。」
「這是那些老粗干的,全是理髮匠、裁縫之流。」
「這些理髮匠想要共和政體。什麼叫共和政體?你問問他們吧,——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手癢罷了。聚眾鬧事。簡直像我們驛站上的那些馬車伕一樣,用抽籤的辦法決定該誰出車。可是,天下哪有不要長官還能活下去的事!」
「你瞧我們的曾斯基1(警察局長)剛病了一個月,大學生差點兒鬧翻了莫斯科。大街上、戲院子裡,鬧得烏煙瘴氣!他們在特維爾林蔭大道上挖了好些坑,準備栽菩提樹,可是夜裡又用泥土填平了那些坑。你看,這就是共和政體!如果是有頭腦的人,決不鬧事。可是這些鬼東西和搗亂分子……」
1曾斯基是十九世紀三十年代中葉和四十年代的莫斯科市警察總局局長。
「不過法國的良民並不贊成這樣幹。我從葉戈羅夫家跑到西赫勒什1那裡,老闆娘可是坦白地說:『信不信由您,我甚至因為被人叫做法國女人感到羞恥呢!』她說,『我若是早一點改了自己的信仰就好了,現在只好等等再說。』」
1當時一家著名的時裝店。——作者
「得啦吧!有什麼好等!」
「爸爸,信仰怎樣改變法呢?」費杜裡雅耶娃姨母追問,「難道把她……」
「這很簡單,叫人把她衣裳脫光,像從娘肚子裡生出來時一樣,用水浸一浸,」外祖父笑道。
「那不難為情嗎?」
「管它難為情不難為情,既然叫做蘑菇,就得任人採食。」
諸如此類的閒話一直扯到八點半。最後,男人們開始看表,接著,在場的人們開始活動。大家同時起身告退。
關於外祖父的事,我記得的就是這些。
這些往事,正如他在世時的生活本身一樣,既單調乏味又毫無意義。然而這種毫無意義的生活,看來對於他倒是有益無害的。貧乏的生活內容,加上肉體上的精心保養、智力上的停滯和精神上的寧靜,收到了延年益壽的效果:外祖父活了九十歲才死。他最後當然沒有立下遺囑,這樣,格利果裡-巴甫內奇二舅便毫無阻礙地佔有了他的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