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弗,你不能走啊——你一走我准垮。」
「不要著急,包你沒事兒。用不到這樣緊張嘛。」
我們坐出租汽車去機場,路上坑坑窪窪,車子顛顛跳跳,一路上我就極力開導巴裡-波拉克,好讓他把情緒安定下來,準備出庭去亮相。
「可奧利呀,你為什麼要來這一手呢?你為什麼要在這個當口突然這樣拍拍屁股一走,把事情都撂給我呢?」
「你於得了。這案子的材料你已經熟得可以倒背如流了。」
「材料我倒的確很熟。可奧利弗呀,要說當庭辯論,抓住一點由頭大加發揮,我比起你來那就差遠了。他們會弄得我大出洋相的。叫我去打這場官司我們准輸!」
我就安慰他,還教他一些竅門,如果對方的猛烈攻擊不好對付,可以怎樣加以迴避。記住,說話要口齒清楚,把節奏盡量放慢,可能的話嗓音要不高不低,對一些出庭作證的專家都要以「博士」相稱,那才會博得他們的好感。
「哎呀,我真害怕。你為什麼一定要在這個當回到丹佛去呢?」
「因為我不能不去,巴爾。我不能說得再具體了。」
我們默默無語,心裡都很焦躁,坐在這顛啊顛的車子裡,跑了足有裡把路。
「嗨,奧爾?」
「什麼事,巴爾?」
「要是我猜中了是怎麼回事,你就痛痛快快都告訴我,好嗎?」
「好啊,你猜中了再說吧。」
「是個對象。是個天仙一般的對象。對不對?」
就在這時機場大樓到了。汽車還沒有停妥,我半個身子已經鑽出了車門。
「嗨,我說的可對啊?」巴裡問。「是個對象不是?」
一味傻笑、都快笑成了只笑貓的奧利弗,把手伸進車窗裡,跟他的後生同事握手道別。
「嗨——祝你我大家都馬到成功。」
我一轉身,就直奔檢票台而去。願上帝保佑你,巴裡——看你都緊張成了這副模樣,可你哪裡曉得我的心裡也在直打鼓啊。
因為我去找瑪西,事先可沒有通知她啊。
班機在「百丈山城」一著陸(那個樂呵呵的飛機駕駛員老是管丹佛叫「百大山城」),我就抓起小提箱,找了一個看上去會開飛車的出租汽車司機,對他說:「去棕宮飯店。請盡量開快。」
「那就請你把尊帽戴戴牢,老弟,」他回答我說。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晚上九點(也就是十一分鐘以後),車子便到了丹佛的老牌旅館棕宮飯店。飯店的大廳大極了,透明的半圓形穹頂頗有些「世紀末」的風格。地面呈層層而下的階梯狀,中間是個大花園。抬頭望一眼屋頂外空曠的蒼穹,連腦袋都會發昏。
我從她打來的電話裡,早就知道了她住的是幾號房間。我請服務台把提箱保管一下,就快步直上七樓。我沒有先打電話通報上去。
一到七樓,我稍稍歇了一下,好喘一口氣(這裡的海拔實在太高了),然後才敲了敲門。
半晌沒有人應聲。
後來總算出來了一位男士。人,倒是長得一表人才。不過卻完全是一副「奶油小生」腔。
「請問有何貴幹?」
這個傢伙是什麼人?聽他的口音不是丹佛的本地人。這種不正宗的英語,倒像是火星大說的。
我就回答他:「我要找瑪西說話。」
「對不起,她這會兒正忙著。」
在忙什麼?莫非我正好撞上什麼醜事兒了?這個傢伙的模樣也未免大俏了點吧。規規矩矩的人見了這副眉眼,誰都會恨不得給他一拳頭。
「反正她忙我也要見,不忙我更要見,」我說。
論身材他要比我高出近兩寸。一身衣服非常合體,簡直就像連根長在他身上似的。
「?你跟賓寧代爾小姐事先有沒有約好?」聽他這一聲「-」的口氣,竟像大有不惜動武的意思。
我還沒有來得及跟他再動口,更沒有來得及跟他動手,從裡屋就傳來了一個女性的嗓音。
「什麼事啊,傑裡米?」
「沒什麼,瑪西。一點小誤會,冒冒失失來了個人。」
他又回過身來了。
「傑裡米,我可不是冒冒失失來的,」我說。「是我二老雙親要我,我才來到這世界上的。」也不知是我這句俏皮話起了作用呢,還是話裡那種威脅的口氣鎮住了他,總之傑裡米往後退了一步,讓我進了門。
進了門是條小走廊,我大步走去,心想瑪西見了我也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也不知道她這會兒到底是在幹什麼呢。
起居室裡是一屋子的人,都是穿灰色法蘭絨衣服的人物1。
1斯隆-威爾遜在1955年出版過一本小說《穿灰色法蘭絨衣服的人》。小說中所說的穿灰色法蘭絨衣服的人都是公司經理人員或高級職員。
也就是說,滿屋子東一個西一個的,儘是些經理人員,一人一個煙灰缸擺在面前,都在那裡心事重重地抽煙,要不就是在那裡吃盒裝三明治充飢。
寫字檯後面坐著一位,既沒有在抽煙,也沒有在吃東西充飢(更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脫光了衣服),那就是瑪西-賓寧代爾了。原來她正忙得不可開交,是在那裡……辦她的公呢。
傑裡米問她:「你認識這位先生嗎?」
「當然認識,」瑪西說著,嫣然一笑。卻沒有飛一般的撲到我懷裡來:我一路上的夢想全落了空。
「哈羅,」我就向她打了個招呼。「對不起,我大概打攪了。」
瑪西朝四下看了一眼,這才對她那幫下屬說道:「對不起,我去去就來。」
她帶我走到走廊裡。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卻和婉地就勢一攔,不讓我越過這個分寸。
「嗨——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我想你也許身邊需要個朋友。所以就來陪陪你,等你把事情辦妥了我再走。」
「那你出庭的事怎麼辦?」
「管它呢。這哪有你重要。」我一把摟住了她的細腰。
「你瘋了?」她壓低了嗓門說,不過絕沒有一點生氣的意思。
「對。是瘋了,是光棍一條睡雙人床睡瘋的——不,不是睡瘋的,應該說是因為老睡不著黨才弄得發瘋的。怎麼會不瘋呢,沒有你來吃三夾板一樣的麵包,老一套的煮蛋,對著餐桌我想你都想瘋了。怎麼會不瘋呢,我……」
「喂,朋友,」她一指裡屋,「我在開會呢。」
管那班經理先生們聽得見聽不見呢。我只管我嚷嚷。「……你總裁大人儘管公務繁忙,可我想你大概也不會一點沒有這種寂寞得要發瘋的感覺吧……」
「混蛋!」她把臉一板,還是壓低了嗓門說,「我在開會哪。」
「我明白你很忙,瑪西。那這樣吧——你不用急,只管辦你的事去,等你辦完了事,到我的房間裡來,我等著你。」
「這個會不定要開到什麼時候呢。
「開一輩子我就等你一輩子。」
瑪西聽得喜孜孜的。
「好吧,我的朋友。」
她在我面頰上親了親,又回去辦她的事了。
「啊,親愛的,你是我的阿佛洛狄特1,你是我心中一支唱不盡的美妙的歌……」
1希臘神話中愛與美的女神,相當於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
這是外籍軍團1的一個軍官,叫讓—皮埃爾-奧蒙的,在那裡對一位體態豐滿的沙漠公主傾訴衷情,公主急得上氣不接下氣:「別,別,別,當心給我爸爸聽見!」
1指法國的外籍軍團,系法國的外國僱傭兵部隊,在海外服役。
時間已經過了半夜,丹佛的電視屏幕上除了這部老掉牙的電影以外,再沒有別的節目可看了。
除了看電視,可以陪陪我的便只有「可兒」1了,不過「可兒」也已經愈喝愈少了。我已經喝得迷迷糊糊,跟屏幕上的人物都說起話來了。
1疑是一種啤酒或什麼酒的商標名稱。
「快下手呀,讓一皮埃爾,乾脆把她的衣服剝掉呀!」他卻沒聽我的話,花言巧語只管說得起勁,一雙手就是不肯往下挪。
終於,來了敲門聲了。
謝天謝地!
「嗨,寶貝,」瑪西一聲招呼。
她看去一臉倦容,頭髮都有點散亂。我就巴不得她這副模樣。
「怎麼樣啦?」
「我把他們全打發回家了。」
「問題都解決啦?」
「哪兒能呢。還是爛攤子一個,焦頭爛額啊。我可以進來嗎?」
敢情我實在太累了,在門口一站已經不會動了,簡直把她的路都給擋了。
走進屋來,脫了鞋子,她就噗地癱倒在床上,累得有氣無力,對我直瞅。
「你這個羅曼蒂克的大混蛋。那麼件重要的案子,你就撒手不管啦?」
我笑笑。
「誰叫你這兒的事情更重要啦?」我回答她說。「知道你一個人遠在丹佛碰到了棘手事兒,我就想,你身邊恐怕很需要個人呢。」
「想得好!」她說。「雖說有點匪夷所思,你這個主意還是妙不可言!」
我來到床上,把她一把摟在懷裡。
還數不到十五,我們倆就都進入了黑甜鄉。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瑪西悄悄溜進了我的帳篷,在我睡夢正濃之際湊在我耳邊說:「奧利弗呀,今天我們倆就一塊兒去玩一天吧。就我們兩個人去。要痛痛快快玩個暢。」
一覺醒來,發現居然美夢成真了。
瑪西早已站在那兒,一身滑雪的打扮。手裡還拿著一套滑雪裝,那尺寸估計我穿起來正合身。
「走吧,」她說。「我們上山去。」
「可你開會的事怎麼辦?」
「今天我就專程陪你一個了。會,等吃過晚飯以後再找他們來開吧。」
「哎呀,瑪西,你是瘋了還是怎麼著?」
「誰叫你的事情更重要啦?」說完還微微一笑。
瑪西手一揮,一個人腦袋應聲落了地。
遭殃的是個雪羅漢,頭上中了她一個雪球,當場掉了腦袋。
「還有什麼好玩的?」我問她。
「吃過了午飯再告訴你,」她說。
落基山公園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邊,我們這下營的所在到底算是在什麼地方,我心裡一點都沒有數。反正從我們這裡直至天邊,壓根兒就看不到一絲半點人影鳥跡。腳踩積雪嘎吱有聲,算是這四野裡最大的聲響了。到處是一片白茫茫,纖塵不染。就像大自然的一尊結婚蛋糕。
瑪西儘管不會點城裡的煤氣灶,用斯特諾1卻內行得驚人。我們就在落基山上喝我們的湯,吃我們的三明治。什麼高級飯店,都去它的吧。什麼法律義務,都去它的吧。還要什麼電話呢,還要什麼城市呢,有我們兩個就夠了,多一個人便是多餘。
1一種罐裝凍膠劑,作方便燃料用。斯特諾是商標名。
「我們這到底是在哪兒?」(瑪西是帶著指南針的。)
「無名地烏有鄉,稍稍偏東一點。」
「我喜歡這個地方。」
「要不是你這愛亂闖的脾氣硬是使了出來,我這會兒還在丹佛,關在煙霧騰騰的屋裡受罪呢。」
她還用斯特諾煮了咖啡。要是用行家的口味來衡量,這咖啡煮得不能算好,至多只能說是勉強喝得,不過我喝了心裡卻覺得熱乎乎的。
「瑪西呀,」我這話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倒看不出來,原來你燒飯做菜還有兩下哩。」
「也只有在荒山野地才幹一下……」
「這麼說你就應該搬到荒山野地來住。」
她對我瞅瞅,又回過頭去朝四下掃了一眼,臉上泛出了幸福的光彩。
「我真巴不得我們能不走才好呢,」她說。
「我們可以不走,」我回了她一句。
我這話的口氣可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瑪西,我們可以在這兒一直住下去,只要冰河一天不化解,我們就一天不走。除非我們住膩了,想要到海灘上去走走了,或者想要到亞馬孫河去划小舟了,不然就可以一直住下去。我這說的可是心裡話啊。」
她猶疑了好一會兒。在考慮對我的話怎樣回答好。——我這一番話算是什麼呢?是提了個想法?還是提了個方案?
「你這算是在考驗我呢,還是當真有這麼個意思?」她問。
「可以說二者兼而有之吧。我是禁不住有點動心的,倒真想把那種沒完沒了的疲於奔命的生活給擺脫掉,你呢,能辦到嗎?要知道,能像我們這樣有條件作這種選擇的人可是不多的哪。……」
「得了吧,巴雷特,」她卻不以為然,「看你的口氣好大呵,抱負大到像你這樣的人我倒還沒有見過第二個。要有的話除非就是我了。我看你大概還很想去弄個大總統當當吧。」
我笑笑。不過既然是塊當大總統的料嘛,就不能說假話。
「對。我是想過。不過近來我卻一直在想,我倒是寧可去教自己的孩子學滑冰。」
「真的?」
她這不是挪揄,是確確實實吃了一驚。
「當然也得要孩子肯學啦,」我又接著說。「做這樣的事是用不到去跟人家競爭的,要是讓你做這種事情,你是不是也會覺得樂在其中?」
她想了想。
「我還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體驗,」過了會兒她才說。「在我遇到你以前,我唯一的痛快事兒就是打了勝仗揚眉吐氣,讓大家都看看。……」
「那你說說你現在呢,你怎樣才覺得快樂?」
「得有個男人家,」她說。
「什麼樣的?」
「我想應該是這麼個人吧:我做什麼他不應該都無條件接受。他應該瞭解基實我真正想望的倒是……別一天到晚盡扮演老闆的角色。」
我等著她往下說,四外也只有群山環立,默默無言。
「你就是這麼個人,」她過了好半天才說。
「我真高興,」我應了一聲。
「我們下一步應當怎麼辦呢,奧利弗?」
我們都不大願意打破沉寂。說話,也斷斷續續,因為腦於是在那裡琢磨。
「想知道你應當怎麼辦嗎?」我說。
「是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吐出一句話來:
「把店都賣掉。」
她差點兒把手裡的咖啡都掉了。
「你說……什麼?」
「聽我說,瑪西,連鎖商店的公司總裁過的是一種什麼樣子的生活,要我洋洋灑灑寫篇論文我也寫得出來。這種生活概括起來就是三句話:奔走不定,變幻無常,好比一輛隨時準備出動的消防車。」
「說得太貼切了!」
「是啊,這種生活方式對發展公司的業務也許是很有利的,可是個人的愛情關係則情況正好相反。要發展愛情關係,就得多拿出時間,少在外奔走。」
瑪西沒有吭聲。我就進一步往下說。
「所以,」我是一副談笑自若的神態,「我說你還是把你的店統統賣了。你愛在哪個城裡住,盡可以在哪個城裡開上一家咨詢公司,我包你業務發達。我呢,要攬些官司案子到哪兒都行。這樣我們兩個人也許都可以紮下根來。還可以開花結子,添上幾個小娃娃。」
瑪西卻哈哈一笑:「你真是想入非非。」
「你才是亂說一氣呢,」我回了她一句。「你呀,就是手握大權還捨不得割愛。」
我這話的口氣裡可決沒有一點指責的意思。儘管話可是千真萬確的大實話。
「嗨,」她說,「你是在考驗我啊。」
「對,是在考驗你,」我回答說,「可惜你過不了關啊。」
「你是自命不凡又自私自利,」她一臉頑皮地說。
我點點頭不否認。「不過我也畢竟是個人。」
瑪西對我瞅瞅。「可你願意跟我永遠廝守在一起嗎……?」
「雪,總是要化的喲,」我說。
於是我們就站起身來,挽臂而行,一起回汽車裡去。
坐上汽車,直駛丹佛。丹佛可是一點雪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