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特利,」艾裡希叫道,「把跑車發動起來,好嗎?後半天我得拜訪幾個人。」
艾裡希喝完咖啡,折好邦特給他拿來的報紙,走進更衣室,艾裡希-洛恩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教邦特,他,除非出席董事會或者葬禮,不穿中灰色的上裝和中灰色的背心,不穿衣領漿過的純白襯衣,不系謹慎的深藍色領帶。
相反,艾裡希穿了一件佈滿花紋的襯衫,套上一條棕色小山羊皮褲子,繫了一條有巴掌寬的皮帶,脖子上繫了條薄軟綢方巾,腳登一雙軟皮靴,靴腰比時下流行的半筒靴稍高。他把穿衣鏡稍稍弄斜,以便看見自己的全身。
艾裡希消瘦的臉主要是由一組V形結構構成的,就好像是某個卡通畫家打了一連串的勾畫成了這張臉。在他尖尖的下巴之上粗略地畫著兩個V形,一個是由下嘴唇下面那塊肉在匯入下巴時形成的,一個是由上唇中間那個小而尖的唇墜構成的。他的鼻尖也是V形的,雙眼下面顏色較深的部分在多年的放蕩之後現在才開始起皺,這部分也是V形的,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還在學徒的小丑,剛開始真正學化妝。艾裡希深棕色的頭髮構成個寡婦頂1,因為是朝下指向額頭中間的,就好像是在額間攏出一串相同的溝。
1垂在前額中間的「V」字形頭髮(舊時被視為當寡婦的預兆)。
一個小丑,他想。是的,當然是。如果對艾裡希有什麼一致的批評,那就是這個傢伙沒個正經。
他轉身離開穿衣鏡,出了房間,小跑著下了樓梯,來到門廳。他記得今天早些時候已經仔細刮過臉了。他希望海倫已經先於她丈夫到家了。不過她足智善變,隨便就可以編個故事說她在某個女朋友家過了一夜。不管怎麼說,是海倫帶來的嫁妝錢支付著部長先生昂貴的政治生涯。不管海倫跟他說什麼故事,他都應該相信。
而且,艾裡希提醒自己,這是條規矩。別咬餵你飯的那隻手。
瑞士是個醉心於規矩的國家:關於上帝的,關於家庭的,還有關於婚姻、政治和中立的。像瑞士這樣有意維持一個軟弱的中央政府,以便各州自己可以支配自己的天地,規矩似乎太多了點兒。
可能這就是每個瑞士人懷著自豪感實踐著的自我支配的症狀吧。不管怎麼說,有幾個西歐國家給每個二十歲以上的男性公民發一支槍和彈藥,保存在家中,隨時準備保衛國家的邊境?
然而,艾裡希也知道,瑞士其他地方的人都認為巴塞爾人有點兒瘋。由於靠近法國和德國,使他們明顯產生這樣的懷疑,而且巴塞爾人有點兒古怪是由來已久的名聲,不過名不副實。巴塞爾和任何其他地方一樣沉悶虛偽。僅僅是按照瑞士人的標準可以被看作稍微不沉悶一點兒。
艾裡希打開前門,走到臨著萊茵河的街上。他的目光越過湍急的河水,盯著巴塞爾的老城區、臉上有些苦相。他要去對付棘手的事。
邦特已經發動好跑車,並開到街沿。他的主人在加大這輛小跑車的油門轟鳴而去的時候,邦特揮手向他道別。這輛車是大約十年前在倫敦的一個拍賣會上買的,是一輛非常老式的MG車1屬於早期的瑪格納L-2型,三十年代製造,但已經顯示出長式發動機罩和凹式車門的設計,備用輪胎也掛在後行李箱上。車被漆成一種鮮艷的橘黃色。
1MG是英國雷蘭(Leylan)公司生產的系列跑車的商標,其中瑪格納L-2型跑車是1933一1934年製造的。
規矩,艾裡希想著,將小車向右急轉,發出一種他喜歡的聲音,橡膠摩擦光滑的鵝卵石產生出的斷續的嚎叫聲。有些人,他想,規矩越少越好。人們說,規矩製造偽君子,但艾裡希確信,事情絕非如此。是偽君子製造規矩。
這些年來,他相當徹底地研究了他的瑞士同胞們的性格,從他的父母和兩個妹妹開始。他媽媽總不忘記教他的兩個妹妹在一套餐桌擺設中如何放一把餐刀才是正確的,(「朝裡點兒放,姑娘們。否則就是告訴你的客人們你要砍他們。」)而且她還制定了一套規矩,規定盤中的食物該推到離盤邊多遠。(「三厘米,姑娘們,一毫米也不能少。讓奧地利人和意大利人把食物弄得亂七八糟的一盤子。咱們是瑞士人。」)更有甚者,她還極其嚴厲地推行這些無聊的規矩。
直到今天,他的妹妹們都長大成人了,還繼續把食物堆成糊里糊塗的一小堆,準確地推到她們盤子的地理中心位置。她們的孩子也已經被洗了腦子,也把食物放在盤子中間。
他向左拐,進了阿申福斯達特街。這條街平時就很繁忙,兩旁儘是銀行和其他商業建築。現在就更忙了。下午兩點,正是午飯吃晚了的職員和經理們急急忙忙趕回辦公桌邊的時候。艾裡希知道,巴塞爾是歐洲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然而就是在這裡也沒有向前衝闖的人群,只有絕望的行人在守著規矩。
他還是老樣子下車,抬起一條長腿跨過關著的車門凹下去的地方,然後靈巧地跳到人行道上。他有點兒事找他未來的叔叔迪那特,或者更準確他說,是迪耶特找他有事。
施蒂利家族一般不通過艾裡希和洛恩家族打交道。他父親,行。他表弟威納,行。哪怕是他的白癡妹夫們也行。但是沒有哪個正經的生意人會通過艾裡希處理任何實質性的事務,儘管他掛著洛恩公司的副總裁和首席執行經理的頭銜。
所以迪那特今天的話題只可能是關於馬吉特。
艾裡希打量了一下17號這棟灰色石頭大樓,二樓的窗檻花箱中有幾點鮮紅色的天竺葵在微風中輕輕地顫動著。太漂亮了。監獄般灰色的面孔上有幾點熱鬧的顏色。他的眼簾稍稍往下垂,近乎於眨眼。
他進了17號,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那個上了年紀的接待員,並被立刻領上了樓。迪那特正站在他辦公室的門口,滿臉堆笑。
迪耶特-施蒂利現在已經過了六十五歲了,但卻是精神極其矍爍的六十五歲。他還在滑雪,艾裡希知道。他還在風流,但從不在巴塞爾。這種事他從不在瑞士干。所以他很容易矢口否認,甚至對自己矢口否認,他風流。
看著這個老頭在他的辦公室裡坐下來,艾裡希禁不住想起了本來會成為他岳父的盧卡斯-施蒂利,迪耶特的弟弟。他死得太早了,所以看著這位哥哥依然活蹦亂跳、一肚子花招的時候,總是讓人很驚奇。艾裡希常常想弄清楚盧卡斯死前到底是做了什麼生意,讓他這個做弟弟的控制了施蒂利帝國,控制得如此之牢,甚至在墳墓裡他都可以不讓迪耶特抓住控制權。
艾裡希得就這個問題探探他父親的口風,或許那老傢伙會說點什麼。不同的、甚至是相互競爭的銀行家之間為對方保密保得比父子間的還嚴。
「……對洛恩銀行來說是塊不錯的生意。」迪耶特說道。他已經就社交和生意東拉西扯了一分鐘了,用漂亮的辭藻不著邊際地大肆讚揚艾裡希在生意上的敏銳。
「你可不是大多數人所以為的飯桶。」他接著奉承著。「你知道什麼時候該猛撲過去大賺一筆,嗯?最有意思了。」
艾裡希輕柔地笑了笑。「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先生,是最高的讚譽。」
「不,不,不。」迪耶特搖著食指說,但是還了個微笑。「別過分地恭維老前輩。我們要是吹牛的話,你知道,再怎麼吹也不會臉紅的。」
艾裡希笑得更燦爛了。如果這個偽君子以為他已經贏得了信任,就讓他錯下去吧。「我的經驗是,先生,一個真正的瑞士人所做的一切永遠都不會讓他臉紅。」
迪耶特那近乎正圓的臉開始像個太陽了。艾裡希肯定,是正午的太陽,那自我滿足的喜悅和想到愚弄了別人時的開心是如此的光芒四射,他完全有可能自己點火就爆炸了。
「既然如此,」迪耶特突然說道,「以上帝的名義,你什麼時候和我那個混賬侄女結婚?」
艾裡希依然將笑容貼在臉上。他有幾種方法迴避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可能冷冰冰的回答會讓這個老雜種降降溫。
「混賬?」
日蝕。迪耶特的臉起了褶子,但還沒有熄滅。他憋了一分鐘的心頭火,豐滿而小巧的嘴巴囁嚅著,蹦出了幾個火星兒。然後:「我道歉,艾裡希。她是個非常迷人的姑娘。我是她忠實的奴僕。我知道你對她的感情是最溫柔的。我的粗魯是不可寬恕的。我乞求你的寬恕。」
我的上帝,艾裡希心想。他揮了一下子,想掃掉落在他們倆之間那張桌子上的一些不幸的碎屑。
「但是,艾裡希,你對你自己、對馬吉特、對我、對你的父母、對我們全家,都負有責任。」
艾裡希聳了聳肩,然後說道:「馬吉特是施蒂利家的人。她也是未來的新娘。她和她的家人定日子,對不對?」
立刻起了一片雲遮住了太陽、迪耶特似乎考慮了很長時間,艾裡希以為他不需要這麼長的時間。「被你說著了,」迪耶特然後說道,「既然我們已經無話不說了,艾裡希,告訴我,咱們男人對男人說,為什麼拖了這麼長的時間?」
「你一定知道。」
「我?」他摸著他那件灰色外套的邊兒,那裡襯著一條不顯眼的黑色皮線。他那雙短粗的大手很像屠夫或者泥瓦匠的手,不像是拿筆的手。「請行行好,給我透露隻言片語。為什麼她的叔叔、監護人、保護人就得最後一個知道?」
艾裡希沒有馬上回答。叔叔,沒錯。監護人,別想,馬吉特已經到年紀了。保護人,更他媽的不可能。然後他問道:「我能告訴你什麼?」
迪耶特舉起一隻肉手,用另外一隻手的肥胖的食指搬著這隻手的指頭說道:「她本可以在你們訂婚之後一年就嫁給你。她沒有。她本可以從哈佛回來時嫁給你。她沒有。從那以後的六年中她隨時都可以嫁給你。她還是沒有。現在看起來她似乎根本就不打算嫁給你。」
「三十歲之前是不會的,不。」
迪耶特驚恐地瞪大了太陽般的圓臉上的那雙藍眼睛,結果使得眼睛周圍原本光滑地罩在肉墊上的皮膚起了深深的皺紋。「原來是這樣。」
「我不相信你是才知道。」
「我和你一樣瞭解這個情況。」迪耶特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而且我知道我已故弟弟遺囑的每一行。他的如意算盤就是盡一個墳墓中的人之所能,給我們造成最慘痛的傷害。」
艾裡希聽著這戲劇性的語言在屋子裡隆隆地迴盪了一分鐘。他也像這個人一樣喜歡演戲,但還沒喜歡到不加批評地看著這種表演的程度。
「那麼我最好告訴你,」他說道,也懶得注意措辭了,「儘管她沒有對我說一個字,我敢肯定她三十歲之前不會結婚。這樣的話,她就可以以自己娘家的姓直接繼承遺產,用不著她丈夫介入到她和控制權之間。」
「這不是介入的問題。」迪耶特向他保證道,「丈夫的後面有法律的全部力量。」
「不會維持太久的。」
「他們不會頒布實行這個怪物的,所以他們聰明地稱之為改革。」老人聲明道。
「那個《廢除父權製法案》?」艾裡希答道,「那是改革,沒錯。而且會實施。」
「但幾年之內不會。」
「可能吧。」
迪耶特的圓腦袋左右搖著。「我不是傻瓜,艾裡希。我知道什麼芝麻大的問題會讓選舉人激動。我知道一旦我們給了婦女選舉權,《廢除案》也不遠了。但我們還有時間。」
「我們?我們男人?我們這些敬畏上帝的瑞士男人?」
那顆腦袋還在慢慢地搖著,好像是在傷心。「你沒明白我的意思。《廢除案》成為法律之後會怎麼樣無關緊要,只要你娶了她。」
「而你也沒明白我的意思。」艾裡希有點兒刻薄地反唇相譏。「馬吉特的律師,我敢肯定,已經給了她充分的理由讓她相信,只要她以娘家的姓繼承了她施蒂利的財產——也就是,在三十歲時——她此後所嫁的任何一個丈夫都不能控制她。盧卡斯-施蒂利的律師們當初寫遺囑時也許不是這麼打算的,但是這件事不管怎麼說都會發生。」
迪耶特什麼也沒說。屋子裡一片寂靜。甚至阿申福斯達特街上傳來的噪音也進不了艾裡希的耳朵。他今天還有兩個約會,而這個傻瓜在拖延他的時間。
圓腦袋又開始左右搖晃,現在卻是一副無話可說的樣子。「艾裡希。」這聲音在顫抖,不再是尖利或者甜蜜,而是透著蒼老和被出賣,「你都告訴了我些什麼,艾裡希?」
「你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
迪耶特看上去真的吃驚了。他不再顫抖了。「什麼?」
「那麼,告訴我,」艾裡希問道,「為什麼她已經是助理副總裁了,全國這個級別上唯一的女性?這難道不是你的方式,培養她擔任我們都知道她必將擔任的角色嗎?」
迪耶特豐滿的嘴開合了兩次,就像魚缸裡的一條頂在玻璃上的熱帶魚。他似乎正試著既吐出幾個字同時又吸氣。他把自己胖乎乎的身軀從桌邊撐開,讓他屠夫一般的手在外衣的皮花邊上上下摸著。
「聽著,」他之後說道,「她要求幹這些工作。我能做的就是推遲把這些工作交給她。但是,如果有誰以為,早晚,施蒂利家的財產會被一個女人統治著,他就是個傻瓜。」
「馬吉特相信她會。」
「他媽的,瞎胡鬧,神經不正常!」迪耶特脫口而出。之後,急切他說,「我愛她,這個姑娘,像她父親一樣。我很喜歡她。但是她正用這種美國式的愚蠢毀掉自己。全部都是民主的臭狗屎。」迪耶特以陰鬱的腔調說道。他擺出一副厭惡的面孔,揮了兩下沉重的手。「最有意思了,嗯?他們感染了她的大腦,又把她出口回瑞士,就像一個……一個……一個傷寒菌攜帶者。」他氣急敗壞地說,「太過分了。」
艾裡希站起身來,以便打斷迪耶特,讓他少說兩句,免得他那通風不暢的陰溝腦子中再流出什麼東西來。「所以,你看,」他說道,「我無能為力。馬吉特高興了就會結婚。」
當迪耶特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已經冷了下來,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她犯了個大錯誤,這個倔丫頭。她的律師給她出了些餿主意。《父權法》白紙黑字寫在那裡已經有好幾個世紀了。它一直保護男人在任何一個家庭中的至高無上的決定權。他的話才算數……從法律的意義講,不管她是婚前還是婚後繼承的財產,她丈夫的話還是法律。」
艾裡希在那兒站了一會兒,俯視著這個老頭。「別太肯定了。」
迪耶特爬起身來。他比艾裡希矮一個頭,所以他就站在桌子後面沒動。「法律就是法律,艾裡希。作為她的丈夫,你的話就得聽。《父權法》保護你在這方面的權利。而且,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投入我最好的律師不讓她獨攬大權,不管我弟弟的遺囑是怎麼說的。對於這一點你可以放心。」
你可以放心,艾裡希心想,你已經這麼幹了,而且已經想出了一打的鬼點子。他朝屠夫的右手伸出手去。「馬吉特明顯不是這麼想的。」他用悅人的語調說道,「可能是她的律師給了她充分的理由這麼想。」
「她的律師?」迪耶特暴叫起來,他的圓臉再次發光,這次卻是因為憤怒。「她沒有哪個律師的名字不是列在我的工資冊上。你以為我會讓她跑到我看不見的地方?」迪耶特的手像條大烏賊似的夾住了他的手,但是既不涼,也不粘滑,而是又熱又干。「我們都愛她,艾裡希。我們為我們的小馬吉特祈禱。為了這個可愛的姑娘,沒有什麼我不能做的。」
或者是針對她,艾裡希心裡加了一句。他抽出了他的手,走到迪耶特辦公室的門口。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那個老頭。「有你照顧她,她太幸運了。」說完,就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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