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到剎車的制動聲,感到汽車停下了。他出了車子,又到了車後座在她身旁坐下。兩人就這樣坐了很長一會兒。她將臉緊緊貼在他襯衫的前胸,把臉埋在他身上,似乎想以此躲開這個夜晚,躲開這一晚所發生的一切。他把一隻手放在她的後腦上,就放在那兒,支撐著它。
起先,他們都一動不動,也不說一句話。
現在我必須告訴他了,她不停地恐懼地想著。現在是時候了。可我又怎麼能開這個口呢?
最後,她抬起頭,張開了眼睛。他已經將車開過了他們家那幢房子前的轉角,就停在了那兒。(是他的家。這兒怎麼再可能是她的家呢?在經歷了今晚所發生的一切之後,她怎麼能再度進入這個地方呢?)他已將車開過了轉角,在那兒是看不見他們的,又沒有將車正對著家門。他在給她機會把一切都告訴他;這一定是他將車這麼停下的原因。
他掏出一支香煙,放在自己的口中為她點著了,然後探詢地把煙遞給了她。她搖搖頭。於是他把這支煙扔到車外。
他的嘴離她的嘴那麼近,她能從他的呼吸裡聞到剛才那股香煙的芳香味。她想再也不會像這樣靠得這麼近了,永遠不會了;等我不得不把一切都告訴他以後就再也不會了。
「比爾,」她輕輕說道。
這聲音太輕,太像在企求了。這麼虛弱的聲音是不能讓她有勇氣把這一切全講出來的。而她要講的都是些如此難以啟口的話。
「唔,帕特裡斯?」他靜靜地應了一聲。
「別這樣稱呼我。」在一陣絕望的衝動下,她向他轉過身去,盡力使自己的聲音鎮定下來。「比爾,有件事必須讓你知道。我真不知道打哪說起,我不知道怎麼——不過,哦,你一定得聽,如果你以前從沒認真聽我說過!」
「噓,帕特裡斯,」他盡力使她平靜下來。「噓,帕特裡斯。」就好像她是一個十分煩惱的孩子。同時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往下捋一下,再往下捋一下,接著又往下捋一下。
她嗚咽起來,幾乎就好像她處於極度的痛苦之中。「不——別——別——別。」
「我知道,」他幾乎是心不在焉地說道。「我知道你這麼艱難,這麼心碎欲裂地想要告訴我什麼。你想說你不是帕特裡斯。你不是休的妻子。是不是啊?」
她尋找著他的眼睛,他的眼光正透過擋風玻璃,凝視著車前方。那兒有什麼東西幾乎把他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
「我都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我想在你到這兒幾個星期以後我就都知道了。」
他用臉頰輕輕地靠在她的頭上,就靠在那兒,表現出一種含蓄的撫愛。
「因此人不必覺得這麼艱難,帕特裡斯。別為這事而搞得自己心力憔悴。沒什麼可多說的。」
她頓時覺得精疲力竭,發出了一陣啜泣聲。由於這一切大出她的意料,不禁使她顫抖起來。「甚至就連我為自己贖罪的最後一個機會,你也把它拿走了,」她毫無指望地喃喃說道。「就連這麼一點兒機會。」
「你根本不必為自己贖什麼罪,帕特裡斯。」
「你每次這麼稱呼我,這都是不真實的。我不能再和你一起到那幢房子裡去了。我再也不能到那兒去了。如今這一切已經太晚了——晚了兩年了,兩年了——可是至少得讓我告訴你。噢,天哪,讓我把這一切都倒出來吧!帕特裡斯-哈澤德在那次火車失事時死了,就同你的哥哥一起。我是給一個男人拋棄的,一個叫——」
他又用他的手掩住了她的嘴,就像他在喬治森的房間時那樣。不過這次要比先前那次溫柔得多。
「我不想知道,」他告訴她。「我不想聽。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帕特裡斯?」然後他拿開了他的手,不過這回是她沉默了,因為這是他想要她這樣的,而要這樣做容易得多。「你難道不明白我有怎樣的感受嗎?」他向四周打量了一會兒,先是看看這邊,然後再看看那邊,似乎絕望地想找到什麼辦法好讓她相信一樣。一些不在手頭的辦法。然後他又朝她轉過頭,再作一次努力;他聲音很輕,是發自內心的肺腑之言。
「如果在別的地方,別的時候,曾經還有過另一個帕特裡斯,一個不是你的帕特裡斯,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姑娘,那又有什麼區別呢?假如說有過兩個呢?有成千個瑪麗,成千個簡斯;然而每個愛瑪麗的男人,他愛的只是他的瑪麗,對他來說,整個廣闊的世界裡,沒有別的他愛的姑娘了。對我來說,也是如此。一天,一個名叫帕特裡斯的姑娘走進了我的生活。世界上只有這個帕特裡斯是屬於我的。我愛的不是這個名字,我愛的是這個姑娘。你又認為我有的是什麼樣的愛情呢?如果她從一個牧師那兒得到了這個名字,那她就叫這個名字;不過如果她自己幫助自己得到了它,這個名字就沒有了嗎?」
「但是她偷了那個名字,從那個死去的人那兒得到了它。而且她先是在另一個男人的胳膊裡,然後帶著她的孩子來到了你的家——」
「不,她並沒有;沒有,」他很溫和卻很固執地否定了她的話。「你仍然沒有明白,你仍然不想弄明白;因為你不是那個愛你的男人。她不可能明白,因為她過去並不是帕特裡斯,直到我遇到了她。她只是從那時才開始,她只是從那時才開始的。當我的眼睛第一次落到她身上,當我的愛第一次點燃了她的愛之火時起,她才開始有了自我。在那以前,她這個人根本不算存在,是我的愛讓她開始了新生,等我的愛結束了,她的人也隨之結束了。她不得不如此,因為她就是我的愛。而在此之前,她只是一片空白。一個茫茫空間。任何愛都是這樣的。這種情況是不可能倒退回到以前那樣的情況中去的。」
「我愛的就是你。是我為自己而選擇的你。是現在我在汽車裡摟在懷裡的你。是現在……現在……現在我這麼親吻著的你。
「在出生證明上沒有一個名字。在巴黎的結婚證件上沒有一個名字。也沒有從一節火車車廂裡取出過一束骨頭,它們全都給埋在火車鐵軌的某個地方了。
「對我來說,我的愛人的名字叫帕特裡斯。我的愛人不知道任何別的名字,我的愛人不想要任何別的名字。」
他一把把她拉到自己的身邊。這回他用的力是那麼大,真使她幾乎要暈倒了。在他對她作出的每一個諾言時,他都用嘴唇找到了她的嘴唇,他告訴她說:
「你就是帕特裡斯。你將一直是帕特裡斯。你只能是帕特裡斯。我把這個名字給了你。為我而永遠叫這個名字。」
他們就這麼躺在那兒過了好久;現在他們成了一個人,完完全全的一個人。愛使他們合二為一;血和激情使他們成為一個人。
過了一會兒,她喃喃道,「你都知道了,難道你從來就沒——?」
「當時是沒有,不是突如其來一下子就明白的。現實生活中根本不會有那樣的情況。它是一件緩慢的、漸進的事。我想,是在你到這兒一兩個星期以後,我才第一次開始有所懷疑的。我不知道我是在什麼時候第一次吃準的。我想是在我買鋼筆的那一天。」
「那天你一定很恨我。」
「那天我並沒有恨你。我只恨我自己,竟會耍出這樣的一個花招。(然而我當時不能不這樣做,不管我怎樣努力,我都沒辦法阻止自己這樣做!)你知道我從這件事中得到了什麼?只是恐懼。不光是你被嚇住了,我也是。我真害怕你會讓這事嚇得半死,那樣一來我就會失去你。我知道我決不會成為揭露你的人;我太害怕我會就此失去你。有一千遍我想告訴你,『我知道;我知道所有這一切,』可我害怕你會逃走,我就將失去你。這樁秘密沉重地壓在你的身上;是我,加重了你的負擔。」
「可是在一開始。你怎麼在一開始竟然沒說一句?在一開始你肯定沒法容忍這件事,是不?」
「對,對,我無法容忍。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憤慨和仇恨,認為這麼做必有什麼目的。不過有一件事我吃不太準。因為這件事牽涉到許多其他人的生活。主要的是媽媽。我不可能冒風險做出對她有打擊的行動。就在她失去休不久。我知道,真那麼幹的話,有可能會讓她喪命。即便是把懷疑的情緒灌輸給她,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那會讓她失去幸福。再說,我也想看看這麼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看看這場遊戲的結果。我想,只要我讓你得到充分的自由——好,我不斷地讓你有隨意行動的自由,然而並沒有看出有什麼陰謀。你依然故我。要對你懷有戒心也一天難似一天。相反,一天天我卻覺得更能正眼看著你,想著你,一點點喜歡上了你。然後,就是修改遺囑的那一天晚上——」
「你知道你做了些什麼,你卻依然讓他們那麼去做,還——」
「這事並不存在真正的危險。可以這麼說,帕特裡斯-哈澤德只不過是他們用白紙黑字寫下的一個名字。如果有必要,要劃掉它也相當容易;或是對它加以嚴格的限定,使它除了字面上的意義外,別無其他。只要證明你和帕特裡斯-哈澤德並不是同一身份的人及其他等等,這一來,你也就不是遺囑所確定的對象了。法律並不像一個處於熱戀中的男人;法律看重的是名字。我悄悄地對律師作了點暗示,當然,並沒有對他說出我心裡的想法,而他告訴我的則讓我大大地放了心。然而,那個意外使我一勞永逸地明白了,這裡並沒有陰謀,沒有什麼別有用心的目的。我是說,這事從根本上來說,並不是為了錢。帕特裡斯,那天晚上,當我走進你的房間把這事告訴你時,從你臉上我看出的是驚恐和毫不做作的反感,即便是最有水平的演員也不可能裝得那麼像。你的臉變得像床單一樣白,你的兩眼四處張望,就好像你隨時隨地想逃出這個房間似的;我碰了碰你的手,你的手冰涼。這成了一個轉折點,不必再採取什麼行動了,而我的心卻被深深打動了。
「這事讓我得出了結論。從那晚開始,我知道你真正要的是什麼,是什麼促使你這麼去做的:安全和保障。一旦我有了這個認識,我每天都能從你的臉上成百次地看到你的這個目的。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這一點。每次,你看著你的寶貝時的眼神。每次,你說,『我要上樓去自己的房間了。』還有你說『我的房間』時的樣子。甚至在你瞧著窗戶上的那對窗簾,撫平它們,愛不釋手的樣子,我都能從你的眼神中看到這點。我幾乎能聽到你在說,『它們是我的,我屬於這兒。』每次我看見你的眼神,它總讓我受到觸動。我比這事發生前更愛上了你。我要讓你永久地擁有這一切的正當權利,不讓任何人、任何事從你手中再把它奪走——」
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低,最後她幾乎聽不出他在說些什麼了。
「到我這兒來。作我的妻子。我永遠不變。今晚比以往,比以前要強烈一百倍。現在你能回答我嗎?你能告訴我你是否讓我娶你?」
在她抬起的眼前,只覺得他的臉成了水汪汪的一片。「帶我回家吧,比爾,」她幸福得結結巴巴地說。「將帕特裡斯帶回你的家裡去吧,比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