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他進去已經有無窮無盡的時間了。她真從來不知道時間竟會過得這樣慢。
那只剛才讓她駭得要命的貓又出現了,她看見它慢慢地繞行到了他們剛才突然遭遇到它的那個地方。當它還是走在人行道上時,她能看見它,可等它貼緊建築物的牆角時,黝黑的陰影便將它吞沒了。
你能殺死一隻老鼠,她發現自己在內心裡妒忌地這麼對它說道,人們為此而讚揚你。你們消滅的老鼠只是咬壞東西,它們從來不吸血。
那兒有一點亮光在閃耀,馬上又熄滅了。
真令人驚奇,她竟能這麼清晰地看到火柴的火焰。她根本沒想到能看得這麼清楚。火光很小,但有一會兒顯得相當明亮。就好像有一隻燦爛的蝴蝶張大了翅膀給人釘在一塊黑色的天鵝絨背襯上,但只過了一會兒,竟又讓它逃跑了。
她迅捷地發動了車子,緩緩地轉過了牆角,神不知鬼不覺地嫻熟地將車子向他開去。輪胎發出了一陣輕輕的沙沙聲。
還沒等她駛近,他已經轉身再一次上樓去了。那支他點著了為她發信號的香煙已經給他扔在了地上。
她不知道他想——他想把他帶出來的東西放到哪兒去。車前還是車後。她伸出手去,打開了靠他那面的後車門,就讓它那麼開著,準備等他回來。
這以後她就透過擋風玻璃直視前方,顯出一種古怪的僵硬,就好像她的頭頸沒法動彈了。
她聽到房子的大門給打開了,可是仍然沒法轉動她的脖頸。她用足了勁扯動自己的脖子,可極度的恐懼竟使它處於某種僵直的狀態,根本沒法讓她的頭向大門那兒轉去。
她聽到滿是沙礫的人行道上傳來一陣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是他的腳步聲——伴隨著還有一種更輕微的聲音,一種刮擦聲,就好像兩隻鞋子翻了過來,由較軟的鞋面或者只是鞋幫著地,人體的重量沒有全部壓在鞋上,就這麼一路拖曳著過來。
突然傳來了他呼吸急促的說話聲(聽起來就像是在她的耳邊),「打開前門。前門。」
她沒法轉過頭去。幸好她的手還能動。她看也不看地伸出手去,為他打開了前車門。她能聽到自己的喉嚨裡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就好像一把茶壺在慢慢沸滾,就要四下溢出來時所發出的那種聲音。
有誰給安頓在她身邊的座位上。跟任何人坐上座位時一樣,車座的皮革發出了一陣吱嘎聲。他觸碰到她的身體,不時挨近她的身邊。
肌肉的僵直解除了,她的頭猛地轉了過去。
她正對著他的臉。不是比爾的,不是比爾的。黑暗中這雙嘲諷的眼睛大睜著。就像她把頭扭向他一樣,他的頭也正好扭向她這邊——這顆腦袋不可能是無生命的——完全成了一種可怕的面對面的局面。他即使死了,也不讓她得到安寧。
一陣窒息的尖叫卡在了她的氣管裡。
「行了,別這樣,」是比爾的聲音,聲音是在他那一邊發出的。「坐到車後去。我來把方向盤。讓我來坐在他的旁邊。」
他的聲音讓她鎮定下來。「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含混不清地說。她出了車子,再進了車後座,就在從前面移到後面這很簡單的移動過程中,她一直用手扶著車子,以求得支撐。儘管她人坐到了後面,可她一點不明白自己是怎麼移過來的。
他一定知道她現在的這般狀況,儘管他並沒有看著她。
「我說過要你回家去,」他不動聲色地提醒她。
「我沒事的,」她說。「我很好。走吧。」她的聲音又尖又細,就像一根帶羽飾的唱針在一張磨損的唱片上划動對發出的聲音。
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他們向前開動了。
一開始,比爾的車開得十分遲緩,只用一隻手把著方向盤。她看見他用另一隻手把他身邊那個死人戴的帽子拉下來蓋住了他的臉。
意識到她就坐在自己的身後,他便抽空檔對她說上一句,給她打打氣,儘管他依然沒向她轉過臉。
「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是的。」
「盡力別害怕。盡量別去想它。到現在為止,我們一直很幸運。支票和那本筆記本在他的身上。不管我們干還是不幹。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這事只有這麼辦。你也在幫助我。你看,如果你太緊張,那麼我也會緊張起來。你會影響我。」
「我很好,」她依然像先前一樣機械地回答道。「我會平靜下來的。我能控制住自己。你只管開。」
這以後,他們沒交談過。在這樣的行車途中,怎麼可能交談?
她盡量不朝前看。她盡量朝旁邊看;等這樣看累了,她便抬起頭看一會兒汽車頂,調節休息一下。要不就直視腳前的車地板。什麼地方都可以看,唯獨不看前面,不看前面那兩顆腦袋,它們在車子的每一下顛簸中必定會同時輕輕動彈一下(她知道一定是這樣)。
她盡力按他的要求去做。她盡力不去想這事。「我們是從一場舞會上回家去。」她對自己說。「他正帶我從鄉村俱樂部回家去,就是這麼回事兒。我戴著那張鑲金片的黑面紗。瞧,不是嗎?我穿著那件鑲金片的黑裙子。我們有言在先。因此,我——我就坐在後面,他一個人坐在前面。」
她的前額有點冷潮潮的。她將冷汗抹去。
「我們看罷電影,他正帶著我回家去,」她對自己說。「我們看了——我們看了——我們看了——」這回在她的想像中,出現了另一片那樣的街區;可想不起來了。「我們看了——我們看了——我們看了——」
突然她大聲對他說,「我們剛看過的那個電影是什麼名字?」
「好,」他馬上回答道。「正是這樣。那是個好主意。我會告訴你的。就這麼想下去。」他花了一點時間去想。「馬克-克蒂文斯主演的《我不知道誰正在吻她》,」他突然說。他們一起在一千年前(上星期四)的陽光下看過這部影片的。「就從開頭想起,一直想下去。如果你在哪兒卡住了,我會幫助你的。」
她費勁地呼吸著,她的前額一直在不停地滲出汗來。「他寫了好多歌曲,」她對自己說,「他帶了他的義妹去——去看一個歌舞雜技聯合演出,他聽到有人在舞台上唱歌——」
汽車轉了個彎,前面的兩顆腦袋碰在了一起,一顆腦袋幾乎靠在了另一個人的肩頭上。有人在懇求他們趕快分開。
她趕快把自己的眼睛閉緊。「那首片名歌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出現的?」她有點吃不準了。「是不是開始時的第一支歌曲,就是他們在樓座上聽到的那首?」
前面是紅燈,他停下車,一輛出租車跟著在他們的車旁停下,車頭碰齊。「不,那是——」他看看那輛出租車。「那是——」他又看看那輛出租車,他的眼神就跟一個在盡力回憶什麼時,兩眼會茫然地看著外界的某樣毫不相關的東西一樣。「那是『噯,我的寶貝』,闊步舞曲,你不記得了?片名歌曲直到片子終了才出現。他沒法記起那首歌的歌詞了,你不記得了?」
交通燈變換了。那輛出租車開到了前面,它的起步動作要更快些。她用手背緊緊捂到嘴上,連牙都咬到手背的肉裡去了。「我沒辦法了,」她對自己歎息道。「我沒辦法了。」她真想對他放聲尖叫,「哎,把門打開!讓我出去!我再也沒勇氣了!我原以為我有,可我辦不到——我不管了,我現在只要讓我下去,回到我們該去的地方去!」
恐慌,人們把這叫做恐慌。
她下死勁咬著自己的皮肉,這陣發了瘋似的衝動給制住了。
這時他開得稍稍快了些。不過也不是很快,不是快得會引起別人的懷疑或是會招致任何人的注意。這時他們已到了市郊,沿著公路開去,這條公路與下陷的鐵路線地區並行。到了這兒或許會讓旁人覺得車開得有點過快了。
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主要的危險已過去了。他們已經完全離開了考爾菲爾德的地界;至少已離開了它的中心地帶。什麼事也沒發生。沒碰到什麼麻煩事兒。他們沒有與其他車輛碰擦。沒有警察走近他們,因什麼違規而向他們提出質詢,向他們的車內窺望。她所擔驚受怕唯恐發生的事,一件也沒發生。這是一次安然無虞、毫無意外的旅行。以他們會遭遇到的種種危險——外部的危險——來看,他們兩人本該單獨呆在車內的。然而就內心所經歷的危險來說——
她感到內心全然枯竭了,衰老了;就好像她的心上留下了永不磨損的皺痕。
「他不是今晚死的唯一的一個人,」她尋思著。「我也死了,就死在這輛車一路開過的某個地方。因此,這麼做毫無意義,一無所得。最好還是呆在那兒,還活著。承受著那一切的責備和懲罰。」
他們現在來到了空曠的鄉村地帶。最後的一座紙板盒工廠(由於市民的關注而將它建在了與城市邊緣隔開一段距離的地方),最後的啤酒廠廢棄的舊煙囪,即便是這些都遠遠地落在了後邊。公路開始逐步上升,令人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對比感,似乎底下兩條鐵軌間的開闊路基陷得更深了。公路路基表面是水泥鋪就的,線條清晰,水泥一直鋪到路基下面,不過,再往遠處就不是水泥路面了;到了這兒有一個自然的斜坡,相當陡峭,但表面上長滿了野草和灌木叢。
他突然把車停住了,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將車子的兩個外輪都開到了靠鐵路這一邊的路基外,他就將車停在了這兒。只有這麼一點地方,只容得下汽車的兩個輪子;這是個相當危險的位置。車門外面幾乎就是很陡的斜坡。
「為什麼停在這兒?」她低語道。
他用手一指。「聽。你聽到了嗎?」傳來了一陣好像在敲碎胡桃的嘎嘎聲。好像地上鋪了一層胡桃,它們在不停地滾動,受到擠壓,殼被壓碎了。
「我就想把他帶到城外,」他說。他下了車,順斜坡往下爬了一段,使她只能看見他的腰以上的部位,他就站在那兒往下瞧著。然後他撿起什麼東西——可能是一塊石頭,或是別的什麼——她看見他把那東西扔了出去。然後他的頭稍側,似乎在側耳傾聽。
最後,他費勁地重新爬回到她的身邊,兩腳使勁踩在路邊,以保持身體的平衡。
「那是趟貨運慢車,」他說。「往外開的。它是在裡面的軌道上,我指的就是我們下面的這條軌道。我能看見有一節車廂上的提燈在一點點過來。這列火車特別的長——我想這列火車是空載的——它開得非常慢,幾乎是在爬行。我扔下去一塊石頭,我聽到它打在了一節車廂的頂上。」
她已經猜出他想幹什麼了,不禁感到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他俯下身子,在放在前座的那個人體所有的衣服口袋裡仔細搜尋著。他從外衣的內口袋裡拿出了什麼東畫。一張標籤之類的東西。
「這些貨車並不總是像客運快車那樣準時。它或許得在前面不遠的那個公路大道口停下,你明白我指的那個道口。現在機車想必差不多就要到達那兒——」
她拚命壓制住自己的衝動;她已經再一次下定決心,儘管這一次的情況甚至要比在先前那兒的大門口時的情況更糟。「我——你要我——?」她準備下車去幫助他。
「不,」他說,「不必。你只要呆在車裡,看著公路。這個斜坡實在太陡,你只要帶著——帶著任何東西下到一定的地方,剩下的路它自己就會一路翻滾下去。斜坡底下有一個突然的斷口,那是個陡峭的下墜。」
這時,他把汽車前門盡最大可能開大。
「路上的情況如何?」他問。
她先是朝後面一路看了看。然後再朝前看了看。前面的路在逐步上升。因而看過去更為清楚。
「什麼也沒有,」她說。「哪兒也沒有移動的光亮。」
他彎下身子,用他的手臂抱起了什麼,然後,只見兩顆腦袋和兩個肩膀靠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兒,前座便空無一人了。
她扭過身去,看看公路,凡她能看到的地方都不放過。
「我再也不會去坐在這輛車的前座上了,」這個想法湧上了她的心頭。「他們會奇怪這是為什麼,但我會極力推諉,我總會想到今晚前座上放的是什麼。」
把那個死人弄下斜坡可真叫他費了一番力氣,他必須同時制住他們兩人的下墜力,承受雙重份量。有一次,一個踉蹌,兩人一起往下滑,她的心一下子都提到了喉嚨口。真好像她的心和他們兩人之間有一個滑輪,有一個平衡錘在起作用。
接著他又一次讓身體保持了平衡。
等她只能看見他腰部以上的部分時,他彎下身子,似乎把什麼東西放在了身前,等他重新直起身子,便只有他一個人了,她只能看見他一個人。
然後他就站在那兒等著。
這是一場賭博,一次瘋狂的推測。一輛晚行的汽車很有可能會突然開過來,還有——再沒有載著貨物的火車貨車開過。只有鐵路路基躺在下面,等到天一亮,路基上的東西便會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不過,他估計得完全正確。壓碎胡桃殼的聲音變得細弱,並逐步消失。前方開始傳來了一陣木頭的震顫聲,從他們這兒經過,一直向後傳去。接著又傳來了第二陣。然後一片靜寂。
他又俯下身去。
她趕快用兩手捂到耳朵上去,可已經來不及了。聲音撞擊著她的耳廓。
是一種令人噁心的、空洞的彭的一聲。就好像把一隻沉重的麻袋扔了下去。不同的是,這樣一扔,一隻麻袋會破裂開來。這個東西卻不會。
她的頭差不多要垂到了自己的膝蓋上,她用兩隻手摀住了眼睛。
等她再次抬起頭來,他已經站在了她的身旁。他的樣子滿像一個能把握自己的男子漢,但不能肯定他剛才就沒嘔吐過。
「一直下去了,」他說。「就撞在了車廂頂當中往下的那條狹窄通道,或是這樣的地方上。黑暗中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不過他的帽子沒一起落下去。它飛走了。」
她真想尖叫起來:「別說了!別把這些告訴我!不要讓我知道!我已經知道得太多了!」但她沒叫。不管怎麼說,到這份上,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他又進了車子,把住了方向盤,不再等底下那輛火車重新開動。
「它就要開了,」他說。「它會開的。它已經開了一段路。它不會一晚上停在那兒的。」
他重新把車子開回到路邊,然後他將車子繞了個U形彎,朝向考爾菲爾德。還是沒一輛車子過來,也沒有車子超過他們的汽車。在其餘的晚上,這條路不可能一直這麼空寂無車的。
現在他打開了他們車子的頭燈,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你想到這兒來坐在我的身旁嗎?」他平靜地問她。
「不!」她用一種窒息的聲音說。「不可能!我不要坐在那個座位上。」
他似乎理解。「我只是不想讓你感到孤獨,」他很動情地說。
「從現在起,我將一直是孤獨的,不管我坐在哪兒,」她喃喃道。「你也一樣。我們兩人都將是孤獨的,即使我們呆在一起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