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之家 正文 第17節
    在我們已經敘述過的那天次日早晨八點鐘,拉夫烈茨基走上卡利京家的台階。戴著帽子和手套的莉莎走出來,迎面碰到了他。

    「您去哪兒?」他問她。

    「去作日禱。今天是星期天。」

    「難道您常去作日禱?」

    莉莎一言不發,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請原諒,」拉夫烈茨基說,「我……我想說的不是那個,我是來向你們辭行的,過一個鐘頭,我就要到鄉下去了。」

    「離這兒不遠,不是嗎?」莉莎問。

    「二十五俄裡。」

    這時候,蓮諾奇卡由一個使女陪伴著來到了門口。

    「記住,可別忘了我們,」莉莎低聲說,於是走下台階。

    「請您也別忘了我。啊,您聽我說,」他又補上一句,「您到教堂去:請順便也為我祈禱祈禱。」

    莉莎站住了,朝他轉過身來。

    「好吧,」她直瞅著他的臉,說,「我會為您祈禱的。我們走吧,蓮諾奇卡。」

    在客廳裡,拉夫烈茨基只遇到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一個人。從她身上散發出一股花露水和薄荷的香味。用她的話來說,她頭痛,一夜都不得安寧。她以自己通常那種懶洋洋的客氣態度接待他,漸漸地話多起來了。

    「不是嗎,」她問他,「弗拉季米爾-尼古拉伊奇是個多麼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啊!」

    「哪個弗拉季米爾-尼古拉伊奇?」

    「就是潘申啦,就是昨天在這兒的那一位。他很喜歡您,喜歡得不得了;我可以秘密地告訴您,monchercousin1,他為我的莉莎簡直神魂顛倒了。那又有什麼呢,他出身名門,工作很出色,人也聰明,嗯,是個侍從官,如果上帝的意志是那樣的話……那麼我這方面,作為母親,也將非常高興。責任當然重大;當然啦,孩子們的幸福取決於父母,不是嗎,可話又說回來;直到現在,好也罷,壞也罷,無論什麼事,全都是我一個人擔著,完全是我獨自個兒:又是教育孩子,又是教導他們,全都靠我……這不是,剛剛我還寫信給鮑柳斯太太,要從她那兒請一位家庭教師來……」

    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立刻開始詳盡地談起了她要關心的種種事情,她的種種苦處,她那作母親的心情。拉夫烈茨基默默地聽著她說,一邊隨便擺弄著手裡的帽子。他那冷淡、憂鬱的目光使說個沒完沒了的女主人感到發窘了——

    1法語,意思是:「我親愛的表弟」。

    「您覺得莉莎怎麼樣?」她問。

    「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是一位非常好的姑娘,」拉夫烈茨基回答,站起來,鞠躬告辭,到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屋裡去了。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不滿意地望了望他的背影,心想:「真是個笨伯!唔,現在我明白她妻子為什麼不能對他忠實了。」

    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正坐在自己屋裡,她那些隨從們都圍繞著她。隨從是由五個幾乎同樣貼心的成員組成的:一隻受過訓練的、大嗉子紅腹灰雀,她所以喜歡它,是因為它已經不再啼叫,也不再任意弄水了;一條膽子很小、十分馴良、名叫羅斯卡的小狗;一隻性情暴躁、名字叫「水手」的貓;一個名叫舒羅奇卡的九歲的小姑娘,她皮膚黝黑,活潑好動,生著一雙大眼睛,一個尖尖的小鼻子;還有一個五十五歲的老婦人,戴一頂白色包發帽,黑色連衫裙上罩一件瘦小的咖啡色敞胸短上衣,名叫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奧加爾科娃。舒羅奇卡是個出身於小市民階層的孤兒,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收養她是出於憐憫,也就像收養羅斯卡一樣:小狗和小姑娘都是她從街上撿來的:小狗和小姑娘都又瘦又餓,都讓秋雨淋得渾身濕透;羅斯卡的情況是沒有任何人管它,舒羅奇卡的叔叔是個喝得爛醉的鞋匠,自己都經常吃不飽,不肯養活侄女,卻常拿鞋楦敲打她的腦袋,他甚至很樂意把侄女讓給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呢,是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去朝聖的時候,在修道院裡認識的;在教堂裡,她自己走到她跟前去(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所以喜歡她,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因為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作禱告的時候『真夠味兒』),自己先跟她說起話來,還請她到自己住的地方去喝茶。從那天起,她已經和她形影不離了。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是個性情最快活、最溫和的女人,寡婦,沒有兒女,出身於貧寒的貴族家庭;她的頭是圓的,頭髮已經花白,有一雙柔軟、白皙的手,大臉盤兒,線條柔和,顯得十分善良,翹鼻子,看上去有點兒好笑;她尊敬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後者也很喜歡她,不過有時會對她那顆溫情的心稍微取笑幾句:她對所有年輕人都特別喜歡,而且像個小姑娘樣,聽到最平常的、並無惡意的玩笑話,也會不由自主地臉紅。她的全部財產只是一千二百盧布紙幣;她依靠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生活,可是和她完全是平等關係: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可受不了人家對她奴顏婢膝。

    「啊!費佳!」她一看到拉夫烈茨基,就說,「昨兒晚上你沒看見我這一家子:現在欣賞一下吧。我們全都聚會在一起,要喝茶了;這是我們這兒的第二次節日茶會。你可以跟大家都親熱親熱;只不過舒羅奇卡不讓你跟她親熱,貓會抓傷你。

    你今天就走嗎?」

    「今天。」拉夫烈茨基坐到一把很矮的小椅子上。「我已經和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告辭過了。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我也見過了。」

    「就叫她莉莎好了,我的爺,對你來說,她算什麼米哈依洛芙娜1啊?你乖乖地坐著吧,要不,可要把舒羅奇卡的椅子給坐壞了。」

    「她去作日禱,」拉夫烈茨基接著說,「難道她是個虔誠的教徒嗎?」

    「是啊,費佳,虔誠得很。比我和你都虔誠呢,費佳。」

    「難道您不虔誠?」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低聲說,「今天晨禱您沒去,可是晚禱您準會去的。」

    「可是,不,——你一個人去吧:我變懶了,我的大姐,」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反駁說,「我太愛喝茶,光顧著喝茶了。」她對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稱呼「你」,雖說跟她是平等關係——她不愧是佩斯托夫家的人:伊凡-瓦西利耶維奇-格羅茲內追薦亡魂的名冊2上就有三個佩斯托夫家族的人:這件事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是知道的——

    1用父名稱呼,表示尊敬。一般只有對長輩、上級、比較生疏、或需要表示尊敬和客氣的人,才稱呼父名。

    2伊凡-瓦西利耶維奇-格羅茲內即俄羅斯歷史上有名的伊凡雷帝(一五三○—一五八四),原為俄羅斯公國大公,自一五七四年成為俄國沙皇。他曾殺過許多貴族,之後又把他們的名字列入追薦亡魂的名冊,追薦他們。

    「請您告訴我,」拉夫烈茨基又開始說,「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剛才跟我談起這個……他叫什麼來著?……對了,潘申。這位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

    「真是個長舌婦,上帝饒恕我!」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埋怨說,「想必是秘密地告訴你,說是,瞧,她碰到了一個多好的向她女兒求婚的人。跟她那位牧師的兒子嘀咕去也就是了;可是,不,看來,光跟他嘀咕還嫌不夠。要知道,還連個影兒都沒有呢,這可真是謝天謝地!可她已經在瞎扯了。」

    「為什麼謝天謝地?」拉夫烈茨基問。

    「因為我不喜歡這個漂亮小伙子;而且這又有什麼好高興的呢?」

    「您不喜歡他?」

    「是啊,並不是人人都會讓他給迷住。這不是,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愛上了他,對他來說,這也就夠了。」

    可憐的寡婦整個兒都慌亂起來了。

    「您這是什麼話,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您不怕上帝嗎!」她提高聲音說,轉瞬間滿臉緋紅,連脖子都紅了。

    「不是嗎,這個騙子,他知道,」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打斷了她,「他知道用什麼來迷住她:送給了她一個鼻煙壺。費佳,你請她拿鼻煙給你聞聞;你會看到,鼻煙壺多麼可愛:蓋子上還畫著個騎馬的驃騎兵呢。你呀,我的大姐,你最好還是別分辯了。」

    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只是揮揮手,不理她了。

    「嗯,那莉莎呢,」拉夫烈茨基問,「對他有好感嗎?」

    「好像她喜歡他,不過,天知道她!別人的心,你要知道,就像不透光的樹林,女孩子的心就更不用說了。喏,就拿舒羅奇卡的心來說——你倒試試看去摸透它吧!從你來了以後,她幹嗎就躲起來,可是又不出去呢?」

    舒羅奇卡強忍住笑,可還是噗嗤一聲笑出來了,於是跑了出去,拉夫烈茨基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是啊,」他一字一頓地低聲說,「少女的心是猜不透的。」

    他開始告辭。

    「怎麼?我們很快就會再見到你嗎?」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問。

    「看情況吧,表姑:離這兒不遠,不是嗎。」

    「是啊,你是去瓦西利耶夫村,是嗎。你不願住在拉夫裡基——嗯,這是你的事;只不過你要到拉夫裡基去一趟,向你母親的墳墓行了禮,順帶著也向你奶奶的墳墓行個禮。你在那裡,在外國,學到了各種各樣的學問,變聰明了,可是誰知道呢,也許她們在墳墓裡也會感覺到,你回來看她們了。也別忘了,費佳,也要作作法事,追薦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喏,給你一個盧布。拿著,拿著,這是我要作法事追薦她的。她活著的時候,我不喜歡她,可她是個性格剛強的姑娘,這沒什麼好說的。是個聰明人;也沒委屈過你。現在上帝保佑,你走吧,要不我就讓你覺得討厭了。」

    於是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擁抱了自己的表侄。

    「莉莎不會嫁給潘申的,你別擔心;這樣的丈夫配不上她。」

    「可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拉夫烈茨基回答,說罷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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