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要到一點四十分才上課。可是孩子們來得很早。這一段時間很熱鬧。老師們吃得飽飽的,並且這種天氣還不必睡午覺,大家都挺有興致。
任家鴻他們在玩著籃球,站成一個圈,佔著大半個院子。剩下的地方讓錢素貞她們踢毽子。有些孩子想佔點地方來比玻璃球,於是發生了一點爭執,可是馬上給金老師解決了下來:
「不許!玻璃球是花子胚玩的——交給我!」
老師們跟前都圍著那些討喜歡的學生:他們都很光燙,有幾個臉上還塗著雪花膏什麼的。他們的家長多半跟老師們很談得來,一到了過年過節就得送來一些月餅,粽子,裝潢得頂漂亮的餅乾,還有那些專門用來送禮的陳皮梅。
就是上星期開懇親會的時候,他們還跟家長帶了許多禮物來的。
於是老師們把這些孩子抱到膝上坐著,問著那天他姊姊為什麼沒有來,姊姊是不是已經進了高中。那個穿綠旗袍的是誰呢?有時候還問到他們的母親,他們的表姊,甚至於舅母。
只有靠在邱老師身上的那個穆養浩——手裡拿著一本兒童刊物。邱老師指指點點地教他認字,談著裡面的故事。要是這孩子岔嘴,他就得微笑著聽著,然後仔仔細細答覆一下。他認為這是他應分做的事,並且也很有趣味。
未了他又對穆養浩說明這故事裡所含的一個教訓:哪,這個孩子因為勤儉——竟發了大財。那個可亂花錢,到底敗了家。於是他問:
「一個人要不要勤儉呢?」
「要勤儉!」那個很乾脆地答。「沒有錢的人——都不會勤儉。……邱老師,為什麼他們不肯勤儉呢?」
邱老師可一把抱起這孩子來,還熱情地聞聞他的臉。一面想著他自己要到個什麼教會學校去教書才好,那裡的孩子全都是這麼可愛的。再不然他就該去考大學。接著他歎了一口氣。
有幾個小流氓在旁邊瞧著他們,顯得又好奇又害怕的樣子。
大部分的學生只呆在教室裡:豁拳,叫,唱。余大昌站在講台上,跟一年級的江日新逗著玩。
「江日新,天天吃狗屎。今天就吃了一泡。」
「噢!」江日新抗聲說。「我今天沒有吃!」
「今天沒有吃,昨天是吃的:我看見的。」
「沒有沒有!昨天我也沒有吃。」
「你還賴,你還賴:還是我拉給你吃的哩。我拉了一泡,你馬上就吃掉了。……」
邱老師可忍不住了跳起來:
「你這下流種!你這下流種!」
他進去一揪了余大昌就往院子裡跑。那孩子一路上給拖得跌跌衝衝的,到牆跟前才讓他站住。
校長把那杯茶加上了開水,喝一口搖搖頭:他認為邱老師處置得太客氣。接著他又表示奇怪——為什麼教育當局不許老師打人,不然的話學校裡可以定做幾塊板子。
「小流氓大多了:三分天下有其二,不打還行?」
這裡丁老師插了一句嘴。他說要是把這些野孩子解剖起來———定可以發見一條叫做「蠻筋」的東西。說了就揚揚眉毛,看看大家的臉。
可是誰也沒有笑。兩位女老師都在他們自己房裡。
邱老師使勁把丁老師的鼻子瞅了一眼,這才又坐下來。
「唉,真是!」他摸著右邊胸脯,觸得到一根根的肋骨。「人家的鼻子干我什麼屁事——我也要生氣?」
太陽斜射了進來,窗門就在地下整齊地畫著幾個平行四邊形的影子。灰塵在亮地裡揚著,像煙那麼一滾一滾的,簡直叫人不敢呼吸。
外面那個籃球——給一下下拍在水泥地上,發出了一種又麻木又沉重的聲音。腳板擦擦擦地響著。叫著:
「怕司,過來!怕一個司,喂!——怕給我!」
皮老師抬著那張長臉,不放心地瞧著玻璃。
一二年級的幾個小流氓在整潔路上跑著。不知道為了什麼——他們總想打那玩籃球和踢毽子的兩圈人中間穿過去。一跑到對面就得意地笑著,對這邊的人點點腦袋。
任家鴻睜大了眼睛,嘎聲叫。
「滾開,小鬼!我入你媽!」
可是給尤福林溜過去了。尤福林邊跑邊笑,到了對面才透過氣來。於是衝著這邊整潔路上裝個鬼臉表示勝利,右手揩著牆——走了幾步。
他們老是愛拿手去抹牆:粉壁下部——齊兩三尺高的地方以下,就全是灰黑色的。
現在那個球正到了任家鴻手上。
「喂!」任家鴻身子轉向了尤福林,手捧著球猛地一舉。
對方那個癩頭慌著一躲,大家就哄的笑了出來。
這麼舉了幾下,尤福林可放了心,並且還打算再從那兩圈人中間奔回來。
可是正在這個當口——突然——那個大的圓東西往他臉上射了過去。
這麼一來就彷彿一下子翻倒了什麼似的,幾十個嗓子嚷成了一片:漫天漫地都塞滿了這些叫聲。
「任家鴻打人!……」
「出血了!出血了!……尤鳳英!……」
「打!……打!……」
有幾個小流氓可在對著門嚷些什麼,顯然是想叫老師們來處置這回事。
一個窗口裡——斷了一根鐵柵的那地方,猛地伸出一個髒腦袋來,叫了一聲——
「任家鴻該打!」
又立刻縮進去了。
幾位老師跑了出來。
「吵什麼!吵什麼!」
尤福林坐在地下哭著,淌著鼻血。滿下巴都是殷紅的,滴到了衣襟上,袖子上。臉上留下一個球印———塌泥,糊得面目都瞧不清楚了。
他姊姊可抓住任家鴻的衣領,腦袋往他胸脯撞過去。
「我跟你拚命!……嗯!我!……」
任家鴻一面掙開自己的脖子,一面用左手死揪住她的頭髮。他右手抽空來對付敵人:拿出運動員的身手來打她的臉,搔她的脖子。
並且他還沒忘記他平日對待女同學的法子:他就搔她胸脯那有點突起的地方,扭她的大腿,捶她的兩腿之間。
孩子們全都擁著,叫著,亂揮著兩個膀子。
錢素貞,也不可惜她那件人造絲旗袍,竟跑去揍著尤鳳英,晃著兩個抓成粽子形的拳頭。她還叫著罵著。
「死不要臉!……跟男同學……嗯!嗯!……」
佟老師跳著腳,搾著那副女人似的嗓子叫著——嘴裡那兩顆金牙差點兒沒掉下來。
可是誰也沒聽他的。
其餘幾位老師趕走那些擁著的小鬼,擠進去七手八腳的——好容易才拖開了尤鳳英。
打架的人在喘著氣。任家鴻的衣領給扯得不成樣子,錢素貞的旗袍上也打了許多皺。
尤鳳英臉成了灰白色,綴著一條條紅的紫的,她全身在發著抖。
那位校長對她瞪著眼,嘴唇肉用力地縮著:
「流氓!潑婦!畜生!……打架!打架!」
「我們給欺侮得夠了!欺侮得夠了!欺侮得……」
「欺侮得——你不來告訴老師!」
尤鳳英嘴角抽動了一陣,手抓著拳哆索著,瞧這勁兒似乎她又想要發作一下。可是一會兒她轉過身子去,走了兩步。她咬著牙嘟噥:
「告訴老師!——告訴老師有用處就好了!……」
這句話叫大家嚇了一跳。
佟老師額上突出了一條青筋,連肺都要炸破的樣子。他跳著腳,拳頭在空中打著,不怕嗓子叫裂似地吼著: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開除你!——馬上開除!馬上滾蛋!尤福林也要開除!……皮老師皮老師!寫佈告!——開除她兩個!馬上寫!……」
他往前衝了幾步又打回來,不知道要怎麼著才好。發白的嘴唇在動呀動的,鼻孔裡咻咻地呼著氣。有些孩子把嘴呀眼睛的都張得很大,傻裡巴嘰地瞧著他:他就大叫——
「滾開!」
一會兒他又衝進房裡捶著桌子,催皮老師快點貼佈告。
「嗯,嗯!……混蛋!潑婦!真要——真要——嗯,真要送她去坐牢才好!」
其餘幾位老師都沒言語,只是喝著叫那些擁在門口的學生走開。
邱老師瞧一眼金老師,又看看丁老師。他臉上沒一點表情,右手照常在那裡摸胸脯,聽見校長那種喘不過氣來的呼吸,他就對自己說:
「哼,蠢豬!——為了這點小事發這麼大的脾氣!」
其實開除學生的事一每個月總得有這麼幾次的:這也許成了佟校長跟皮事務員的一種痺好。
到了一點半鍾就把這件事正式弄好了。
於是丁老師苦著個臉去跟佟校長打個商量:想要叫校長往後別發脾氣——因為從醫學上的立場看來,這是於一個人的健康怪有妨礙的。
佟老師說:
「實在是忍無可忍。尤鳳英的哥哥是搬運夫,你們想想罷!」
這裡佟老師又把嗓子提高了起來。世界萬物——他頂恨的是搬運夫。於是他又談到那次他到漢口的事:嗯,那些搬運夫竟卡住了他向他要兩塊錢,找別的人來背行李呢——一個也不來。原來那批混蛋是「朋比為奸」的。
雖然這個故事說過許多次數,別人可還是注意地聽著,邱老師還同情地歎了一口氣。
只有金老師沒理會,一個勁兒眨著紅眼在看他的報。
說故事的那位瞟了金老師一眼,在肚子裡嘟噥著:
「他難道也是跟搬運夫朋比為好的麼?他那副老羞成怒的神情——嗯!」
然後跟丁老師使了個眼色。
丁老師眉毛揚了一下:他認為別人是在向他要維他命。這就聳了聳肩膀,窩一窩嘴唇。接著又轉過身去,裝著卓別林的姿勢往門口一擺一擺地走。兩腳使勁拐成一個「八」字形,連膝踝都拗得發痛。他自己笑得直打顫,可是拚命忍著不叫高出聲音來。
到了門口他就死命咬著舌尖忍住了笑,學著卓別林那股傻相——回過臉來這麼瞧他們一眼。
可是誰都沒有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