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遙遠的荒原上與世隔絕的地方,
一位隱士從年輕生活到了年老;
苔蘚是他的床鋪,洞穴是他的居室,
鮮果是他的食物,清泉是他的飲料,
他遠離人間,卻與上帝終日作伴,
他的生活是祈禱,他的歡樂便是讚美。
帕內爾
讀者想必還沒忘記,那天的比武是靠一個無人知曉的騎士的出馬,決定勝負的;由於那天的前一段時間,這個騎士的舉止一直顯得沒精打采,隨隨便便,觀眾便送了他一個外號:黑甲懶漢。[注]但是他取得勝利後,便突然從場子裡消失了,當大家要為他的英勇向他授獎時,他已不知去向。其實就在典禮官千呼萬喚找他,號角一遍遍吹響時,他早已循著人跡罕至的小徑,穿過森林中最近的道路,向北疾馳而去。當天他是在遠離大路的一家小客棧中過的夜,也是在那裡,他從一個流浪的行吟詩人口中知道了比武的結果——
[注]這裡寫的黑甲騎士便是獅心正理查(1157—1199)。他於工189年繼亨利二世之後登基,但不久即率領十字軍東征,1194年回國後又立即奔赴諾曼底,與法王腓力二世進行了五年戰爭,最後在利摩日附近中箭身亡。因此在政治上他毫無政績可言,然而由於他驍勇善戰,表現了高尚的騎士風度,因而深得人心,成了英國民間傳說中的英雄人物。司各特在這裡所寫的,便是這樣一個帶有傳奇色彩的人物。
第二天一早,騎士便動身了,打算這一天多趕些路。從清早起他就留心,不讓他的馬累著,希望它經得起長途跋涉,不必多作休息。然而他經過的都是崎嶇曲折的小徑,結果事與願違,在夜幕降臨時,他還剛到達約克郡的西區邊睡。這時人和馬都已飢腸轆轆,而且夜色逐漸加深,眼看必須找個住宿的地方了。
可是旅人發現這一帶滿目荒涼,既不能找到宿處,也不能找到飲食,似乎唯一的辦法,便是照漫遊的騎士通常採取的權宜之計行事,那就是讓馬在地上吃草,自己則把一棵株樹當作床帳,蜷縮在它下面,用想念自己心目中的情人來打發時間。但是黑甲騎士也許沒有情人供他想念,或者他對愛情也像對比武一樣不以為意,熱烈的感情不能佔有他,對她的美貌和殘忍的回憶,也不足以抵擋疲勞和飢餓的壓力,使愛情成為床鋪和晚餐之類物質享受的代替品。因此他悶悶不樂,舉目四望,只見周圍儘是參天古木,雖然有許多林間空地和幾條羊腸小道,看來只是成群的牛羊經常來這裡吃草,或者獵人不時在這一帶追逐獵物留下的痕跡。
這位騎士主要得靠太陽辨別方向,可是現在它已落到他左邊的德比郡山脈後面,他繼續趕路的任何努力,既可能使他找到路徑,同樣也可能使他迷失方向。他竭力想選擇一條人跡最多的道路,希望它能通往一間牧人的小屋。或者一個護林人的住所。可是怎麼也不能決定選哪一條,最後他只得放棄這種努力,讓他的馬憑它的靈性行動;根據他從前的經驗,他知道這些牲口具有特異功能,會在這類緊急關頭,為它們自己和騎它們的人找到出路。
這匹馬載著這位全身披掛的騎士,已奔波了一整天,覺得筋疲力盡了,但這是匹好馬,一旦發現韁繩放鬆,主人要它自己充當嚮導時,立刻振作精神,有了力氣。以前它對踢馬刺大多沒有反應,只是哼幾聲,現在主人的信任似乎令它感到自豪,它豎起耳朵,主動恢復了活躍的姿態。它選擇了一條小徑,這與騎士白天走的路線並不一致,但這牲口似乎對自己的選擇充滿信心,於是騎馬的人不再約束它,聽任它自由行動。
事實證明它是對的,因為那條小徑不久便寬了一些,足印也多了,還可以聽到小鐘樓傳來的一陣陣叮噹聲,這一切讓騎士明白,他已來到一個小教堂或隱修所的附近。
這樣,不多一會他便看到了一片空曠的草坪,它對面有一大塊岩石矗立在緩緩傾斜的平地上,把它飽經風霜的灰色巖壁呈現在旅人面前。它的邊上有的地方纏絡著常春籐,有的地方生長著一些櫟木和冬青樹叢,它們的根是從山崖峭壁的間隙中吸取營養的;這些樹木在崖頂隨風飄拂,像武士鋼盔上的羽飾,可以給他的一臉殺氣增添一些柔和的色彩。岩石底部有一所簡陋的小屋,它彷彿緊靠在巖壁上,主要是由附近森林中砍伐的一些粗大樹幹建成;為了阻擋風雨,它的隙縫中塞滿了青苔和泥土。一棵小小的冷杉砍光了枝權,靠近頂端橫縛著一根木棒,直立在門口,這便算是十字架的神聖像征。右首不遠處,有一泓清澈透明的泉水,從山巖間瀑瀑流出,滴進一個石潭中,時間久了,石潭變成了一隻粗糙的水盂。從那裡溢出的水,又沿著一條磨光的小溝泊淚流下,在小小的平地上徘徊一會之後,消失在附近的樹林中。
這泉水旁邊便是一所極小的教堂,它破敗不堪,屋頂已塌陷了一部分。在完好的時候,整個建築也不過十六英尺長,十二英尺寬,屋頂也相應較矮,由房屋四角升起的四個同心拱架支撐,拱架下是又矮又粗的柱子。兩個拱架的助拱還保留著,然而它們之間的屋頂下沉了,得靠另兩個完整的拱架支持。這個古老的祈禱場所的門上,有一個非常矮的半圓拱頂,上面雕著幾道之字形花紋,有些像鯊魚的牙齒,這在撒克遜人的古代建築中是屢見不鮮的。門前的走廊上有一個架在四根小柱子上的鍾塔,裡邊掛著一隻經過風雨剝蝕已經發綠的鐘,剛才黑甲騎士聽到的隱隱鐘聲,便來自那裡。
這一幅和平寧靜的畫面,從蒼茫暮色中出現在旅人眼前,使他終於有恃無恐,覺得已找到了過夜的地方,因為接待過往行人或迷路的客商,是這些居住在森林中的隱士義不容辭的責任。
現在這位騎士無心浪費時間,仔細觀賞我們描寫的這些景物,只是一邊感謝旅人的保護神聖朱利安及時指點了他一個宿處,一邊便跳下馬背,用他的槍柄叩擊隱修所的大門,讓屋內的人趕快放他進去。
但是過了老大一會才有人答應,聽那口氣,似乎對他還不太歡迎。
「走吧,不論你是誰,」屋裡一個深沉嘶啞的聲音這麼回答,「別打攪上帝和聖鄧斯坦的僕人,他正在做晚禱呢。」
「尊敬的神父,」騎士答道,「有一個可憐的出門人在樹林中迷了路,需要投宿,這正是你發揮惻隱之心,行善積德的機會啊。」
「好兄弟,」隱修所的主人答道,「聖母和聖鄧斯坦注定我只是一個接受這些善行的人,不是實施它們的人。我沒有多餘的食物,連一隻狗也養不活;我住的地方,一匹養尊處優的馬也不屑一顧。你還是走你的路吧,上帝會保佑你的。」
「可是天越來越黑了,在這樣的森林裡,我怎麼找得到路呢?」騎士答道。「尊敬的神父,你既然是一個基督徒,我求你打開門,至少向我指點一條路也好呀。」
「可是我也得求你,好兄弟,別再打攪我,」隱士回答道。「我還得念一段主禱文,兩段萬福馬利亞和一篇使徒信經呢,這是我這個可憐的罪人發過誓,每天在月亮升起以前必須念完的。」
「快給我指路,給我指路!」騎士拉開嗓門大喊道,「要我不再打攪你,至少你得讓我知道該怎麼走。」
「路很容易找,」隱士答道,「森林裡的這條小路直通一片水草地,從那裡過去便是一個淺灘,現在雨停了,正可以渡河。等過了渡口,你登上左岸的時候,得當心一些,那是一片峭壁;緊靠河邊的一條路,最近我聽說——因為我整天在教堂裡祈禱,很少外出——有些地方坍了。然後你徑直朝前走……」
「什麼,坍陷的路,峭壁,渡口,還有一片沼澤!」騎士說,打斷了他的話,「我的隱士,如果你是一個真正的長者,真正的聖徒,你就不該要我在黑夜走這麼一條路。老實說,你是靠眾人的施捨過活的——不過我看,你實在不配——一個過路人有了困難,你沒有權利不讓他住宿。你趕快開門,要不然,我起誓,我就把你的門砸破,自己進來。」
「過路的朋友,」隱士答道,「不要無理取鬧;如果你把我逼急了,我只得拿起戒刀自衛,叫你吃不了兜著走了。」
剛才騎士已聽到斷斷續續幾聲狗叫從遠處發出,現在這些叫聲突然變得又凶又響,於是這位不速之客不由得心想,隱士一定聽得他要破門而入的威脅嚇壞了,因此從屋後的狗窩裡把它們放了出來,讓它們製造聲勢,助他一臂之力。想到隱士為了達到拒絕接待他的目的,竟然動用這些牲畜威嚇他,騎士不禁大怒,提起腿使勁踢門,差點把門框和鎖環都踢壞了。
隱士不想讓自己的大門遭到這樣的浩劫,只得大聲喊道:「等一下,等一下,節省一點力氣,我的好先生,我這就給你開門,不過開了門你不見得便能稱心如意。」
這樣,門終於開了,站在騎士面前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穿一件麻袋布長袍,頭上戴著帽兜,腰裡束一根草繩。他一隻手擎著火把,另一隻手握著一根沙果木棒子,它又粗又沉,抵得上一根木棍。兩隻長毛大狗,那種又像靈提,又像狼犬的東酉,已站在那裡,準備等門一開便撲向旅人。但也許是火把照見了站在門外的騎士那頂高高的頭盔,那對金踢馬刺,隱士改變了原來的打算,壓下他那些幫手的氣焰,用一種粗魯麗恭敬的口氣請騎士進屋,同時聲明他不願在日落以後開門,是因為那一帶到處是強人和盜賊,他們不敬聖母或聖鄧斯坦,也不敬把一生獻給上帝的人。』
「神父,你窮得一無所有,」騎士說,向周圍打量了一眼,發現屋裡空空蕩蕩的,只有一張鋪樹葉的床,一個雕刻粗劣的十字架,一本祈禱書,一張沒刨光的桌子和兩隻凳子,一兩件笨重的傢俱,「這就足以保證你不受盜賊的侵犯了,何況還有兩只可靠的狗作你的護衛,它們都又大又強壯,我想,足以制服一頭雄鹿,至於一般的人,那更不在它們話下。」
「那是森林看守人心地好,才允許我在時局平靖以前養兩隻狗,保護己,」隱士說。
他一邊說,一邊將火把插在當燭台用的鐵架子上,然後把一隻櫟木三腳架放在爐子前面,又往爐子裡加了些干木柴,搬了只凳子到桌邊,還招招手,讓騎士在另一邊的凳上坐下。
兩人落座後,都聚精會神瞧著對方,都在心裡捉摸,他一生還很少見到像對面的傢伙那麼健壯、那麼魁偉的傢伙。
騎士把他的主人端詳了好久之後,開口道:「尊敬的隱士,如果不致影響你虔誠的思考,我想請教神父三件事:第一,我的馬該拴在哪裡?第二,我的晚飯怎麼辦?第三,我夜裡睡在哪裡?」
「我不妨用手指回答你,因為凡是可以用手勢回答的問題,我一概不使用語言,」隱士說,隨即陸續指指兩個屋角道:「你的馬廄在這兒,你的床鋪在那兒,還有,」他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下一隻盤子,抓兩把干豌豆放在盤內,把盤子放在桌上,說道:「這就是你的晚飯。」
騎士聳聳肩膀,走出了小屋,把剛才拴在樹上的馬解下,牽進屋子,小心翼翼地取下馬鞍,把自己的斗篷技在疲乏的戰馬背上。
隱士看到陌生人這麼關心和愛護他的馬,顯然有些感動,一邊喃喃地說,他這裡還有一些留給守林人餵馬的乾草,一邊從牆洞裡拖出了一捆飼料,撒在騎士的戰馬面前,接著立刻又在他指定給客人睡覺的牆角,丟下了許多干鳳尾草。騎士對他的優待表示了感謝;這一切完成後,兩人又在桌邊對著一盤豌豆坐下了。隱士開始念感恩禱告,那本來是一段拉丁文,但現在除了在一句話或一個單詞的尾部,有時出現一個長長的捲舌音之外,原來的字音已蕩然無存。念完禱告,他便向客人以身作則,開始用膳了,那就是張開大嘴巴,露出一口又尖又白,銳利得可以跟野豬相比的牙齒,然後像往一隻大磨自中撒谷子似的,把三四粒干豆子不慌不忙地丟進嘴巴。
騎士為了傚法這個值得稱道的榜樣,脫下了頭盔、胸甲和大部分銷甲,於是隱士看到了一頭濃密的淺黃色鬈發,一副英俊的容貌,一對閃閃發光的非常明亮的藍眼睛,一張端正的嘴巴,嘴唇上覆蓋著一層比頭髮顏色略深的鬍髭,整個外表說明這是一個意氣風發、精力充沛的勇士,與他強壯的體格完全一致。
隱士彷彿為了報答客人對他的信任,也把風帽推到後面,露出了一個年富力強的人所有的圓圓鼓鼓的腦瓜。他的頭頂剃得光光的,周圍留了一圈鬈曲堅硬的黑髮,整個形狀有點像鄉下人家的畜欄四周圍了一道高高的樹籬。他的相貌一點也沒有修道士清心寡慾、刻苦修煉的味道,相反,這是一張豪放粗獷的臉,眉毛又濃又黑,腦門方方正正,面頰豐滿紅潤,有些像吹鼓手,又長又黑的虯髯從臉上蜿蜒而下。這麼一副容貌,加上結實強壯的身子,倒像是吃慣牛肉豬蹄,而不是靠青豆蔬菜養活的。這種不協調沒有逃過客人的眼睛。在好不容易完成了一口乾豆子的咀嚼任務之後,他覺得要求那位虔誠的款待者給他一點飲料,已絕對必要,可是後者給他的回答,只是把一罐清澈的泉水端到了他面前。
「這是聖鄧斯坦的清泉,」他說,「他曾在日出到日落之間,用這泉水給丹麥和英國的五百個異教徒行過洗禮呢[注]——願他永垂不朽!」於是他把黑鬍髭湊在水罐上,嘗了小小一口,這與他對泉水的讚美實在很不相稱——
[注]聖鄧斯坦(約925—988)生前是坎特伯雷大主教,死後封為聖徒,被認為是鐵匠的保護神。
「尊敬的神父,」騎士說,「但是據我看,你吃的這幾顆豆子,加上這雖然神聖、但清淡無味的飲料,居然能讓你活得這麼健壯,實在不可思議。從外表看,你可以在摔跤比賽中贏得一頭公羊,或者在棍棒角力中贏得冠軍,或者在劍術表演中取得金牌,卻不像在這片荒涼的原野上苦度光陰,只知道唸經祈禱,靠豆子和清水過活的人呢。」
「騎士先生,」隱士答道,「你的想法跟那些凡夫俗子一樣,只知道從外表看人。聖母和我的保護神既然賜予我這樣的飲食,我應該知道滿足。從前沙得拉、米煞和亞伯尼歌這幾個孩子,為了不讓薩拉森人的國王賜給他們的酒肉玷污自己,寧可只吃豆子和清水,可是照樣長得面容豐美呢[注]。」——
[注]這故事見們日約-但以理書》第1章。據說,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抓到了沙得拉等幾個以色列孩子,要把他們養得豐滿俊美後作他的侍從,但他們只吃蔬菜和水,結果仍長得很豐潤。
「聖潔的神父啊,」騎士說道,「想不到上帝會把奇跡顯示在你的臉上,那麼我這個世俗的罪人,可以請問一下你的名諱嗎?」
「你叫我料普曼赫斯特教堂執事[注]就成了,」隱士答道,「這一帶的人都這麼稱呼我。確實,他們還會加上一個神聖的頭銜,不過我不在乎這點,因為我不配得到這樣的榮譽。現在,英勇的騎士,我可以請教一下足下的尊姓大名嗎?」——
[注]這是羅賓漢的一個部下,擔任他的隨軍教士和總管。他的公開身份是修士或教士,在綠林中一般稱他塔克修士,本書中也是這樣。據說這位塔克修士本屬方濟各修會,即所謂灰衣修士,因此在本書中他常穿灰色修士服。
「可以,神聖的科普曼赫斯特教堂執事,」騎士答道,「這一帶的人都稱呼我黑甲騎士;許多人還給我加上一個懶漢的頭銜,先生,不過我決不希望靠這個渾號出名。」
隱士聽了客人的回答,幾乎忍不住發笑。
「我明白了,」他說,「懶漢騎士先生,你是一個作事謹慎、頭腦清醒的人;我還看到,你對我們修道士的簡陋食物不以為然,也許你習慣了朝廷和軍營中的放蕩生活,還有城市中的奢靡享樂。現在我想起來了,懶漢先生,這一帶樹林中那個好心的看守人,非但給了我這些狗保護我,留下了一些飼料餵馬,還送了我一些食物,由於它們對我不合適,我又忙於唸經祈禱,就把它們給忘記了。」
「我敢打賭他會送給你食物,」騎士說。「聖潔的神父,從你脫下帽兜的一刻起,我就相信,這屋裡還藏著更好吃的東西。你的守林人一定是一個知趣的傢伙;任何人看到你用那副磨盤牙齒咀嚼干豆子,用那些淡而無味的清水灌溉喉嚨,都會覺得你不應該靠這種餵馬和飲馬的玩意兒(他一邊指指桌上的飲食)過活,因此總是要讓你改善一下生活的。好吧,別磨蹭了,讓我們看看守林人送給你的禮物吧。」
隱士向騎士投出了若有所思的一瞥,流露了一點猶豫不決的滑稽表情,彷彿正在盤算對這位客人的信任可以放寬到什麼程度。然而騎士那副開誠佈公的臉色,已達到了人的五官所能表現的限度。他的微笑也顯得不可抗拒,給了隱士一種可以放心、不會上當的保證,使這位主人的惻隱之心再也按捺不住。
在交換了一兩次默默審視的目光之後,隱士站起身子,走到了屋子較遠的一頭,那裡有一個隱蔽得非常巧妙的地窖。他打開門,裡邊是一隻大小相仿的櫃子,他伸進手去,從黑洞洞的深處拉出了一隻非常大的白-盤子,盤裡有一塊烤熟的大餡餅。這盤了不起的美點立即給端到了客人面前,後者也當仁不讓,馬上拿出匕首把它切開,毫不遲疑地開始品嚐它的味道了。
「那位好心的護林人離開這兒多久了?」騎士問他的主人,他已把留給隱士改善生活的營養食品狼吞虎嚥地吃了幾口。
「大約兩個月,」神父隨口答道。
「我憑上帝起誓,聖潔的神父,」騎士說道,「你的隱修室裡一切都是奇跡,不可思議咽為我敢打賭,提供這些鹿肉的那只肥鹿,兩三天以前還在這片樹林裡奔跑呢。」
隱士聽了這句話,臉色有些尷尬,而且他眼睜睜地看著餡餅逐漸縮小,他的客人還在對它大舉進攻,心裡不免發急,可是他又有言在先,必須守齋,不便參與這個掃蕩行動。
「我到過巴勒斯坦,執事先生,」騎士突然停了一下,說道,「我想起那裡有一個規矩,每逢主人招待客人時,為了讓客人相信他的食物絕對新鮮,總是與他共同食用。當然,我不是懷疑一個這麼神聖的人會拿出不潔的食物款待客人,不過,如果你肯遵守東方的這個習俗,我還是非常感激的。」
「為了消除你不必要的顧慮,騎士先生,我願意破例一次,」隱士答道。由於那個時代還沒有叉子,他的手指立刻伸進了餡餅的心臟。
禮節的隔膜一經打破,賓主之間好像立刻展開了一場食慾比賽;雖然客人已一天沒有吃東西,隱士還是大大超過了他。
「聖潔的神父,」飢餓緩和之後,騎士又道,「我可以拿我的駿馬與你賭一枚金幣,那位讓我們吃到鹿肉的好心的守林人,一定還給你留下了一壇葡萄酒或加那利酒,或別的這類酒,讓你跟這塊出色的餡餅一起享用。毫無疑問,這件小事無足輕重,一位嚴格的修士也不會把它記在心中;然而我想,要是你肯在那個地窖中再搜尋一下,你會發現,我的猜想是完全正確的。」
隱士的回答只是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他回到地窖門口,從那裡掏出了一個皮酒囊,裡邊可以裝四夸脫酒。他還拿出了兩隻大酒杯,那是野牛角做的,鑲著一道銀箍。為晚餐作了這種盡善盡美的安排之後,他似乎覺得不必再講究客套,可以開懷暢飲了,於是把兩隻酒杯斟得滿滿的,按照撒克遜人的方式說道:「祝你健康,懶漢騎士先生!」接著一口喝乾了酒。
「祝你健康,神聖的科普曼赫斯特教堂執事!」武士回答,按照主人的樣子也滿飲了一杯。
喝過第一杯酒以後,客人對隱士道:「神父,我看你身強力壯,又這麼能吃能喝,不免覺得奇怪,為什麼你會甘心待在這片荒野裡。按照我的看法,守衛城堡或要塞對你倒更加合適,吃肥肉喝烈酒,也比在這兒吃豆子喝清水,靠守林人的施捨過日子好得多。至少,我要是你的話,我會覺得不妨打幾隻國王的鹿玩玩,吃個痛快。在這些森林中,它們有的是,誰也不會發現一隻鹿已跑進聖鄧斯坦的神父的肚子裡。」。
「懶漢騎士先生,」神父答道,「這可是危險的話,我奉勸足下還是別講的好。我是尊敬國王,奉公守法的真正隱士,要是我糟蹋王家的獵物,我非得蹲監獄不可,萬一犯了死罪,我這身教士衣服也救不了我。」
「不過如果我是你,」騎士說,「我可以乘月夜出外溜躂,那時守林人和護林官全都上床睡大覺了,我一邊哺哺禱告,一邊看準機會,對著正在吃草的鹿嗖的一箭,於是一切便解決了。聖潔的神父,難道你就從沒玩過這類把戲嗎?」
「我的懶漢老弟,」隱士答道,「我這屋裡凡是你關心的一切,你都見到了,也許比一個硬要借宿的人應該知道的還多了一些。相信我,最好還是盡量享受上帝賜予你的一切,不要多管閒事,千方百計追查它們的來源。滿上你的杯子,我歡迎;但是不要尋根究底,惹惱了我,我就不客氣了;只要我真的不讓你住,你就休想待在這裡。」
「說真的,」騎士答道,「你弄得我更加納悶了!你是我遇到過的最神秘的隱士,在我們分手以前,我希望對你多瞭解一些。至於你的威脅,那麼神父先生,你得知道,跟你談話的這個人,他的職業就是尋找危險,不論能在哪裡找到它都成。」
「懶漢騎士先生,」隱士說道,「我敬你一杯,表示我對你的勇氣非常欽佩,但是你的不自量力卻叫我有些驚訝。如果你肯與我拿起同樣的武器來,我出於充分的友愛精神和兄弟情誼,會使你徹底悔悟和全面改正,在今後十二個月以內再也不致重蹈覆轍,打聽你不該打聽的事。」
騎士喝乾了酒,請他指定武器。
「不論用什麼武器,從大利拉[注1]的剪刀和雅億[注2]的三英吋大釘到歌利亞[注3]的短彎刀,我都不會輸給你,」隱士答道。「不過既然要我選擇,那麼好朋友,這些玩意兒你覺得怎麼樣?」——
[注1]大利拉,《聖經》中的非利士女子,她得知以色列大力士參孫的力量來源於他的頭髮,便乘他不備,用剪刀剪掉了他的頭髮,參孫因而被非利士人捉住,見《舊約-士師記》第16章。
[注2]雅億,一個同情以色列人的女子,曾用一隻大釘子把以色列的敵人殺死,見《士師記》第4章。
[注3]非利士大力士,勇猛異常,曾使以色列人多次受挫,見《舊約-撒母耳記上》第17章。
他一邊這麼說,一邊打開另一個地窖門,從那裡搬出了兩把大刀和兩個盾牌,那種當時的莊稼漢時常使用的東西。騎士注意著他的動作,發現這第二個地洞裡還藏著兩三把大弓,一把弩弓,一捆弩箭和六七束普通的箭。在黑啾啾的地洞打開時,還可以看到裡邊有一把豎琴,幾件與教士身份不相稱的東西。
「我答應你,神父老兄,」他說,「不再向你打聽什麼,惹你生氣了。那個儲藏室裡的東西,已回答了我的全部疑問;我看見那裡有一件武器(他彎下腰,拿起了豎琴),我願意用它來與你較量,這比用刀和盾牌更有意思。」
「騎士老弟,」隱士說道,「我一直希望,你的懶漢雅號是毫無根據的。現在我只得承認,我對你感到懷疑和失望。然而你是我的客人,我不能不得到你本人的同意,便來考驗你的勇氣。那麼請坐下吧,把杯子斟滿,讓我們一邊喝酒,一邊唱歌,樂上一樂。如果你能唱什麼有趣的曲子,在科普曼赫斯特你會隨時受到歡迎,隨時吃到大餡餅,只要上帝保佑,我還在這兒照管聖鄧斯坦的教堂,沒有脫下這身灰布衣服,讓草皮把我掩埋起來。現在來吧,把酒斟滿,因為把琴弦調準還得花一會兒工夫呢。要唱得悅耳,聽得舒服,必須先喝一杯。從我來說,我是得連手指也感到了葡萄酒的香味,才能把琴弦彈得錚錚入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