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昏寂靜的書齋中,
我翻開鑲銅精裝的古書,
披閱許多聖徒的事跡,
殉難已使他們升入天堂。
隨著燭光的逐漸暗淡,
我唱過讚美詩安然入睡。
可誰願拋棄功名富貴,
拿起牧杖圍上灰布披肩,
離開熱鬧繁華的世界,
蟄居在清靜的隱修室中?
沃頓
隱士的諄諄勸告,客人自然樂於從命,可是調準琴弦卻不像喝酒那麼容易。
「神父,」他說道,「我看這樂器大概少了一條弦,其餘幾根好像也損壞了。」
「哦,你看出來了?」隱士答道,「那麼你還是真正懂得這玩藝的,這都是貪酒的結果,」他抬起眼睛.又一本正經地說,「一切都得怪他大貪酒!我是指我們的蘇格蘭行吟詩人阿倫阿代爾[注],我告訴他,喝過七杯酒以後,別碰我的豎琴,否則非把它搞壞不可,但他不聽勸告。朋友,我喝一杯,祝你彈唱成功。」——
[注]阿倫阿代爾,這也是羅賓漢的一個夥伴。他是民間藝人,據說,羅賓漢曾幫助他從一個年老的騎士手中救出他的未婚妻,從此他便追隨羅賓漢,本書後半部中也多次提到他。
說完,他又鄭重其事地喝乾了一杯酒,同時搖搖頭,表示對那位蘇格蘭豎琴手的好酒貪杯不以為然。
這時,騎士已把琴弦多少攝弄好了,先彈了段過門,然後問主人,他是唱諾曼人的曲子,還是法國人的曲子,或者英國的通俗民謠呢?
「唱民謠,唱民謠,」隱士說,「我不要聽諾曼人的曲子,也不要聽法國人的曲子。騎士先生,我是地地道道的英國人,正如我的保護神聖鄧斯坦也是地地道道的英國人,我不愛聽諾曼話和法國話,正如他不愛給魔鬼修蹄子一樣[注]。在這間屋子裡只能唱英國歌。」——
[注]據英國的民間傳說,聖鄧斯坦生前當過鐵匠(因此被認為是鐵匠的保護神),有一次魔鬼去找他修蹄子,給他作弄了一番,從此再也不敢小看這位聖徒。
「那麼我試試吧,」騎士說,「這是一支英文謠曲,我在聖地認識的一個撒克遜吟遊詩人編的。」
情況立刻清楚了,這位騎士即使不擅長彈唱藝術,至少他的演唱方式說明他是經歷過名師指點的。他的音域不太寬廣,嗓音也天生較粗,不夠圓潤,然而他的修養發揮了應有的作用,彌補了一切天然的缺陷,因此他的演唱,哪怕比隱士更高明的評判者,也會覺得無可挑剔,何況騎士在彈唱中有時顯得慷慨激昂,有時又變得悲哀淒切,給他的曲調增添了生動的活力。
十字軍人遠征歸來
在激烈的戰鬥中贏得了榮譽,
勇士從巴勒斯坦回來了;
肩上繡的十字架花紋,
已在戰鬥和風雨中褪色和破損;
盾牌上留下的每一道刀痕,
都標誌著一次腥風血雨的鏖戰。
在暮色降臨大地的時刻,
他來到姑娘的窗下歌唱:
「告訴姑娘一個喜訊!你的騎士
已從那片黃金的土地上回來。
發他沒有帶回財寶,也不需要財寶,
他有的只是鋒利的刀劍和戰馬,
他向敵人衝鋒陷陣的踢馬刺,
他使敵人望風披靡的長槍;
這就是他浴血奮戰的全部紀念品,
只希望它們能博得美人的一笑!
「告訴美人一個喜訊!她的忠誠騎士
在愛情的鼓舞下建立了豐功偉績;
從此她的名字將傳遍遠近各地,
光輝而尊貴的接待隨時恭候著她;
詩人歌唱她,典禮官也向世界宣佈:
『仔細瞧瞧那位美麗的少女,
正是為了她那雙明亮的眼睛,
騎士才在阿什克倫的比武中贏得了勝利!
「『仔細瞧瞧她的笑容!它使刀劍鋒利無比,
儘管擁有千軍萬馬和穆罕默德的保佑,
包頭巾的偶像蘇丹卻在他的劍下喪生,
他的五十個妻妾頃刻之間成了寡婦!
瞧瞧她的鬈發,它那麼光艷照人,
半掩半映地披在她雪白的脖頸上,
它們中間沒有一縷金銀絲線,
可是為了它們,異教徒倒在了血泊中。』
「告訴姑娘一個喜訊!我不想揚名天下,
一切功績和讚美都屬於你。
只是在這夜深露冷的時刻,
請你打開這簡陋的大門;
在敘利亞的炎熱中生活慣了,
北風使我覺得像死一般寒冷。
讓感激的愛情消除少女的羞澀,
把幸福賜予帶給你榮譽的人吧。」
在這支歌彈唱時,隱士那副神態活像今天一位第一流批評家在欣賞一出新歌劇。他把身子靠後一些,仰起了頭,半閉著眼睛,有時交叉雙手,摩弄著拇指,似乎正全神貫注在靜聽,有時又伸開巴掌,隨著音樂的節拍輕輕揮舞。遇到一兩個他喜愛的樂段,他彷彿覺得騎士的嗓音還不夠嘹亮,不足以達到他的欣賞水平所要求的高度,於是不免助他一臂之力,隨聲哼上幾下。演唱結束,隱士便鄭重宣佈,這是首好歌,唱得也婉轉悅耳。
「然而我想,」他說,「我的撒克遜同胞跟諾曼人混得久了,不免沾染了他們的感傷情調。你說,這個正直的騎士為什麼要離開家鄉?他回來後,除了發現他的情人已倒在別人的懷抱中,他的小夜曲——按照諾曼人的說法——只能像貓在陰溝中叫春一樣,得不到反應,還能指望什麼呢?不過,騎士老弟,我與你乾這一杯,祝一切有情人真正成為眷屬。但恐怕你不是其中的一個,」他又說,發覺騎士一再喝酒,頭腦已有些迷糊,以致把水罐裡的水倒進了酒杯中。
「咦,」騎士說,「你剛才不是告訴我,水罐裡裝的是你的保護神聖鄧斯坦的泉水嗎?」
「千真萬確,」隱士答道,「好幾百異教徒在這兒受過洗禮呢,但我從未聽說他拿它當酒喝。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有固定的用途。聖鄧斯坦也像別人一樣,瞭解快活的出家人的特殊需要。」
他一邊這麼說,一邊拿過豎琴來,給客人唱了下面這支歌,那)用原始的歌謠方式演唱的英國民間小調:
赤腳修士之歌
朋友,我可以給你一年或兩年時間,
讓你從拜占庭到西班牙找遍整個歐洲,
可是哪怕你找得筋疲力盡也無法找到
像赤腳修士這麼快活的人。
你的騎士為了心愛的人赴湯蹈火,
晚禱聲中帶著槍傷回到她的身邊,
她卻把我匆匆叫去替他作臨終懺悔,
因為除了赤腳修士她不要別人作伴。
你的國王分文不值!因為許多君主
情願用他的龍袍換一身修士衣服,
可是我們中間又有誰會忽發奇想,
要把僧帽去交換一頂王冠!
我們的修士去游四方,到處為家,
天下的珍饈美味都可以供他享受,
他在哪裡都來去自由,無牽無掛,
因為每個人的家都是赤腳修士的家。
他預定中午到達,中午以前
大家已備好豐盛的筵席虛位以待,
因為精美的飲食和爐邊的座位,
永遠是赤腳修士不可剝奪的權利。
他預定晚上到達,濃冽的麥酒,
熱氣騰騰的餡餅已在恭候大罵,
主婦寧可讓當家人睡在野外,
也不願赤腳修士沒有溫暖的床鋪。
修士的芒鞋、腰帶和長施早已風行無阻,
魔鬼怕它們,教皇信賴它們;
為了採集沒刺的玫瑰,享受生活的歡樂,
最好的辦法便是當一名赤腳修士。
「說老實話,」騎士說道,「你唱得很好,振奮人心,高度讚揚了你們的修會。不過講到魔鬼,你不怕他趁你違反教規,尋歡作樂的時候,光顧你的茅廬嗎?」
「我違反教規!」隱士答道,「這是無中生有的指責,根本不在我的話下!我在教堂中格守清規,按時祈禱。一天晨昏兩次彌撒,早上禱告,中午禱告,晚上禱告,念主待文,萬福馬利亞,使徒信經……」
「月光之夜是例外,正好乘機獵取鹿肉,」客人說。
「例外只是例外,」隱士答道,「我們修道院的老院長教導我說,如果自不量力的俗人問我,是不是遵守修會的規則,我可以這麼回答他們。」
「說得有理,神父,」騎士道,「不過魔鬼總是把眼睛盯住這些例外;你知道,他到處轉悠,像一隻吼叫的獅子。」
「他要吼叫就讓它吼叫,」修士說,「我的腰帶一碰到他,他就不敢張牙舞爪,好像給聖鄧斯坦的鉗子夾住了鼻子[注]。我不怕任何人,也不怕魔鬼和他的徒子徒孫。聖鄧斯坦,聖杜布裡克,聖威尼巴爾德,聖威尼弗萊德,聖斯威伯特,聖威利克,還不能忘記肯特的聖托馬斯和我自己的功德——這一切都會保護我,我不怕任何一個魔鬼,不論它是長尾巴的還是短尾巴的。不過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朋友,我從來不在晨待以前談這些問題。」——
[注]據有關聖鄧斯坦的另一個傳說,魔鬼曾在夜間騷擾聖鄧斯坦,被後者乘其不備,用燒紅的鐵鉗夾住了鼻子。
他改變了話題,於是兩人興高采烈,開懷暢飲,還唱了不少歌,互相應和,正在這時,有人大聲打門了。
這使他們的飲酒作樂只得宣告終止;至於誰在打門,那得回頭先談另一些人物的活動了,因為我們也像老阿里奧斯托[注]一樣,不能一成不變,老是跟故事中的一兩個角色作伴——
[注]阿里奧斯托(1474—1533),意大利人文主義詩人,他的主要作品長篇敘事詩《瘋狂的羅蘭》情節複雜,人物眾多,經常變換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