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聽見特莎的繼父大聲捶門而醒來的時候,已經相當晚了。我們在休息室等著我女兒收拾東西的時候,他轉向我,一副屈尊俯就的樣子開口說:「很遺憾在你的生活裡事情竟是這樣一個結果!」我真想殺了這個嘲笑我的雜種,他似乎在說:「哎,現在你的妻子和孩子屬於我了,你就呆在這裡吸你的毒吧!」
特莎先拿來了她的行李袋,然後抱著「包打聽」出來了。「不行,特莎,不能帶狗!」巴裡堅決地說。她求他答應,但是他只是來回來去地說:「我們已經有一隻狗了。」求也沒有用,特莎含著眼淚轉向我,對我說:「你留著它,爸爸。看見它你就想起我了。」她哭著把小狗送回她的房間裡去,關上了門,省得小狗跟著她到繁忙的大街上去。
片刻以後特莎又走了出來,她擁抱著我,哭著說:「爸爸,我多想和你在一起啊!」我心裡難受極了,但是不願讓那個狗娘養的更快活,就忍住了自己的眼淚。我和特莎擁抱告別時巴裡不耐煩地說:「快點,特莎,我們要開很遠的路呢。」他真是個冷酷的雜種,對我們父女的最後告別完全無動於衷。我們沒有再說什麼,一起走下樓去,他把她推到車子裡,說:「別來什麼戲劇性場面了,你們倆有一天還會再見的。」
我看著汽車開走,看見特莎在哭,我明白自己的正常神志也和她一起離開了我。沒有多久車子拐過彎去,我精神崩潰了,就在大街上毫不害羞地哭了起來。回到髒亂的公寓中我搖著頭,心裡想,我究竟是怎麼了?我怎麼會落到這麼孤獨這麼窮困的下場?答案就在我的腳下,一個空了的安非他明瓶子。我已經陷入了如此淒涼的境地,就更沒有力量來對付毒魔了。
這四間地板吱嘎作響的房間裡充滿了回憶,特莎在這兒住了一年,她畫的一些圖畫仍釘在牆上。這個給這一套房間帶來生命的勇敢的女孩子走了。一切都像久無人住的樣子。我一面哭著一面從破舊的樓梯上到她的臥室去把「包打聽」放出來。這只棕色的混血小狗見我進去向我搖尾巴,我覺得好過了一點,我並不是完全孤單的。在屋角里給它留了一碗牛奶。在女兒的床上我看見有一張條子,上面寫道:「枕頭下面有使你驚喜的東西。」我拿起枕頭,發現了二十英鎊現金,二十粒安非他明藥丸和一封信,信上說:「爸爸,這是我的積蓄,給你。我偷了你的一些藥丸,這樣我走的那天你就可以有很多的藥了!」
看到安非他明,我的心充滿了快樂。這就像彩票中了獎,我的傷感一下子就消失了。我狂喜地吞下了十粒安非他明,坐在床上等待部無比暢快和飄飄欲仙的感覺出現。當毒品開始起作用後我興奮異常,充滿了活力,意識到她的錢可以使我在蘭多大夫那裡買到更多的藥丸。我很快換上了我的藍色的醫生裝,我管這套衣服叫醫生裝,因為我只有在找醫生開方子時才穿它,怕如果我的樣子太激遇醫生不給我開我要的藥丸。瞎說!如果我赤裸著走進去他也不會注意到的,他只管又開一張萬子就是了。現在我體重減到只有一百四十磅,這套衣服穿在身上太大了,需要用繩子繫住褲子。我推一的錢是每星期一的社會福利金,所以特莎留給我的可以買更多毒品的意外之財簡直成了天堂之喜。我真是高興極了。留下五粒安非他明在公寓裡作備用,我吞下了剩下的藥丸,衝出大門。在大街上走了一百碼後,就像一個真正的吸毒鬼那樣,我轉過身子跑回家把備用的也都吞了下去。在更加力奮迷糊的狀態下我去到醫生的診所,感到自己幸福極了。
在火車上時,最後服用的毒品開始起作用了,我讀著一張別人扔下的報紙.上面登有度假廣告。乘船旅遊!我想,這正是我需要的!乘船環遊世界好好休息休息!我沉而在選擇航線上,坐過了站,不得不又往回走。
蘭多大夫在哈利街有個一間屋子的診所,和別的幾個普通的醫生共用考究的候診設施。蘭多的病人多數都是去開毒品處方的,和別的病人一看就不一樣。如果有個人在緊張地來回溜躂,你準知道他是在等待新的毒品供應的蘭多的那夥人中的一個。對於吸毒鬼來說,醫生就是具有給予或是剝奪幾天狂喜的上帝。蘭多是個六十歲左右的灰白頭髮的高個子,他按先來先看的原則,一個小時要接待十五個病人,往往連頭也不抬。他是這樣看病的:「你怎麼啦?」病人答:「我還需要右旋安非他明和鎮靜劑。」佩咧斕,醫生寫好了藥方交給病人,病人交了錢離開,醫生喊道:「讓下一個人進來!」如果沒有人打噴嚏,每一個人只要三分零二十八秒就可以拿到方子奔向威格莫爾街的「約翰-貝爾-克洛伊頓」去按方買藥了。在這兒等著買藥的是在診所裡排在你前面的同一夥人。這家藥房總備有足夠量的、由蘭多和無數私人醫生毫木控制地開出來的方子上所需的貨物。偶爾賣藥的人會提出問題,這使得等著的吸毒鬼狂怒起來,特別是如果他還得回到大夫那兒,讓他在方子上加寫點什麼的時候。那些寶貴的片刻對於癌君子來說簡直像一生那麼長。我一拿到藥丸總是迫不及待地撕開包裝,站在藥店裡就先吞服一些。這並不使店員們吃驚,他們已經見怪不怪了。
在以後的六個月中,每次只要買好毒品我就直接回托特納姆,到家是已經迷迷糊糊飄飄然的了。在毒品的影響下那幾間屋子和裡面寒酸的擺設具有了新的意義。我在那裡感到安全,逃避了給我這麼多傷害的世界。我坐在骯髒迫退的環境中,充滿自憐地問自己,為什麼大家都把我扔在了垃圾堆上?總應該有人來看看我是死是活吧!我的母親,伊莎貝拉的女兒們,難道她們誰都不關心我了嗎?她們當年看上的是不是僅僅是我的錢?為了減輕痛苦和被傷害的感覺,我日益退縮到自己的毒品世界中去。每一天,當興奮劑起作用後,我便再一次全神貫注地開始重擺那幾件破傢俱的儀式。我一連幾個小時忙著把那幾張舊床從一間屋子搬到另一間屋子裡去。我在佈置一個永遠不會有人想要從我這裡拿走的家。
當特莎住在這裡的時候,我有時候還和這條繁忙的街上的當地人談談天。現在毒品對我的危害越來越大,我完全脫離了世界。除了每星期一次對蘭多大夫說「我還需要右旋安非他明和鎮靜劑」之外,我從不和任何人說話。也是在這個時候我的精神和身體的狀態開始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快惡化。吸毒使我感受不到我正在經歷的精神崩潰,因為如果你永遠處於吸毒後的迷糊幻覺中,你就不會覺得傷心,更不要說為此而哭泣了。晚上強效鎮靜劑使我進入沒有意識、沒有夢境的沉睡世界,從來不會睜著眼睛傷心。在這樣大量的興奮劑和鎮靜劑的作用下,你的感情被鎖在了你的心底深處,就像放在了一隻高壓鍋裡,等待著最後爆發導致精神失常。
我完全控制不了服用毒品的量,常常每個星期四就把安非他明用光了,這時我對事情的看法立刻就變了。沒有毒品的作網我就像得了一場厲害的熱病,大腦裡沒有安非他明在流動,每週出現在腦子裡的恐怖電影開始顯得十分可怕。為了抵制這突然的木口感覺我就用大量的安眠藥使自己在星期五、星期六和星期日睡死過去。常常在睡了三十個小時以後醒來,我還能夠知道是不是星期一,因為星期一商店都開門了,街上也嘈雜多了。如果一切都很安靜,那麼我還得再睡掉一天才能去取福利金買毒品。我現在不給任何人開門,只在半夜出去到垃圾箱裡去找食物,或者偷走送到當地食品店門外的麵包。
這套公寓的租約還有一年才到期,我母親已經付過錢了,所以讓她的病兒子住在裡面也不多花費她一文錢。這能使她良心不受責備而又使我不去打攪她,實在是很便宜的事。她從來沒有來看過我。在電、煤氣和電話被切斷後,我周圍的一切都分崩離析了。只有水不知怎地還沒被切斷。小狗「包打聽」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幾間房子,並且和我一樣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瘋。我們的日子過得就像關在納粹貝爾森集中營裡的囚徒,但現在是和平時期的倫敦。隨著日子的過去,我向陰溝更深地滑了下去。
有一天,在吸毒後的一陣大發作中,我把公寓裡所有的傢俱和地毯都搬到後院去燒掉了。這樣一來,我就像隻野獸,和餓得半死的狗一起在光地板上生活,老鼠在我們周圍跑來跑去。吸毒後醒著的日子裡我開始從一間屋子爬到另一間屋子,和想像中的人久久地談話。我甚至還主動給他們毒品,但是他們從來都拒絕,然而卻說,如果我要吸毒是可以的。我吃得很少,但滿地都是從這些食物上掉下來的碎渣,任憑狗和老鼠去搶。「包打聽』越來越弱,老鼠就吃得好一些。後來我也不再洗自己了,把廁所的設備全都打碎以後我就和狗一起隨地大小便。整個公寓臭氣熏天。一個晚上我迷糊得把自己的糞便吃了下去,後來吐得一塌糊塗。
在完全糊塗和精神失常的狀態下我開始半夜出去把垃圾箕斗裡的破傢俱搬回家來。有三條腿的椅子,破電視機,站不住的桌子,全是沒用的廢物。很快所有的四間房子都堆滿了沒用的破爛,可我相信它們是無價之寶的古董。
我把椅子放成一圈,和一群群並不存老的人在想像中一決雌雄。「你這只胖豬,你從來沒有受過我。」我衝著想像中是我妻子的椅子尖叫著;「你們兩個就那麼把我拋棄了。」這是對著媽媽爸爸椅子。有時候我認為特莎還和我在一起,就對她臥室裡的一堆破爛說晚安。當我想像中的客人在這裡過夜時,我告訴他們要輕一點,不要吵醒我睡著了的女兒。也許這種假裝的生活起了安全閥的作用,使我可以不必承認現實裡真的發生過的事情、如果面對現實恐怕我就會永遠瘋了,或者把自己投到公共汽車的輪下。
等到毒品帶來了急性精神分裂症的症狀時,情況就變得更糟了。我堅信警察要來襲擊我的公寓,就把街門針上了不讓他們進來,只留下一個小後窗供自己爬進爬出。我覺得每一輛經過的汽車都是在查看我是否單獨在家,就用舊大衣和破布搭在援在一起的破椅子上,做了些我認為看起來像人形的東西。我肚子貼在地上爬著把我唬人的東西移到窗前,看起來好像是有人在公寓裡走來走去。我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輕輕地對我那餓得半死的狗說:「這樣就能擋住敵人了。」
當偏執妄想狂越來越嚴重的時候,我開始向窗外的行人大喊:「來抓我吧,雜種們。」這不只是毒瘤作怪,我正在進入永久精神失常的邊界線。夏天,冬天,春天全都混在了一起,是什麼季節也都沒有關係。在那一年左右的時間裡我就龜縮在那個地獄般的地方。推一的安慰就是和我的同車夥伴「包打聽」說話。這只俄壞了的狗只吃我帶回家來的零星食物,他一次也沒有出去過。在我長題的階段,我總是蓋著破單子摟著它。
那年冬天,我有一天從大夫那兒回家時發現「包打聽」已經死了,它從來沒有出去見過天日。我傷心極了,歇斯底里大發作。我想保留下狗的一部分,就把他的眼睛挖了出來,把它們包在銀色的紙裡,在口袋裡放了好多天。我把「包打聽」和一些磚頭包在毯子裡,步行到倫敦橋為我推一的朋友舉行了海葬。我點燃了蠟燭把他扔進了河裡,早晨高峰期的人群驚愕地看著我。我望著我的狗沉入混濁的泰晤士河水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回到公寓後我繼續我的吸毒生活,但是沒有了「包打聽」對我作出反應我變得更加內向,直到一次在吸毒中間我找到了生活的答案。死亡,自殺。我以前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呢?這不是呼救。我只是要去參加死亡的神秘旅行,使我終於可以對給了我這樣多傷害的世界說一聲:「見你媽的鬼去吧!」
整整兩個星期我把蘭多大夫給的安眠藥積攢在一起,直到有了足夠保證我能夠到達天上的假日之家而不至於受到洗胃打攪的藥量。在那兩個星期裡,一切都暫時好像不一樣了,彷彿我已經在天上看著人間的一切。我沒有感到抑鬱,而是恰恰相反。我很快樂,想著我們大家反正都只是經過此地而已。我僅僅是搭上了早班公共汽車,而別人還在繼續掙扎之中。
我飛向天堂的前一天,我假裝腹痛到了附近一家醫院的急診室,他們讓我住院觀察。那一晚我不停嘴地和年輕的夜班護士講話,把我全部生活都告訴一T她。她注意地聽著,只偶爾因為去照顧病人而打斷一下。我把所有積聚已久的感情全都說了出來。我小的時候怎樣得不到愛,一個同性戀心理醫生怎樣欺負我,我是怎樣害怕暴徒,我那個不愛我的妻子,我把自己可憐巴巴的故事講了又講,卻根本沒有任何要自殺的暗示。到了早晨,最後的實情也說完了。我聲稱腳痛已經好了,自己就放自己出了院。
回家的路上我買了牛奶好把安眠藥吃下去,驕傲地想道:不用水,我才不能像個叫花子那樣死去呢。我到原來特莎的屋子裡,躺在破布堆上,吃了第一把安眠藥。當藥力開始起作用時,我心裡想,不知道我有沒有忘記什麼東西,就像一個出門旅行的人在去機場的路上要檢查看看護照是不是帶好了。我站起身來最後一次看看窗外,心想,我要離開這一切堵車現象了。幾分鐘後我開始感到害怕起來。別做個該死的懦夫,一輩子哪怕就這一次做個男子漢大丈夫!我一面吞下最後的安眠藥一面對自己說。我等待著,但是又開始感到驚慌失措了。我要不要打碎一個窗子喊救命?這有用嗎?我已經吃了這麼多安眠藥,反正是死定了。我非常害怕,當我閉上眼睛迎接死亡時,我看見上帝在向我微笑。
等我醒過來時,發現正低頭看著躺在破布堆上自己的身體。我死了嗎?我自由了,所有的麻煩都是過去的事了。有一小會兒這感覺真好,但是突然我感到自已被往下拖到下面的屍體中去。我拚命想反抗,但只能設法不再進入那個屍體。但是那個力量越來越大,我一再反抗,最後還是被征服了,被迫回到自己的軀體中去,去再一次經受那一切的痛苦和傷害。
我跟擁著走到了大街上,仍然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一切看上去都那麼超然,好像我摸不著似的。在街上轉悠了一個多小時後我走進了一家麵包後,求他們給我一點麵包。那人給了我一隻大麵包,這時我知道自己還活著。我又一次被欺騙了,但是這一次欺騙我的是上帝本人。和所有別的雜種一樣,就連上帝也欺騙我!
在自殺未遂後,我變得更加鬱悶,我相信自己現在是生活在地獄裡,就開始和老鼠說話。很快我們就親密無間,我開始不用姓只用名字叫他們。一切都很順利,直到有一天我相信甚至連老鼠都背叛了我。他們偷了我的藥丸。我暴怒起來,把地板掀起來找丟失的藥丸,結果身子從天花板掉下去了一半,整個週末都夾在那兒動彈不得。到了星期一,樓下的商店老闆帕特爾先生聽見了我的叫聲,給地方當局打了電話。我被送到聖安妮精神病院,給我服了一個星期的鎮靜劑。我一醒過來就逃走了,但是我十分沮喪地發現我的貧民窟基地已經被完全封死了。我最後的擁有一個家的外表也一去不復返了。
二十年後我仍會在晚上醒來,聽見「包打聽」呼叫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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