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經歷了噩夢般的生活,從馬耳他傳來的消息壓倒了我。羅絲安娜,卡米拉的大妹妹當時正和我們住在一起,她已經十五歲了,可以照著幾天特莎。卡米拉和我在震驚中驅車到了倫敦機場,想盡可能搭下一班到馬耳他去的飛機。我們得照料伊莎貝拉和她的小女兒們。
在希思羅機場我把卡米拉留在酒吧裡,自己去安排機票。機場擁擠不堪,我在售票處排隊時,突然在機場的喧鬧聲之中聽到了卡米拉在叫我,聲音裡充滿了驚慌。「媽媽死了,斯蒂芬,斯蒂芬,幫幫我/我抬頭張望,但是在人群中看不到她。我又一次聽到了這尖叫聲:「媽媽已經死了!」
我已經有三整天處於毒品引起的亢奮之中,現在感到渾身麻木。售票員轉向我,說:「下一位。」可是我只是尖叫著:「現在他媽的太晚了。伊莎貝拉已經乘上了去天堂的航班!」我回轉身,推開拿著箱子的人群,又聽到了卡米拉的叫喊聲。我跑到大廳的另一側,看見地趴在二層的玻璃欄杆上失聲大哭。
啊,上帝啊,真的發生了。伊莎貝拉死了!
麻醉興奮劑控制住了我的眼淚,在極度亢奮中我哭不出來。我很愛那個女人,但是現在我得幫助傷心欲絕的卡米拉。在悲痛的打擊下,我突然意識到我必須去拯救在馬耳他某地的三個孤零零的孤兒。
我集中起興奮劑浸泡下僅有的一點理智來處理目前的局面。我對卡米拉說,我去馬耳他把她的妹妹接到英國來和我們同住,她則留在家裡。我本意是好的,但是現在我毒瘤已經很深,自己也需要幫助,肯定不適合做孩子們的監護人。
我定好了晚些時候的班機,把卡米技扶上了汽車。她傷心之極,在我們驅車回家的路上哭得非常厲害,使我對她的安全很不放心。我拚命想讓她平靜下來,便開始了長達一個小時的在上帝感召下的獨白。腦袋裡有了興奮劑給這齣戲加油,我向她解釋說死亡是種無比奇妙的旅行,是去到我們在天國的家園的最終放行。「你母親的心在你父親死後就已死亡。從那時起她只是為了孩子們活著。」我對她說。我指著天空說:「看呀,你媽媽就在那裡擁抱著你的父親。上帝正在向他們把手,讓他們進去,他們兩個人都非常快樂。」我對天國至福的描繪一直繼續到我們在家門口停下車子。這些活起了作用,卡米拉似乎平靜多了。羅絲安娜聽到這消息後十分震驚,沉默無語。幸運的是,一位鄰居主動提出陪伴她們,因此很快我就再度離家到機場去了。
懷著在興奮劑之海中浮游的感情,我驅車離去時高喊道:「上帝和我在一起,我一定要拯救那幾個女孩子!」一個多小時後,我在更為糟糕的狀態下乘飛機到馬耳他去完成「救世主使命」。在盧卡的機場下飛機後,我在吸毒後稀里糊塗的狀態下坐出租車穿過全島到斯利馬伊莎貝拉的新家去。公寓的門鎖著,誰都不在家。當時已是正午,我站在街上,在火辣辣的陽光照曬下感到一片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我感到一陣頭昏。便坐在了馬路邊上。這時,一個男人走上前來,用馬耳他語和我說話。他認出我以前來過馬耳他,便把我領到一家擁擠的酒吧中,他和那兒的人說了些什麼,他們全都回過頭來看我。我不懂他們說的是什麼,但聽到他們幾次提到「伊莎貝拉」這個名字。有人遞了一杯東西給我喝,但我非常惱火,就大叫道:「這不是什麼該死的慶祝活動。那幾個孩子在哪兒?」我跑回大街上,一個女人站在陽台上喊住我:『「英國人先生,等一等,我來告訴你。」她走下樓來,解釋說女孩子們在一個街區外,有人在照顧她們。她把我帶到一條很窄的、坡度很陡的小街的頭上,又長又平的台階一直通到山下。「姑娘們在下面噴泉旁。」她指著下面說,然後回過身子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在那裡。伊莎貝拉前一天晚上剛剛去世,還沒有人把這事告訴她們。命運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
高高的建築物之間晾著洗過的衣服,好幾家商店外面堆放著水果。我走過一個在清潔門外台階的女人,正在我感到似乎已經走了很久之際,突然停下了腳步。那三個女孩在前面一個小廣場上玩耍,還沒有看見我。我不能哭,我心想,一面練習上帝感召下的第二個獨白。「你們的媽媽在天堂裡了,和爸爸一起吃早飯呢。有雞蛋,好多好多雞蛋。」見鬼,聽上去得真實才行,我走近她們時自己在想。我無法面對將要發生的一切,就含著眼淚躲進了一家小酒吧,喝了一大杯白蘭地,吞下了更多的藥丸。我要付錢,但是老闆只是擺擺手,意思是他不要錢。他知道我為什麼到了那兒,他又給了我一杯酒,擁抱了我,把我送上了一生所走的最漫長的路。這時,村民們都在門口站著,看著這個為伊莎貝拉的孩子們而來到此地的英國人。我步履蹣跚,但高昂著頭慢慢向她們走去。
廣場突然就空了。人們讓我和孩子們單獨在一起。姑娘們坐在噴泉的台階上,用粉筆在地上畫畫。她們看見我時抬起頭來齊聲問道:「媽媽在哪兒?」我搖搖頭在她們身旁坐下。太陽仍舊火辣辣地照曬在我們身上,我開始了我的故事:「媽媽現在在天堂裡了。」孩子們懷疑地瞪著我,但專注地聽著一切細節。在興奮劑產生的虛幻境界中,我像個幼兒園的老師那樣開始用她們的粉筆畫圖。「這就是你們在天堂裡的爸爸媽媽。」我指著圖說,「這就是他們有雞蛋的早餐。」「那麼多的雞蛋!」路易莎說道。約瑟菲娜突然開始尖叫起來:「媽媽死了,媽媽死了!」她和勞拉一把抓住我,痛哭起來。我抬起頭,發現路易莎穿過空曠的廣場走了開去。「你為什麼今天到天堂去?你不能以後再去嗎?」她望著天空喊道,一面向我轉過身來,「她為什麼今天走?」「我也不知道!」我生氣地答道。「那該死的時間表在上帝手裡!」路易莎緩緩地走了回來,在我身旁坐下。她始終沒有哭。
我們坐在噴泉分的地上,拉著手圍成一圈,就這樣坐了很久。村民們都不來打攪我們。時間停止了,興奮劑、酒精和烈日開始對我產生作用。我往後一靠,閉上眼睛,短暫地睡著了。醒來時我看見酒吧老闆和別的村民全都圍著我們站在那裡。好幾個女人在哭。有人給了我一杯白蘭地,拉我站了起來。一個女人走上前來,吻了吻孩子們,然後把伊莎貝拉公寓的鑰匙交給了我。
我謝過眾人,和三個悲傷的小姑娘一起向公寓走去。伊莎貝拉就是在這裡臥床多日,整個公寓充滿著死亡的氣息,床單摸上去還是濕的。為什麼,啊,為什麼上個星期我不能在這兒?我想道,很想大叫幾聲。為什麼沒有人通知我們?公寓裡空落落的,這麼多東西都不見了。後來有個鄰居來告訴我,孩子們伯父家的人那天早上來把東西都弄走了。「那幫雜種會為此付出代價的!」我大喊道。我的腦子裡不停地在想,伊莎貝拉的遺體在哪裡?誰來埋葬她?
我坐在那兒,目前情況的嚴重性使我不知所措。這時我聽見從下面街上傳來了叫喊聲。我從陽台上往下看,認出是伊莎貝拉的父親,便下樓去迎接他。他是個大約八十歲的結實的老人,太陽曬得黑黑的臉上印著深深的皺紋。他兩手抓著我的肩膀,眼睛裡充滿了淚水,用馬耳他語說著什麼。突然他撒開了手,捏緊拳頭,倒在我的腳下死了。「啊,見鬼,不!」我尖叫起來。怎麼啦?為什麼人人都在死去?村民們很快集合起來幫助我,把孩子們帶開不讓她們看到這情景。後來,為了平靜下來,我把她們帶到海邊,往水裡扔小石子兒,在那裡一直坐到天黑。誰也沒有多說話。
現在我應該集中力量帶孩子們離開島子,但在我神智錯亂的腦子裡,覺得首先要和她們已故父親的哥哥,她們的伯父托尼算賬。以前伊莎貝拉曾寫信說過托尼如何騙去了他父母遺囑中屬於她的那一份。她丈夫去世後,她悲傷過度,沒有和他去爭。我在吸毒後的亢奮狀態下,要去為她報仇。要是有一支槍,我就會像約翰-韋恩電影裡的那樣在光天化日之下開槍把他打死。幸虧我沒有槍,那晚,我帶著三個腦子裡一片糊塗的女孩穿過小島去到她們伯父的酒吧裡。
出租車停在村子的廣場上時已經是午夜時分了。我讓女孩們在我前面光著腳走進酒吧,我跟在後面像個喝醉了的亡命徒,叫嚷著:「這些是你弟弟的孩子嗎?看,她們腳上連鞋子都沒有!你這個雜種!你騙走了她們應該繼承的遺產!」我不斷怒罵著。「我要炸爛你的酒吧。炸爛整個該死的村子。」我本意是好的,可我是個有病的痛君子,完全脫離現實生活。我的所作所為只是增加了剛失去母親的可憐的小姑娘們的惶惑,沒有能為她們爭到錢。她們本應在床上睡覺的。最後,在進一步說7許多威脅的話以後,我把孩子們帶回了公寓。
第二天早上,我安排了埋葬伊莎貝拉的事,我要給她最好的一切,給她的遺體做了防腐處理。葬禮用了六匹黑馬拉的馬車,錢都是我付的。到安葬的那天,我已經很多天沒有睡覺了,人簡直不像個樣子。我獨自到殯儀館去看伊莎貝拉的遺體,要和這個愛過我的女人告別。她臉色蒼白,好像編在了一起,但神情平靜,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照顧好我的小女兒們。」一個神甫走了進來,默默地握住我的手,一起祈禱。
一小時後我和孩子們一起站在殯儀館門外,看著伊莎貝拉的棺材抬上了馬車。太陽更熱了。我聽見有聲音在天上喊道:「斯蒂芬,斯蒂芬,照顧好我的孩子!」突然一陣天旋地轉,我昏倒在了大街上。
一天後我在一個鄰居的家裡醒了過來,看到小姑娘們臉朝下看著我的臉。「我們要去找卡米拉。」她們都大聲說道。這時我發現了另一個問題。她們沒有護照,以前都是依靠母親的護照旅行。由於我不是她們的法定監護人,不會允許我把她們帶出島去。以後的三天裡我幾次到所有的官方機構去,徒勞地想搞到她們的護照。我甚至去見了馬耳他的總督明托夫。他解釋說他沒有力量幫助我們,事情要到法庭上去解決。真是典型的地中海式的「將來某一天」的作風,下次開庭是在三周以後。在興奮劑的亢奮中,加上心煩意亂,我一把抓住了明托夫,開始對他進行威脅。馬上有兩個官員把我拉開,叫來了警察,警察把尖叫著的我拖了出去。他們把我關在一間牢房裡,我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我被打敗了。這一回,一切的虛張聲勢都幫不了我。我剩下的只有上帝了。我跪了下來,閉上眼睛開始禱告。一個小時後當我醒來時,禱告已經應驗了。
一個女人帶著那三個小姑娘站在牢房門口。她自我介紹,說她是斯皮圖娜小姐,是個社會工作者。「我來幫助你,」她隔著鐵欄和我握手時說,「我幫你搞個護照。我有親戚在移民局工作。」
警察拒絕放我,但是允許孩子們進到牢房裡來。她們頭一天晚上沒有好好睡覺,非常疲倦,不久我們就都在牢房的地上睡著了。幾小時後一個微笑著的斯皮圖娜小姐叫醒了我們。她向我們揮舞著的護照上面,三個孩子的臉照在一張相片上。「嚴格地說這是無效的,但是它能使你們離開這個島。」她解釋說。我付了罰金,錢直接落進了警察的腰包,牢房的門開了。我們放下心來,走出牢房,來到陽光之下。
在離開馬耳他去英國之前,我想讓孩子們的外婆最後再見她們一次。她現在又老又病,可能不會活著再見到她們了。
我們到瓦萊塔一家大商場裡去購物,給女孩們從頭到腳穿上了新衣服,黃色的裙衣、黑色的漆皮鞋和白短襪。最後我給她們買了鮮紅的大衣和與之相配的貝雷帽。伊莎貝拉的女兒們看去就和公主一樣。遺憾的是,當我們穿過小村子去看老太太的時候,領著她們的卻是個吸毒亢奮的王子。
到她家時,另一個老年婦女開門讓我們進去了。老外婆坐在她幽暗的房間裡的床上和我們打招呼。她擁抱了每一個孩子。村子裡別的孩子從窗戶外向裡面張望。最後老太太招手讓我過去,他吻了吻我,用馬耳他語說了句什麼。
在飛機上的時候,最小的孩子勞拉無法理解死亡是永恆的事,她轉向我,問媽媽是不是已經在英國和卡米拉在一起了。我嗓子發緊,說不出話來,只能擁抱著她,又吞下更多的藥丸,把眼淚強壓了回去。
堅持住,別哭,飛機在希思羅機場降落時我對自己說。在英國護照檢查處我們碰到了我預見中的問題。那位官員看了一眼護照就離開去找來了他的上司。他把我們帶到一間辦公室,問了我許多問題,但鑒於這種悲慘的境況,他終於睜一眼閉一眼地讓我們進了關。最後我總算取出汽車,把三個疲累不堪的孩子帶回家中卡米拉的身邊。從那一天起,卡米拉就要像母親一樣把她ffJ撫養成人。
對於卡米拉來說,這是非常重大的責任,她自己才不過是個二十一歲的年輕女子。值得永遠讚揚的是,她幹得很出色。
伊莎貝拉的女兒們總算安全了。她們一起長大,而不是分散在不同的孤兒院裡。在以後的困難歲月中她們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關係,結了婚,看著彼此的子女長大。這一定會是伊莎貝拉所希望的。
當所有的孩子們都在床上安穩地熟睡以後,我獨自來到花園裡,仰望蒼天,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該輪到我哭了,我等得夠久的了。
我曾愛過那個女人,伊莎貝拉曾愛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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