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人是爬蟲類 3 聖誕節,在東京
    3 聖誕節,在東京

    永遠也不想停止。

    我想,那不是肉體的需要,

    是靈魂的渴求,永不饜定。

    大蟲:

    今夜是聖誕,我在東京。

    和我的朋友卓羚在一起,你見過她的,去看(美麗佳人歐蘭朵)那次,我們進場,她正出場,可能,你不記得了。

    卓羚有些名言,她說:

    「學語文最迅速有效的就是談戀愛,尤其是情話綿綿的階段,簡直一日千里。不過,到了無聲勝有聲的時候,就該畢業或者轉學啦!」

    她便是這樣學得了英文、日文和法文。

    她說:

    「女人的情感最善變,少女時代多半有戀父情結,仰慕年紀大的男人;成年以後渴望狂熱的情感,所以選擇年紀相當的男人戀愛結婚;年紀大一點的女人,會有戀童癖好,所幸懷孕生子了,可以名正言順的疼愛或者佔有自己的孩子啦!」

    母愛的光輝頓時被烏雲遮蔽。

    卓羚是我的五專同學,初識時她十七歲,正在跟英文老師談戀愛。我們最恐懼的英文課上,總有她和老師的談笑聲。老師常隨興講笑話或吟詩,全班寂寞如死,只有卓羚會作出反應。我常在老師臉上看見士為知己者死的感激和狂喜,他的幽默,他的浪漫,只有卓羚懂得。

    偶爾,當卓羚在英文課缺席時,我們都有大禍臨頭之感,尤其是我。少了她的提示,我被叫起來的時候,覺得腦袋像水泥塊,又重又硬,肩膀都快扛不住了。

    英文老師因受人非議,一年沒教完就離開了,有傳言說卓羚也要轉學,因為交情不夠,不敢向她探詢。

    升上二年級,開學那一天,看見她從走廊那一頭走過來的時候,我有多麼歡喜呵。

    她美麗動人的臉孔,勻稱合度的體型,優雅如同舞者的姿態,都令我暗暗欣慕,並且期望比她小兩歲的我,兩年後也能發育得如此完美。

    當然,後來我才明白,這種結果與年紀是無關的。

    「像我?幹嗎要像我?」

    她說她情願像我,像我有一個如同電視宣導片裡的楷模家庭。為了替我補習英文,她在我家住了三天,後來,母親還織了一件毛背心送給她。

    「我真愛你媽媽。」她常常說。

    我總有一些不安,因為母親對我們的交往有著疑慮,認為她太複雜,怕她影響了我。

    母親的預感是正確的。五專畢業那年,我十九歲生日之前,她成為我的性教育啟蒙者。她說了很多,我驚奇地聽著,有時因她形容得滑稽而發笑。

    「好。有沒有問題?」她的口氣好像剛補完英文。

    我搖頭。

    「我只能講到這裡,接下來要等你有經驗了才談。」

    我再搖頭:「不行的,我不能……」

    「為什麼?」

    「我不喜歡別人碰我。」

    她看了看我,說:「過來。」

    我走過去。站在她身邊,她忽然環抱住我。我又驚又笑,想掙開身子,但沒有成功。

    「喂!別鬧了。」

    我不知道該生氣或者屈服或者享受?

    「告訴我,你不喜歡嗎?」

    我想了想:「不會,你是我的朋友呀!」

    她拉住我的雙手,很正經地看著我:「那麼,當你的情人擁抱你的時候,你怎麼會不喜歡呢?」

    她送我一盒五顏六色的塑膠製品,稍稍研究了一下,我說:

    「你剛剛才說我是大人了,又送我氣球?」

    「拜託。」她快昏倒了:「這是保險套!」

    我們推拉了一陣。不忍辜負她的好意,我帶回家去藏了起來。後來,母親打掃時發現了我的「生日禮物」,你可以想像她是何等驚惶。與卓羚處久了,我說謊時比較鎮定。

    「班上慶生會抽獎抽到的,也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隨手一扔,根本就忘了……」

    母親的臉,突然綻放如花:

    「好好好。既然沒有用就丟掉吧!」

    畢業以後,我考進大學、研究所,一路進修。卓羚也沒放棄語文進修,她去過美國、日本,成為相當優異的口譯人才。日譯的待遇很高,於是,她不必工作的時候很多,如果剛好又是戀愛的空檔期,便常常找我驗收成果。

    「我真不敢相信,是我十年前教壞了你嗎?怎麼會一點進展都沒有?」

    有時候被她逼急了,我便說了:

    「最近,遇見一個很好的男人,我們談了整個下午,感覺很好哦。」

    (那男人其實就是你。)

    「然後呢?」

    「他問我要去哪裡,他送我去,就這樣。」

    「拜託!談談話就滿足啦?別再看《紅樓夢》了好不好?看看《金瓶梅》吧!」

    「你看過《金瓶梅》?」

    她發憤圖強到書店去買《金瓶梅》,還打電話來問,是「全本」比較有「價值」?還是「真本」?其實,除了私家收藏的《金瓶梅詞話》,坊間全是刪節本。我忍著笑說都差不多吧。

    一個月以後,問她心得,她打了個長長的呵欠,說中國人真乏味,連色情書都教人打瞌睡,為什麼總是「一夜無話」就沒了?

    「去想像啊,無話,能幹什麼呢?」

    「算了,算了,不如去看白雪公主或者睡美人,至少,還有個熱烈的親吻,可以起死回生。」

    因為工作的關係,遇見鍾先生的時候,卓羚知道,有事情要發生了,我也知道。一向對男人十分挑剔的她,卻用了過多的讚美形容那個男人。

    「我有預感,他會請我幫他工作。」

    「他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聽起來像古今完人。」

    「四十一歲,已婚,有三個小孩。」

    「卓羚——」

    「對對對!我犯了忌諱,不該招惹已婚的男人,但,我只想跟他談戀愛,我想,這會是我生命中可以達到的最高境界。」

    幾天後,她在電話裡嚷嚷:

    「他打電話來了,他給我很高的薪水,請我去上班。」

    「好哇!好哇——」

    「我已經回絕了。」

    「你什麼?你有病呀?」

    「不是。我這一次很認真,所以,我要確定,他的感覺是否一樣,如果一樣,他還會再來,否則……也不可惜。對不對?」

    鍾先生沒有再來,卓羚淪陷在空前的焦灼裡,整個人變得懶懶的。一個多月以後,有個黃昏,她在校門口等候下班的我,眼眸晶亮晶亮的,說鍾先生去找她,請她接受這工作,他們不知不覺,竟聊了一個下午。

    卓羚說她從來不曾有這樣幸福的感受。

    「什麼?」我誇張地:「談談話就能滿足你啦?你不是相當有情色資源的嗎?睡美人讀多啦?」

    「其實,是很高的境界,而且很性感。」

    卓羚認識鍾先生以後,開始思索人生境界的問題,我想,這該是一件好事。

    鍾先生十分正人君子,將近半年都沒有火花迸出,而卓羚每天還是盛妝去上班,做得十分興頭。他們甚至一同去巴黎出差,卓羚打電話來,正是巴黎的深夜,她需要找個人說說話。

    「鍾先生呢?」

    「在隔壁。我能怎麼辦?破門而入啊?喂!教教我吧,教我一招大家困秀勾引男人的方法吧!我猜,他大概是看『一夜無話』的《金瓶梅》長大的。」

    卓羚強列的預感應驗了,鍾先生一定經過苦苦壓抑,而後再拘管不住自己。

    (愛情從來就是不能囚禁或管理的啊。)

    他們相戀以後,卓羚的美麗更加不可思議。這次旅行,有兩三個西方人和日本人,忍不住向她搭訕,而她一改往昔的佻撻與風情,垂下眼睫走開了。

    卓羚真的改變了。

    「我仰慕他,與他熱烈纏綿,有時候也保護他,照料他。純粹的愛情,其實包含了人類全部的關係。」

    「那你不是經驗了女人一生所有的情愛了?」

    「是啊。我想,他就是我的愛情終結者。」

    「你沒想過以後?你要一直這樣過下去?」

    卓羚叫的酒送來房間,她斟了酒遞給我:

    「聖誕快樂。」

    我吃了一些點心,還是忍不住再問。

    「你知道,我以前對愛情的要求,就是想著自己要什麼,別人該給我什麼。現在,我常常想的是,他要什麼?

    在愛情裡,不能各自有不同的想法,兩個想法不同的人,怎麼相愛?」

    「現在,你們的想法相同嗎?」

    「他已經有家有孩子了,但沒有愛情,我給他愛情;

    他有負累,我從不糾纏;他寂寞的時候,我陪他Z他忙得不可開交,我躲開;他憂愁,我用快樂安慰他……他說,我們真是配合得大完美了,是他連夢想都不敢期待的。」

    「你現在是標準情婦了。你給他,他所需要的一切。

    那你自己呢?」

    我不知道為了什麼生氣。

    「他常伯我心裡有委屈,叫我把心裡的想法告訴他,他會做好。但,我能要什麼呢?所以我說,什麼什麼都不要了,只要我們能在一起,就好快樂了,其他的都是貪求。」

    「他有家,你沒有;他有孩子,你沒有;他失去你,什麼損失都沒有;你失去他,就什麼都沒有了,包括青春。」

    找岡這話而顫抖,怎麼會有一種愛情,讓人心甘情願的一貧如洗呢?

    「不會什麼都沒有的,我有不可被掠奪的記憶,我終於認識了愛情,也認識了自己。」

    「但是,我已經不認識你了。你現在說的話,都是你以前最嗤之以鼻的。」

    她笑:「是嗎?」

    找鬆弛下來:「是啊,我情願你是那個跟洋鬼於弔膀子的卓羚,都不必為你擔心。」

    「我那時候是瀕死的白雪公主和睡美人,我需要的是那種可以起死回生的吻,他喚醒了我。」

    「也就是說,鍾先生非常熱情呷。」

    「嗯。」她的臉埋在枕上,水眸絆頰,含著微酡的笑意:「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你又要污染我純潔的心靈了。」我掩住左耳,把右耳湊上前去:「趕快污染吧。」

    「好像是第一次,又像是最後一次,永遠也不想停止。

    我想,那不是肉體的需要,是靈魂的渴求,永不饜足。」

    我從沒見過,她在說這種事的時候,如此虔誠。

    「天哪!」我翻身下床,向浴室走去:「真令人失望,太乏味了,一點都不精彩。」

    關上門,貼靠著冰涼的盥洗台,我其實聽明白她的話了。

    而我忽然想起你,想起在動物園河堤畔長坐的那一晚,你說的話,你看我的方式。你說認識我以後,改變了;是不是像卓羚因鍾先生而改變?我自問能像卓羚一樣嗎?不能,我做不到。所以,只得與你保持距離。

    「聖誕節怎麼過呢?」半個多月前,你問。

    「和朋友一起。」

    「能見你嗎?」

    「不能,我會出國去。」

    「是嗎?」頓了頓,你說:「只要別孤零零的一個人過節,就好。」

    你沒有再問,跟誰?去哪裡?是不是我的淡漠使你謹慎了?

    而你的最後一句話,令我莫名地酸楚。

    盥洗完畢,發現卓羚已喝完一整瓶酒,神情丕變,抓著空瓶坐在床上。

    「卓羚!你怎麼喝那麼多?……怎麼啦?」

    「我對不起,我對不起你,我太難過,我沒法子一個人,所以拖著你來日本。」

    「我也想來啊!哪,壽司和火鍋多好吃,原宿的表演多有意思,明天,你不是要帶我去淺草嗎?」我拭去她的淚水:「到底怎麼啦?」

    「他們全家到夏威夷度假了,我想起來就要發瘋!」

    「你知道,他們其實天天在一起的。」

    「是啦!」她抬起淚痕狼藉的臉孔:「他們才是一家人,我算什麼呢?我只是個孤魂野鬼。」

    「都是我不好,你本來很幸福,很開心的。」

    「是不是我要求的太多了呢?」她抽出面紙擤了擤:

    「過節突然令我多愁善感起來了……這會兒,標準情婦的資格要被取消了!」

    「不要想了,卓羚。聖誕假期很快就過去了,一切都恢復原來的樣子。」

    我親密地環抱她,像她在我十九歲那年,環抱住我的樣子。

    隔著酒店大窗,看見一輪圓月,已攀越一切高樓,穩穩掛在夜空。

    聖誕快樂。大蟲。不管你在哪裡,只要別孤零零的一個人過節,就好。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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