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麻人立刻抽掉把門從裡面關上的木閂:那時候,我們村裡大多數人家還只知道用這種鎖。新郎的一幫人闖進了新娘的屋子,但不是沒有戰鬥;因為守在屋裡的小伙子們,甚至還有老打麻人和大娘大嬸們都有責任把守爐灶。拿鐵叉的人在自己一邊的人支持下,要把燒烤的家禽放到爐膛內。這是一場真正的戰鬥,儘管大家不許打人,爭奪中也毫無怒氣。但大家推推搡搡,擠作一團,並且在這種試一試力氣的場合中,有那麼多自尊心在活動著,以致結果可能是嚴重的,只不過在歡笑歌唱中顯示不出來罷了。可憐的老打麻人像頭獅子一樣掙扎著,被人群擠得貼在牆上,連氣都透不過來。不止一個被推倒的鬥士被人亂踩著,不止一隻手抓住鐵叉,被戳得皮破血流。這類玩意兒是危險的,近來發生的事件相當嚴重,我們鄉里的農民決意廢止送彩禮的儀式。我相信在弗朗索瓦絲-梅揚1的婚禮中看到的是最後一次,而那次爭鬥就是假裝的——
1弗朗索瓦絲-梅揚是喬治-桑的女僕,她於1827年結婚。
在熱爾曼的婚禮上,這種爭鬥還相當激烈。一方要侵佔吉葉特大娘的爐灶,另一方則要保衛它,都認為有關榮譽。大鐵叉在互相爭奪的強有力的手腕底下,扭得像螺絲一樣。有人開了一槍,把屋頂下掛著的柳條筐裡一小束紮成玩偶的麻打著了火。這個意外事件轉移了注意力,正當一部分人忙著撲滅火,怕釀成火災時,那個不被人發覺,爬上了閣樓的掘墓人順著煙囪爬下來,抓住了鐵叉,這時,牧牛人正在爐灶旁保衛它,高舉過頭,不讓它被人奪去。攻擊開始前,有年紀的婦女剛剛小心地熄滅了火,生怕在爐旁爭奪時,有人會跌進去燒傷。風趣的掘墓人得到牧牛人的會意,毫不費力地奪到了鐵叉,把它扔到烤肉鐵扦架上。大功告成了!再也不允許碰它一碰。他跳到屋子中間,點著了剩下的裹在鐵叉上的乾草,算作燒烤那只鵝,因為鵝已經撕成碎塊,扔得滿地都是。
於是滿屋子都是歡笑聲,爭相自吹自擂。每個人都讓別人看他受到的毆打,因為往往這是朋友的手打的,也就沒有人抱怨和爭吵了。那個幾乎給擠扁了的打麻人揉著他的腰說,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但他認為他的夥伴掘墓人的詭計不怎麼的,要不是他給擠得半死,爐灶不會這樣輕易被奪取的。大嫂們打掃乾淨地面,秩序恢復如常。桌子上擺滿了一壺壺新酒。大家乾過杯,歇過氣來的時候,新郎被帶到屋子當中,他拿著一根小木棒,又要接受新的考驗。
在爭鬥的時候,新娘和她的三個女伴由她的母親、教母和姨母、姑母藏了起來,讓這四個姑娘坐在房間的一個冷角落的長凳上,用一條大白被單蒙起來。這三個女伴選得同瑪麗一般的身材,帽子也一樣高,被單從頭蓋到腳,很難分出哪個是誰。
新郎只許用木棒去點出他猜想是自己女人的那一個。大家給他觀察的時間,但只能用眼睛去看,已婚婦女站在他旁邊,嚴格監視,不許有任何作弊。如果他點錯的話,一晚上他不能同新娘跳舞,而只能同他點錯的那位跳舞。
熱爾曼面對著像裹在同一條屍布裡的幾個幽靈,非常害怕點錯;事實上,儘管十分小心謹慎,有許多人還是點錯了。他的心怦怦亂跳。小瑪麗很想用勁呼吸,讓被單晃動一下,但她狡猾的同伴也如法炮製,用手指晃動被單,在布罩下有多少姑娘,便也有同樣多少秘不可測的暗號。方形的帽子均勻地支撐著這塊罩布,很難辨別出皺折所勾勒的額角的輪廓。
熱爾曼猶豫了十分鐘,他閉上了眼,把靈魂交託給上帝,隨便把木棒一伸。他觸到了小瑪麗的腦門,她把被單甩得遠遠的,喊著成功了。於是他得到允許抱吻她,他用強壯的手臂把她抱到房間當中,同她一起揭開舞會,舞會一直延續到早上兩點。
然後大夥兒分手,到八點再相會。由於有一部分年輕人是鄰村的,床鋪不夠給所有的人睡覺,所以本村的女賓要邀兩三個年輕的女伴睡到她床上去,而小伙子則橫七豎八躺在農場穀倉的草堆上。可以想見他們在那兒不怎麼睡得著,因為他們一心想打鬧、說笑,講些不可思議的故事。在婚禮中,必要時可以三個通宵不睡,一點兒不覺得懊悔。
在預定出發的時刻之前,大夥兒先吃過放上大量胡椒的奶湯。用來開胃,因為喜酒菜餚豐盛。然後大夥兒在農場的院子裡集合,我們的教區取消了,我們得走上半里路,去舉行結婚祝福禮。風和日麗,但道路很不好走,每個人都有一匹馬,男子背後搭著一個姑娘或老女人。熱爾曼騎上小青動身了;小青洗涮乾淨,新釘過蹄鐵,紮著綵帶,前蹄踢尥著,鼻孔噴著火似的熱氣。他同內弟雅克到茅屋裡去找新娘;雅克騎在老青馬上,後面帶著吉葉特大娘。熱爾曼得意洋洋地帶著他的小愛妻,回到農場的院子裡。
隨後,歡樂的馬隊上路了,孩子們步行簇擁著,他們一面奔跑,一面放著槍,嚇得馬兒蹦跳起來。莫裡斯大娘同熱爾曼的三個孩子、提琴手坐在大車上。他們在樂聲中打頭出發。小皮埃爾那麼漂亮,年老的外婆得意極了。好動的孩子在她身邊呆不住,半路上車子稍停一下,要轉人一段難走的路,這時他趁機溜掉,跑去求他父親讓他騎上小青,坐在父親前面。
「那怎麼行!」熱爾曼回答,「這樣會讓人家笑話我們,絕對不行。」
「我可不在乎聖沙蒂埃教堂裡的人說閒話,」小瑪麗說,「帶上他吧,熱爾曼,求求你:我對他要比對我的結婚禮服更加感到驕傲呢。」
熱爾曼讓步了,這漂亮的三個一組催著小青得意地奔馳,插到隊伍中去。
事實上,聖沙蒂埃教堂裡的人雖然很愛嘲弄和取笑附近教區到他們這兒來的人,但看到這樣俊美的新郎,這樣漂亮的新娘和能令王后羨慕的孩子,便一點兒不想譏笑了。小皮埃爾穿了一套淡藍色的呢料衣服,一件小巧的紅背心,短得在下巴底下沒有多少長度。村裡的裁縫把背心的腋窩做得這樣緊,以致他的兩條小手臂都合不攏來。他是多麼神氣呵!他戴一頂圓帽,鑲著黑色和金色的綜子,一根孔雀翎毛從一簇火雞毛中傲然聳起。一團比他的頭還要大的花球覆蓋著他的肩頭,緞帶一直飄到腳下。打麻人也是本地的理髮匠和假髮師,在他的頭上蓋上一個碟子,剪去外邊的頭髮,理成一個圓蓋形,這是保證剪得齊的萬無一失的辦法。這樣打扮,不消說,可憐的孩子就不如長髮隨風飄蕩,披著羊皮,像施洗禮的聖約翰那樣富有詩意了;但他決不會想到這點,人人都欣賞他,說他像一個小大人。他的俊俏蓋過了一切,確實,孩子無可比擬的美還有什麼不能勝過呢?
他的小妹妹索朗日頭一遭戴了一頂女帽,代替了小女孩通常戴到兩三歲的印花布童帽。多大的帽子呵!比可憐的娃娃的整個身體還要高,還要寬。她顯得多麼漂亮!她不敢轉動一下頭,身子直挺挺的,心想人家會把她看作新娘呢。
至於小西爾萬,他還穿著罩袍,睡熟在他外婆的膝上,他還一點兒不明白婚禮是怎麼一回事呢。
熱爾曼慈愛地瞧著他的孩子們,走到鄉公所時,他對新娘說:
「喂,瑪麗,今天我來到這兒,比那天我把你從尚特盧伯樹林帶回村裡時,以為你決不會愛我,心情要快樂多了;我像現在一樣把你抱下地來,但那時我想,我們再不會把這孩子放在我們的膝頭上,一同騎著這匹惹人憐愛的小青馬了。啊,我多麼愛你,多麼愛這些可憐的小傢伙,我是多麼幸福,因為你愛我,你愛孩子們,我的岳父母愛你,而我也多麼愛你的母親、我的朋友們和今兒個所有的人,我恨不得有三四顆心來容納這麼多的愛。當真,一顆心要容納這麼多友誼和快樂是太少了!我真要脹得肚子痛啦。」
在鄉公所和教堂門口有一大堆人,圍著要看漂亮的新娘。為什麼不提一下她的服裝呢?她的服裝是多麼合身呵!她的帽子是淺色平紋細布做的,繡滿了花,垂著一條條鑲花邊的布。那時候,農家婦女是不讓一根頭髮露出來的,她們的帽子下邊藏著美麗的長髮,用白絲帶束住,盤在頭上,時至今日,不戴帽子在男人面前露臉,仍然是不成體統的丟臉的行為。不過如今她們可以在額上露出一條窄窄的束髮帶,使她們好看多了。但我很留戀那時候的古典式帽子;那些貼在皮膚上的白色花邊我覺得格外莊嚴,當一張臉孔這樣打扮顯得很美的時候,這種美具有無法形容的魅力和優雅端莊。
小瑪麗還戴著這種帽子,她的腦門白皙純潔,不怕布帛的白色會使她顯得灰暗。雖然她一夜沒有合眼,但早晨的空氣,尤其是像天空一樣澄澈的心靈暗暗的歡樂,還有少女的羞澀所抑制的內心火一般的熱情,使她的臉頰泛起一片光采,宛如4月清晨陽光下的桃花那樣柔和可愛。
她的白披巾貞潔地交叉在胸前,只讓人看到像斑鳩那樣滾圓的脖頸的優雅線條。她的像愛神木綠色的細布便服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材,看來完美無缺,但還該發育長大,因為她還不滿十七歲呢。她繫著一條深紫色綢圍裙,還戴著圍p廷,我們村裡的婦女本不該取消了的,這圍p廷使胸部顯得高雅而樸素。如今,婦女們裹披巾的方式傲氣十足,但她們的打扮已不再有古典貞潔之花的美了,就像霍爾拜因筆下的處女那樣。她們現在更妖嬈,更迷人。昔日那種好看的裝束是有點嚴肅呆板,但能使她們難得的微笑顯得更深沉,更完美。
臨到贈獻禮物的儀式,熱爾曼依照習俗把十三塊銀幣放到新娘手中。他給她戴上一隻銀戒指,這種戒指多少世紀以來樣式保持不變,只是後來用金婚戒來代替了。走出教堂時,瑪麗悄聲對他說:
「這當真是我所希望的戒指嗎?是我向你要過的戒指嗎,熱爾曼?」
「是的,」他回答,「正是我的卡特琳死時戴在手指上的那只戒指。我兩次結婚都用這同一隻戒指。」
「謝謝你,熱爾曼,」年輕的妻子用嚴肅深沉的語調說,「我要一直戴到死去,要是我死在你前面的話,你留著它,替你的小索朗日的婚禮準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