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夥兒重新上馬,迅速回到伯萊爾。筵席豐盛,穿插著跳舞和唱歌,一直吃到子夜。老年人一連十四個小時不離開桌子。掘墓人下廚做菜,而且做得很出色。他做菜遠近聞名,上菜之間他便離開爐灶,參加跳舞唱歌。但這可憐的荒唐老爹患有癲癇症!誰料想得到呢?他像年輕人一樣好氣色,強壯,快樂。有一天,我們發現他在天剛黑時倒在一條溝裡,發病扭成一團,半死不活的。我們把他放到小車上,拉到我們家,照顧了一整夜。三天以後他參加婚禮,像鶇鳥一樣唱歌,像小山羊一樣歡蹦亂跳,按古老的風俗動個不停。離開婚禮,他還去挖了一個墓坑,釘了一口棺材。他完成得認認真真,儘管從他的好脾氣上看不出什麼,但他留下了陰森森的印象,加速了他舊病復發。他的女人癱瘓了,二十年來沒離開過她的椅子。他的母親有一百零四歲,還健在。但這個可憐的人,這樣快活、善良、風趣,去年竟從閣樓摔到地上摔死了。不用說,他的病發作了,受到致命的襲擊,像往常一樣,他躲到乾草堆裡,不讓家裡人害怕和難過。他就這樣悲慘地結束了和他本人一樣奇特的一生,在他身上混合著淒慘和瘋狂。可怕和令人喜悅的東西;他的心總是善良的,他的性格一直是可愛的。
我們到了婚禮的第三天,這是最有意思的一天,這儀式仍舊嚴格保存到今天。且不提把烤麵包片送到新人的床上,這是一種相當胡鬧的風俗,它要使新娘羞赧臉紅,有可能使在場的姑娘喪失羞恥心。況且我相信每一省都有這種風俗,在我們鄉里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正如送彩禮的儀式是佔有新娘的心和家的象徵一樣,「捲心菜」的儀式是婚後子孫繁衍的象徵。在婚禮翌日的早飯後,就開始這種淵源於高盧人的古怪的禮儀表演,經過早期基督教的熏陶,它逐漸演變成一種「神秘劇」,或者像中世紀的滑稽道德劇。
兩個小伙子(最活潑、最伶俐的)在吃飯時消失不見了,他們去化裝打扮,隨後在樂隊、狗、孩子們和槍聲的簇擁下又回來了。他們扮作一對乞丐夫妻,穿著不堪人目的破衣爛衫。丈夫格外骯髒,是惡習使他墮落到如此地步;妻子只是因為丈夫的無行才這樣不幸和卑賤。
他們自稱是「園丁」和「園丁媳婦」,準備看守和栽培那顆神聖的捲心菜。但丈夫身兼各種稱號,每種稱號都有一個意義。有人管他叫「稻草人」,因為他頭戴乾草和麻做成的假髮,為了遮住他的破衣爛衫掩蔽不住的身體,他用草包著腿和一部分身子。他用麥稈或乾草塞在罩衫下面,裝作大肚子或駝背。有人管他叫「爛衫人」,因為他穿著破衣爛衫。最後,有人管他叫「異教徒」,這意義格外明顯,因為他由於無恥和縱慾,凡是與基督教的一切美德相反的都集於他一身。
他來到的時候,滿臉塗著煤煙和酒糟,有時還戴上一副滑稽的面具。一個破損缺口的陶杯,或者一隻舊木鞋,用細繩掛在腰帶上,給他用來討酒喝。沒有人拒絕他,他假裝喝下去,卻將灑灑在地上,作著莫酒的姿勢。他一步一跌,在爛泥中打滾;他裝作已經酩酊大醉。他可憐的妻子跑在他後面,扶他起來,向人呼救,拔著從自己齷齪的帽子下露出來的一綹綹麻做的頭髮,為著丈夫的卑劣而哭泣,動人地數落著他。
「該死的!」她衝著他,「看看狂喝濫飲把我們弄到什麼困地。呵!我白白地紡線,替你幹活,縫補你的衣服!你不停地撕破和弄髒衣服。你把我可憐巴巴的財產都吃喝光了,我們的六個孩子窮得什麼也沒有;我們同牲口一起住在馬廄裡;我們只好去乞討。你又是這麼醜,這麼令人作嘔,這麼令人瞧不起,用不了多久,人家扔給我們麵包,就會像扔給狗一樣。唉!好心的人哪,可憐我們吧!可憐我吧!我不應當這樣苦命,哪個女人都沒有比我更骯髒、更可恨的丈夫。幫幫我把他扶起來,要不然大車要把他碾得像破瓶片一樣,我就成了寡婦,那我會愁死的,雖然大家都說,那對我是個大好事。」
這就是整齣戲中園丁媳婦的角色和她滔滔不絕的哀訴。這是一種真正的自由劇,在露天、路旁、田野裡即興演出,由偶然出現的事情所豐富,所有的人,參加婚禮的,局外無關的,主人家的,過路的,都參加進去,演三四個小時,就像我們馬上看到的那樣。題材千篇一律,但可以無窮盡地發揮,從這裡可以看到我們鄉下農民的模仿本能,豐富的噱頭,能言善辯,應答的才智,甚至天生的雄辯。
園丁媳婦的角色普通分派給一個瘦小、沒有鬍子、面色紅潤的小伙子,他要善於演得逼真,把滑稽可笑的絕望情態演得十分自然,使觀眾又開心,又難過,當成真人真事一樣。這種瘦小無須的小伙子在我們鄉下並不罕見,奇怪的是,他們常常膂力過人,遠近聞名。
女人的不幸演過以後,婚禮上的年輕人慫恿她把醉鬼丈夫扔在一邊,同他們一起散散心。他們挽住她的手臂,把她拖走。漸漸地,她忘了自己的處境,快活起來,時而跟著這個跑,時而跟著那個跑,步態放蕩:這是一個新的道德劇,丈夫的無行引起和帶來了妻子的無行。
異教徒這時酒醒了,他睜眼尋找著妻子,手裡拿著一根繩子和一根棍子,追趕著她。人們讓他疲於奔命,把他的女人藏起來,從這個人手裡轉到那個人手裡,竭力使她開心,欺弄那嫉妒的丈夫。他的「朋友們」想法灌醉他。最後他趕上了不貞的女人,要動手打她。這類模仿夫婦生活的患難的滑稽劇中,最真實、最洞察人微的地方,就是嫉妒的丈夫絕不攻擊搶走他女人的那些人。他對待他們彬彬有禮,小心謹慎,他只想責怪那有罪的女人,因為她看來無法抵抗他。
但當他舉起棍子,準備用繩子捆上那有罪的女人時,婚禮上所有的男人都來居間調解,把這對夫妻隔開。「不要打她!千萬不要打你的女人!」這兩句話在這類場合一再重複,沒完沒了。人們把丈夫繳了械,迫使他原諒和抱吻他的女人,過了一會兒,他又裝出比先前更愛她了。他和她手挽著手,又唱又跳,直到又一次喝醉酒,癱倒在地;於是女人又開始哀訴,又是她的失望,假裝的放蕩,丈夫的嫉妒,鄰居的干涉和重歸於好。這裡面有一種天真的、甚至是粗俗的教訓,使人強烈感到起源於中世紀,但這教訓即使不能給予今日那些太多情和太有理智,因而不需要它的夫婦以深刻印象,卻至少對孩子們和年輕人產生印象。那個異教徒追逐著姑娘們,假裝想抱吻她們,使她們又害怕,又厭惡,帶著決非假裝的激動奔逃。他污穢不堪的臉孔,他的粗棍(其實並不傷人)使孩子們高聲叫喊。這是最簡單的,但也是最動人的風俗喜劇。
這出鬧劇演到熱鬧的時候,有人去做搬捲心菜的準備工作。大夥兒找來一張擔架,把異教徒抬上去,他拿著一把鐵鍬,一條繩子和一個大籃子。四個壯漢把擔架抬到肩上。他的女人走在後面,那些「長者」神情嚴肅、若有所思地結隊前往,然後是參加婚禮的人成雙結對,隨著音樂的節拍,步伐整齊地前進。槍聲又響起來,狗看到這污穢的異教徒被人凱旋般地抬著,叫得比先前更凶。孩子們用繩子吊起木鞋,戲謔地表示用香熏他。
但是,為什麼要對這樣一個令人厭惡的人物發出歡呼呢?人們要去獲取這顆神聖的捲心菜,它是婚姻生育的象徵;只有這個昏頭昏腦的醉漢才能用手接觸這象徵性的植物。無疑地,這裡的故事源於基督教之前的一種神秘劇,它使人想起農神節或古代的某種酒神節。或許這異教徒既是一個出色的園丁,又是不折不扣的普裡亞普1,即園圃和酒色之神,最初它本是聖潔和嚴肅的,像關於生殖的神秘劇所描寫的一樣,只是風俗的放縱和思想的敗壞在不知不覺中使他變得這樣卑微墮落——
1普裡亞普是希臘傳說中酒神和美神之子,也是男性生殖的象徵。
不管怎樣,這凱旋的行列來到了新娘的家,進入了菜園。在那兒,大夥兒挑選出一棵最好的捲心菜,這件事做得並不快,因為長者們要商量,討論個沒完沒了,每個人都為自己看來最合適的捲心菜作辯護。最後進行表決,捲心菜選定以後,園丁便把繩子拴住菜梗,走到菜園的最邊上。園丁媳婦照看著,不讓這棵神聖的菜脫落時碰壞了,婚禮上的滑稽大家,打麻人,掘墓人,木匠或木鞋匠(總之,所有不耕地的人和在別人家裡討生活、被認為而且事實上比普通的農業工人更有才智和口才的人),團團圍住捲心菜。有一個人用鐵鍬挖開一條深溝,似乎要挖倒一棵橡樹。另一個人在鼻樑上放了一隻木頭的或硬紙板的夾子,算作一副眼鏡:他擔當「工程師」的職務走近來,往遠去,舉起一張圖樣,睨視著工人,劃著線條,假裝博學,嚷嚷著別人要把一切都弄壞,隨興之所至叫人停下又重新工作,盡可能拖長而且可笑地指揮幹活。難道這是對古代儀式大全的一種增補嗎?意在嘲笑一般的理論家,囿於習慣的農民極端蔑視他們;或者意在憎惡那些土地測量員,他們調整土地冊,分攤租稅;或者意在仇視那些橋樑公路工程局的職員,他們把公地變成大路,並且讓人取消農民珍視的陳年積弊。總而言之,這個喜劇人物叫做「幾何學家」,他盡可能使那些使鎬拿鍬的人不能忍受他。
經過一刻鐘的重重困難和滑稽的表演,仍不能弄斷捲心菜的根,把它毫無損傷的掰下來,這時,一鍬鍬土扔到圍觀者的鼻子上(不趕快站開的人活該倒霉;哪怕是主教或親王,都要接受泥土的洗禮),最後,異教徒拉著繩子,女異教徒張開圍裙,捲心菜在觀眾的歡呼聲中徐徐倒下。有人遞過籃子,異教徒夫婦仔仔細細地把捲心菜栽在籃裡。大夥兒培上新鮮的泥土,用小棒和細繩固定住,好像城裡的賣花女把妍麗的茶花栽在花盆裡那樣;還把紅蘋果戳在木棒、百里香、鼠尾草和桂枝的尖端上,插在捲心菜周圍;這一切都用緞帶和小旗裝飾起來。大夥兒把這勝利品和異教徒再抬到擔架上;異教徒要保持籃子的平衡,以防不測。最後,大夥兒邁著整齊的步伐,很有秩序地走出菜園。
正當要跨出大門,就像隨後要跨進新郎家的院子時,他們假想出前面路上有阻礙。抬擔架的跌跌撞撞,大聲驚呼,時而後退,時而前進,彷彿被不可抑制的力量驅使著,裝出不勝重負,跌倒在地的樣子。這時候,參加婚禮的人喊叫著,激勵並安慰抬擔架的人:「忍住點!忍住點!孩子!好,好,鼓起勇氣!留神!耐心一點!低一點。門太矮了!擠緊點,門太窄了!往左一點;現在往右,得,加油,你們成功了!」
在豐年就是這樣的,牛車超載著乾草或收割的莊稼,裝得太寬或太高,進不了穀倉的大門。人們就是這樣吆喝著強壯的牲口,止住或鼓動它們,人們就是這樣靈巧而有力地使山樣高的財富安安穩穩地從鄉下的凱旋門通過。尤其是最後的一車,叫做「堆成山」,要格外小心。這是一種田間的節慶。從最後一壟提起的最後一束麥秸,放在車頂上,紮著緞帶和花朵,牛的額角上和把式的鞭子上也紮著緞帶和花朵。捲心菜被艱難地、最後勝利地抬進屋,是模擬它所代表的興旺和多子多孫。
到了新郎的院子裡,捲心菜就取了出來,放到屋裡或穀倉的最高處。如果有一根煙囪,一個尖屋頂,一個鴿子小屋,高過其他屋內的頂部,那就一定得不顧一切危險,把這沉甸甸的東西搬到住宅的最高點。異教徒把它送到那裡,固定住它,澆上一大壺酒,同時,一排槍聲和女異教徒歡樂的扭擺身體表示它的落成禮。
同樣的儀式立刻又開始重演。大夥兒在新郎的園子裡拔起另一棵捲心菜,以同樣的儀式放到新娘為了跟他生活剛剛放棄的房屋的頂上。這些勝利品一直放到風吹雨淋,毀壞了籃子,帶走了捲心菜。它們存在的時間相當長,足以證實上年紀的男人和女人一面致意,一面作出的預言:「漂亮的捲心菜,生長開花吧,讓新娘年內就生一個漂亮的小娃娃;如果你很快枯萎的話,這便是不育的徵象,你在房頂上就成了一個不吉利的預兆。」
這些事做完以後天已經不早了。剩下要做的事,是把新婚夫婦的教父和教母們送走。這些被推定的親戚如果住得很遠的話,樂隊和所有參加婚禮的人要陪送到教區的邊上。在往那兒去的路上還要跳舞,分手時互相抱吻。異教徒和他的女人這時已洗得乾乾淨淨,穿上整潔的衣服,要是他們扮演角色的勞累還不至於使他們去睡一會兒的話。
在熱爾曼結婚的這第三天,大夥兒要在伯萊爾農場跳舞、唱歌、吃喝到半夜。參加筵席的老年人不能回去,這也難怪。要到第二天黎明,他們才能恢復腿力和精神。當他們默默地、蹣跚地走回家時,熱爾曼自豪地、精神飽滿地走出門來,去拉他的牛,而讓他年輕的妻子睡到日出。雲雀鳴囀著飛上天空,他覺得這是自己的心聲在感謝上天。在枯萎的灌木叢中閃閃發光的薄霜,他看去好像4月裡還未抽葉已經開花的白顏色似的。在他,自然界的一切是喜氣洋洋和寧謐的,小皮埃爾昨天又笑又跳,累得爬不起來幫他趕牛;但熱爾曼很高興只有自己一個人。他跪在自己就要再犁一遍的田溝裡,感情洋溢地做著早禱,兩行淚珠流在仍然汗濕的雙頰上。
可以聽見遠處附近教區的孩子們的歌聲,他們正走回家去,用有點嘶啞的嗓門復唱著頭天歡樂的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