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後,我開始了歷險中最不幸的一段。這時是凌晨零點三十分,儘管陸地阻隔了海風,仍然寒氣襲人。我不敢坐下來,因為我怕我會凍僵,所以只能光著腳在沙灘上走來走去。無邊無際的疲憊充斥了我的胸膛。四周萬籟俱寂,沒有雞鳴,儘管這時它們應該醒了,只有遠處傳來拍岸濤聲,才使我想起了我所經歷的災難和那些朋友們。凌晨在這樣一個荒涼海灘上來回走時,我心中充滿了恐懼。
天剛破曉,我穿上鞋爬上一個山丘。這是我攀登過的最崎嶇不平的山路,一會兒在大塊花崗岩間一路滑下,一會兒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上。我爬上山頂時天亮了,但沒有看到我們那條帆船的影子——它一定在礁石撞擊下沉沒了。快艇也沒看見,海面上沒有一絲帆影,陸地上也沒有房子沒有人。
我不敢想船上的夥伴們怎麼樣了,看著空蕩蕩的四周,我心中很害怕。不過即使沒有這害怕的感覺,我身上的濕衣服、疲倦以及被飢餓折磨的肚子也就夠我煩的了。我沿著南面的海岸向東走去,希望能找到一間房子讓我暖暖身子,也許還可以打聽到那些失蹤的人的消息。太陽馬上就要升起,或許可以將衣服曬乾。
過了一會兒,去路被一條小河或入海口所擋。它好像一直流向陸地深處,我沒辦法跨越,必須換個方向繞到小河盡頭。道路仍舊非常難走,確實,不僅是伊爾瑞德島,慕爾島週遭(大家稱之為羅斯)除了花崗岩石就是岩石叢中的灌木。開始我看到小河好像在漸漸變窄,不過讓我吃驚的是它很快又變寬了。看到這,我撓著頭,完全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最後我爬上一個斜坡,猛然間我明白了,我被遺棄在了一個荒涼小島上,四周全是大海。
太陽並沒有升起來曬乾我的衣服,天反而下起了雨,又起了大霧,使我的處境變得十分悲慘。
我站在雨中發抖,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我靈機一動,也許可以涉水越過這條小河。我回頭走到小河最窄的地方,-進水中。離岸還不到三碼,水就齊耳深了。我以後還能繼續生存在世,這全是因為上帝的慈悲而不是我自己的謹慎,我渾身濕透,這不幸的遭遇使我更加冷了,更倒霉的是我又失去了一個希望。
突然我想到了那根桅桿,它能帶我漂過大海,就一定能使我渡過這條小河,於是我勇敢地出發了。要爬過小島最高處,去搬回那根桅桿,這可是一段艱難的行程。如果沒有一線希望在支持我,我一定會癱下來放棄了。不知是因為海水的鹹澀,還是因為我開始發熱,我覺得十分口渴,只好停下來喝沼澤地裡的泥漿水。
終於來到了海邊,我累得要死,第一眼望去我覺得桅桿離我丟下它的地方更遠。我第三次又下了海,腳下的沙子滑而平實,漸漸傾斜下去。我一直走到水快淹到脖子處,小朵浪花拍打著我的臉,但腳下快要夠不著底了。我不敢再往下走,而桅桿就在離我約二十英尺遠的地方安靜地漂浮著。
最後的失望使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我走回沙灘,一頭撲倒在沙灘上哭泣起來。
在這個小島上度過的時光現在仍然像惡夢一樣,我不能去想它。我讀過很多關於被拋棄在荒島的故事,他們不是在口袋裡裝滿了工具,就是有一箱子的東西故意和他們一起衝上海灘。我可不是這樣,我口袋裡除了錢就是阿蘭的銀紐扣,我在內陸長大,既缺乏工具也缺乏知識。
不過我確實知道貝殼類水生動物很好吃,我在岩石縫中發現大量的帽貝。開始我總扳不下來,因為我不夠快,另外還有一些比較小的貝類動物,我們稱為油螺,我想它的英文名字是荔枝螺。這兩樣就是我的全部食物,逮到它們就生吞活剝吃下去。我餓壞了,開始時真覺得好吃。
也許它們不合時令,也許這個島周圍海域有點問題,我剛吃完一頓就感覺頭暈噁心,像死人似地躺了很久。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吃,只好再吃同樣的食物,這次要好一點,體力恢復了。困在島上的這段時間,我都不知道這些東西吃下去後到底會有什麼後果。有時候我什麼問題都沒有,有時候我就會痛苦地嘔吐,我搞不清是帽貝還是油螺對我有害。
一整天都在下雨,小島浸泡在水中,沒有一個地方是乾的。那天晚上我就在兩塊巨石形成的遮擋下面躺著,兩腳伸進泥塘裡。
第二天,我到島的四周走走,發現一處比一處更糟:貧瘠荒涼,亂石叢生。這裡除了小鳥外,沒有別的動物,而我又沒法逮到它們。數不清的海鷗棲息在遠處的岩石上,但是將小島和羅斯島陸地隔開的小河,或者小灣,向南蜿蜒而去,形成一個海灣,海灣又與艾奧納海峽相連。這就是我要呆的週遭環境,說實在的,在這種地方我要想到家這個概念,我一定會大哭一場。
我選擇這個地方是有充分理由的。這兒有一間像豬圈樣的茅屋,漁民捕魚時上岸就睡在這兒,不過草皮屋頂全都塌了下來,所以這個茅屋對我也沒有用處,還不如大岩石能為我遮風擋雨呢。不過重要的是這兒生長著大量的貝類動物,退潮時能積一大堆,這肯定是一個便利之處。另一個原因更重要,我一點也不習慣獨自呆在這個荒涼小島上,我一直在四處張望(像被追捕的人),希望能看到什麼人向我走來,心情介於希望和恐懼之間。在海灣旁的山坡上,我能看到艾奧納巨大古老的教堂和住家的屋頂;另一邊,在羅斯的低地上,我看到早晚都有煙霧升起,窪地上好像有住家。
當我感到又濕又冷時,我就會呆呆地望著這股炊煙,想到壁爐和夥伴們,心中充滿孤寂和嫉妒,看到艾奧納的屋頂時心中也有同樣感受。我視線中的住戶和他們舒適的生活儘管加重了我的痛苦,也使我保持希望,使我能嚥下帽貝(它們不久便變得難以下嚥),也使我擺脫了與沒有生命的岩石、海島、雨水和冷寂大海獨處時產生的恐懼感。
我說保持希望是因為我不相信我會在看到教堂塔樓和炊煙的地方,在我自己的國土海岸上孤寂地死去。但是第二天過去了,夜幕降臨之前我一直在拚命張望,期待能看到海面上的船和羅斯島上的人,可我什麼都沒有看到。雨還在下著,我睡覺時渾身濕透,咽喉腫痛,不過在向我的鄰居——艾奧納的住戶——道了晚安後,我心中會稍微感到好受一些。
查理二世曾宣稱在英國的氣候條件下,人能呆在戶外的時間要長於在其他地方。這是一位國王說的話,因為他背後有著宮殿,隨時可以換上乾衣服。不過他從渥塞斯特逃亡時,運氣一定比我在這悲慘小島上要好得多。這時正值夏季,整天下雨,直到第三天下午天才轉晴。
這一天發生了很多意外的事情。早晨我看見一隻紅色的鹿,是頭有著一對美麗大鹿角的雄鹿,頂著雨站在小島的最高處。它開始沒有發現我,但我在岩石下剛一出現,它就跑到山的另一側去了。我想它一定是從海峽對面游過來的,不然我真想像不出它是怎樣來到伊爾瑞德島的。
過了一會兒,我在四處尋找帽貝時,一枚金幣掉在我面前的岩石上又滑入海裡,我嚇了一跳。水手們還我錢時,他們不僅留下了總金額的三分之一,還留下了我父親的皮錢包。因此從那天開始,我就把金幣放在有紐扣扣上的口袋裡。我想口袋上一定有洞,就趕緊伸手去摸,這時只有亡羊補牢了。我離開女王渡口時有將近五十鎊,現在卻只剩下兩塊金幣和一枚銀先令了。
過後我又撿到了第三枚金幣,它在一片草皮上閃亮著。三英鎊四先令,這就是一個男孩所有的財富。他是一份財產的合法繼承人,現在卻呆在荒涼高原盡頭的小島上即將餓死。
倒霉的事情還在不斷出現。第三天早晨的遭遇真是悲慘,我的衣服開始發爛,特別是襪子也穿破了。我開始衣不遮體,雙手被水泡得軟軟的,嗓子很疼,筋疲力盡。我真不想吃那些不得不吃的可怕東西,我一看到它們就想吐。
而且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伊爾瑞德島西北面有一塊很高的岩石,因為它頂部比較平坦,可以遙望海灣,我經常爬上去。除了睡覺,我無法呆在一個地方不動,苦難讓我坐立不安,我一直在雨中毫無目的地奔來跑去,疲憊不堪。
太陽一出來,我就躺在那塊大石頭上曬。暖洋洋的陽光中的那種舒適感覺令人難以形容,這使我一度喪失的被解救的信心又恢復了過來。我帶著新希望掃視著海面和羅斯島。在南面,小島伸出了一塊擋住了開闊的海面,所以船可以從那一側出現在離我很近的地方而我都會不知道。
啊!猛然間,一艘棕色船帆的平底船(上面還有兩個捕魚人)飛快地從那一側駛向艾奧納,我大聲叫喊著,跪在岩石上伸出雙手向他們祈求。他們一定能聽見,我都能看見他們頭髮的顏色,而且毫無疑問他們也看見我了,因為他們用蓋爾語大叫著並且大笑,但是船根本沒有轉向,而是在我眼前繼續飛快地駛向艾奧納。
我簡直不敢相信會有這等惡毒的事,我沿著海岸從一塊岩石跳向另一塊岩石,大聲哀求著,一直到他們駛遠了,已經聽不到了,我還在大叫著,向他們招手。等他們沒影兒了,我感覺心臟都快要爆炸了。在整個這段不幸遭遇中,我只哭過兩次,一次是我夠不著桅桿時,第二次就是這些捕魚人對我的哀求充耳不聞時。但這次我哭泣著咆哮著像個野蠻的孩子,雙手撕扯著草地,臉摩擦著地面。如果意念可以殺人,那兩個漁民就再也不會看到明天,而我也會死在這座荒島上。
我的憤怒漸漸平息,我必須吃點東西,可我又無法控制自己對這攤爛糟糟的東西的厭惡。可不是,我真應該餓著肚子,因為我又中毒了,我渾身疼痛,嗓子疼得無法吞嚥。一陣陣猛烈的顫抖使我牙關緊咬,痛苦的感覺用蘇格蘭語和英語我都不知如何表達。我以為自己要死了,便向上帝祈禱,原諒了所有的人,包括我叔叔和那兩個捕魚人。我下定決心,做好最壞的準備後,結果神智反而清醒了。我發現夜色下天氣乾燥,衣服也基本干了。真的,我的狀況要比我上島以來任何時候都要好,最後我帶著一絲感激之意睡著了。
第二天(這段可怕生活的第四天),我覺得體力比較差,不過陽光明媚,空氣中有一絲甜意,我努力吃下去的帽貝還不錯。我又恢復了勇氣。
我還沒有回到那塊岩石上(每次吃過東西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岩石),就看見一艘船順海灣而來,我認為行駛方向是我這兒。
馬上,那種希望和恐懼交織的心理又出現了。我想也許那些人並非想像的那樣殘忍,他們來救我了,但像昨天那樣令人失望的一幕叫我無法忍受,因此我轉過身背向大海,默默地數數字,數了幾千後才回身望,船仍舊朝向小島駛來。第二次我慢慢數到整整一千時,我心跳得都感到疼了。毫無疑問,船正駛向伊爾瑞德。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跑到海邊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我在海裡走了很遠,沒有淹死真是奇跡。我最後站住時,雙腿打戰,嘴巴發乾,我必須用海水濕潤了才能叫出聲來。
船一直開來,現在我發現這就是昨天的那條船和那兩個漁民。我知道他們頭髮的顏色,一個是亮黃色的,一個是黑色的,但這次有第三個人和他們在一起,看起來他的地位要高一些。
他們駛到可以容易聽到的距離時,放下帆停泊下來。儘管我一再懇求,他們也不再靠近一點,最讓我感到恐懼的是新來的人一邊看著我說話一邊笑。
然後他站起來說了很長的一段話,說得很快,打許多手勢。我告訴他我不懂蓋爾語,他聽了非常生氣。我懷疑他以為他說的是英語。再仔細聽聽,我幾次聽到「無論如何」的字眼,但其餘都是蓋爾語,這對我來說,它和希臘語和希伯來語沒什麼兩樣。
「無論如何。」我說,表明我聽懂了一個詞。
「是,是,是,是。」他說,然後他看著那兩個人好像在說:我告訴你們我說的是英語,接著他又開始說起了蓋爾語。
這次我又聽出了另一個詞「潮汐」,我有了一線希望,我記得他總是向羅斯島的陸地方向揮手。
「你是說等退潮?」我叫道,又說不下去了。
「是的,是的,」他說,「潮水。」
這時我轉身向後(而給我指出生路的人又在船上大笑起來),像來時那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跑起來,大約半小時後我來到那條小河的岸邊,果然發現它已經縮成很窄的水道。我衝了過去,水不過膝蓋,我歡叫了一聲上了對岸的大陸。
海邊長大的孩子是不會在伊爾瑞德呆一整天的,這兒只是他們所稱的「潮水島」,一天二十四小時可以進出兩次,在最低潮時連鞋都不會濕,最多-水就可以過。就在我面前,潮水漲了又落,落了又漲,而我為了抓住帽貝也觀察過潮汐。如果我坐下來好好想想,而不是怨天尤人,我一定早就發現了這個秘密而得以脫身了。怪不得漁民們不解我意,幸虧他們猜出了我可悲的錯覺,不辭辛苦地返回來。我飢寒交迫地呆在這個小島上將近一百個小時,幾乎十分愚蠢地變成那兒的一堆白骨。儘管如此,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不僅指以前的遭遇,還有眼前的境遇,我像個乞丐一樣破衣襤衫,站立不穩,嗓子火辣辣地疼。
我見過邪惡的人和愚蠢的人——兩種人都很多——他們都會得到懲罰,而先受到懲罰的就是愚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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