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車站,送走糾和她表親一家是弘子一生中最痛苦的時刻之一。每個人都痛苦不堪,淚流滿面。離開集中營時,大家極力壓抑的情感匯成了悲傷的狂潮。糾也哭著和她說再見。火車開走時,她和豐抽泣著,向他們揮手告別。
上車前,她吻過每一個人,他們也挨個互相親吻,差一點誤了火車。現在,他們都走了,她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孤獨。她抱著豐,提著手提袋步履蹣跚地走向十條街以外的汽車站,心中一片茫然。有幾個人看了她一眼,但沒有人因為看到一個日本女人走在街上而感到驚奇。沒有聽到人們喊「日本佬」,沒有敵意。可戰爭還沒有結束,她不知道他們離開的這段時間內發生了什麼,每個人是不是都失去了對他們的興趣。
這時已是五點鐘,她買了一塊三明治,然後登上汽車。五點三十分,汽車開動,按時發往聖弗朗西斯科。
豐幾乎一直在睡覺,當車路過海灣大橋時,弘子看著窗外,欣賞著美景。橋上的燈像串串跨過海灣的鑽石一樣閃著耀眼的光斑。道路平整,一塵不染,看不到鐵絲網,看不到衛兵的槍口,看不到在冷風中兜裡揣著報紙急匆匆趕回自己房間、想快點睡到草墊上的人們。她現在想像不出睡在一張真正的床或在厚厚的沙發墊上會是什麼感覺。想到自己離開京都,來到美國已有三年半,已經變得這麼美國化,她微笑著,這種變化是磨難的結果。
那天夜裡,她在一家小旅店住下,仍然想著火車上的親人,這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個巨大的冒險。她微笑地想著糾和薩莉,她會想念他們的,但仍然認為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第二天,她帶著豐去吃早餐,路上看見了一個電話亭,她拉著豐的手,翻找著電話簿,當她看到熟悉的名字時,激動得直發抖。她這樣做錯了嗎?她可以找有關部門,但她覺得沒必要,她不得不這樣做,有一個聲音在敦促她這樣做。
弘子很快打通了電話,說要找她。弘子沒有報出自己的姓名,只說自己是「一個學校時的朋友」。接電話的人趕緊去找她。
「喂?」電話裡傳來令人高興的聲音。
「安妮嗎?」弘子拿著聽筒的手抖了起來,盡可能讓自己的話語正常。她的另一隻手緊緊地拉著豐。豐覺到沒意思,開始抱怨,他還不到兩歲,不知道他們在哪兒,也不知道別人去了什麼地方,他覺得這是某種不解的歷險。他一直叫著苔米的名字,弘子向他解釋說苔米坐火車走了,但他不知道什麼是火車。
「是我,我是安妮,」安妮-斯賓塞回答著,口氣比以前更加高傲。她要在第二天返回學校,她還沒過完聖誕節假期,她將在六月份畢業,但聖安德魯學院對弘子來說是那麼的遙遠。「你是誰?」
「弘子,」她很簡潔,「高島弘子。」從聖安德魯學院到坦弗蘭,然後是圖爾湖……她大概已經忘記了她,但弘子認為這不可能。
電話裡出現了短暫的停頓,然後是一聲驚呼。
「你的那籃食品維持了我們好幾天。」弘子傷心地說。
「你在哪兒?」安妮輕輕地問,很難聽出她是高興,還是僅僅表示驚訝。
「我昨天離開了集中營,我的表親們去了新澤西。」
「那麼你呢,弘子?」安妮溫柔地問,她們曾在一個宿舍住過,但從未成為朋友,可她曾經兩次找過弘子,向她說對不起。「你在哪兒?」她又問了一次。
「我在這兒,在聖弗朗西斯科。」弘子遲疑了一下,然而看到豐,她又鼓起了勇氣,「我需要找份工作。」她的話語中流露出傷心,她後悔不該打電話,但已經太晚了。「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或你的父母、朋友……是否你需要個傭人,或清潔工……幹什麼都行,我可以照顧孩子或老人。」
「你有我的地址嗎?」安妮直言直語。弘子點點頭。
「在電話簿上有,是的,我知道。」
「為什麼不馬上就來,叫出租車來,我付車費。」她不知道弘子有沒有像樣的衣服,或者是不是餓了,或是有沒有錢。
弘子走出電話亭,招手叫車,但她自己付了車費。她驚奇地發現安妮已在門外等著她。然而,安妮比弘子更加驚奇,她看見了豐。
「你的孩子?」安妮很感興趣地問。弘子微笑著點點頭。當安妮在學校學法語、打網球和到塔霍湖游泳時,弘子在懷孕,生孩子。
安妮沒有問孩子的姓名,也沒問弘子是否已經結婚,看著豐,她猜想她沒有結婚。弘子穿的衣服不僅難看、過大,而且已經露出線頭,樣子過時。
「我跟我母親談過了,」她們站在上百老匯大街的人行道上,「她會給你份工作,我想可能不會太好,廚房裡需要人手。」她又低頭看了看豐,知道沒有什麼,「在樓下幹活時你可以帶著他。」她打開門,然後轉身問她餓不餓,弘子微笑著說他們已經吃過早飯。
安妮直接帶她下樓去看房間。房間很小,很乾淨,沒有任何裝飾,但這比她在三年多時間裡見到的任何房間都好,她很感激能找到這份工作。安妮告訴她,這是她的房間。
「我怎麼謝你才好,安妮?你不欠我什麼。」
「我想她們那樣對待你是錯誤的,如果她們不信任你,可以將你送回日本更好些,你畢竟還是日本人,其他人是美國人,她們不屬於學校,你當然也不屬於,你能對她們做什麼不好的事!你不是間諜。」從小一直將安妮帶大的日本女傭人去年死在曼滋那,她是在緊急遷居時被送走的。安妮一直將她視為一個可愛的親戚,她不會原諒他們將她帶走,讓她死在那兒。為弘子提供工作,也是為了那個傭人,為那些受到迫害的人,這是安妮所能盡到的最大努力。
她告訴弘子工作時應穿一條黑色連衣裙,圍一條有花邊的白圍裙,戴一頂帽子。應露出白領和袖口,穿黑鞋,黑色長襪,但弘子不在乎穿什麼。
「你打算以後怎麼辦?」安妮問她,她想這個工作決不會是弘子的畢生工作,但目前,戰爭還未結束,她的表親們都走了,她還不能返回日本。
「如果可能,我打算留在這兒,和你們在一起,直到我能回家。我弟弟陣亡了,我必須回家照顧我父母。」弘子沒有告訴安妮肯和武雄都已死去,她也沒有彼得的消息。
安妮低頭看看豐,問:「他父親什麼時候回來?」她十分小心,還不瞭解弘子和那個男人是怎麼計劃的,很顯然,孩子的父親是個白人。
這時,弘子又用怯懦的目光看了看安妮,她想再求她一件事。
「我還得設法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自八月以來,我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他在軍隊,在法國,但他到了巴黎後,我就再也沒有收到他的信,我想如果……要是……你知道……他們會想辦法通知……也許能找到認識的人……」安妮明白了,點點頭。
「我去問我父親。」
兩個女人相互看著。這是個奇怪的時刻,她倆從未是朋友,然而是安妮為弘子做了一切可能的事,她比任何人所能做的都多。
幾分鐘後,弘子帶著豐去旅館取行李,然後乘出租車返回。斯賓塞家住的是所漂亮的房子,這座紅磚砌成的大樓是百老匯大街最大的住宅之一。回來後,她和豐直接回到房間,換好工作服,又帶著豐去了廚房。廚房裡幹活的人都對弘子表示歡迎,她們告訴她應該幹什麼,有兩個女傭人還答應幫助照看豐。廚師馬上喜歡上了豐,午餐時,他給豐端來一碗湯,一塊手指形狀的小巧克力奶油點心,豐高興極了。他長得比同齡的孩子高大,只不過是因為集中營食品不足而過於消瘦。看著他吃東西的樣子,弘子鬆了口氣。
下午,安妮下樓來找弘子,將她介紹給她母親。斯賓塞夫人大約有五十歲,長得非常漂亮,舉止高貴。她身穿一套灰色羊絨套裝,戴著碩大的珍珠項鏈,和一對顏色、質地與她的衣服相配的耳環。安妮在家最小,她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斯賓塞夫人不很熱情,但對弘子十分客氣,她知道弘子目前的處境。安妮也告訴了母親有關豐的事。瑪格利特-斯賓塞夫人和安妮一樣,對弘子表示同情,她告訴所有的傭人要對弘子以熱情相待,讓她們母子吃好。她付給的工資令弘子不敢相信,每月三百美元。這似乎不是工資而是某種慈善捐獻。但斯賓塞夫人不在乎這些錢,她不計較,她知道弘子會需要每一分錢,以便在戰爭結束後攢足四日本的路費。弘子仍然沒有得到彼得的消息,她還得養活豐,弘子對如此之高的工資表示深深的感謝。
安妮不在場時,弘子感到自己有點像灰姑娘。每個人對她都非常友好,他們已經知道她和安妮是聖安德魯學院的同學,知道她為什麼離開學校,知道她在過去的三年半里呆在什麼地方,但大家都不問這些,他們只告訴她做什麼,然後就放手讓她幹。她忙的時候,他們還幫助照著豐。弘子對人人都很有禮貌,是個好幫手,她幹活很賣力氣,不聲不響。一到休息日,她就帶豐去公園,她還去過一次她剛到美國時田中家人帶她去過的金門公園。她走進那家日本茶園,可惜,茶園的老闆已換成中國人,名字也改了,現在叫東方茶園。原來的日本主人和田中家關係很密切,他能記住弘子,因為她經常和表親去那兒品茶。
不久,她就得到表親們的消息,他們很愉快,一切順利,禮子已到醫院上班,兩個女孩上學。在聖瓦倫丁節,薩莉和糾舉行了婚禮,弘子是在他們結婚的第二天收到電報的。斯賓塞先生也在那天終於從他在華盛頓的朋友那兒為她找到了彼得的消息,他們用了一個多月才聯繫上他的部隊,消息不好,弘子的心直發抖。
到了巴黎後,彼得和部隊一起進軍德國,在安特衛普附近的一次小規模戰鬥中,彼得失蹤了。人們沒有見到他陣亡,也沒有發現他的屍體,但他再也沒有出現。人們很難判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許在戰後他們會找到他的記錄,也許他被德國人捉住了。現在,他們只能告訴弘子這麼多。
他失蹤了,他的杳無音訊一直是個不吉祥的兆頭,可現在,這種跡象更加明顯。
弘子向安妮的父親表示感謝,然後默默地回到廚房照看豐。
「我為她感到難過。」查爾斯-斯賓塞跟妻子說,「她和她孩子的父親結婚了嗎?」他好奇地問。
「不清楚,」他妻子謹慎地說,「我想不會。安妮說她在學校表現得特別聰明,是優等學生之一。」安妮的母親真心喜歡她,她能理解為什麼安妮要照顧她。
「我看,她不會想回日本的。」查爾斯若有所思,他家的一個日本園丁也曾被送到一個集中營,是查爾斯想盡一切辦法才從那兒將他弄出來,然後將他送到威斯康星州去了。
「安妮說弘子想回日本去看父母。」
「好吧,你盡可能好好照顧她,說心裡話,從他們的關於她的……朋友……的消息中,我覺得他已經死了。」他們雖然不能證實,但都認為他已經死了,這個秘密只有在戰後才能揭開,到那時,才能得到所有的消息,不管怎樣,這與他現在已沒有什麼關係。他死了,而那個孩子,失去了父親。說到這兒,查爾斯又一次為她感到難過。
弘子在斯賓塞家生活得很愉快,她一直懷念彼得。儘管安妮的父親得到了不好的消息,她還是堅信,他還活著,她不相信他會陣亡。
戰爭在繼續,但彼得沒有出現。二月,盟軍攻陷德累斯頓;三月,馬尼拉被美軍戰領,東京和其它一些日本城市遭到猛烈轟炸,八十萬人被炸死,超過一百萬人無家可歸。
弘子十分擔心父母的安全,她和田中家人在電話裡提到此事,他們也為弘子擔心,但弘子此時的生活似乎已遠離了他們。她一直在關注戰爭的發展,希望聽到有關彼得和她父母的消息。她現在只關心這些。
四月,羅斯福去世,然後是希特勒自殺,在以後的幾個月中,德國納粹的集中營陸續被解放,那兒的情況使每個人都感到心驚肉跳。相比之下,圖爾湖似乎是個天堂,她很不好意思,後悔不該為他們在那兒受到的小小痛苦而抱怨,在圖爾湖和其他集中營的日本人都極為幸運。
終於,德國在五月投降,但日本還在繼續戰鬥。六月,他們在沖繩島與美軍進行了一場血戰,好像日本人永遠也不會投降,她也就永遠回不了家。但她所能做的只有等待,歐洲戰爭停止後的一個月,她仍然沒有得到彼得的消息。
查爾斯-斯賓塞熱心地又一次打探,得到的情況依舊,戰鬥中失蹤,可弘子仍然不相信她和豐會永遠失去他。
六月末,斯賓塞一家人要去塔霍湖度暑假。開始時,他們打算讓弘子留在城裡,可後來,又請她與全家人一起到湖邊的家去,她想了想,認為這對豐很有好處,也就同意了。
安妮在全家人出發前從聖安德魯學院畢業,弘子那天早上想到安妮,很高興,她們幾乎有幾個月沒有見面了,她很少回家過週末。多數週末她不是出去玩就是留在學校跳舞。放假時,她就去聖巴巴拉或棕櫚泉,或去紐約看姐姐。她姐姐又生了個孩子。雖然弘子和安妮很少見面,但是每次見面,都感到很高興,她倆之間有著某種奇特的關係,雖不是朋友,然而她們都覺得有一條紐帶將她倆互相聯在一起。
到了塔霍湖,他家來訪的客人絡繹不絕,尤其在週末,來客更多。他們和斯賓塞家住在一起,滑水,打網球,玩快艇。他家有幾艘快艇,但只能開一艘,因為他們的汽油限量券不足,他們還得留些,用在開車往返塔霍湖上。
弘子想起了她剛從日本來時和田中一家人到這兒來的情形。四年過去了!四年中,全世界到處是戰爭和悲痛,可在這兒,人們仍然在打網球,開快艇。看到這些,她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當然,即使他們放棄打球、放棄快艇或其他各種娛樂,戰爭也不會結束。
和在城裡一樣,豐特別高興,其他的傭人對他好極了。在塔霍湖,弘子經常伺候晚餐,尤其是來客和聚會晚餐時。一天晚上,斯賓塞家的一個客人問斯賓塞先生是如何留住她的,他是指弘子。
「我家所有的傭人都被趕到了托巴滋,真糟糕。他們是我家最好的傭人,你是怎麼辦的,查爾斯?把她藏起來了?」他和他開玩笑,但查爾斯似乎不感到好笑。
「我想她被送到了圖爾湖,」查爾斯-斯賓塞表情嚴肅,「她在今年一月份才來這兒,我想她在那兒遭了很多罪。」他的話和表情使客人都沉默無語,但仍有人盯著她看,毫不遲疑地發問。
一天,在塔霍湖邊吃午飯時,瑪格利特的一個朋友問,「你們怎麼能讓她一直站在這兒,讓她在我們吃飯時站在我們身後。當我想到這些人對我們的士兵們的所作所為,我就倒胃口,瑪格利特,你的胃口一定很好。」瑪格利特-斯賓塞沒有回答,但她的目光轉向弘子。她們的目光相遇,弘子趕緊低下頭,她都聽到了,她明白話裡的含義。從某種角度上看,弘子為他們這樣的人工作的目的並非為的是博得他們的歡心,而是在贖罪。但斯賓塞一家人與他們的朋友有所不同,他們對集中營裡發生的事感到震驚。當他家的傭人被趕走時,他們也十分傷心,但他們無法制止這樣的做法。
一次晚餐上,查爾斯的一個朋友離開餐桌,他的兒子在沖繩島陣亡,他拒絕弘子為他服務。弘子也隨後離開了餐廳,回到自己的房間。斯賓塞家人沒有阻攔她。弘子自己也損失了很多親人:裕二,健二,彼得,武雄,她失去的很多,現在,弘子需要將這些痛苦和悲傷的創口一點點癒合起來。
八月,盟軍分治德國後,美軍終於對廣島進行了轟炸,這使得每個人都更加痛恨日本人,似乎每一時刻都需要讓日本人加倍償還。接著,美軍又對長崎進行了轟炸。最終,戰爭結束了。四周之後,日本在勞動節的週末投降。這時,斯賓塞一家人正在塔霍湖邊度過返回城裡之前的最後一個週末。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第二天早上,當餐廳裡只剩下她倆時,安妮輕聲地問弘子。
「如果可能,我要回家。」
「我想事情不會那麼順利解決,還得一段時間。」安妮點點頭,弘子似乎很疲憊。她幾周來一直在關注著事態的發展,極為擔心父母,很難想像在不斷轟炸之後,還有誰能活下來。當然,肯定有人已經活了下來,她祈禱著,希望父母能在活下來的人中。弘子仍然沒有彼得的消息,她無法分身,她不知道怎麼能在歐洲找到他。
「你們全家人對我非常好。」弘子在離開餐廳時說,不想破壞安妮的早餐。
「你對我們也很好,」她微笑著,又問,「豐好嗎?」
「在廚房裡吃得又高又胖。」弘子笑了,他正在彌補在圖爾湖失去的歡樂時光和美味佳餚。他已經兩歲半,現在是斯賓塞家傭人中受寵的「人物」。
安妮沒有問弘子是否有她父母的消息,她知道弘子一定不知道,她爸爸說過弘子的朋友肯定已經陣亡,安妮為她感到傷心。
和斯賓塞家人返回城裡後一個月中,弘子一直在等待。不久,她聽到一些與自己有關的消息,安妮要去紐約住一年,她想和姐姐住得近點,去參加聚會,認識新朋友。弘子也聽說她可以乘一艘叫做W-P-理查德森將軍號的美國客輪在十月中旬返回神戶。
這時,她已經失去幻想,她有十四個月沒有得到彼得的消息了,歐洲的戰爭,對弘子和她的表親來說,已經結束,但仍然沒有辦法找到他的下落,也無法知道他的生死。她和禮子通了電話,說她要返回日本去看父母,她也同時告訴禮子,她認為已無法找到彼得。
「很難相信我們失去了他們三個人,肯、武雄……還有彼得。」可弘子還失去了弟弟,這太不公平,她們失去的太多,而別人卻那麼少。她不禁想到斯賓塞一家人,雖然他們對她很好,但是他們除了在戰爭期間投資增加不多之外,戰爭幾乎對他們沒有什麼影響。他家的男孩子屬於特種人,留在家中,沒有參軍。他家大女兒的丈夫在戰爭中一直留在華盛頓,他們的女兒們沒有一個失去丈夫或男友,安妮在戰爭開始前上學讀書,在德國投降後的六月畢業,整個過程都有條不紊,簡單明瞭。也許有些人的生活就該那麼順利,有些人就該付出艱辛,而有些人就該什麼都不付出。然而,儘管她們之間有那麼大的差異,弘子還是承認,她喜歡斯賓塞一家人,他們都是好人,對她和豐特別關照。
禮子對她一個人帶著豐回日本感到擔心,但也無可奈何,沒有人能和她一同回去,或陪她返回。
「我會沒事的,禮子嬸嬸,美國人已先到了日本,在我到達之前一切都會得到控制的。」
「也許不像你想的那麼好,你為什麼不到我們這兒來,在這兒等你父母的消息?」弘子已經試圖通過電報和他們聯繫,但聯繫不上,她被告知沒有任何可能。弘子感到對不起父母,所以想自己回去。現在是回家的時候了,她的父母也遭受了巨大的損失,她想讓他們見到豐。豐是他們的外孫,也許會讓他們在失去了兒子之後感到一些快樂。
薩莉接過電話聽筒,她告訴弘子一條新聞,她要有孩子了。
「你們一分鐘也沒有浪費。」弘子對薩莉說,薩莉害羞地笑了,笑聲中流露出孩子般幸福的語氣。
「你也一樣。」她在三千英里以外,非常勇敢,這使弘子又想起原來的薩莉,想起她曾愛過和恨過的薩莉,現在,她開心地笑了。
「我想你說得對。」
薩莉的母親已經提醒過她,不要讓她問彼得的事情,因為他已無希望返回。
弘子和糾講了幾句話,並向他表示祝賀。他說孩子將在四月份出生。
在她返回日本的前一天,弘子又給她們打了一次電話。這次,她和禮子進行了長時間的認真的討論,禮子擔心她回日本後會遇到麻煩,如果真出了事,那麼誰也幫不了她。
「我會來美國尋求幫助的,我保證。禮子嬸嬸,別擔心。」
「如果他們不幫你怎麼辦?你是日本人,你不是美國人。」她不知為什麼,總是站錯立場。對弘子來說,這似乎具有諷刺意味,但禮子卻十分害怕。
「我會想辦法的,」她保證,「我會沒事的。」
「你還太小,不能自己一個人回去。」禮子堅持自己的觀點。
「禮子嬸嬸,那兒是我的家,我必須回去,我要見到我的父母。」
可能她的父母也都不在人世了,但禮子沒敢說出口。然而,弘子自己早已想過這個可能,她需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像她要知道彼得的結局一樣。但在尋找彼得這件事上,她承認自己再也無能為力了,可尋找她的父母,情況就不同了,他們有親屬和朋友,她在那兒生活過,總有人會知道她父母的去向。
「我要你盡快和我聯繫。」禮子讓弘子保證。
「雖然那兒的情況可能會一團糟,我會的。」
「那兒肯定很亂。」廣島發生的事情難以令人相信,絕不能用「糟糕」來形容,好在弘子要去的地方離那兒很遠,不然禮子會更加堅決地阻止她。
可她還得最終和她的表親說再見。夜裡,她在自己的小房間裡整理行裝,感到很悲傷,她真不願意離開斯賓塞家。
第二天早上,安妮的父親給了弘子一個驚喜,他遞給她一千美元現金,說是工資之外的獎金,對弘子來說,這是一大筆財富。
「你和孩子會用得上的。」他慈祥地說。弘子收下了錢,知道他是對的,她深深地感謝他。
「你們幫了我和孩子的大忙。」她說,感謝他和他夫人。安妮堅持要用家裡的車親自送她上船。
「我叫出租車去吧,安妮,」弘子微笑著對她說,「你沒必要送我。」
「我想去,我們本來應該同舟共濟,可我錯過了那條船,現在我不想再失去這次機會。」她一語雙關地笑著說,「要是我能再聰明一點,要麼就是再成熟一點,我們也許會成為朋友的,可惜,我沒有做到。」
「你為我做了很多,」弘子說,她想像不出如果她倆之間再加上友誼,情況會是什麼樣。她喜歡為她家工作,雖然是體力活兒,但工作使她達到了目的,給了她一個家,使她能將豐養大,她覺得這份工作很值得幹,斯賓塞一家人對她是那麼好,她家的其他傭人也如此。
弘子還想拒絕安妮,但安妮態度堅決,一定要帶司機去送她上船。家裡的所有傭人都走出房子向她們說再見。安妮的父母站在樓上的窗前向她揮手告別。豐在車開走時,趴在車窗上,傷心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們要去哪兒,他還太小。
「我們要回日本去看你的祖父、祖母。」她對他說,但他還不明白。
在開往安巴卡德羅的路上,安妮關心地看著她,「你到那兒會安全嗎?」
「不會比過去四年中我呆過的地方差。」幾年來,她的生活一直如同歷險。
「要是找不到他們怎麼辦?」問這個問題很殘酷,但安妮感到應該問。
「我不知道。」弘子不敢想像,她到現在也不認為彼得已經死了,她對別人說到彼得時,只是承認他不會回來了,因為她不想和像查爾斯或糾這樣關心她的人進行不必要的辯論。但在心裡,她仍然不相信。
「我不能想像他們不在那兒。」她對安妮說,「每當我想到日本時,我就想念我的父母,我可以看見他們。」她閉上眼睛,似乎是在向她演示。
車到達了碼頭,慢慢地停了下來。「我一定會找到他們。」弘子似乎在說服自己,也在說服安妮,「我必須找到他們!」這句話是說給自己和豐聽的。
「如果你想回來,就回來。」安妮說,但她知道弘子不會這樣做。假如弘子能回來,她也會到新澤西去找她的親屬。然而,弘子不想去找他們,他們有自己的生活。她要找到的,是家,她想回家。弘子要完成一個重要的循環。
弘子和安妮長時間地站在碼頭上對視著,她們身後就是那艘開往日本的客船,豐拉著弘子的手,司機看著行李,準備找行李搬運工。
「我每次離開時都有你在身邊。」弘子想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彙,來感謝安妮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但一時又找不到。
「我希望我能在一開始時就這樣。」安妮輕輕地說,然後張開雙臂,將弘子抱在懷裡。
「謝謝你。」弘子說著,淚水湧了出來。當她和安妮分開時,她發現安妮的眼睛也是淚水漣漣。
「希望你能找到他們。」安妮聲音沙啞,她又轉向豐:「乖乖的,小男子漢,照顧好你的媽媽。」她親了豐,然後又抬起頭轉向弘子:「如果你需要我,給我打電話……寫信……拍電報……或……想辦法告訴我。」
「我會的,」弘子微笑著說,「照顧好你自己,安妮。」她說的是真心話。
「小心,弘子,別出事,在那兒會很危險的。」禮子和糾對弘子也是這麼說的,她知道他們是對的。整個國家都處於動亂之中,人們也許會搬到山裡去躲避災難,可她卻要回去,她決心已定。
「謝謝。」弘子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之後,安妮和司機一起走向汽車,一邊不斷轉過身來向他倆揮手,豐也向他們揮手告別。
司機找來了一個搬運工。弘子拉著豐的手走向跳板,一邊向他們揮手。不久,她找到了自己的客艙。客艙很小,僅有一個舷窗,不過這至少可以在她倆兩周的航行中透透空氣。然後,弘子又和豐返回甲板,她想讓豐在開船時感受一下特有的興奮,開船時總會有汽球、音樂和節日氣氛。雖然船將要駛往一個並不幸福的地方,但這畢竟是自珍珠港事件以來第一艘開往日本的客輪。
弘子抱著豐,站在甲板上向碼頭看去,她看見安妮仍然站在那兒,仍然像弘子第一次在聖安德魯學院的窗口看見她走下汽車時那麼漂亮,她們住在同一間宿舍,但卻從未成為朋友。弘子開始還以為她們會建立友誼,但她後來才發覺自己錯了,然而現在,她知道自己並沒有錯。弘子向她揮手,同時還告訴李安妮在哪兒。豐也揮手,他噘起小嘴發出親吻的聲音,弘子和安妮都笑了,她們的手臂揮得更加有力。
「再見。」船慢慢地離港時,安妮大喊。豐興奮地看著四周。
「謝謝你!」弘子也大喊,倆人在拖輪將客輪拖離港口時揮手告別。
她們已聽不見對方的呼喊,但弘子仍可以看見安妮站在那兒,不停地揮手。船掉轉航向,慢慢地駛出了港口。
「我們去哪兒,媽媽?」豐今天已經問過上千次了,她將他放下,表情悲涼。
「回家。」她只說了一個詞,這是他們唯一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