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榮譽 第16章
    集中營的情況越來越糟。整個夏天,「為祖國效力青年男子組織」與那些在二月份拒絕在效忠宣誓書上簽字的「不不男孩」們一直在發生衝突。「不不男孩」使那些剛夠參軍年齡、但還留在集中營的男孩感到不安。「不不男孩」時常在黑夜裡出現,威脅他們,在角落裡叫罵他們,使每個能聽到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他們用日語將這些簽過宣誓書的男孩叫做「印努」,就是狗。他們四處散佈,說這些人不值得活到當兵的那一天;只要可能,他們就組織起來,罷工、鬧事,同時還煽動不滿的青年人跟他們一起行動。「不不男孩」成群地在集中營中遊蕩,到處找麻煩,專門搜羅那些感到被國家出賣、被惡意利用和被要求參軍當炮灰的孩子。

    他們毆打那些他們認為和集中營當局過分合作的人,舉行喧鬧的遊行,極力表現他們的行為會有多麼野蠻,目的是增加這裡的緊張氣氛。他們使那些忠誠國家的人們尤為感到忿怒,因為「不不男孩」的行為明顯表明只有他們才屬於這個集中營。報紙也抓住每一次鬧事的新聞,煽風助威,使所有被迫住在這兒的人更加難以忍受。他們鬧事的結果是:忠誠者和「不不男孩」之間的矛盾與日俱增。這種矛盾在九月份達到了白熱化,那時,九千名「持不同政見者」和「不忠誠分子」被從其他集中營遷到圖爾湖。由於新來的人數很多,六千名安分的人們不得不被遷移,以便給新來者騰出地方。突然間,熬過坦弗蘭和圖爾湖苦難的人們被命令再次遷居,造成了又一次告別朋友、兄弟、姐妹的痛苦,有些人拒絕離開。由於雙方的態度各不相同,以及過分擁擠的空間,集中營又出現了更多的麻煩。

    田中一家人也害怕被遷移,他們都不是「高度危險分子」,武雄和禮子不知道會不會在遷移到新地方後還能再正常地生活下去。他們已經習慣了這裡的生活,開始有了朋友,都在學校或醫院裡有較好的工作,他們不想被運到另一個即使條件比這兒好、但卻被「持不同政見者」和鬧事者包圍的新地方去。後來,可能是純屬幸運,他們沒有得到遷移的命令,但很多人都陸續地離開了這裡。他們的生活中又添加了不斷的再見和悲傷。

    新的「不忠誠分子」到來後,集中營的名字被改為「圖爾湖隔離中心」。為了便於控制,政府要將所有的高度危險分子集中到一個地方,集中營的其他人也知道這種想法。但新的民政部比他們想像的要更加糟糕,現在,營地已嚴重超員,總人數已超過八千,有三千人無房可住。生活條件急劇惡化,擁擠不堪,隊伍越排越長,食品和藥品短缺,氣氛更加緊張。

    弘子很難相信他們已經在這兒生活了一年。這是個無人願意慶祝的週年紀念日,雖然戰爭的新聞不斷傳來,但是他們卻看不到出頭之日。墨索里尼在七八月份被解職,意大利在「五-一」節後無條件投降。但德國人仍然留在意大利,彼得現在也在意大利作戰。盟軍正在緩慢地向意大利南部推進,試圖將德國人趕回自己的老家去。在村莊和小鎮,戰鬥仍在繼續,很顯然,盟軍的進展並不順利。

    八月,山本五十六大將的坐機被美軍擊落。山本五十六大將是襲擊珍珠港的主要指揮者,這對日本來說是個巨大損失。集中營的報紙上刊出這條消息後,人們歡呼雀躍,但他們的舉動和反應並沒有說服集中營當局,他們仍然不認為這些被關押者是真正的美國人而不是日本國的同情者。到目前為止,向美國總統反映集中營醜聞的高級官員只有內政部部長哈羅德-伊克斯和司法部部長弗朗西斯-彼多,但他們的意見並沒有得到考慮或實施,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當局會釋放他們。

    圖爾湖的形勢每況愈下,人們脾氣暴躁,生活條件極差,不忠誠分子盡一切可能在挑起事端。

    十月份,罷工、鬧事達到頂峰,「不不男孩」盡全力阻止人們去上班或與管理當局合作。很多老人不想被捲入,但後來發現,反對他們很危險。幾周後,整個集中營陷於癱瘓。

    十一月,軍隊終於徹底控制了圖爾湖。他們壓制了「不不男孩」的行為,強迫人們上班工作。為了表示不滿,五千名反對者舉行示威,罷工事件時有發生。一些集中營的管理人員力圖維持這個地區的一切正常運轉,其中一人便是醫院的院長。他是白人,他不允許醫院工作人員參加示威,他特別要求醫護人員去照顧集中營的病人和垂死的患者。示威者知道了他的不合作之後,衝進醫院,毒打他,幾乎將他打死。儘管醫院的工作人員和他的同事們都是日本人,但他們卻都全力保護他,一些人也因此而受傷。終於,由於這件醜聞,整個集中營在十一月十三日實行了軍管制。一切都平息了,沒有活動,沒有俱樂部,沒有舞會,沒有四處玩耍的孩子,一片寂靜。

    集中營實行了宵禁,到處都是士兵,強制實施紀律,逮捕任何違紀或被懷疑有不良行為者。集中營舉行了全體罷工,很多老人不敢出門,那些被官方稱為「不忠誠分子」的人已在集中營中超過半數,他們給大家帶來了不應有的麻煩,集中營其餘的人都感到十分憤怒。忠誠者已簽字宣誓,他們將兒子送到陸軍、海軍和空軍服役,幾乎每家的窗子上都掛著五角星,有些人已在報效國家時犧牲。然而,那些年輕人卻因不願生活在集中營而憤怒、鬧事,他們現在拒絕忠於任何人,他們使生活在這裡的人們陷入地獄般的境地,相形之下,忠誠的人們卻沒有絲毫的權力。

    感恩節到了,人們的情緒低沉,集中營裡除了香腸之外,再沒有什麼像樣的食品。雙方的關係也終於破裂,忠誠者開始公開表示不滿,並威脅「不不男孩」,他們受夠了,他們受辱、受壓抑的心情已經無法再按捺下去,整個集中營似乎處於一場大決戰的前夜。

    到了十二月份,形勢慢慢平息下來,人們的情緒逐漸好轉。醫院中仍然有很多人因打架示威而受傷,糾、弘子和同事們也仍然可以感受到醫院遭襲擊和院長被打事件的餘波。發生襲擊的那天夜裡,糾保護了弘子和另外兩個護士,他將她們推進一個衣櫃裡,並將櫃門鎖上,幾個小時之後,才將她們放出來。事後,有人取笑糾,但他並不在意。如果沒有他的保護,她們可能已經被打死了,他尤其害怕弘子出事。

    事實上,那天夜裡,他已經和薩莉的一個朋友發生了遭遇,那個男孩名叫次郎,是個連他自己家人都討厭的孩子。

    次郎十八歲,長得很英俊,聰明過人,他的家庭很有地位。但自從來到集中營後,他學會了所有的暴力行為,變成了一個在街上遊蕩的孩子。他雖然出生在美國,但他拒絕在宣誓書上簽字。在「不不男孩」中,他的反抗思想最為突出。他喜歡帶著一夥人到薩莉家門前遊行示威,以顯示他們的暴力行為。武雄感到十分害怕,極度忿怒。他們全家人都認識次郎的父母,對他們有好感,但武雄早就不允許薩莉和他有任何來往。次郎的家人已無法控制他。他和薩莉是通過其他朋友相識的,他們有時坐在一起聊天,薩莉為他的思想所傾倒。在不參加遊行、不公開叫罵污辱別人、不打架時,他是個極有理智的人。他是個漂亮、機敏的孩子,但卻表現得像個少年犯。

    「他很聰明,媽媽,也許他是對的。」一次,薩莉對母親說,可卻挨了一記母親罕用的耳光。

    「別讓我再聽見你說這話!」禮子氣得發抖,「你哥哥正在為你而進行戰鬥,而不是為他!我們是真正的美國人,而那個小子,還有和他一樣的壞蛋,都是叛徒。」禮子的態度明朗、堅決、毫不含糊,但薩莉仍不時背著家人和他見面,她並不愛他,只是喜歡他,然而,他卻使薩莉感到應該和父母進行公開鬥爭。

    那天夜裡,次郎參加了對醫院的襲擊。糾遇到了他,他怒氣沖沖地衝著糾大喊大叫,罵他是「狗」。然而,他似乎知道糾和田中家之間的關係,所以在打翻病歷卡台和病人用的便盆之後就溜走了。弘子後來看到他離開了醫院,她對他的態度和破壞極為憤怒。弘子告訴薩莉次郎的所作所為之後,勸她不要再和他來往,可薩莉拒不接受。

    「次郎絕不會做那種事,他有思想,很聰明。」薩莉替他辯護,這使弘子更加生氣。薩莉似乎越來越對家人不滿,她交的朋友們已經遠遠超出「有點小錯」的範圍,全家人都為她擔心,尤其是禮子,她不知道該拿薩莉怎麼辦。集中營對一個年輕女孩來說,不是個好地方,在圖爾湖,到處都是「不忠誠」的孩子,他們公開鬧事。雖然那些真正危險的人已經被隔離,或被關進監獄,但還是有很多田中家所不喜歡的人。薩莉和這樣的人混在一起很難不受他們的影響,他們認為美國出賣了他們,利用了他們。他們的抱怨很有說服力,薩莉好像更願意相信他們。

    禮子和武雄商量過此事,但他們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解決辦法。他們要解決的問題太多了,有健康問題、安全問題、失望問題、供給問題及對未來的擔心問題。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裡盡可能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條件,堅持活下去。對很多被關在這裡的人來說,能夠將全部精力投入到照顧家庭、和朋友交往及努力工作上已經是上帝的恩賜了。在醫院繼續工作時,弘子時時刻刻懷念著彼得。她白天幫助別人,晚上照顧豐。

    早在感恩節到來之前,弘子就恢復了在醫院連續上兩班的工作方式。豐在九個月大的時候,開始學走路,這使她又增加了一份擔心。

    糾經常到她們的房間來,逗豐玩,還給他帶來手工製作的小玩具,他對田中家人都非常客氣,對孩子也特別耐心。在日本上學時,他由於腿疾,遇到了很多困難,所以他特別能理解人們的痛苦。他還有著特殊的幽默感,弘子常常善意地取笑他,笑他在醫院遭到襲擊時將她們推進衣櫃裡藏起來。

    「我當時忘了將衣櫃鎖上,真後悔。」他毫不在意,一邊輕輕地將豐高高舉起,放下,又舉高。禮子常說,要是沒得小兒麻痺症,他會是個健康、強壯和漂亮的小伙子。

    「那有什麼關係?」弘子說,她一直說他們只是朋友關係。弘子忠實於彼得,忠實於佛教住持為他們舉行的婚禮。禮子和武雄都認為糾是個好人,是個大有前途的年輕人。他生在美國,在日本讀過書,他瞭解自己的文化和語言,他和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會在任何歧視面前處於同樣的地位,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血統。一天,武雄在和弘子一起討論婚姻問題時說:在加利福尼亞,不同種族的人結婚不僅是非法的,而且還會給婚後的生活帶來極大困難,對孩子來說也存在著潛在的危險。

    「你真的這麼想嗎?」她傷心地看著叔叔,「你是說在豐的爸爸回來後,豐會遇到這些問題?那麼我們的愛情會給豐造成不可避免的危險嗎?」她對聽到的話表示震驚。

    「我不是說你們的愛情,」他有些不高興,「我是說你們周圍人的態度。正是有這種態度的存在,我們才會被關到這裡,看看這裡的環境,看看你在哪兒。持有這種態度的人認為我們和他人是有區別的,我們是不忠誠者,我們很危險。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的!總有一天,他們會像傷害你一樣傷害你的兒子,豐不會被視為例外,他不會永遠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你最好找一個和你同樣的男人,弘子,找一個能夠接納你的血統甚至你兒子的人。」弘子對他的話感到特別心寒,武雄給她的感覺是,要她不要再等待彼得,她感到,是悲傷和種族歧視把他徹底擊垮了。他的意思是說,糾就在身邊,為什麼不和他結婚?但問題是,弘子只將糾看作是朋友,而非情人,她不愛他,除了彼得,她誰都不愛。

    糾曾幾次小心地問過她的「未來的計劃」,她和豐以後打算怎麼辦。弘子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說話時總是格外小心,她不與任何人談論她的計劃。她想方設法讓他知道她已經是「別人的人了」。

    她跟他說過,裕二已經陣亡,她想回日本幫助父母,可現在根本無法返回。她知道,在美國,她和豐會更加安全,她知道自己應該留在美國,等戰爭結束後再返回日本。現在,她只希望她父母安然無恙。

    在壓抑的氣氛中,珍珠港事件紀念日無聲無息地到來,又悄然離去,集中營裡沒有出現暴力或其他問題。聖誕節臨近時,在軍管形勢下,管理當局試圖鼓勵人們在和平的氣氛中搞慶祝活動,夜裡的宵禁取消了,允許人們組織舞會和進行俱樂部活動。禁令取消後,當局驚奇地發現集中營中還有那麼多樂觀的人們,他們都盡全力克服悲傷和恐懼,努力解決自己的問題,他們有決心充分利用目前的形勢,他們的目標多半都達到了。

    弘子和苔米去看了一次日本傳統歌舞劇,糾帶弘子和豐去看了一場大版木偶劇。弘子還和糾在交響樂隊共同演出,他們同時參加了聖誕頌歌團。然而,不管弘子怎麼勸說,薩莉都拒絕參加。

    「我不去,不過聖誕節也沒什麼了不起。」薩莉躺在床上,冷冷地回答,弘子問她是否願意和他倆一起去參加頌歌團,薩莉不客氣地說:「你為什麼要帶他去?他那麼發瘋地追求你,你們怎麼不結婚?」

    「我想這與你無關。」弘子也冷冷地回答。她不喜歡薩莉,因為薩莉對任何人都粗暴無禮,她總和苔米打架,和她母親爭吵。禮子感到無比失望。她對弘子的任何話都持反對態度。唯一能和她相處的人是她父親武雄,她仍然崇拜他,愛他,武雄也溺愛她。

    「別管她。」禮子說。所以,弘子帶苔米去了,她們在寒冷刺骨的山風中歡快地唱起《平安夜》、《第一個聖誕節》和一些她們喜歡的聖誕歌曲。圖爾湖的夏天炎熱不堪,塵土飛揚,而在冬季,卻寒風刺骨。

    雖然在這裡有著無法掙脫的限制,聖誕節終究還算是快樂的,糾也來到田中家和大家一起聊天。薩莉坐在椅子上,繃著臉呆了一會兒,她看著糾和她的父母及弘子一起談話,然後,就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間,誰也沒有注意到她的離開。糾和弘子在笑著回憶著醫院的一次舞會。那天晚上醫院全體人員都參加了那場舞會,樂隊演奏的是《別將我關起來》,連執勤的士兵也沒發現他們在演奏什麼曲子。他們還演奏了很多其他歌曲,如《豐收時節的月光》、《串串珍珠》、《快樂心情》等許多格林-彌勒的曲子。

    因為他的腿疾,糾那天只和弘子跳了一曲,而弘子和武雄叔叔及一起工作的一名醫生跳了幾曲。集中營這兒合乎她標準的年輕人不多,至少好人不多,但她並不在意,她只想要彼得,瞭解弘子的人都知道她只願意和人交朋友,而不願意約會。

    舞會結束後,她和糾一起走出舞廳,在刺骨的寒風中坐在了樓前的台階上。他們談起了聖誕節、聖誕老人和他們在孩提時代各自喜歡的東西。糾給田中家砍來一棵小小的聖誕樹,他們在上面裝飾了各種各樣的東西,但那還不像是一棵真正的聖誕樹,一棵上面掛滿了從商店買回的裝飾物的「大樹」才是真正的聖誕樹。

    「總有一天,」準備離開前,糾溫柔地笑著說,「我們會找回失去的一切。」他好像對自己的話信心十足。

    今年的聖誕節比往年的都平淡,只有豐對一切都感興趣,四處跑來跑去。弘子已經三年沒有見到父母了,弟弟已陣亡,肯也去了軍隊。自十一月份以來,她沒有收到彼得的信,聽不到他的消息。她心驚肉跳,因為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是轉移了,受傷了,還是發生了更加不可想像的事情。她知道,如果彼得發生了意外,那麼就會很長時間收不到他的信。彼得已經在入伍登記時將武雄的名字和地址寫在陣亡家屬登記表上,但即便如此,她也只能在他陣亡一兩個月後才能知道。

    「再見,」糾看著弘子說,看著在他們頭上慢慢飄散的哈氣,「聖誕快樂!」其實那時離聖誕夜還差一天,他們明天還得上班,「明天見。」

    第二天上班時,他遞給弘子一個小包,裡面裝著一個小項鏈墜。項鏈墜是他用木塊雕刻出來的,上面還刻有弘子名字的字首字母,項鏈墜掛在他母親給他的一條金項鏈上。

    「糾,這太美了。」她也將自己送給他的一條圍巾遞到他的手中。圍巾是弘子專為他織的,用紅紙包著。他打開紙包,馬上將圍巾戴在脖子上,真心地笑了,說他喜歡她的禮物。圍巾是紅色的,戴在他身上很合適,他故意裝做沒有看見她織錯的地方。「我在編織俱樂部沒有得過獎。」她道歉似地說,又一次感謝他的禮物。之後,他們都各自匆匆趕回工作崗位,他們一直忙了一夜。

    下夜班後,糾送弘子回家,再一次祝她聖誕快樂。她神情憂鬱地回到房間,親親睡夢中的豐。糾是個好人,她喜歡他,但她不想鼓勵他繼續這樣做,儘管這樣對他可能不夠公平。他對她很好,可弘子覺得糾能理解她的心情。想著想著,她進入了夢鄉,她夢見彼得回到了她和孩子身邊,肯也回來了,在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她還看見了裕二。

    「你從哪兒弄來的?」薩莉第二天問她,弘子低頭掃視了一下自己,想知道薩莉在問什麼。她想起了糾送給她的項鏈和項鏈墜。

    「糾送給我的。」她衝著薩莉愉快地微笑。她也給薩莉織了件毛衣,還從西厄目錄上為她訂購了一副手套,在圖爾湖人人都特別需要手套和毛衣。可這時薩莉又大發脾氣,大聲評論起總換男人的女孩。

    「你這是什麼意思?」弘子不客氣地問她,對她的話和明顯的暗示感到傷心。

    「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她十分生氣,而且無禮。

    「我也許是這樣的人,但我不喜歡你這樣說。事實上,我並沒有總換男人,我和糾沒有什麼關係。」她糾正她的說法。

    「我敢打賭!」薩莉說著,離開了房間。弘子努力壓制著自己的忿怒,薩莉並不僅僅是不溫柔,而是特別無禮。過了一會兒,糾來到家裡,向大家祝聖誕節快樂。這時,弘子對他幾乎失去了禮貌。他送給大家一張她母親畫的水彩畫,畫得很好,是山間落日。

    「薩莉的情緒很有趣。」糾跟她開玩笑。弘子哼了一聲。

    「我早上差點打她的耳光。」她承認。

    「也許應該打,這肯定會給她一個驚奇。」聽到這兒,弘子笑了。過了一會兒,他們出去散步。他們剛離開,禮子挑了一下眼眉。

    「她總是到同樣的路上散步,」她逗武雄說,「我用不用為她擔心呀?」

    武雄微微笑了笑:「我想她已到了能夠自己照顧自己的年齡了,你說呢?」然後,認真地接著往下說:「糾是個好孩子,有一天,我曾跟弘子也這樣說過,但她聽不進我的話。我想,弘子選擇糾比選擇彼得更有理由。」

    「你怎麼會這樣看?」禮子有些不解。武雄向妻子轉述了他和弘子談到糾時的話。

    「可能你是對的,武雄,但弘子還在愛著彼得。」在過去的幾個月裡,弘子對禮子說過好多次,她還愛著彼得。

    「也許弘子也能愛糾,」武雄很實際,「他對豐特別好。」弘子已快到二十一歲了,還帶著個孩子,結婚對她可能很有利,而且也不會得到這裡人的反對,禮子甚至去找過糾的母親,老人提到過糾很喜歡弘子。這時,薩莉走進房子,聽到了他們的談話,生氣地走進臥室,使勁將房門關上。

    「她怎麼了?」武雄問,既驚訝又擔心。他希望薩莉不再和次郎見面,每次他們見面過後,薩莉都變得更加令人難以容忍,但他又想起來,聽人說次郎已在一周前被關進隔離營,薩莉也說過他有了個女朋友。薩莉整個一周都悶悶不樂,她好像對弘子懷著深仇大恨,近來尤為如此。

    「她的最大問題是她十六歲的年齡。」禮子回答說。她快十七歲了,在圖爾湖度過青春對她來說是件不愉快的事。儘管人們在盡最大努力使集中營的生活有生氣,但他們還是不得不應付源源而來的困難和壓力。這兒的年輕人仍然迷戀著他們的白人同齡人的閒散自在,渴望他們的父輩和兄長們曾經經歷過的自由時光。他們不能參加舞會,沒有漂亮衣服,不能去看足球比賽,不能去看電影,甚至不能去一所普通學校上學。薩莉也是一樣,她哪兒也去不了,什麼也做不了。她和其他人一樣,是被關在監獄裡,她總是感到寒冷,穿著難看的衣服,在鐵絲網裡面生活。要是得了病,連藥品都很少,而且,她總是感到飢餓。

    「看來,明年夏天我們得將她送人了。」武雄在這幾個月來第一次有幽默感,在節日期間,他的情緒很好,他還帶禮子參加了一次為新年除夕夜而準備的舞會,他倆都認為音樂棒極了。

    弘子選擇那天夜裡值班,想讓田中家有機會在家裡慶祝節日。她感到上班也無所謂,反正也沒有人和她一起過節。糾主動到醫院上班,他想陪她。

    午夜時分,他們一起照顧一個生病的孩子,這個可憐的孩子得了嚴重的流感,嘔吐不止。糾微笑地看著弘子,一字一句地向她說:「新年快樂!」

    孩子睡著了,他們也收拾完畢。之後,他們笑著談論他們是怎麼度過這個新年除夕之夜的。

    「我們應該記住這個日子,」他笑著說,「當我們的孩子問我們是如何度過我們的第一個除夕之夜時,你可以告訴他們這個故事。」但弘子並沒有因為他的話而感到有趣,她很擔心。現在,醫院裡只有他們兩人,他們喝著他自己煮的咖啡。

    「別這樣講,糾。」

    「為什麼不?」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這麼勇敢。以前,他總是害怕闖禍,怕弘子不高興,但今天,他想利用這次機會,「在生活中,我們都需要一點希望,弘子,你我的希望。」這是他最真心的話,他從未向別人說過,他不管她會怎麼回答,他決不後悔。

    「我不想成為你的希望,」她也同樣用真心話來回答他,「你是個極好的朋友,糾,可我不能給予你更多的東西,我沒有,我屬於另一個人。」

    「你仍然那麼愛他嗎?」他倆都知道「他」是誰。

    「是的。」她平靜地說,希望彼得還活著。自收到他的最後一封信以來,時間已經過去了六個月。

    「如果他回來時事情發生了變化怎麼辦?如果他或你變了怎麼辦?這種事情在我們這個年齡最容易發生。」糾不知彼得多大歲數,但他認為彼得大約是二十歲左右。

    「我想不會變的。」

    「弘子,你還不到二十一歲,你來到這兒之前一定遇到了很多事情。你先是來到美國學習,五個月後,戰爭爆發,你被迫離開學校,你的親屬失去了一切,然後,你到了這裡,現在,你有了一個孩子。這是一陣旋風,你怎麼可能知道你下一步在這兒能做什麼。」糾接下來說的話很傷弘子的心,「你以前如果對他放心,那麼你就應該在有豐之前和他結婚了,我說錯了嗎?」

    「你沒有錯。」她沉思著說,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向他解釋,因為她並沒有必要向他做任何解釋,可畢竟是他救了她的孩子和自己的生命。她知道他很關心她。作為一個朋友,她仍然喜歡他。

    「這事很複雜,有許多陰差陽錯的事。我本想回到日本,首先徵求我父親的同意後再和他結婚,但戰爭爆發了,一切都太晚了。那時,我還不敢想和他私奔或結婚,但是……事情還是發生了。」這時,弘子向糾吐露了一件他所不知道並且也使他十分震驚的事情。「他還不知道豐的出生。」

    「這是真的?你從未告訴他?」他想不出她為什麼不把這事告訴孩子的父親,而將所有的負擔都擔在自己一個人身上。

    「我認為這不公平,我不想讓他感到有負擔、有責任才回到我的身邊,如果他不想回來,他可以不回來。」

    「那麼,你連這點也不能保證?」他很驚訝,但同時也很高興,有些事情比他想像的要好,但也有些要更壞。

    「他是個幸運的人,」糾看著弘子說,他心裡真希望她能是他的,希望自己是豐的父親,那個傢伙真幸運,但還不能十分肯定。「也許他不值得。」他小心地說。

    「不,他值得。」她的語氣十分堅決。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拉住她的手,再沒有別的時間或方式來表達他的想法了。「我愛你,」他坦白地說,「第一天我見到你,就愛上了你。」

    「對不起,」她悲傷地搖搖頭,「我不能……我也愛你,不過,不是那種愛……我不能……」

    「如果他陣亡,」糾本不想這樣說,可還是說了出來,「如果他不能回來……」弘子知道糾的想法。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看著他。

    「我不知道。」她說過她也愛他,但只是將他視為朋友,或兄長。

    「我可以等,我們的生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充滿希望的生活之路,但不是在這兒。」

    糾想吻她,但又唯恐使她不高興。他想得對,她肯定會傷心的。

    「這樣對你不公平,我沒有權力讓你等待,糾,我不是自由人。」

    「我並沒有向你要任何東西,」他很大度,「我對我們現在的關係已經很滿足,我們可以一起在交響樂隊裡演出。」她笑了,他的話好像那麼守舊、那麼可笑。在這裡,人們的生活都被扭曲了。

    「你是個堂堂正正的好漢。」她用了一句自己喜歡的美國俚語。

    「你很美麗,我非常愛你。」他的回答使弘子羞紅了臉。看到她戴著那個有木墜的項鏈,糾很高興。

    那天夜裡,糾送弘子回家,他倆都感到很輕鬆,他們達到了共識和理解。他愛她,她也喜歡有這樣一個朋友。他們將共同等待,他們不想用辭去醫院的工作來互相躲避,也不想用這種方式來互相剝奪建立起來的友誼。最後,雖然糾自我保證過不應該,他還是低下頭,輕輕地吻了她的嘴唇一下,沒有等弘子來得及說不行,他已經將嘴唇移開。她伸出雙臂,擁抱他。他們就這樣在寒風中站了一會,不知道生活將把他們帶到何方。又過了一會兒,弘子跟糾說了聲明天見,走進了房子。這是弘子能為他做的一切。

    但第二天起床時,弘子看到一個士兵正站在門外和武雄說話,她想一定是出了什麼麻煩。那個士兵很嚴肅,武雄在不停地向他點頭。之後,士兵走了,但武雄並沒有走進屋,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禮子嬸嬸也一直在看著他們講話,幾分鐘後她走了出來,站在露天的台階上。

    「出了什麼事了?」她沒有穿外衣,在寒風中有些發抖。武雄的表情異樣,他似乎將禮子看成一個陌生人,好像也沒有聽見她的問話。「武雄,你沒事吧,親愛的!」她趕緊跑下兩級台階,武雄看著她,點了點頭。

    「肯在意大利陣亡。」他目光茫然,「他們以為他在戰鬥中失蹤,可後來發現了他的屍體,」他似乎在和禮子說一件已經寄出的包裹,「他死了。」武雄毫無表情地看著妻子。「肯,肯,我是說肯,他死了。」他不停地重複著肯的名字,好像他不理解。看到禮子可怕的表情和武雄本然的神態,弘子馬上意識到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立刻跑出門,想去幫忙。武雄將頭轉向一邊,不斷重複著這句話,鄰居們都出來看著他們,禮子不敢哭出聲來,她害怕極了,也擔心丈夫。

    「進屋吧,武雄,外面冷。」她溫柔地說,但他紋絲不動,「武雄……求你了……」禮子的淚水滾滾而出,她聽清了他的話,終於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武雄的頭腦仍然是一片空白。「親愛的,我們進屋吧。」她和弘子每人挽著他的一隻胳臂,架著他慢慢走上台階,回到他們狹小的客廳,將他扶坐在椅子上。

    「肯死了。」他重複著,今天是一九四四年新年。薩莉走進屋,聽到了他的話。

    「什麼?」她尖叫起來,苔米也抱著豐跑了出來。這是個噩耗,一切都無法挽回。薩莉突然歇斯底里,弘子趕緊過去安撫她,禮子照顧著武雄,苔米和豐看到大家都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跟著哭了起來。

    弘子費力地將孩子們都攏進另一個房間,客廳裡只剩下禮子和武雄倆人。薩莉已經顧不得和弘子的矛盾,在她的懷裡哭了一個小時,苔米緊緊抓住弘子。這是個噩耗,弘子經歷過這樣的悲傷,去年夏天裕二的死訊傳來時,她幾乎垮了。現在,又輪到肯,戰爭給他們帶來惡運,給年輕人帶來死亡,給老年人帶來悲傷。像武雄一樣的人大多了,他們遭受打擊,忍受痛苦,喪失榮譽。這一切都不能歸罪於他們,但他們卻內疚地們心自問,認為這一切是由於自己的錯誤而造成的,武雄的精神垮了。弘子再次回到客廳時,看到武雄已經恢復了神志,像個孩子一樣伏在妻子的懷裡抽泣。他的大兒子死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死了。放著肯身穿軍服照片的小桌子現在更像一個神龕,祭典著故去的英雄。

    弘子沒有上班,留在家裡照看孩子。禮子和武雄去了廟裡,安排葬禮。現在,不能期望誰還能再回來了,他們已經失去了能摸到、能擁抱和能親吻的親人,所留下的,僅僅是對過去的回憶,是不可抹去的事實。肯為他們都熱愛的、但卻出賣了他們的國家獻出了一切。

    從廟裡回來時,武雄似乎一下子衰老了一千歲,弘子和禮子都發現他又開始呼吸困難,他現在已經不再像個五十二歲的人,而是個九十歲的老翁。

    葬禮第二天舉行。

    田中次郎兵健二,十八歲。

    不管人們對戰爭的態度如何,戰爭本身對肯和任何一個他的同齡人來說,都是對青春和未來的法污。糾也來參加了葬禮,他坐在薩莉和弘子中間。薩莉現在對什麼事情都不再發火了,她已經絕望,她緊緊地抱著父親,為哥哥而傷心。可武雄這時已經衰弱無力,不能分擔他人的悲傷,只有在禮子的攙扶下,他才能離開廟。糾也過來幫忙,因為武雄幾乎不能獨立行走,糾為他感到難過,他一直沒有離開田中家,到了晚上他還幫助弘子將武雄扶到床上。看到武雄的身體狀況一下子糟到這種地步,弘子的心都碎了。

    第二天,弘子心情稍稍有些好轉,因為她終於收到了彼得的來信。

    他還活著,身體健康,現在在阿萊左。但弘子不想讓武雄知道這個消息,他現在的狀態承受不了有人還活著的事實。糾下午又來到田中家,和弘子在門外輕輕地交談,他不想進來打擾別人。弘子告訴糾,武雄一直在床上躺著,不停地哭泣,禮子在陪著他,似乎肯的死對他來說是難以忍受的最後一擊。這一擊已將他徹底打垮,他再也承受不了。在集中營,很多人失去了兒子,有些人還失去了好幾個兒子,他們也都失去了房子、事業和人生。他們和武雄一樣,已經很難再面對新的災難。他們感到自己已經沒有能力去面對這個世界,他們的心已破碎難復。

    禮子現在沒有時間讓悲傷佔據心靈,因為她時時刻刻都在為武雄擔心。她一周沒有去上班,人們都理解。弘子替她值了幾次班。兩周後,武雄才稍有好轉,但仍然沒有完全恢復,他疲憊、衰老、呼吸困難。弘子發現他的頭髮一下子全都白了。

    軍事管制在一月中旬完全解除,集中營成立了一個非極端主義委員會來接管對「不不男孩」的控制,委員會被稱做「日本人愛國會」。委員會成立後,罷工風潮徹底平息。

    這兒似乎又回到了和平時代,但對田中一家人來說,卻再也沒有和平和安逸。薩莉對她父親身體狀況的反應是表現出比以前更加不合作,苔米特別愛哭,豐由於長出了一排新牙感到不適也在哭鬧,弘子已經三夜沒睡覺了。豐現在是十個半月,開始什麼都抓,開始變得好玩,但就是這樣,武雄看著他也沒覺得心情愉快。他悲傷,對一切都無動於衷。

    一天下午,弘子將豐留給武雄,她要去上班。薩莉每次都是在弘子上班時回來幫著看豐,但那天薩莉還沒有回來。武雄一直沒有上班。學校很缺教師,但他們還是設法安排了人代課。集中營有很多孩子,他們需要教師,就像需要醫生和護士一樣。但武雄還沒有恢復,學校同意讓他休息一個月,等身體恢復了以後再去上班。弘子認為讓武雄幫助看幾分鐘孩子會對他有好處,這至少可以分散一下他的精力,以減少悲痛。武雄每天都去廟裡,每天都在擺放肯的照片的小桌上點燃一支蠟燭。

    「薩莉一會兒就會回來,武雄叔叔。」離開家之前,弘子對他關照了一句,然後就急匆匆地沿著長長的土路趕往醫院。在路上,她碰到剛剛放學的薩莉,告訴她武雄正在家裡等著她幫助著豐。

    「我馬上回去。」薩莉這次沒和弘子爭論,她會盡全力幫助她父親。到了醫院後,弘子看到禮子剛剛寫完病志。

    「他怎麼樣?」禮子著急地問,弘子點點頭,他沒有什麼太大變化,稍稍有點好轉,他同意看孩子已經表明他好多了。

    「我把豐交給他了,路上我還看見了薩莉在往家走,我告訴薩莉說他正在家裡等她。」

    薩莉直接回到家,她跑上台階,推開家門,看見武雄抱著豐坐在椅子上,豐正在玩一個陀螺,這是武雄為他做的。豐高興地將陀螺放在嘴裡咬著,武雄靜靜地睡著了。弘子剛走,他就昏昏睡去,薩莉把豐抱起來,然後彎下腰去親爸爸,在她嘴唇剛剛接觸到他的前額時,武雄的頭卻向後仰過去。他的眼睛緊閉著,薩莉知道事情不好,她立即抱著豐,一口氣跑到醫院找母親。

    「是爸爸,」薩莉氣喘吁吁地說,弘子接過孩子,轉交給糾,「他病了。」但弘子知道,他不是病了。她離開家時,他沒有生病。弘子知道,武雄走了。但她不願意面對現實。

    禮子和弘子飛跑回家,薩莉跟在後邊,糾抱著孩子,盡可能追上她們,他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包在豐身上,怕孩子涼著。當他趕到時,禮子正在搶救武雄,但已經太晚了,禮子也知道,他的心臟已經停止跳動,他的靈魂早已不在,他實在忍受不了這接踵而來的打擊,他平靜地,默默地,連再見都沒說,就悄然地離開了他們大家。

    「武雄……」禮子哭嚎著跪倒在他的身邊,「武雄……求你……別離開我們……」他們剛剛失去肯,現在又失去了他。失去他們倆,生活還有什麼意義?這個世界太不公平!沒有他,她是多麼孤獨。但禮子知道怎麼辦,她還要為薩莉和苔米活下去。她才僅僅四十歲,卻已成了寡婦。她跪在那兒,雙手捂著臉,為她愛戀的丈夫哭泣,他永遠地離開了她。

    弘子抱住禮子,扶她站起來。薩莉站在那兒不停地哭著,她知道,這個家不能沒有父親。

    「爸爸!」她哭著,小聲地呼喚著父親。糾將豐交給弘子,輕輕地抱住她,讓她盡情地將悲傷哭出來。弘子給豐穿上件衣服,然後抱著他走到門外等待苔米。幾分鐘後苔米放學回來了。弘子從外面將門關上,然後帶著苔米向街上走去。她盡可能用平靜的語氣告訴苔米武雄的去世。

    「真的嗎?」苔米瞪大眼睛看著表姐。「沒有人殺他或……?可他歲數不大呀?」她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和弘子邊走邊哭,她們都很難接受這個事實。她倆回到家時,所有的人都等在門外,糾和薩莉並肩站著。弘子看到這些,明白了自己以前從未想到的事,一切都已明明白白,無須任何解釋,她點了點頭。

    禮子將女孩們帶走,糾和弘子回到醫院去找來一副擔架和兩個抬棺材的人,他們不想讓孩子們看到她們的父親被抬走。雖然她們以前見過別人家同樣的情況,但那畢竟不是自己的親人,這是她們的父親,那樣會令她們特別傷心。一小時後,武雄被抬到太平間。糾又回來了,他們在客廳裡整整坐了一夜,回憶著武雄,但多數時間是沉默和哭泣。

    禮子已經再也上不了班了,弘子和糾又回到醫院。他們慢慢地走著,談論著武雄的死,他死得太早了,他還不到歲數,但在集中營已經有很多像他一樣的人在失望和悲傷中逝去,尤其是男人。他們受不了這麼大的打擊,婦女卻不同,雖然她們的身體不如男人那麼強壯有力,但在精神上她們似乎比男人更堅強,能夠承受得起任何打擊。

    「禮子真可憐。」糾說,真心地為她感到難過。他很小就失去了父親,他看到了他母親的艱辛和痛苦。他倆在一起時都感到輕鬆愉快,她像對待哥哥一樣對待糾,可弘子卻突然提起與話題不相干的事。

    「我的親戚愛上你了。」她輕輕地說。他卻感到很可怕。

    「你是說禮子?」

    「不,你這個大傻瓜,」她不好意思笑話他,但又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的笑聲暫時掩蓋了悲痛,「是薩莉。我下午一直在注意她,她站在你身旁的時候,我終於發現她對你愛得發瘋,這可能就是她對我那麼敵視的原因,她認為我將你偷走了。」這當然可以解釋薩莉說的「總換男人」。

    「我想你錯了。」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他也注意到了薩莉,也喜歡她,但他從未想到過薩莉會愛上自己,他也沒有想過去追求她,他的感情一直在投向弘子。弘子的話使他感到吃驚,但他沒有不高興。薩莉還太小,才十七歲,他比她大十一歲,這種結合不太合適,禮子肯定也會這樣想。

    「我只想給你提個醒。」弘子說,他點點頭。他們沒再提起這個話題,然而弘子還是認為他有必要知道這些。在肯和武雄都故去後,她比任何時候都感到生命的可貴,生活中的每一時刻都是那麼值得珍視。弘子也更加感到,無論發生什麼,她都不會放棄對彼得的愛。如果繼續讓糾等待永遠得不到的愛,這樣做太不公平。他還年輕,有權利去尋找自己的心上人,而不是在那兒等著撿剩,等著接納別人的妻子和孩子,現在是時候了。弘子認為他和薩莉非常合適。

    那天夜裡,回到家後,弘子陪禮子坐了很長時間,安慰她,讓她將悲傷哭出來,傾聽她的回憶和破滅的夢想。之後,她給彼得寫了一封信。他和武雄是密友,他會感到心碎的,她覺得應該告訴他武雄的死。

    又過了很長時間,她才再次收到彼得的來信,彼得對武雄的死深感震驚。他們這時已經舉行完了葬禮,他們將武雄安葬在已經擁擠不堪的墓地,讓他和許多本來可以用藥品、麻醉和更好的生活條件得以挽救但是卻過早逝去的人長眠在一起。也許,一點點希望會將他們從死亡中拉回。可武雄卻自我放棄了,他坐在那兒,悄然逝去,沒有讓自己留存一絲希望的念頭。這時,弘子想起彼得在參軍離開之前對她說的話,要活下去。她答應過他。

    六周以後是豐的週歲生日,一個護士在醫院的廚房裡為他特製了一個小蛋糕。那天下夜班後,弘子把它帶給了豐。在全家人的注視下,豐高興地撲上去就吃,結果是弄得渾身上下都粘滿了奶油。弘子真想給他照張相,可惜沒有照相機。糾也來參加了他的生日,他送給豐一件他剛剛用手工製作的拖拉玩具。那是個背上背著一隻鴨蛋的木頭鴨子,豐見了非常喜歡。

    糾似乎聽從了弘子的建議,弘子知道他帶著薩莉出去散過幾次步,還帶她去上過一次美術課,但薩莉沒有心情,她仍然深陷在父親的死給她帶來的悲傷之中,可糾至少是一個可以交談的人。她父親死後,她對弘子的態度溫和多了。

    實際上,武雄的悲劇使家人之間的關係更加緊密,而且這種緊密關係比以往更加持久。儘管那年的夏天酷熱、漫長、塵土飛揚,全家人都能同舟共濟。冬天對她們來說已經很殘酷,夏天的季節比冬天更加難熬。然而,在圍困著她們的鐵絲網外面,世界局勢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盟軍節節勝利,英軍和美軍猛烈轟炸德國,戰果輝煌。美軍在安齊奧登陸,蘇聯人已進入波蘭,麥克阿瑟正在橫掃太平洋島嶼。四月,美軍飛機第一次轟炸柏林,造成巨大破壞。七月,盟軍不僅攻佔了羅馬,而且踏上了法蘭西的土地,從諾曼底向歐洲縱深發展。彼得隨軍隊挺進,這時他也到了法國。八月份,弘子經常收到他的來信,他隨霍奇斯將軍一起進入了一個叫做萊塞的城市,正在向巴黎進軍;他最近的一封來信說他們已經進入巴黎,他說即使是在戰時,巴黎也是他到過的城市中最美的一個,他真希望弘子能和他一起到這個城市來。但從此以後,她再沒有收到他的來信,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秋季到來後,集中營的形勢又開始惡化。「日本人愛國會」似乎難以控制住「不不男孩」,極端主義者這時又從地下鑽了出來,公然開始活動。到了十月份,報紙上經常可以看到有關他們進行示威和報復的消息。他們對自已被關押在此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感到更加不滿,他們的行動不斷升級,同時也製造了更大的麻煩。對那些眾多忠誠國家的人家來說,如田中家,這些人造成的動盪所帶來的只有恐懼和憤怒。忠誠的人們不想被夾在任何一個派別之間。不斷有人在街上、罷工中和示威中受傷,而田中家裡卻沒有男人來保護他們。禮子一直很擔心,近來,她越來越對渡邊糾能夠經常來看家人和薩莉表示感激。他是個正派的年輕人,他在盡全力幫助她們全家。當他和薩莉在一起時,弘子總是帶著滿意的微笑。自從夏天以來,他和薩莉已經到了不能分離的地步,這對家人來說是個好事,他們倆人的關係似乎已經穩定。

    「我猜對了吧,嗯?」一天,在上班時,弘子跟糾開玩笑,他假裝不理解她的話,但她不會讓他輕易逃過去的。他們現在就像親兄妹,或至少是表兄妹一樣了。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他含含糊糊,想笑,但忍著沒笑。

    「你當然知道,糾君,」她喜歡逗他,她的英語有時已經完全美國化了,而且十分標準流利,「我是指薩莉。」

    「我當然知道,你這話並不含蓄。」糾看著她,有些生氣的樣子,但很感興趣。他早已明白弘子對彼得是多麼忠心,尤其是當弘子向他說到薩莉時,他對她的坦誠表示感謝。薩莉還很年輕,還不成熟,但她是個溫柔、可愛的女孩,她和弘子一樣,也更像她的父母一樣,對人忠心誠懇。父親死後的幾個月來,薩莉和糾深深地相愛了。但現在還不到結婚的年齡,她才十七歲半。糾對她的影響極大,她已經不再和「不不男孩」混在一起,不和那些名聲不好的朋友來往,她又重新變成禮子記憶裡的好孩子。

    糾答應和她們一起過感恩節。

    感恩節對全家人來說將是個痛苦的日子。肯和武雄都不在了,弘子的精神也很緊張,自從八月收到彼得從巴黎的來信後,她就一直沒有再聽到他的消息。

    「大概他和一個漂亮法國女郎跑了。」糾開玩笑地說,但他發現弘子沒有心情。她雖然沒說什麼,可心裡卻十分擔憂。三個月的時間太長了,在歐洲戰場,每天都有人陣亡,與日本的戰爭也即將結束,麥克阿瑟已在十月份重返菲律賓。

    可大家至少過了一個平靜的感恩節,既沒有好消息,也沒有壞消息。他們像往常一樣,在與外界隔離的集中營中度過了節日。今年的節日宴上他們還設法弄到了一隻火雞。回憶起去年感恩節上的香腸晚飯、可怕的罷工和示威,大家都笑彎了腰。但實際上,大家並沒有什麼真正的歡樂可言,這種狀況似乎要永遠持續下去,沒有終了。富蘭克林-羅斯福又一次當選總統,很明顯,他不聽信伊克斯和彼多向他的進言。直到十二月份,一切都似乎沒有變化。

    一天,弘子正抱著豐走在街上,突然看見兩個老人從他們身邊跑過,他們用日語喊著:「結束了……結束了……我們自由了!」

    「是戰爭嗎?」她用英語向他們大聲發問。

    「不,」一個人回過頭來喊了一句,「是集中營!」然後就飛一般跑走了。她想馬上找到瞭解情況的人,來到集中營大門口,看到人們聚集在一起,興奮地談論著,一個人在和士兵說著什麼。士兵們還是站在塔樓上監視著他們,但不久,他們將槍口對準人群,弘子仍然不習慣這種緊張的氣氛,可現在她已顧不了這麼多。

    有個士兵正在向大家解釋,說羅斯福總統已簽署一個命令,接替德-威特的布萊特將軍已經公佈第二十一條公報。這項公報宣佈,被遷居的人已恢復人身權力,可以回到自己的家或到其他地方居住。到一月二日,他們將可以按著自己的意願取回被沒收的照相機、珠寶和武器。最重要的是,這意味著他們可以回家了。一九四五年年末,所有集中營將被徹底關閉。戰時重新安置局敦促人們盡快離開,可這比預期的要複雜得多。最後期限並沒有明確規定,人們可以隨時離開。因為弘子已經在宣誓書上簽字,所以她也可以以外國人身份自由離開。

    「現在?」她簡直不敢相信。「馬上?如果我想走,馬上就可以走出去?」

    「是的,如果你簽上同意,同意!」士兵說,「全結束了。」說完後,士兵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她,又問了一個她不可能回答的問題:「你要去哪兒?」幾個月來,這個衛兵一直對她有好感,因為弘子是個可愛的女人。

    「不知道。」她說這話時神情異樣。是啊,她能去哪兒呢?戰爭仍在繼續,她還不能返回日本,彼得也還沒有回來,已經有三個月沒有他的消息了,弘子盡量不讓自己往壞處想。那天夜裡,她和禮子商量她們現在應該去哪兒,她們只有非常少的一點存款,武雄留下的錢現在都還存在彼得的賬戶上,她們現在無法取出。雖然彼得早已將銀行賬號告訴了她們,但是,他不在場是無法取出的。假如他還像弘子所希望的那樣仍然活著,他的家人也不會幫他取出來。她們又陷入了困難的境地,她們在加利福尼亞已經沒有親屬,禮子有一個親戚在紐約,在新澤西也有一個,其他地方就沒有親人了。她們無處可去,無家可歸。

    經過這麼長的時間和祈盼,她們得到了自由,卻發現無處可去。這兒的每個人都面臨著同樣的問題,他們的親屬要麼是在日本,要麼都在一起,很少有人在東部有親屬,雖然戰時重新安置局仍然希望在那兒給人們提供在工廠工作的機會,但誰也不想再去無親無故的東部。

    「我們應該怎麼辦?」禮子有些不知所措,在帕羅-奧德,她們已經一無所有。

    「為什麼不給你在紐約和新澤西的親戚寫信?」弘子建議說。禮子寫了信。她的親戚回信說歡迎她們去。禮子在新澤西的表親也是一名護士,她說她肯定能給禮子找到工作。從信中的情況看,禮子感到後悔,為什麼沒有在一開始就去新澤西。當然,等到她們發現真的應該遷到新澤西時,當時的形勢已經不允許了。開始時的「自願遷移」似乎無實際意義。三年後的今天,她們所經歷的一切都說明那種提法並非不明智。

    十二月十八日,最高法院傳下決議,宣佈違反忠誠的公民意願的關押屬於非法。但政府已經這樣做了二年半,事實已難以挽回,賠禮道歉也只不過是一句空話。多數人都不知道如何恢復原來的生活,他們無處可去,也無錢可去任何地方。戰時重新安置局僅發給他們每人二十五元遣散車費,他們都和田中一家人面臨著同樣的問題,有些人的情況更糟。

    聖誕節一周前,禮子和孩子們坐下來商量,決定該怎麼做,她們要去新澤西,她們希望弘子和她們一起走。她用了兩天時間靜靜地思考了這個建議,她注意到薩莉也在思考,她們都需要自己做出決定,需要事先想到她們將要面對的悲傷時刻。她們在震驚和悲傷中走到了一起,她們還將在失落和痛苦的感情中分手,但弘子至少還能和豐一起離開,他是她的兒子,是她生命中的快樂。

    經過認真考慮後,弘子終於坐下來和禮子商量她們的問題。如果能找到工作,弘子就留下來,當然不是留在集中營,而是留在西海岸。她還不知道她能幹些什麼,她沒有學位,雖然作為護士的助手工作過兩年,但是沒有一家醫院願意僱用一個未經訓練的人,她想去找一份體力活幹。

    「可你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走?」聽到弘子的想法,禮子很不高興。

    「我想留在這兒,」她心情平靜,「萬一彼得回來,我會在這兒等他。在戰爭結束後,要是可能,我會回日本看望父母。」她已經有四個月沒有收到彼得的來信,她感到彼得準是出事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但她每時每刻都在想著他。她也在不斷地祈禱,希望不管在什麼地方,他還活著。她強迫自己相信他平安無事,因為這不僅僅是為自己,也是為豐。

    「如果出了事,如果你找不到工作,或者……」禮子不想說如果彼得陣亡,但她接著說,「不管怎麼樣,我希望你也去新澤西,他們會歡迎你的。如果我能找到工作,我們就有希望買一套公寓。」她所需要的僅僅是能讓自己和孩子們有個安身之地,但總還是有辦法安置弘子和豐的。

    「謝謝你,禮子嬸嬸。」弘子輕輕地說。說完,兩人抱在一起哭了起來,她們在一起經歷了這麼多磨難和痛苦。她來了,體會了人生的滋味,她在美國三年半的時間裡學到了她以前從未想像過的東西。回顧過去,這段時間像是度過了一生一樣那麼漫長。

    聽到弘子不與她們同去的決定後,孩子們很不滿意,整個聖誕節期間,她們都一直在說服她。她們將在新年後離開。有人已經走了,但也有很多人拒絕離開。老人們說自己無處可去,很多老人已經沒有親屬,集中營就是他們的家。接著不斷傳來那些先離開的人們捎回的可怕消息:他們的財產沒有得到任何人的保管,存放在聯邦倉庫裡的汽車已無影無蹤。政府倉庫已被人搶劫過,多數被遷居的人都丟失了所有的財產。當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消息時,弘子想到了苔米的娃娃屋。苔米已經快十二歲了,這樣的玩具已不再重要,但這卻可以當做她孩提時代的紀念品。禮子又哭了起來,她想到她們的照片也在那兒,還有肯的照片。她現在只有一張兒子的照片,這就是肯在夏威夷身著軍裝的那張留影。她更加難過,痛哭不已。

    「別再想了。」弘子說,但過去的時光很難讓人忘記。

    聖誕節的晚上,糾送給薩莉一枚他自己設計、用一枚舊戒指做的小金戒指。他還送給她一小塊他在附近山中找到的綠松石。之後,糾坐下來和薩莉認真地進行了一次談話,他想知道她對未來有什麼打算。

    「這是什麼意思?」薩莉問,面對他的微笑,她還顯得十分幼稚。他們自從武雄去世後,已經「約會」一年了,倘若糾和她的年齡相差不是太大,他就會將其稱為「定了」。

    「你是說上學?」她問,顯然不明白,還有些害羞,她不願意離開他。幾周來,她心神不定。自由了,她感到高興,但她不願意離開糾。

    「我是說我們,不是上學。」他微笑著,拉著她的手,她已經快到十八歲了,不久就要畢業。她在集中營學校讀高中,然後到新澤西的學校畢業。「你有什麼打算,薩莉?長大,然後在新澤西州讀大學?」薩莉還沒有想過上大學的事,她只想得到自由。

    「我不知道,我還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歡學校。」她十分坦白。她一直以誠待他,她可以告訴糾任何事情,她喜歡他這樣的人。「我知道我父親在大學教書,我母親也許會在離開這兒後也去教書。我不知道我想要幹什麼……我只想……」她看著他,眼淚汪汪。幾周來的恐懼和悲傷一齊湧上心頭,她先是失去了肯,之後是父親。現在,又要失去糾,為什麼她一生中要失去那麼多人?是他們都拋棄了她嗎?她幾乎喘不上氣來,想到要在離開圖爾湖時也同時離開他,她倍加傷心。「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她邊哭邊斷斷續續地把話說完。聽到這兒,糾立即鬆了一口氣。

    「我也這麼想,」他也抽泣起來,她雖然還年輕,但也到了一定年齡,其他人已經在這個年齡自作決定了。「如果我問你母親,要求和你們一起走,你母親會怎麼說?」然後,他鼓起勇氣,向前邁了一步,「等我們到那兒後就結婚。」薩莉感到驚訝。

    「你是說真的?」她就像在聖誕節盼望禮物的孩子一樣高興,也許她還沒有失去一切。她張開雙臂,撲進他的懷裡,抱住他的脖子。一年來,他對她一直很好,她也變得更加理智和成熟。她認為母親是會同意的,即使不同意,他也會在以後回到她身邊。

    「我真想馬上和你結婚,」糾繼續說,「但我還是得等你畢業以後。」他語氣堅定。她開心地咯咯笑了。「等你高中畢業了,我們再來談談你的計劃。」到那時,他想要一個孩子。他們可以等到七月份,然後就會有新的開始,他想現在就找回他們在過去三年多失去的美好生活,妻子、家庭、孩子、豐盛的食品、溫暖的衣服,一套帶有集中供熱的、真正的住房。「我應該也在新澤西找份工作,希望如此。」和弘子不一樣,糾已大學畢業,有學位,他還受過做護理人員的實際訓練。「我會和你母親談的。」他做出保證。

    第二天,糾找到禮子來談這件事,開始時,她感到驚訝,她認為薩莉太年輕,但她同意他的觀點。是的,集中營裡的一切都已加速,人們成熟的速度加快,人們和武雄一樣過早地死去,現在,她的小姑娘想要結婚了。禮子喜歡糾,她認為他可以成為薩莉的好丈夫,她同意糾和她們一起走。當天,糾回到家裡和母親商量他的計劃,他母親理解,她本人反正也要去俄亥俄州去找她妹妹。她不反對糾與田中家一起去新澤西,她同意他和田中家的長女結婚。開始時,他母親還以為糾要和弘子結婚,所以還不太高興,她不能接受豐。當聽到是薩莉時,她高興起來,並祝他們幸福。得到母親的許可後,糾把結果告訴了田中家人,他和薩莉都非常高興。唯一不和家人一起去新澤西的只有弘子,她仍然堅持要返回聖弗朗西斯科。

    「我可以以後再去你們那兒。」她再一次保證。家裡充滿了一種幸福的傷心,大家都對所見過的人和所到過的地方懷著既高興又悲傷的心情。現在,弘子每次看到什麼事,或見到什麼人,她都會立即想到,她會在不久以後再也見不到這些了。弘子極為傷心,豐將是她唯一熟悉的人,是唯—一個她愛及愛她的人,他將永遠不會記起他出生的地方及在這兒的遭遇。

    新年那天,他們全家人都去了廟裡,紀念武雄逝世一週年,然後又去他安息的墓地。禮子不喜歡讓他一個人留在這兒,但又不能將他帶走,只能在心裡和記憶中和他永不分離。她們在那兒站了好長時間,之後,孩子們先離開了一步,好讓她獨自一人再次和武雄說再見。和一年前他下葬的情形一樣,墓地的四周都冰冷、堅硬。回到家後,大家立即動手收拾行裝。

    她們干了兩天,把大多數東西都送了人,因為對她們來說這些東西已經沒有用處,她們實在沒有什麼想要留下的東西。所以兩天來大家的工作多半是在分類和往外推東西,有人幫忙找來了一個舊箱子,禮子將要帶走的東西裝在了裡面,她又和弘子一起將苔米的娃娃屋打了一個包裝。如果苔米已不再想玩,那麼這也是一個永遠的紀念品。

    弘子和豐的所有東西都裝在了一個提袋裡,提袋是她來美國時從家帶來的,豐的東西少得可憐,在袋子裡幾乎不佔什麼地方。禮子給了她二百美元,以防她一時找不到工作。她將現金放在手提包裡。住在新澤西的親屬給禮子寄來五百元作為路費,還說如果不夠,他們會再寄錢來。但她只需要買火車票的錢,不需要其他的東西,她們決定乘火車去新澤西,她們將在薩克利門德上車。

    她們將在第二天離開。早上,糾帶著自己的行李來了,他幫助家人做最後的整理。禮子將她的小火盆送給了隔壁的鄰居。這是她在剛遷進圖爾湖時從一個返回日本的家庭買來的。她將一些舊傢俱送給街上的另一家人。肯的照片放在她的手提包裡,她將兒子和丈夫永遠揣在心裡。

    最後,她們站在將要離開的小房間裡,環顧四周,床墊已經搬走,鐵床只剩下了空架子,弘子編的草床墊和炊具不是送人就是扔掉了,她們的行李已放到街上,房間裡已經空空蕩蕩。

    「很奇怪,」薩莉看著母親說,「現在要離開,反而覺得有些傷感,我從未想過,離開這裡會有這樣的感覺。」

    「離開家總是很難受的……這兒曾經是咱們的家……」很長時間以來,她們都認為這裡是自己的家。

    弘子在與醫院的護士告別時哭了,尤其是跟桑德拉說再見時,她更傷心。弘子的孩子在這兒出生,儘管她疼痛難忍,但那還是值得懷念的特殊時刻。在有士兵的監視下和鐵絲網內,這兒也曾有過幽默、朋友、音樂和笑聲。

    「可以出發了嗎?」糾輕輕地問,他已經和母親告過別,他母親已在前一天離開這裡,前往俄亥俄州。這是令人傷心的告別,但她自己知道,她只想去她妹妹家。

    戰時重新安置局為每個家庭提供了到薩克利門德的免費車票及五十美元零用錢,在此之後,一切都得靠自己了。糾和田中一家人乘火車走。弘子要乘汽車去聖弗朗西斯科。禮子對她一個人上路表示擔心,但弘子堅持說沒有問題。弘子在聖弗朗西斯科沒有熟人,但她一再保證如果出了事情,或找不到工作,她會在錢用光之前乘火車去新澤西,她有她們的電話和地址。

    他們提起一件件行李上路了,糾和薩莉抬著箱子走在最後。箱子裡裝滿了他們的回憶,禮子也曾想過她是否能再次打開它。然而,她還是想將它帶走,將這個裝滿圖爾湖紀念品的大箱子帶到她的目的地。

    大客車等在集中營大門邊,那兒已經擠滿了等待離開的人,士兵們仍舊忠於職守,但他們現在的任務更多的是維持集中營內部的穩定,而不是防止人們走出這個大門。他們更像是警察,而不是士兵。他們幫助弘子將行李搬上車,然後和每個人握手,祝他們好運。奇怪的是,任何人之間都沒有怨恨。現在,不管以前發生了什麼,好的、壞的、有必要的和沒必要的,一切都結束了。這個話題已經結束,現在是一九四五年一月,不久,圖爾湖,然後是曼滋那,還有其他類似的集中營,都會成為人們的回憶,成為人們談論和記憶中的過去。

    汽車開動了,弘子坐在窗邊,看著集中營,想將這裡的一切刻人自己的記憶:兵營、塵土、寒冬、人們的面龐、她所愛的人、她所照顧過的孩子、那些死去的人、那些離開的人。她再也不會見到了,但卻會永遠銘記在心裡。

    豐坐在她的腿上,玩著她的頭髮,弘子緊緊地抱著他,親他,總有一天,她會告訴他這裡的一切,這是他的出生地。但他絕不會理解,不會明白。她看著周圍的人,發現他們都和她一樣。同樣的愛、同樣的痛苦以及同樣的忿怒都隨時間的流逝而不復存在。在她身邊有一個聲音在沉默的車廂裡響起:「現在我們自由了」。

    汽車開動了,開往薩克利門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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