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煙雲 第03章
    他聽到車子從後面駛來的聲音,但他頭不回,也不想伸出拇指攔車。在泰勒鎮這個地方,哪個頭腦正常的人會要載他?他是賀強尼,那個殺人犯!世人給他的容身之地何其之小。

    他甚至不能好好吃一頓飯。晚餐的羞辱經驗更令他氣惱。從小他吃東西唯一的目標便是趁別人還未把食物瓜分光前趕快下肚,禮儀、餐巾等從來不是重要的事,想不到那竟對她那麼重要!那麼,哼!他只有學著照做了。他恨自己在葛芮秋眼中如此卑微,也氣她竟想給他錢。她稱那是「先付周薪」,他說那是施捨,不管是什麼,光想到要收她的錢他便一肚子火。

    一輛看似嶄新的紅車呼嘯而過,暮色中鮮明的紅色更顯耀眼。霎時間,強尼幾乎是嫉妒地在看著車子的背影。車中坐了一男一女,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一家人。他一直想有個那樣的家庭。哼!那牢中的十年他想像了各式各樣的東西——想像是他沒有發瘋的動力。

    但此時此刻卻是現實。他正走在一條通往最破敗貧窮區的路上。放眼所及之處,是垃圾破屋,赤腳-髒的小孩在高可及腰的雜草中戲耍。穿著平常家居服的胖女人赤足叉開腿坐在前廊看他走過。穿汗衫,正搔著胳肢窩的猥瑣男人也看著他。瘦巴巴的野狗吠著衝向他。

    歡迎回家。

    令人難過的是他是這裡的一部分,而這兒也是他血液的一部分。他曾是在這兒戲耍的孩童中的一個,跟他們一樣髒、一樣營養不良。他媽媽跟現在他見到的這些女人一樣臃腫懶散,他爸爸則是個動輒口出穢言、伸出拳頭的粗人,在家都只穿汗衫,而且還常是相同的一件。

    這就是他從小看慣的人,他的生活經驗,他的血裡天生就有壞基因。

    一度,他曾想逃離這兒。

    一度。哼!一度他曾冀求過許多東西。

    那是亂土墩上的一棟破夾板屋,屋前一條石子路,停了兩輛小卡車,一輛還輪胎全無。前院有幾隻小雞悠哉地走著。從前門可以看到電視畫面上的光。

    有人在家。強尼不知是該開心或該難過。

    他走到門口,從殘破的紗門往裡望。

    有個男人躺在破沙發上看電視。是個滿頭灰髮的瘦老頭,穿了件襤褸破舊的汗衫,手上拿著罐廉價的啤酒。

    強尼看著那老頭,胸口一緊。

    家,不管是好是壞,他是回到家了。

    他打開門走進去。

    賀威利抬眼看著他,像是霎時間給嚇到了,但接著他認出他來了。

    「你,」他鄙夷說道。「我就知道你遲早會出現的。讓開,你擋住電視了。」

    「嗨,爸爸。」強尼並沒有動,輕聲道。

    「我說,給我讓開點!」

    強尼移開了一些,倒不是他還怕他父親或怕他的拳頭,而是他想好好看看這個家,看哪兒變了。他走進廚房——相同的白瓷磚流理台,相同的牌桌,以前他們就聚攏在這張小桌上吃飯——當有飯吃的時候。水槽中還像以前一樣浸著未洗的盤子,只是比以前少一些而已。水槽上的窗簾仍然是以前那疋粉紅印花布,只是更舊、更髒。

    還是和以前一樣,兩間小臥室,一個差堪可用的小浴室。強尼一間一間看過,想著較小的那間房中,他以前和巴克、蓋迪睡的那張床墊是否還放在地上?家中唯一的女兒蘇安就睡客廳沙發。父母睡另外一間房,一直到他母親跟別人私奔到芝加哥。後來他父親便隨意把搞過的女人帶回來睡。偶爾他們兄弟中的某個——通常是巴克——也會去泡爸爸帶回來的女人。

    家。

    他再走回客廳,把電視關上。

    「去你的!」他父親氣得臉部都扭曲了,邊斥喝著邊將手中的啤酒放下,人隨即站了起來。

    「你這一向好嗎,爸爸?」威利腳一移開,強尼便在沙發上坐下,一手輕拉父親的手臂,不讓他再去打開電視。

    老人那股飲酒的氣味令他不舒服。

    「天殺的,把你該死的手移開!」威利想掙開兒子,卻掙不開。強尼對他笑笑,手勁卻更加重,雖不至於讓他痛,但已夠警告他。情勢已非以往,他不會再忍受他父親恣意出拳打他了。

    「你現在自己一人住在這兒?」

    「關你什麼屁事?反正你絕不能搬來!」

    十年不見,這十年中威利沒寫過信、打過電話,或去看過他,但這十年卻讓他將父親的形象柔和化了。他原本還想父親見到他會高興的。

    「我沒有要搬進來,我在鎮上有地方住。我只是來看你好不好。」

    「你沒出現前我可是好很多。」

    「你最近有沒有巴克或蘇安的消息?」

    威利哼了一聲。「你以為這兒是情報站啊?對不起,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像我也不想聽到你的消息一樣。」

    這話傷了他。應該是不會的,但確實是傷了他。

    強尼想站起來掉頭就走,再也不要見到這老混帳。但他不能就這麼走,在獄中他學到的一件事便是東西和人的價值、人際關係的價值。大部分的人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擁有這些,而他要他的生命中有些「關係」。

    「老爸,」他沉聲道。「你恨我,我也恨你,事情一直如此,但我們可以改變。世上一無所有的人太多了,難道你想一個人孤寂死去,沒人為你哭泣?不,我不要如此!我們是一家人,是骨肉至親,難道你不知道嗎?」

    他父親瞪了他一會兒後,拿起啤酒長飲一口。強尼看著地,心中陡升一線希望。也許,也許他們能重新來過。

    威利放下手中的啤酒,以手背抹嘴。

    「天哪,聽起來監獄把你變成小娘兒了,我沒時間跟你窮磨菇,滾出我家門。」

    霎時間強尼恨不得對他父親扭斜的嘴臉一拳捶去,但他強自克制,放開那只瘦巴巴的手,他站起來。

    「希望你早死早好,老頭。」他不帶絲毫感情地說完便掉頭走開。

    紗門砰地一聲算是他得到的回答。

    他從家門旁往前走到以前的貯藏室,那小茅房依然在。一隻母雞站在已經沒有窗玻璃的窗口上,再從裡面的聲音聽來,他知道這兒現在已經當雞棚用了。

    他低頭鑽入那「貯物間」中。

    東西仍在。他一直不敢奢望,但確實還在。上面全是雞屎,輪胎磨平了,坐墊上被啄出了一個洞,露出裡頭的泡綿。但仍是他以前擺著的樣子——靠在對牆上。他的摩托車。

    老天,他曾為此多麼驕傲。一輛鮮紅綴上銀色的山葉七五O,是他自己打工賺錢買來的,他視它如同一個漂亮女孩般珍惜。他們來抓他的時候,他把車停進小茅房,全不知再次看到它時會是將近十一年以後了。而它似乎除了給雞碰過外,像是從未被人動過般。

    如果講到實際功用,這應該還算是新車。輪胎還嶄新的,也許調一下就會像以前那麼會跑。以後他再也不用靠雙腿或葛芮秋載他。他有代步的工具了。沒有代步工具他總覺得不太像個男人。

    身後傳來一聲低吼,他回頭看到一隻齜牙咧嘴的大狗站在門口,低吠著像似威脅般。他緩緩移步接近它。此時天色已黑,茅棚內更加陰暗,就著淡淡的月光,看得出那是一條大野狗,狗兒一副饑相,像隨時會撲上去搶食物似的。

    他們一直都養著一條像這樣的狗兒:大大的、醜醜的,一臉凶相。威利會踢它、罵它、拴住它,把它餓到像威利本人那麼壞。只是現在這條狗並沒有給煉起來。

    吼聲更深沉了,那狗虎下臉,強尼覺得自己的肌肉繃緊,準備對付狗兒的來襲。他環顧四處,想找一根木頭或什麼,好在狗兒躍過來時,當頭打下。

    但它卻沒撲過來,隆隆吼了一聲後,反而抬起頭,像在嗅什麼味道似的。一隻雞啪啪飛往右邊,但那狗卻毫不分神,只是盯著強尼。

    強尼既驚怕又覺奇怪,也回盯著它看。當他細看著狗的耳朵、尾巴、頭,他突然想起會不會是……太不可思議了。

    狗輕聲的叫著。

    「『大狼』?」不可能的。他被抓去時,「大狼」已經四歲,那麼現在該已是十五歲了。對這只慣常被虐的狗簡直是不可思議的高齡。

    「『大狼』,是你嗎?」聽起來很蠢,但他一直很愛那條狗。那是附近一座廢棄的穀倉中,一條野狗生下的一堆小狗中的一隻。強尼和他的兄弟、朋友都會對那些狗兒擲石頭,但到晚上,他就偷偷帶著一盆吃剩的食物渣去給它們吃。那隻母拘一直對他存有戒心,但它的小孩便不會了,尤其是那最大只的小狗更是喜歡他。有一天,大概是小狗快七周大時,他發現母狗死在路上,那時他不知該如何,只有把小狗全帶回家。他早該知道的。他父親馬上將其中五隻的四隻放上他的小貨車,不知載去丟在哪兒?剩下那一隻之所以留下是因為身形壯大,威利覺得可以拿來當看門狗。他不管強尼的抗議,馬上便把「大狼」煉起來,執意要它變得兇惡。雖然他想保護「大狼」,但它終究給威利訓練到除了對強尼外,對任何人總是一副惡相。

    在監獄時,偶爾他醒著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時,就格外想念「大狼」。

    在獄中最想念的竟是狗,他的生命豈不悲慘。

    狗又在嚎叫。他知道也許狗一撲來會咬斷地的手,但他還是往它走了一步,伸手給它嗅。

    「『大狼』?過來,過來。」

    那隻大狗竟然趴下匍匐向前,像是很想相信又怕被作弄。強尼於是蹲下來伸手招它,撫著它的毛,狗兒嚶嚶嗚著,舔著他。

    「啊,『大狼』。」終於,有一樣他愛的東西在等著他、招呼他。他雙臂環著狗的頸子,將臉埋入狗的毛中。十一年來第一次,他流下眼淚。

    「芮秋,我們有問題了。」

    又會是什麼新鮮事?芮秋握著廚房中的電話,心想從賀強尼出獄的四十八小時內,她便碰到一大堆問題,全是由他引起。這次恐怕也不例外。

    「怎麼了,班?」

    「你還記得我們一直在注意的那群小鬼吧?終於給我逮到他們中的一個在偷東西,只是姓賀的不讓我打電話報警。」

    「什麼?為什麼不讓?」

    「我猜是因為他坐過牢,對犯罪的人比較同情。我哪曉得?他只說如果我報警,他要踢攔我的——算了,不說他的髒話。」

    「喔,老天!」

    「聽著,芮秋,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他了,他實在是個大麻煩。」

    「叫他來聽電話,我跟他說。不,我這就去店裡,把那偷竊的小孩盡量留到我去,好嗎?」

    「我盡力,但是芮秋——」

    「我到了再說,班。」

    她掛上電話。不巧她母親正在爐子邊煨煮玉米麵包,想讓她父親有點胃口,所以芮秋的每句話她都聽到了。芮秋一轉頭看到她緊繃的表情便知道了。

    「你從不聽我的話的,是嗎,芮秋?我一開始便說你不該給那人工作,我想不出你為什麼如此一意孤行。我的朋友說你對那人好,我上街時簡直都抬不起頭,還要講好話給安太太聽,她打電話來哭著——」

    「我知道你難做人,媽,對不起,我也為安太太難過。但我不相信安瑪麗是強尼殺的。他——」

    「強尼?」莉莎微微僵住,她的樣子像是嗅到野兔味的獵犬。「芮秋,你和那男孩沒怎樣吧?我希望我的女兒還沒呆到跟那種垃圾廝混在一起,尤其他還帶罪在身,也比你小好幾歲——」

    「不會,媽。」芮秋溫和地說著走出去。

    這天是星期六下午,再一個小時勞勃應該會來她家接地。幸好她已化好妝了,只要再換件衣服,穿絲襪、換鞋、戴耳環就可以了。

    她很快衝上樓,就著三樓傳來的旋律更衣梳頭。走出臥室時,她碰到抱著一疊乾淨床單的蒂妲。

    「哇!你看起來真漂亮,」蒂妲上下打量著地。「要跟那個英俊的藥劑師出去?」

    「是啊。」她對她揮揮手,盡量放輕腳步跑下樓。但仍失算,母親已在樓底等她。

    「不要耽擱得太晚,我很為你們這兩個女孩擔心,特別現在那男孩回來了。」

    芮秋差點脫口說出她已經三十四歲,大到可以自己決定什麼時候回家了。

    「我不會晚回來的,媽。」

    她曾晚歸過嗎?她邊將車駛出家門邊想,她這輩子一直是個模範女兒。每場舞會必到,和男孩玩到很晚才醉著回來,讓母親擔憂的一直是貝琪。芮秋天性就比妹妹安靜,也較不那麼吃香,她總是怡然自得地待在家中看書。「你會把你的一生都作夢作掉!」莉莎雖這麼警告,但芮秋從沒想到這個話當真會成真。

    後來她離家到車程三小時半的納許維爾上大學,因為功課好,上的是有名的范德比大學,大學四年一晃即過,拿了張文憑,微帶悵然地回泰勒鎮教高中。她並非想永遠當個高中老師,她一直確信美好的未來在某處等著她。

    接著就是那最令人難忘的夏天。十一年前那悶熱的長夏,應該是星象上有什麼大災吧,才會生出那麼多災難來。她回范德比修研究所的課,某天走在校園中,腦中仍在做著寫作課的作業:構思一首詩。茫茫中撞到蹲在她前方綁鞋帶的男子,跌了一跤。那人將她扶起,連聲抱歉,她馬上為他的英俊給震懾住了。那個夏天他們便如膠似漆,芮秋戀愛了。她帶他回家時她是那麼快樂。他們曾提到結婚,她也預期等夏末他到她家時正式宣佈訂婚。

    但麥可一看到可愛活潑的貝琪,整個人便馬上目眩神迷。芮秋只能呆呆看著心愛的人被妹妹不費吹灰之力地擄去。她知道不是貝琪有心傷她,只是貝琪從來不曾從她的角度幫她設想。貝琪就像跟他一樣,一眼就迷上麥可。他們在一個月內便訂婚,不到三個月結婚。芮秋還大方地當妹妹的伴娘,但若非當時正巧發生安瑪麗的事分了她的心神,她想她一定會心痛而死。

    更慘的是,麥可還帶貝琪回范德比繼續念完他第三年的法學院課程。

    此後芮秋再也無法面對納許維爾這個地方。

    所以她便待在家中以慰雙親,當時她父親好怕一下子兩個女兒都飛走了。她原本以為那是暫時的,頂多一年,她便可以復原。日子一月一月地過去,最大的痛苦漸漸消逝,她將心思全放在教書和學生身上,等待著生命中閃燦的陽光再射進來。

    然而卻一直沒有。接著她父親被診斷出患了老人癡呆症,她離開泰勒鎮的念頭只得打住,家裡需要她。當然,她也想盡可能把每一分鐘用來陪爸爸,然而她卻覺得,在等爸爸死亡的同時,她已錯過了她的生命。

    她不由得責備自己怎麼會有這麼恐怖的想法。她將這念頭揮出腦海外,專心想著今晚。

    這兩年來每逢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晚上,勞勃都會帶她去鄉村俱樂部,聽心臟協會舉辦的露天音樂會。事實上他們的第一次約會便是去那兒。

    待會兒她得打電話要勞勃去店裡接她。不,在店外,這樣他就不會撞見強尼。這兩年來,在四次電話和一次約會中,勞勃已將他對強尼的看法表達得相當清楚。

    生命為什麼就不能簡單些?芮秋不由得歎了口氣。她只不過依照她的想法給強尼再一次機會,竟然從此使她的生活變得一片紊亂。假如她不回強尼那封信,一切不都很簡單?但她知道,若這麼做,她一生都會不安。不是有人說過一個人的毀滅都是由於他的個性造成的嗎?她的心軟竟破壞了她生活的平靜。在她去車站接他之前,她的生活一向平靜無波,但此後她便一刻不得安寧了。

    原因是那個賀強尼就是個麻煩,如此簡單。他一直如此,恐怕也從未改變。

    她將車停在店後面,挺胸從後門走進去。奧莉薇在給倪凱兒買的一包釘子和木工工具結帳。凱兒是貝琪從小學起的好朋友,胖胖的,長得頗好看,卻還未結婚。她開了一家花店,似乎對單身生活頗為怡然自得。

    「喔,芮秋,他們都在那兒。」莉薇抬眼看到是她,伸手指著貯貨室。班的辦公室在貯貨室後頭,那似乎是羈留竊賊的好地方。

    「謝謝,莉薇。」莉薇的口氣只要稍微聰明的人都會知道她為某事擔憂得不得了,但芮秋卻只隨口一答,她不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這樁店內的「小事」。傳開了,謠言只會越說越聳人聽聞而已。

    芮秋決定即使事關燃眉,她也要一派自在,於是刻意開心地對凱兒道:「嗨!你上星期沒去做禮拜,你還好吧?」

    「很好,只是忙昏頭了。問題是,你好不好?」話雖平常,但凱兒的聲音中卻有著關切。芮秋知道她是在問她賀強尼出現後,她可還好。這份未說出的同情差點教她控制不住,但她還是一瞼淡定。

    「不錯。你要搭建什麼嗎?」芮秋看向凱兒買的東西,順勢改變話題。

    凱兒低頭看著櫃檯上的東西,幾乎是護衛似地抱起來。「喔,不,這是買給我弟弟的,他是我們家的木匠。最近有沒有貝琪的消息?」

    你少來了,芮秋心想,她知道凱兒就像這兩天來店裡的客人一樣,是因為好奇才來的。「上個星期還聽說她和麥可及女兒要回來過感恩節。」

    「那我一定要去找她。」

    「記得哦!」芮秋說著,揮揮手便走入貯貨室。通往經理辦公室的門半開著。她順手拿起掛在牆上的電話,打到勞勃開設的霍華藥局,很快叫人留話給他,便掛上電話。她要盡速降決問題,於是往那扇敞開的門走去。她在門口停下腳步,打量眼前的局勢。

    班的辦公桌後的皮椅上坐了一個金髮凌亂、骨瘦如柴的小男孩。強尼背對著門口,半坐在桌上,跟那男孩講話,長髮用藍橡皮筋紮成馬尾,T恤牛仔褲的穿著打扮正好跟倚在牆邊,雙手交胸,身材胖大、戴眼鏡的班形成對比。班穿的整整齊齊:筆挺的灰長褲,藍條紋襯衫,深藍領帶。芮秋不覺暗歎一聲,不知強尼是否是故意綁馬尾來惹惱班的?也許吧!這像是強尼會做的事。

    她反手掩上門,決心處理眼前的問題。一抬眼,發現三雙截然不同的眼光都在盯著她。班是鬆了一口氣,而強尼她就猜不透了。他們從那次晚餐後便沒再說過話了。而小男孩則睜大眼,一副似乎很怕的樣子。

    「芮秋!」班拿起桌上的一個塑料鬧鐘給她看。「這是他偷的。莉薇看到他在偷,我過去制止他時,果然如她說的,他把鬧鐘藏在衣服裡面。」

    「他媽的鬼扯!」這麼小的小孩——看起來不過七、八歲,但他現在像是一點都不害怕了——竟說出這麼粗野的話真教人吃驚。「我什麼也沒拿!」

    「當場逮到,你還狡辯,小賊!」班氣得轉身拿著手上的鬧鐘揮道。「而且這也不是第一次,你們常在這兒偷東西。」

    「我們從沒偷過你的東西,你什麼也不能證明。」小小的聲音中充滿挑釁。

    「他根本不知悔改,」班轉身對芮秋搖頭。「如果不叫警察,就等於在邀鎮上的每個小孩來明目張膽偷東西。」

    「我跟你說過叫警察我會怎樣,姓史的,我是當真的。」沉聲的警告發自強尼,他跟小孩低聲說了什麼後,現在走過來站在他們旁邊。

    「不用你來告訴我什麼,小子,你在我手下工作。」班雖然低聲,但仍聽得出很生氣。

    「我是芮秋雇的,不是你。」

    強尼的口吻傲慢,眼光也輕慢地打量班,班氣極了,而強尼則挑戰似地笑著對他。

    「你們兩個都是我僱請的。」芮秋厲聲道。她看著強尼的眼,那兒沒有歉意,也沒有怒氣。她注意到他稱呼她「芮秋」,但此刻不是注意這等小事的時候。「班說的沒錯,我們的店規是把竊賊送警,而且這小孩和他們一夥人我們早就懷疑半年了,現在終於當場逮到,為什麼不報警?」

    「因為他才九歲,而且他已經怕死了。你是什麼樣的女人,會把一個小孩扭送到警察局?」

    「做生意的女人。」芮秋叱道,再望向那孩子。真是不該看的。那小孩看著三個大人為他的命運爭辯,看起來確實是很怕的樣子,雖然他拚命想表現不怕。她的心軟幾乎要壓過理智,她瞪著強尼,心想,雖然他出言如此粗野,但終究不過是個小孩。她猜他還不滿九歲呢!

    芮秋歎了一聲,已經知道她是不會報警了。「我先跟他談談。他叫什麼?」

    班聳聳肩。「小鬼不告訴我們。」

    「華吉米。我認識他媽媽。」強尼突然道。

    「哦?」芮秋揚眉問道。

    「還記得蘭妲嗎?克拉克那個女服務生?」

    「喔。」這個「喔」裡有許多涵義。怪不得強尼如此護著這小孩,原來是為了她媽。不知怎的,芮秋卻為此不快。再想到現在他認得這小孩,肯定會照那女服務生邀請的去找她,如此一想,芮秋更覺怪怪的。腦中驀地響起他懶洋洋的聲音:我已經有十年沒碰女人了,你也許會擔心我太猴急。顯然他自此便有機會彌補他的缺失了。

    「他的父母就要離婚了,這對小孩子是很不好受的。對他松一點,不行嗎?」

    「你當然會原諒犯罪行為,小子,也許你小時候若不是有人對你松一點,你也不會坐牢了。」班話裡的惡意很清楚。

    「而如果你小時候有人修理一下你的臉一記,你今天就不會是這麼假正經的呆頭鵝了。難知道呢?」

    「你——」班氣得脹紅臉,拳頭握緊了。

    「來啊,隨時奉陪。」強尼皮笑肉不笑,眼睛閃閃發亮。芮秋覺得他是在蓄意挑釁,但沒想到班竟然也這麼沉不住氣。她想唯一讓班平服的方法就是要強尼讓步。

    「該死,我受夠了!」芮秋是從不說粗話的,但夾在他們之間卻增加了她的怒焰。

    「我再也不要聽你們交談半句。班,你可否回店裡一下,幫忙莉薇照料店?至於你——」她望著強尼桀騖不馴的表情。「我待會兒再跟你談,我先處理小孩。」

    「如果你不報警,我就辭職。」班怒然道。

    「好。」強尼輕吐了一聲揶揄,但班沒聽到。芮秋只有斜眼看他一眼,還是先來安撫她的經理。

    「你這樣太好笑了,班。你在這兒工作了六年,我是不會放你走的,但要不要報警決定在我,你也知道我們的店規是常有例外的。」

    「如果你不報警,我就辭職。」他粗聲重複一遍,便轉身大步走出辦公室。

    「狗屁!」強尼說。

    「你住嘴。」芮秋差點想吼出來,但她只是狠狠地瞪強尼一眼,便轉身走到孩子面前。

    「你叫吉米?」

    孩子狐疑地望著她。「也許是,也許不是。」

    「你可以信任她,吉米,她是好人。」強尼已站在她身邊,柔聲對孩子說。芮秋氣得咬牙。

    「可不可以請你讓我自己處理?」她說的太客氣了,如果真照她想說的口吻說出,恐怕孩子會嚇壞了。

    「請便。」強尼往桌角一坐,神態表示現在問題都歸她處理。

    芮秋不理他,蹲下身對孩子說:「吉米,我知道你把鬧鐘藏在衣服下,也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以前都做過這種事。拿東西不用付錢似乎很刺激,是吧?你想試試自己有沒有這種本領,但我想你不知道這樣你就算偷竊了。偷竊是不對的,你也會因此惹上麻煩。警察會來抓你,你就得到法官面前去,法官會怎麼判我不知道,但我跟你保證那絕不好玩。」她暫停一下,讓孩子把她的話聽進去,才又繼續道:「我這次不報警給你一個警告。但如果你在這兒或別家店再做一次,誰都不會再給你機會,懂嗎?」

    她說的時候,孩子的大眼開始有點濕了。她心一緊,不覺伸手想抱他,但他卻馬上把她推開,芮秋往後一跌,還好強尼抓了她一把,她才沒有四腳朝天。

    「吉米!」強尼厲聲道,站起來扶芮秋。她也已掙扎站起。若不是穿高跟鞋,她就不會摔成這樣,她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

    「你沒事吧?」強尼抓著她的手臂低聲問。她抬頭看到他眼中的關心,他久久才放開她的手。晚餐的不快似乎不再那麼令她愀然了。

    「還活得下去吧!」她說著邊拍拍裙後。

    「讓我來。」關切消失,取以代之的冷然的作弄感,他像她那樣拍拂她的衣裙後面,只是他的手似乎逗留在她的手不曾逗留之處。他們的動作雖相似,但她的心卻一片紊亂。

    「不要!」芮秋尖叫著跳開,那一刻她真怕班會衝進來。但所幸沒有。

    「只是幫你拍掉灰塵而已。」強尼一臉無辜,但他的目光卻在取笑她。芮秋嚴峻地望了他一眼。每一次她幾乎就要看到他人性中的一絲善意時,他都會教她措手不及。她現在開始懷疑他是故意的了。暫且不去想這個,還是先處理完孩子的事。她望向孩子,卻發現小孩很有興趣地看著他們倆。

    「你可不可以跟我保證不再偷竊,這樣我就不叫警察來?」她仍滿臉都在想賀強尼的事,所以語氣比應該要達成效果的來得更柔和。

    「你並沒有證據。」孩子說。

    霎時間,這種不知好歹的口氣令她瞠目結舌,但她馬上恢復神智,搖頭道:「你錯了,吉米。如果剛剛在這兒的史先生和櫃治的奧小姐作證說親眼看到,這就是你偷東西的證據了。但這次我們不這麼做,如果再一次……」

    「不會有再一次,我會去跟蘭妲說。」強尼走到她身邊,幸好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吉米身上。

    「別跟我媽說。」吉米的豪勇突然消失,下唇一抖一抖的,終於像個害怕的小孩。「請你別告訴我媽。」

    「你對葛小姐這種態度,恐怕我別無選擇。」強尼跟芮秋終於找到小孩怕的東西,他雙手交胸,嚴峻地看著吉米。吉米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簾,慘兮兮地盯著地板。

    「你如果告訴她,她就會哭。她最近常常哭。我爸交了一個女朋友,拋下我們去和那婊子住。媽媽整天工作,我們還是沒錢。上星期他們斷了我們的電,媽媽存了三天付了電費我們才又有電,直到昨天我們才有錢買東西吃,因為冰箱的食物沒電都餿了。她床邊的鬧鐘壞了,而她的錢都拿去買肉,不能買一個新鬧鐘,但如果她上班遲到,她的工作就要丟了。到時她會一直哭,我們恐怕只有去跟我爸和那婊子住。如果他們不要我們,我們就只有全餓死了。」

    這一席話聽得芮秋心疼,她又蹲下去,想緊緊抱住這小孩。但這次她學乖了,她只是輕觸孩子穿著牛仔褲的膝蓋,正打算開口告訴他,鬧鐘、還有他想要什麼都可以拿走。強尼按著她的肩搖頭制止她,芮秋於是閉緊嘴巴,抽回手。現在對孩子太好只會枉費剛才的一番警告。

    「你不想被逮讓你媽更難過吧?」他威嚴但溫和地問。

    吉米很快看著他。「沒有人能證明——」強尼的表情一定讓他意識到事態嚴重,因為他很快地看了芮秋一眼,便搖頭道:「不想了。」

    「好,那麼這次我們不會告訴你媽。如果還有下一次,我們會告訴她,連帶告訴她這次的事。現在你跟葛小姐道歉之後從後門出去。」

    「那個人呢?他並不喜歡我。」

    芮秋想「那個人」大概是指班。

    「你不用見他。現在,你要跟葛小姐說什麼?」

    「對不起,」吉米又很快看了芮秋一眼。「我不會再犯了。」

    說完在強尼點頭示意下,吉米很快衝出後門。

    「謝謝你沒叫警察。」強尼說。她只有再看著他,他眼神中的溫柔會教一向把他視為壞人的人吃驚。但芮秋一直都相信若非上蒼給他那種環境、出生背景,他會是一個很好的人。「如果他再犯一次,我就不原諒他了。」其實就在她聽完孩子的家庭生活後,她早就知道就算千軍萬馬拉她,她都不會把小孩扭送警察那兒。她只差點就要求他把鬧鐘帶走了。

    「如果他再一次,我可能會打得讓他一個星期無法坐。」強尼說。「相信我,那比報警更有用。」

    「我不相信鞭打有用。」

    他對她笑笑。「你的心很軟,老師。我知道你不會報警,就像我早知道求你給我工作,你是不會拒絕的。」

    「那你怎麼會想回來這兒呢?」這是這兩天來她一直想問的。他應該知道回來只有招致怨恨,難道他是想回來對全鎮宣戰嗎?

    他瞇起眼睛。「因為這是我的家鄉,除非我自己不想待,沒有人能趕我走。」

    「只要你肯……」

    「肯什麼?」他揶揄地問。芮秋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只要他改變態度,別人也會改變。

    但他似乎毋庸她開口就已能讀出她的想法,他的眼神從溫和轉變為冷漠,芮秋不覺擔憂。接著他突然伸手抓著她的手臂,上下打量她道:「順帶告訴你,我喜歡你這件洋裝,使你的臀部顯得好迷人。」

    芮秋忙掙開他的手,還來不及出言叱責,門外已經傳來腳步聲。是勞勃,她趕緊對他一笑,但從勞勃皺眉的神情,顯然她笑的有點勉強。

    「你沒事吧,芮秋?」他的目光從芮秋臉上移到強尼身上,厭惡之情充分顯現。

    「來的正是時候,」強尼輕慢地看著地。「我正要扯開她的衣服。」

    「你——」勞勃怒道。

    「我沒事,」芮秋手指著勞勃,同時惡狠狠地瞪了強尼一眼。既惱勞勃那種她跟強尼獨處一下便會有什麼不測的想法,又恨強尼的態度,她尖著嗓門道:「強尼是開玩笑的,不是嗎?」

    「喔,當然是。」但他的態度竟是如此隨便。為什麼他老是故意讓人不喜歡他呢?

    「你準備好了嗎?我們要遲到了。」勞勃說著握住她的手。

    芮秋猶豫了一下,顯然要再介紹這兩個男人認識對他們雙方都是不必要的。這兩人天生是強烈的對比,恐怕即使彼此素不相識,也只消互看一眼,便都不喜歡對方。勞勃今年四十歲,三年前離了婚,受過高等教育,衣著打扮全是殷實家庭令人尊敬的氣質。雖然他沒有強尼那麼年輕英俊,但絕對更有安全感,也更有「前途」,而這正是任何一個有理性的女人所在乎的。

    「準備好了,」芮秋說。「但我還要跟強尼談一分鐘,你先到外面等一下,好嗎?」看到他皺起了眉,她笑著半撒嬌道:「只要一下子,我保證,好嗎?」

    他沒有笑,只是目光中帶著警告看了強尼一眼。

    「我在貯貨室等你。」那表示只要她一喊他隨時都會進來,芮秋不覺暗歎了一聲。要讓小鎮的人不懷疑強尼簡直比登天還難。

    「我還不知道你這麼小鳥依人,老師。」強尼笑著說,但臉上的表情卻絲毫不像玩笑。「『好嗎。』說著大眼一眨,他整個人便融了,你跟他上床了嗎?」

    「有一天,」她一字一字清楚地說。「總有人會一拳打得讓你嘴巴講不出話來。我希望那人是我。」

    「回答我的問題:有沒有?」他的笑容消失。

    「不干你的事。還有如果你不跟班好好相處,我會開除你,沒有工作他們會再把你送回監獄,你意下如何?」

    強尼嘴唇一撇。「做不到就別威脅。你不會開除我就如同你不會報警抓那小孩一樣。」

    「別太自信。」芮秋心煩得轉身想走。她可以感覺到他在緊盯著地看,她差點要步伐不穩了。

    就快到門口時,他咕噥了一聲,她回頭看他一眼,嚇了一跳。

    「芮秋,」他的聲音低啞,眼光直射入她眼中。「別跟他上床,跟我睡。」

    霎時間她整個呆住了,他的話像一條誘惑的蛇盤旋直入她心底。她勉強集中精神慌忙逃離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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