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 第四部 (16)
    剛才說到加迪尼昂公主,德-夏呂斯先生面色憂鬱,我頓時感到,這一消息並不僅僅使他想起一個無足輕重的堂表姐妹的小小花園。他陷進了深思,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加迪尼昂公主的隱私》!」他叫了起來,「非凡的傑作!多麼深刻,多麼痛楚,這名聲掃地的迪安娜,她那麼懼怕她所愛的男人知道她的壞名聲!多麼不朽的真實性,比表面具有的真實性更真切!這走得有多遠!」德-夏呂斯先生慷慨陳詞時卻流露出傷感,不過,大家感到,他並不覺得這種感傷有失大雅。當然,德-夏呂斯先生尚估摸不透,對他的德行,人家到底瞭解還是不瞭解,究竟到了何種程度,因而,最近以來,他老是擔心,他一旦回到巴黎,人家一旦看到他同莫雷爾在一起,莫雷爾的家人就會出來干預,擔心這麼一來,他的幸福就會受到危害。這種或然性,對他而言很可能出現,直到現在仍然像是令使他不快和痛苦的心頭病。但男爵很會演戲。剛剛,他們自己的情景與巴爾扎克描寫的情景混為一談,現在,他又略施小計,躲到新的情景裡,面對有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厄運,無論如何不能讓它嚇倒自己,在惶惶不安之中進行自我安慰,找到斯萬還有聖盧曾經稱之為「很巴爾扎克的」某種東西。這樣識別迪尼昂公主身份,對德-夏呂斯先生而言,已變得輕而易舉了,因為他對心理上的移花接木早已習以為常,而且他已提供過多種先例。況且,這種心理上的移花接木,只要把作為愛物的女人換成一個年輕小伙子,馬上就會在這小伙子身邊造成一系列的社會糾紛,並圍繞著一種平常的關係愈演愈烈。當人們為了某種原因,採取一勞永逸的辦法,對日曆或時刻表作某些改變,比如說推遲幾星期過年,提早一刻鐘敲午夜鐘,由於一晝夜仍然是二十四小時,而一個月仍然是三十天,時間度量萬變不離其宗。一切都可以變化卻不帶來任何混亂,因為數目間的關係總是不變的。因此,有些生平傳記採用「中歐時」若東方歷。在這種關係中,身邊供養一位女演員時,其自尊心似乎也起著作用。當,從第一天開始,德-夏呂斯先生打聽莫雷爾是何許人時,當然他得知他出身卑賤,但是,我們所喜歡的一個半上流社會的女人,對我們來說,並沒有因為她是可憐人的女兒而失去她的誘惑力。相反,那些知名的音樂家,他曾讓人寫信給他們,他們也曾回信答覆過男爵——並非出於興趣,像朋友們將斯萬介紹給奧黛特時,當著他的面,把她描繪得比她本來更難對付、更求之不得的那樣——出於名人抬舉新手的簡單庸俗的心理說道:「啊!高才生,大有作為,自然因為他年輕有為,行家們評價很高,前程無量。」而不諳同性戀的人們,出於狂熱的愛好,也講起了男性美:「而且,看他演出真過癮;在音樂會上他比誰都幹得漂亮;他有美麗的頭髮,有高雅的姿態;容貌美極了,那氣派,像畫中的小提琴家。」德-夏呂斯先生也一樣,被莫雷爾刺激得神魂顛倒,莫雷爾則順水推舟讓他明白,他是多麼搶手的邀請對象,德-夏呂斯先生慶幸能把莫雷爾帶在自己的身邊,在頂樓上為他建一個小窩,他經常可以來。剩下的時間呢,他希望他是自由的,他的行為要求他這樣,德-夏呂斯先生不惜給他那麼多的錢,要莫雷爾繼續幹這一行,要麼是因為有這種很強的蓋爾芒特觀念,一個男子漢總要幹點事,全憑自己的才幹做點事,而地位或金錢不過是個零,使一種價值增值的0,要麼是因為他擔心,小提琴手老廝守在自己身邊,無所事事,會產生厭倦的。最後,在出席某些大型音樂會時,他不失時機沾沾自喜、自言自語道:「此時受到歡呼的人、今霄將在我家裡。」風流雅士們,當他們戀愛的時候,不管以什麼方式戀愛,總是給自己虛榮心增添某種東西,能夠摧毀以前有過的一些實惠,而在以前的實惠中,他們的虛榮心興許曾得到過滿足。

    莫雷爾覺得我對他並無惡意,對德-夏呂斯先生關係真誠,而且對他們倆在肉體上絕不感興趣,最終對我表現出熱情洋溢的感情,猶如一個小寶貝女人,知道人家不要她,但也知道她的情人把您當作真摯的朋友,不會設法挑撥他同她的關係。他不僅跟我說話的腔調酷似當時的拉謝爾,即聖盧的情婦,而且,根據德-夏呂斯先生一再對我重複的話,在我不在的時候,他對他議論我說的事與拉謝爾對羅貝議論我的事毫無二致。德-夏呂斯先生終於對我說:「他很喜歡您,」猶如羅貝說:「她很喜歡您,」又如外甥以其情婦的名義發出邀請,我外叔祖以莫雷爾的名義經常請我來同他們一起吃晚餐。不過,他們之間發生的風暴並不比羅貝與拉謝爾之間的爭吵遜色。誠然,夏麗(莫雷爾)一走,德-夏呂斯先生便對他讚不絕口,一再洋洋得意地說小提琴師對他如何如何的好。然而,卻可以看得出來,即使在老常客們面前,夏麗也每每面有慍色,並不像男爵希望的那樣總是高高興興和服服貼貼的。由於德-夏呂斯先生的軟弱所致,他對莫雷爾不識抬舉的態度表示諒解,後來,夏麗的惱火,竟發展到如此地步,小提琴師毫不掩飾,甚至溢於言表。我眼看德-夏呂斯先生進入一節車廂,在那節車廂裡,夏麗正同自己的軍人朋友們在一起,音樂家對他聳聳肩以示歡迎,同時對戰友們眨巴一下眼睛。要不,他就假裝睡覺,好像此人的到來使他煩透了。要不,他索性咳嗽起來,旁邊的人則大笑著,藉機取笑,模仿象德-夏呂斯先生這樣的人那種矯揉造作的說話,把夏麗引到一個角落裡去,最後,夏麗才又掉過頭來,好像迫不得已的樣子,回到德-夏呂斯先生身邊,那挖苦的俏皮話就像萬箭刺穿著德-夏呂斯先生的心。實在不可思議,他竟然忍受下來了;而這種痛苦的形式,每次都花樣翻新,再次對德-夏呂斯先生提出了幸福的問題,不僅硬逼他得寸進尺,而且去追求別的好事,一種邪惡的回憶污染了先前的手段。然而,不管後來這一幕幕場面有多麼令人難受,應當承認,最初,法蘭西民族人的天性描繪出莫雷爾的形象,賦予他的迷人外表,簡樸,開誠佈公,有獨立自豪感,這種獨立的自豪感似乎得益於無私精神。儘管這些都是假象,但姿態的優雅對莫雷爾尤為有利,因為,戀愛之人老想得寸進尺,不得不抬高出價,相反,無戀愛之人則容易走一條筆直的、強硬的、優雅的路線。這條路線,通過名門的特權,存在於心眼極封閉的莫雷爾那張極開放的臉上,這張臉,粉飾著新希臘的風雅,這種風雅在香檳方形大教堂大放異彩。儘管他裝得很高傲,但當他在意想不到的時刻發現了德-夏呂斯先生時,他往往被小圈了裡的人弄得很尷尬,紅著臉,低垂著眼簾,而男爵卻心花怒放,從中看到了一大部羅曼史。這不過是惱火和羞愧的表示。惱火時有表現,因為,儘管莫雷爾平常的態度表現得極為冷靜,極為穩重,但也難免不時常露出馬腳。甚至有時候,男爵對他說幾句話,莫雷爾立即口氣強硬地進行咄咄逼人的反駁,弄得大家都感到刺耳。而德-夏呂斯先生則往往傷心地低下頭,一聲不吭,自以為是地相信,受到崇敬的父親,對其孩子的冷淡和粗暴完全不會介意的,因此,一如既往,對小提琴家極盡頌揚之事。德-夏呂斯先生也並非總是這樣逆來順受,但他的反叛一般達不到目的,尤其因為,他從小與上流社會的人們一起生活,得考慮他可能喚起的反響,意識到了卑鄙的勾當,如果說這種卑鄙的勾當不是天生的,至少是教育養成的。然而,他在莫雷爾那裡,偏偏遇到了暫時無所謂的庸人薄願問題。可惜-德-夏呂斯先生,他並不明白,對莫雷爾來說,凡涉及音樂戲劇學院和音樂戲劇學院名聲有關的問題,一切都必須讓步(但音樂戲劇學院也許更為嚴重,暫時不會提出來)。因而,比如說吧,資產者出於虛榮心隨意改姓,而大貴族則出於實惠的考慮。對年輕的小提琴家而言,正好相反,莫雷爾的姓與他獲得的小提琴一等獎是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因而不可能更改。而德-夏呂斯先生本想要莫雷爾一切都離不開他,即使姓名也不例外。他考慮到莫雷爾的名為夏爾斯(Charles),與夏呂斯

    (Charlus)相似,而且他們碰頭的地方叫夏爾姆斯

    (Charmes),便企圖說服莫雷爾,一個朗朗上口的美名本身就是藝術名聲的一半,演奏高手理應當機立斷取名「夏梅爾」(Charmel),暗指他們幽會的地點。莫雷爾聳了聳肩。德-夏呂斯先生挖空心思,不幸冒出一個念頭,說他曾有一個內室侍從就是這樣稱呼的。一句話氣得年輕人火冒三丈。「過去有一度時期,我祖上以王宮侍從和侍從領班為榮。」莫雷爾驕傲地回答道:「過去有一度時期,我祖上下令殺過您祖上的頭。」德-夏呂斯先生也許會大驚失色,倘若他能預料到,即使不用「夏梅爾」,而是心甘情願地收養莫雷爾,並賜予他擁有的蓋爾芒特家族的一種頭銜,但情況也會像人們看到的那樣,不允許他將這樣的頭銜恩賜予小提琴家,即使允許,小提琴家也會拒絕接受,因為他想他的藝術聲望是與他的姓莫雷爾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與評論水平的「級別」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他竟將貝爾熱街高高凌駕於聖日爾曼區之上!德-夏呂斯先生出於無奈,只好作權宜計,讓人為莫雷爾做幾隻象徵性的戒指,上面刻有古文字:PLVSVLTRACAROL』S1。當然,面對某個他不認識的一種對手,德-夏呂斯先生本該改變一下策略。但誰能辦得到呢?況且,若說德-夏呂斯先生有些笨拙,那麼莫雷爾也不缺乏拙笨。除了導致破裂的本身情況之外,使德-夏呂斯先生身邊失去他的一個原因,起碼是臨時的原因(但這臨時的原因最終變成了決定性的了),恐怕是,在他身上,不僅僅是那種卑鄙的東西使他在強硬態度面前一味卑躬屈膝,而對溫柔體貼則報以蠻橫無理。與這種下流本性相平衡,還有一種因受不良教育而造成的綜合萎靡症,在犯有過失或成為負擔之時,這種萎靡症便隨處會作起孽來,甚至,為了討男爵的歡心,他有必要說盡甜言蜜語,做盡溫情柔態,獻盡歡顏笑貌,然而就在這樣的時刻,他卻變得陰沉、惱怒,極力要展開討論,而他明明知道,爭論起來人家是不會同意他的看法的,但他仍堅持自己懷有敵意的觀點,道理軟弱無力,言辭卻激烈鋒利,從而更顯示其道理的軟弱無力。因為一旦論據短缺,他馬上就胡編一氣,愈是胡編亂造,其無知和愚蠢就愈鋪展得開。當他客客氣氣,一味追求討人喜歡的時候,從無知和愚蠢就不容易暴露出來。相反,當他臉上陰雲密佈時,人們除了看到他的無知與愚蠢之外,什麼也看不見了,此時,他的無知與愚蠢便由無害而變得可憎可恨了。於是乎,德-夏呂斯先生感到苦惱不堪,只好把希望寄托於次日的好轉,可莫雷爾呢,竟忘記了是男爵讓他享受到榮華富貴,反露出悲天憫人的嘲笑,說:「我從來不接受任何人東西。因此,我無需向任何人道一聲謝。」——

    1意為:「前進!」

    在此期間,彷彿他是在與一位上流社會人士打交道,德-夏呂斯先生繼續施加他的憤憤不平,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但已經無濟於事了。不過也不總是這樣。比如,有一天(就在第一階段之後),男爵同夏麗和我一起在維爾迪蘭家吃午餐回來,以為可以同小提琴家在東錫埃爾度黃昏和良宵,未曾料到一下火車,小提琴家就與他告別,並答道:「不,我有事要辦,」弄得德-夏呂斯先生大失所望,儘管他極力試圖逆來順受,我還是看到了他的眼淚溶化了眼膏,呆若木雞地站在火車前。這種痛苦真叫人於心不忍,以至於,由於我們,她和我,本打算在東錫埃爾打發一天時間,我便對阿爾貝蒂娜耳語說,我實不忍心讓德-夏呂斯先生孤零零一個人呆著,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似乎大傷其心。親愛的小寶貝寬大為懷,接受了我的建議。我便問德-夏呂斯先生是否願意由我陪他一會兒。他也接受了,但不想因此打擾我的表妹。我口氣變得溫柔起來(可能是最後一次,既然我下決心與她一刀兩斷),就像她是我的妻子似的,我溫柔地命令她:『你先回去吧,我今晚再找你,」我也甜甜蜜蜜地聽她說了,就像夫唱婦隨似的,允許我做願意做的事,並對我表示,她很喜歡德-夏呂斯先生,如果他需要我的話,她同意我去陪他玩。男爵同我,我們向前走著,他搖擺著他那肥胖的身軀,低垂著虛偽的眼睛,我跟著他,直到一家咖啡店,人家給我們端上啤酒。我感到德-夏呂斯先生的眼睛不安地在盤算著什麼。突然,他要來紙和墨水,神速地寫將起來。他洋洋灑灑寫了一頁又一頁,眼睛因狂思怒想而冒著火星。他一口氣寫了八頁:「請您幫個大忙行嗎?」他對我說。「原諒我寫了這麼個條子。但必須這麼做。您坐上一輛車,要一輛汽車如果可能的話,要快點。您肯定還可以在他的房間裡找到他,他去房間換衣服去了,可憐的小伙子,他離我們而去那陣子是想拿一把,但我向您保證,他一定比我更傷心。您把這條子給他,要是他問您在什麼地方看到了我,您就告訴他,您在東錫埃爾下車(況且這是實情),要去看羅貝,也許不是這麼回事,但要說您同一個您不認識的人一起遇見了我,說我當時怒氣沖沖,說您似乎聽到了要人派證人之類的話(不錯,我明天決鬥)。千萬不可告訴他,是我要求這樣做的,不要勉強把他帶回來,但如果他願意同您一起來,不要阻攔他這樣做。去吧,我的孩子,這是為他好,您可以使一大悲劇避免發生。您一走,我就要寫信給我的證人。我已經妨礙了您同您的表妹一起散步。但願她不會埋怨我,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因為她是一位高尚的人,我知道她是屬於那種通情達理的人,您應當替我感謝她。我個人對她感激不盡,這樣做真使我高興。」我對德-夏呂斯先生大發慈悲;我似乎感到,夏麗本可以阻止這場決鬥,他可能就是決鬥的起因,果真如此,我可抱不平了,他竟會這樣漠不關心地走了,不陪伴他的保護人。我來到莫雷爾住的房屋時,我的怒火升得更高了,我聽出了小提琴家的嗓門,他出於傾吐滿腔歡樂的需要,唱得好不開心:「星期六傍晚,幹完活以後!」要是可憐的德-夏呂斯先生聽到他的歌唱該作何感想,可他硬要人家相信,他可能仍然相信,此時此刻,莫雷爾正在傷心呢!夏麗一看到我,索性高興地手舞足蹈起來。

    「噢!我的老夥計(原諒我這樣叫您,過了可惡的軍隊生活,養成了骯髒的習慣),看到您真走運!我晚上正沒事可幹。我請求您,我們一起度晚會吧。或待在這兒,如果這使您高興,或去划船,如果您更喜歡的話;或者搞點音樂,我沒有任何特別的要求。」我告訴他,我得在阿爾貝克吃晚餐,他巴不得我邀請他去,可我不樂意。「既然您這麼匆忙,那您幹嗎來呀?」

    「我給您捎來德-夏呂斯先生的一張條子。」一聽到這個姓名,他的滿腔歡喜一掃而光;頓時愁了眉苦了臉。「怎麼!要他來纏著我不放!那我豈不成了奴隸了!我的老夥計,行行好。我不開信。您告訴他您沒找到我。」「最好還是打開吧?我想裡面有嚴重的事情。」「絕對沒有,您沒領教過這老賊的連篇謊言和多端詭計這是他要我去看他的一招。那好吧!我不去,今晚我要清靜。」「難道明天沒有一場決鬥?」我問莫雷爾,我以為莫雷爾也知道這碼子事。「一場決鬥?」他大驚失色地說。

    「我一點也不知道。總之,我才不在乎呢,這老混蛋,如果高興,盡可以讓別人給殺掉。不過您瞧,您讓我糊塗了,我看還是看看他的信吧。您就對他說,您把信留下了,我回去就能看到。」就在莫雷爾跟我說話的當兒,我簡直看呆了,那一本本可觀可歎的書,都是德-夏呂斯先生送給他的,充斥了整個房間。由於小提琴家拒絕接受帶有:「我為男爵珍藏……」之類題辭的書籍,因為這類題銘,在他看來,對他本人似乎是一種凌辱,像是寄人籬下的標誌,男爵便變化著花樣,巧妙地抒發著感情,洋溢著得意的苦戀,按照感傷情誼的氣氛變化,向精裝書裝訂工一一定做。有些時候,題辭簡短而充滿信賴,比如「Spesmea」1又如「Exspectatanoneiudet」2;有時候以順從的口氣,像「我期待著」;有些就風流了:「MesmesPlaisirdumestre」3,或者是勸人貞潔,像是從西米阿納那兒借用過來的,堆砌著藍天白雲、百合花簇擁的辭藻,轉彎抹角表達良苦用意:「Sustentantliliaturres」4;最後,還有一些則悲觀失望,與那個不願在地上相許的人兒約會在天上:「Manetultimacaelo」5;猶如,吃不到葡萄便覺得葡萄串太青了,對得不到的東西便裝出不屑一找的樣子,德-夏呂斯先生在一本題銘上說:「nonmortaleGquodopto」6。可惜我沒有時間將所有的題獻都瀏覽一遍。莫雷爾打開信封:「Atavisetarmis」7躍入眼簾,上面加蓋獅形紋章,一邊一朵唇形玫瑰,德-夏呂斯先生剛才是怎樣受盡靈感惡魔的熬煎,令他奮筆疾書,才將這封信寫出來的啊,只見莫雷爾迫不及待地讀起信來,其狂熱程度,不亞於剛才德-夏呂斯先生寫信時的表現,只見他的目光在這一頁頁字跡潦草的一片黑乎乎的信紙上掃瞄,其速度之快不亞於男爵的生花快筆。「啊!我的上帝!」他叫了起來,「他就差這個了!可到哪兒去找他?上帝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我暗示,如果抓緊的話,興許還可以在一家啤酒店裡找到他,剛才他在那兒要了啤酒,歇了一會。「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回得來,」他對他的女傭說,並inpetto8補充道:「這要看事態發展情況而定。」幾分鐘後,我們來到咖啡店。我注意德-夏呂斯先生發現我那時刻的神色。他看到我不是一個人回來,我感到他呼吸和生命都恢復過來了——

    1拉丁語,意為「我之希望」。

    2意為:「期望不會嘲弄人」。

    3中世紀法語,意為「與主(師)同樂」。

    4拉丁語,意為「城堡護塔樓。」

    5拉丁語,意為「一切皆天意」。

    6拉丁語,意為「吾之所欲乃不瞑之欲」。

    7拉丁語,直譯為「祖先和武器」,意為「一靠祖宗,二靠武功」。

    8意大利語,意為「在心底」。

    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無論如何不能沒有莫雷爾,便杜撰一通,說有人向他報告,原來軍隊裡的兩個軍官在談到小提琴家時說了他的壞話,他要派證人對質。莫雷爾看到了醜聞,看到了他的軍隊生活的不能容忍,便跑來了。在這件事上,他並不是絕對弄錯了。因為,德-夏呂斯先生為了使自己製造的謊言更為逼真,已經向兩位朋友(一位是戈達爾大夫)寫信,要求他們作證。要是小提琴家不來的話,可以肯定,德-夏呂斯先生非氣瘋不可(惱羞成怒),那就很可能派他們的兩個證人唐突找其中一個軍官對質,與這個軍官決鬥,這對他來說可能是個安慰。在此期間,德-夏呂斯先生回憶起來了,他的出身比法蘭西名門世家還要純正,心想,為一位飯店侍應部領班的兒子而神魂顛倒已夠意思的哩,可他卻可能不屑與其主子來往。另一方面,倘若他只一味在光顧荒淫無恥之徒中尋歡作樂,這種荒淫無恥之徒有一種積習,不回人家來信,不赴約事先也不打招呼,事後又不道歉,由於每每涉及歡愛,曾給他帶來多少激動,然而,過後,又給他帶來多少氣惱,多少難堪,多少憤怒,以至於,有時甚至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連篇累牘地寫信而懊惱,為大使們和親王們一絲不苟、有函必復的認真態度而歎息,如果說他們惋惜對他來說無足輕重,但不管怎麼說,他們畢竟給了他一種寧息。德-夏呂斯先生對莫雷爾的手法已習以為常,知道自己實在沒有多少辦法可以控制他,又不好混到底層生活中去,在下層生活裡,庸俗的稱兄道弟司空見慣,佔去了過多的時間和空間以致人家擠不出一小時來奉陪這位被排斥在外的、高傲的然而又徒然苦苦哀求的大老爺,德-夏呂斯先生已經死了心,音樂家是不會來了,他誠惶誠恐,唯恐走得太遠,與他徹底鬧翻,以至於一見到莫雷爾,歡呼聲抑制不住破喉而出。但是,一感到自己是戰勝者,他便謀求把媾和條件強加於人,並從中盡可能為自己謀利。「您來這裡幹什麼?」他對他說。「還有您?」他看了看我補充道,「我剛才特別囑咐您不要把他帶回來。」「他剛才不願把我帶回來,」莫雷爾說(天真地打情賣俏,骨碌碌地朝德-夏呂斯先生頻遞目光,眼神照例多愁善感,頹喪得不合時宜,看樣子肯定是不可抗拒的,似乎想擁抱男爵,又好像要哭的樣子),「是我自己要來的,他也沒有辦法,我以我們友誼的名義來向您下跪求求您千萬別幹這種荒唐事。」德-夏呂斯先生喜出望外,對方的反應十分強烈,他的神經簡直難以承受;儘管如此,他還是控制住自己的神經。「友誼,您提出來很不是時候,」他冷冷地回答,「當我不認為應當放過一個愚蠢的傢伙的胡言亂語時,友誼相反應當讓您站出來為我作證才是。況且,假使我要是依從了一種我明知要受鍾愛的情感的祈求,我就會失去這種情感的權力,給我的證人的信都已經發出去了。我相信一定會得到他們的同意。您對我的所作所為一直像一個小傻瓜,我的確向您表示過偏愛,可您沒有對此感到驕傲,您實際上有引以為榮的權利,您也沒有千方百計讓那一幫烏合之眾明白,像我這樣一種友誼,對您來說,是什麼道理值得您感到無以倫比的驕傲,你們這幫大兵,要不就是一幫奴才,是軍法逼著您在他們中間生活的呀,您卻拚命地原諒自己,差不多是想方設法為自己臉上貼金,為自己不懂得感恩辯護。我曉得,這裡頭,」他接著說,「為了不讓人看出某些場面是多麼令其丟臉,您的罪過就在於被別人的嫉妒牽著鼻子走。您怎麼啦,您這麼大年紀了,難道還是小孩(而且是很沒有教養的小孩),難道您一下子看不出來,我選上了您,所有的好處因此都要被您獨佔了,豈不點燃別人的妒火?您的同夥們挑撥您跟我鬧彆扭,豈不是一個個都想取代您的位置?我收到這方面的信件不少,都是您最得意的夥伴們寄來的,我不認為有必要將他們的信拿來警告您。我既蔑視這幫奴才的迎合討好,同樣鄙視他們徒勞的嘲笑。我為之操心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您,因為我很喜歡您,但鍾愛是有限度的,您應該明白這一點。」「奴才。」這個字眼對莫雷爾會是多麼的刺耳,因為他的父親曾當過「奴才」,而且恰恰因為他父親當過「奴才」,由「嫉妒」來解釋社會的種種不幸遭遇,雖然是簡單化和荒謬的解釋,但卻經久不衰,而且在一定的階層裡準能「奏效」,這是一種很靈驗的手法,與劇場感動觀眾的故伎,與大庭廣眾之中以宗教危險相威脅的手段,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僅他那裡信以為真,就是在弗郎索瓦絲那裡,抑或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所有僕人那裡,個個都一樣深信不疑,對他來說,這是人類不幸的唯一原因。他相信,他的夥伴們正想方設法竊取他的位置,對這一大難臨頭的決鬥只會更加不幸,況且決鬥是想像中的事。「噢!多麼失望,」夏麗呼號起來。

    「我活不成了。可他們在去找這位軍官之前不會先來見見您嗎?」「我不知道,我想會的吧。我已經讓人告訴他們中的一個,說我今晚留在這兒,我要給他教訓教訓。」「但願您從現在起到他來之前能聽進道理;請允許我陪在您的身邊吧,」莫雷爾溫情脈脈地請求道。這正中德-夏呂斯先生的下懷。但他開始不肯讓步。「您想在這裡實行『愛得深,懲得嚴」的諺語,那您就錯了,因為我愛得深的是您,而我準備嚴懲的,即使在我們鬧翻之後,卻是那試圖卑鄙無恥地給您造成傷害的人們。他們竟敢問我,像我這樣的人,怎樣會同你們這一類出身無門的小白臉交往,直到現在,針對他們這種搬弄是非的含沙射影,我只用我遠房親戚拉羅什羅富科的名言給予回擊:「這是我樂意的。」我甚至多次向您指出,這種樂意,可能變成我的最大樂趣,並不因為您的青雲直上而貶低了我。」說到這裡,他趾高氣揚幾乎發狂,舉起雙手喊了起來:「TanGtusabunosplenbor!1屈尊不是淪落,」——

    1拉丁語,意為「因一人(或一事)而享盡榮華。」

    得意忘形之後,他更為冷靜地說:「起碼,我希望我的兩個對手,儘管他們的地位不相稱,但他們應有這樣的血統,我可以無愧地讓他們流這樣的血。在這方面,我得到若干秘密情報,給我吃了定心丸。如果您對我懷有一點感激之情,那您反而能驕傲地看到,由於您的緣故,我又重操祖上好戰的脾氣,在身臨絕境的情況下(現在我明白了您是個小壞蛋),我像老祖宗那樣說:「死我即生』。」德-夏呂斯先生慷慨陳詞,不僅僅是出於對莫雷爾的愛,而還出於好爭好鬥,他幼稚地以為,好爭好鬥是祖上遺風,給他那戰鬥的思想帶來多大的歡欣鼓舞,以至於,開始只是為了把莫雷爾騙來而陰謀策劃的這場決鬥,現在要放棄掉,他未免感到遺憾起來。沒有任何一次爭鬥他不認為是自告奮勇,與著名的蓋爾芒特王室總管一脈相承,然而,若是換一個人,同樣赴決鬥場的舉動,他又覺得是倒數第一的微不足道了。「我覺得那場面才叫棒呢,」他坦誠地對我說,每個字眼的音調都很講究。「看看《雛鷹》裡的薩拉-貝爾納1,是什麼東西呀?把把。《俄狄浦斯》裡穆內—絮利2呢?把把。那事要發生在尼姆的決鬥場,最多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罷了。觀看皇室的直系族親爭鬥,與這件聞所未聞的事情相比,那又算什麼東西?」只這麼一想,德-夏呂斯先生便高興得按捺不住,開始做起第四劍式的招架動作,這一招架,令人想起莫裡哀的戲,我們不由小心翼翼地把啤酒杯往身邊拉,生怕初次交鋒就傷了對手,醫生和眾證人。「對一個畫家來說,這是多麼富有吸引力的場面!您正好認識埃爾斯蒂爾先生,」他對我說,「您應當把他帶來。」我回答說,他現在不在海邊。德-夏呂斯先生暗示可以給他拍電報。「噢,我說這話是為了他好,」他看我沉默不語便補充道。「對一位大師—依我看他是一位大師—來說,把一個這樣的家族中興的典範畫下來,肯定然而,若說德-夏呂斯先生一想到要進行一場決鬥便興高采烈,儘管一開始他就認為這一場決鬥完全是虛構的,那麼莫雷爾,想到那陣陣風言風語就膽戰心驚,這些風言風語,加上決鬥的傳聞,不啻火上添油,必從軍團「樂隊」一直傳到貝爾熱教堂。他彷彿已經看到,本「等級」的人已人人皆知了,於是他愈益迫切再三懇求德-夏呂斯先生,德-夏呂斯先生則繼續指手劃腳,陶醉在決鬥的意念裡。莫雷爾苦苦哀求男爵允許他寸步不離開他,直到大後天,即設想決鬥的那一天,以便廝守著他,盡一切可能使他聽進理性的聲音。一個如此多情的請求終於戰勝了德-夏呂斯最後幾分猶豫。他說他將設法找到一個脫身之計,將推遲到大後天作出最後的決定。故意不一下子把事情搞妥,德-夏呂斯先生懂得,以這種方式,至少可以留住兩天夏麗,並充分利用這兩天時間,要他作出今後的安排,作為交換條件,他才放棄決鬥,他說,決鬥是一種鍛煉嘛,而鍛煉本身就令他興高采烈,一旦被取消鍛煉的機會豈有不遺憾之理。也許在這方面他是誠實的,因為,一提到要同敵手比劍交鋒或開槍對射,他總是興致勃勃準備赴戰場——

    1薩拉-貝爾納(1844—1923),法國悲劇女演員,以主演《茶花女》和《雛鷹》著稱。

    2穆內—絮利(1841—1916),法國悲劇演員,以主演《俄狄浦斯》而著名。

    戈達爾終於來了。儘管姍姍來遲,因為他巴不得充當證人,但由於他過於激動,一路凡有咖啡店或農莊,他都要停下問路,請求人家告訴他「100號」或「小地方」在哪裡。他一到那裡,男爵便把他拉到一間孤立的房間去,因為,他覺得夏麗和我不參加會晤更符合規則,而且他極善於給隨便一間房間規定臨時的職能,諸如御座廳或評議廳之類。一旦獨自與戈達爾在一起,便對他熱烈道謝,向他聲明,似有這樣的可能,重複的話實際上並沒有堅持,又稱,在這種條件下,請大夫提醒第二位證人,事變已視為了結,除非事態惡化。危險排出了,戈達爾卻失望了。他曾有一度想大發雷霆,但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導師,其醫術在當時譽蓋全行,第一次參加法蘭西學院院士角逐,僅以兩票之差落選,便來個逆來順受,與當選的競爭對手握手。於是,大夫把一句毫不解決問題的氣話硬是嚥了下去,他雖然是世上最膽怯的人,卻也囁嚅道,有些事情,是不能放過的,但連忙改口,說這樣更好,這一解決辦法使他很高興。德-夏呂斯先生有意表明他對大夫的感激之情,其手法猶如他的公爵兄弟給我父親整理外套衣領,尤其像一個公爵夫人去扶一位平民女子的腰身,只見他將自己的椅子挪得緊挨著大夫的椅子,顧不得對大夫有多麼反感了,他不僅沒有肉體上的快感,而且克服了肉體上的反感,儼然以蓋爾芒特老爺派頭,而不是以同性戀者的姿態,過來與大夫道別,拉起他的手,親熱地愛撫了一陣子,就像主人吹吹拍拍自己的馬的嘴臉,給它點甜頭吃。但是,戈達爾雖然從未露過聲色讓男爵看出,他很可能聽到過男爵道德方面的風言風語,但他內心深處卻一直把他看作是「精神不正常」階級的組成部分(甚至,慣於用詞不當,口氣最為嚴厲,他談到維爾迪蘭先生的內室男僕時說:「難道不是男爵的情婦?」),他對這些人物很少體驗,心想,這樣摸手是即將進行強姦的前奏,為了得手,決鬥只不過是一種借口,他因此被人拉進了陷阱,讓男爵帶到這間孤立的沙龍裡,他將不得不逆來順受。他又不敢離開椅子,嚇得他屁股動彈不得,恐怖地轉動著眼珠,好像落進一個野蠻人之手,搞不清楚這野蠻人是不是吃人肉的。終於,德-夏呂斯先生鬆開了他的手,並索性客氣到底:「您同我們一吃點東西吧,像大家說的,過去叫一杯冷淡咖啡,或者來一杯燒酒咖啡,這種飲料,現在簡直成了考古稀珍,只有在拉比什的戲裡和東錫埃爾的咖啡館裡才能喝到。一杯『燒酒咖啡』很適合此地此情,不是嗎,您以為如何!」「我是戒酒團的主席,」戈達爾回答說,「萬一有一個江湖醫生路過,人家就會說我不以身作則。OsbominGisublimededitcoclumquetueri1」,儘管這風馬牛不相及,他還是補充了一句,因為他肚子裡的拉丁語錄少得可憐,但卻足以使他的學生歎服不已——

    1拉丁語,意為「唯有人才有理想」。

    德-夏呂斯先生聳聳肩,又將戈達爾帶到我們身邊,來之前,他要求戈達爾嚴守秘密,這秘密對他尤為重要,因為這次流產決鬥的動機純粹是憑空捏造出來的,就一定不能讓它傳到被傳到被無端牽連進本案的那位軍官的耳朵裡。正當我們四人喝咖啡時,戈達爾夫人站在外面的門前等她的丈夫,德-夏呂斯先生在門內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想招引她,可她卻走了進來,向男爵問好,男爵向她伸出手去,就像是伸手給女總管,坐在椅子上巍然不動,部分像國王接受朝拜,部分像趕時髦的人不願讓一位遜色的女人坐到自己桌邊來,部分像自私自利之徒,只樂意與朋友們在一起,卻不願受到打擾。戈達爾夫人只好站著同德-夏呂斯先生以及她的丈夫說話。但也許是因為禮貌,這個人們還得講究的東西,它並不是蓋爾芒特家族的專利,可以一下子啟迪並指引最遲鈍的腦瓜豁然開竅,抑或是因為,戈達爾對妻子欺騙太多,此時此刻,有必要反其道而行之,保護自己的妻子不受人家的不敬,只見大夫突然緊蹙眉頭,我從來沒看他這麼幹過,他也不請教一下德-夏呂斯先生,便自作主張道:「呶,萊翁蒂娜,別站著呀,坐下吧。」「不過,我是不是打擾您了?」戈達爾夫人羞怯地問德-夏呂斯先生,此公聽大夫的口氣不禁一驚,什麼也沒回答。這第一次,戈達爾沒給德-夏呂斯先生回答的時間,再次自作主張:「我叫你坐下。」

    過了一會兒,大家散去,德-夏呂斯先生對莫雷爾說:「這件事情的結局比您要求的還要好,從整個事件中我可以得出結論,您不會做人,您服兵役結束時,我親自把您帶給令尊大人,就像上帝派大天使拉斐爾給小多比。」男爵說著微笑起來,神色威嚴,那種喜悅,莫雷爾似乎不與之分享,因為想到如此這般被送回家的前景使他很不高興。德-夏呂斯先生洋洋得意將自己比作大天使,而把莫雷爾當作多比的兒子,並將想到這句話的目的,它的目的是試探試探,想知道莫雷爾是否如他所願,同意與他一起去巴黎。男爵被自愛心和自尊心所陶醉,看不見、要不就是裝著看不見小提琴家撅著的嘴臉,因為,讓小提琴家一個人呆在咖啡店之後,他面帶驕傲的微笑對我說:「您注意到了沒有,當我將他比作是多比的兒子時,他是多麼高興?這是因為,由於他生性聰明,他立刻就明白了,此後他將在其身邊生活的父親,並不是他的生身父親(他的生身父親可能是一個長著大鬍子的醜陋的奴僕),而是他的精神之父,也就是我。他有多自豪!他多麼驕傲地重新抬起了頭!他一旦感到明白過來有多高興!我肯定他每天必掛在嘴上:『哦,上帝啊,您獻出真福大天使拉斐爾為您的虔誠信徒多比當嚮導,進行一次漫長的旅行,答應我吧,答應您的虔誠信徒們,永遠受到他的愛護,得到他的保佑。』我甚至沒有必要告訴他,我是天之特使,」男爵接著說。堅信他有朝一日會在上帝御座面前佔據一席之地,「他自己就會明白,而且暗暗為此而慶幸呢!」可德-夏呂斯先生(對他正相反,幸福並沒有使他閉上嘴巴)沒注意到幾個人走過,他們轉過頭來,以為遇上了一個瘋子,舉起手,獨自拚命喊了起來:「哈利路亞1!——

    1系希伯來文Halleluyah的音譯,猶太教和基督教的歡呼語,意為「讚美上帝!」

    這次和解只是暫時解除一下德-夏呂斯先生的精神痛苦;莫雷爾經常去很遠的地方參加軍事演習,弄得德-夏呂斯先生不能去看他,也不好派我去跟他說話,莫雷爾不時給男爵來信,失望而委婉,說他不騙他,他活不下去了,因為一件可怕的事情,他需要25,000法郎。可他沒說到底是什麼可怕的事情,即使說了,那十有八九也是虛構出來的。就錢本身,德-夏呂斯先生本願意解囊寄去,但他感到,這會給夏麗提供擺脫自己同時得寵於他人的手段。因此他拒絕了,拍去的封封電報口氣干冷,言辭嚴厲。當他證實了電報產生的效果時,他倒希望莫雷爾跟他徹底鬧翻,因為,他以為,事情或許是相反相成的。他意識到了這一不可避免的關係中會產生的種種麻煩事。然而,一旦莫雷爾杳無回音,他又睡不著了,一刻也不得安寧,的確,有多少事情,我們歷歷在目,卻不識其本來的面目,有多少內部的、深層的現實向我們隱藏著真相。於是,他對致使莫雷爾需要25,000法郎的大荒謬形成種種猜測,並加以種種形式,輪番使之與許多專有名詞相聯繫。我以為,此時此刻,德-夏呂斯先生(儘管在這個時期,他的自視高雅勢頭減弱,而是男爵對凡夫俗子的好奇心卻越見高漲,至少已經迎頭趕上,若說尚未超過的話。)應當懷著某種懷舊之情回想起上流社會聚會那色彩繽紛的優雅的旋風場面,在風頭上,紅男綠女追求他,只是因為他給了他們無私的歡樂,在那裡,沒有任何人想「騙他一下」,沒有任何人想臆造一件「可怕的事情」,並為此去自找滅亡,假如馬上收不到25,000法郎的話。我認為,那時候,也許因為他仍然停留在貢佈雷時代,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將封建的驕傲與德國人的自大相嫁接,他應當感到,人們不能隨心所欲地做一位僕人的精神情夫,應當感到,平民百性不完全是世界:總之,他「不信任」平民百姓,而我總是信任他們。

    小火車的下一站是梅恩維爾,正好使我想起了一段有關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的插曲。在講它之前,我應當聲明,在梅恩維爾停留(有人將一個風流來客帶到巴爾貝克,來客怕給人添麻煩,表示最好不住拉斯普利埃)的情景,比起我過一會兒要講的場景。就是小巫見大巫了。來客把自己的小行李放在火車上,總覺得「大飯店」遠了一點,但是,又由於在巴爾貝克之前,一路只有小海灘上那種蹩腳的別墅,因為來客向來追求豪華和享受,也就顧不得路遠了,待到火車在梅恩維爾停站時,忽然看到一座豪華大飯店矗立在眼前,無論如何沒想到這竟是一家妓院。「別往前走了吧,」他斷然對戈達爾夫人說,戈達爾夫人是公認的講求實際,肚裡有好主意的女人。「我要的就是這種地方。何必一直坐到巴爾貝克呢?那裡不一定比這裡強。只要看看外表,我就斷定裡面起居設備一應俱全;我一定能把維爾迪蘭夫人請到那裡去,因為我打算,禮尚往來嘛,舉行幾次小聚會歡迎她光臨。免得她走那麼多路,除非我住在巴爾貝克。我覺得這樣做對她,對您的妻子,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我親愛的教授。裡面應該有沙龍,我們可以把這些女士們請到沙龍來。就我們之間說說,我不明白,維爾迪蘭夫人為什麼不出租拉斯普利埃,住到這兒來。比起拉斯普利埃那樣的舊房子,這兒更有益於健康,拉斯普利埃太潮濕,況且也不乾淨;他們家沒有熱水,不是什麼時候想洗就可以洗。我覺得,梅恩維爾要舒適得多。維爾迪蘭夫人完全可以在這兒盡地主之誼。不管怎麼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好,我要在這裡安營紮寨。戈達爾夫人,難道您不願意同我一塊下車嗎?我們得快點,因為火車很快就要開了。在這座樓裡,您為我掌舵,它將屬於您,您應當經常來走動走動才是。這環境一切都非您莫屬了,」大家都有難言之苦讓不幸的來賓住口,更無法阻止他下火車,他,生性固執,盡說些不合時宜的蠢話,一意孤行,取下自己的旅行箱,大家的話他一句也聽不進去,直到大家對他把話說死了,不管是維爾迪蘭夫人也好,還是戈達爾夫人也好,她們是絕對不會去那裡看他的。「不管怎樣,我要在這兒選個安家之所。

    維爾迪蘭夫人只要給我往那裡寫信就是了。」

    關於莫雷爾的回記與一次性質更為特殊的意外事件有關。當然有別的插曲,但我在這裡,隨著小火車一站站停車,列車員唱站東錫埃爾,格拉特瓦斯特,梅恩維爾,等等,只想提提小海灘和駐軍引起我回憶的事情。我已經談到梅恩維爾,以及因有這家豪華妓院它才具有的舉足輕重的地位,妓院剛建不久,並不是沒有引起家庭母親的抗議,但都沒有用。但在講述我記憶所及,梅恩維爾有哪些事情與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有瓜葛之前,我還要說明兩者間的不相稱(我下面還要深談),一方面是莫雷爾強調一定時間的自由,另一方面,他奢望利用這些時間做的事情又毫無價值。他對德-夏呂斯先生作了另一種解釋,其中同樣存在著比例失調。莫雷爾對男爵要冷落的把戲(可以沒有風險地照要不誤,考慮到他的保護人的寬大為懷),比如,當他單方面想晚上去給人上課或去做別的什麼事情時,他總是面帶貪婪的微笑在自己的借口上加上這麼幾句話:「再說,這樣我可以掙到四十法郎。這可不是小數目。讓我去上課吧,您曉得,這是我的利益所在。天哪,我沒有您那樣的收入,我有我的日子要過,該掙點錢了。」莫雷爾想給人上課,不完全是不老實。一方面,說錢無黑白之分是錯誤的。用一種新辦法掙錢就可以使骯髒舊幣增添新的光彩。如果真是上一堂課所得,臨走時一個女學生交給他的兩個路易,就可能產生一種不同的效果,跟從德-夏呂斯先生手裡施舍下的兩個路易大不一樣。再說,最富有的人也會為兩個路易奔波幾公里,如果換成一個僕人的兒子,那就可以為兩個路易跑幾古裡1。但是,德-夏呂斯先生每每對上提琴課的真實性大惑不解,那是因為樂師常常提出另一種借口,這種借口從物質利益觀上看完全是無私的,然而也是不可思議的。莫雷爾情不自禁要進行一種生活亮相,說心甘情願也罷,說無可奈何也行,其生活如此隱晦的憂鬱,以致只有一部分讓人看清面目。有一個月時間他聽憑德-夏呂斯先生支配,其條件是晚上要保持自由,因為他想繼續跟班上代數課。上完課來看德-夏呂斯先生?這是不可能的。代數課有時拖到很晚才結束。「甚至後半夜二點以後?」男爵問道。「有幾次。」「可代數看書照樣可以很容易學會。」「甚至還更容易,因為課堂上我聽不大明白。」「那麼?再說代數對你毫無用處。」「我很喜歡這東西。這可以消除我的憂鬱症。」——

    1一古法裡約合四公里。

    「這不可能是代數導致他要求夜間請假吧,」德-夏呂斯先生思忖道。「他會不會與警察掛上了鉤?」但不管怎樣,莫雷爾不顧人家提出異議,總算保住幾個小時的晚歸權,或以上代數課為由,或以教小提琴課為借口。有一次,兩種理由都不是,而是蓋爾芒特親王來海濱幾天,拜訪盧森堡公爵夫人,遇到了這位樂師,並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不讓他更多地瞭解自己,給了他五十法郎,同他一起在梅恩維爾的妓院過了一夜;這對莫雷爾是雙重的樂趣,既得到了德-蓋爾芒特先生的施捨,又得到煙花簇擁的淫樂,身邊的妓女們一個個赤裸著棕色的乳房。我不知道德-夏呂斯先生對所發生的事情和所在的地點作何感想,當然不是對誘色者而言。德-夏呂斯先生妒火中燒,為了弄清那位誘色者的來歷,他打電報給絮比安,兩天後絮比安來了,而且,第二星期剛開始,莫雷爾就宣稱回不來了,男爵便問絮比安是不是可以負責收買妓院的鴇母,爭取人家把他和絮比安藏起來,潛入現場。「一言為定。我來管這件事,我的小嘮叨鬼,」絮比安回答男爵道。人們不理解,德-夏呂斯先生精神上受到這種不安的折磨,並因此一時見多識廣起來,究竟達到何等程度。愛情就這樣造成思想上的地層崛起運動。在德-夏呂斯先生的愛情裡,幾天前,還頗像一片坦坦蕩蕩的平原,就是站在最遙遠的地方,也不可能發現地表上有一個主意存在,頃刻之間拔地而起一群山脈,堅如頑石,而且是雕琢而成的群山,似乎有個能工巧匠,他不是把大理石運走,而是就地精雕細刻,形成規模壯闊的巨型群雕,憤怒,嫉妒,好奇,羨慕,怨恨,痛苦,高傲,恐怖和愛情紛紛忸怩作態。

    然而,莫雷爾本該不在的那天晚上終於來臨了。絮比安的使命馬到成功。他和男爵約在夜十一點來,然後有人把他們藏了起來。穿過三條街,才到這富麗堂皇的妓院(人們從四面八方的花花世界趕到這裡),德-夏呂斯先生踮著腳尖走路,放低嗓音,請求絮比安說話小聲點,唯恐莫雷爾在裡面聽到他們的動靜。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本來對這類地方就很不習慣,他躡手躡腳一進入門廳,一下子竟嚇得目瞪口呆,他立足的地方,比交易所或拍賣行還熱鬧。他囑咐圍在他身邊的侍女們說話小點點,但毫無用處;更何況她們的聲音早被一位老「監管」的拉客拍賣的喊叫聲所掩蓋,只見女監管頭戴深棕色假髮,臉上碎裂著公證人或西班牙牧師特有的一本正經的皺紋,她指揮各道門輪番開開關關,就像人們在控制車輛交通,每一分鐘都要發出雷鳴般的口令:「把先生帶到28號,西班牙香房。」「停止接客。」「再把門打開,這兩位先生要見諾埃米小姐。她在波斯沙龍等他們。」德-夏呂斯先生驚慌失措,簡直象外省的鄉巴佬穿越大馬路;不妨打個比方,其瀆聖程度遠不及古利維爾老教堂門廳柱頭上表現的主題,年輕侍女們不疲倦地降低音量重複著女監管的命令,猶如人們聽到鄉村小教堂唱詩班的學生們響亮的背誦教理。他害怕極了,德-夏呂斯先生,他,在過道上,戰戰兢兢生怕被人聽見動靜,以為莫雷爾就依著窗口,聽著寬闊的樓梯上的嗷嗷呼叫,難道不會同樣可能膽戰心驚嗎?其實,大家曉得,樓梯上有什麼動靜,在房間裡是一點也看不見的。終於,他結束了耶穌般的受難歷程,找到了諾埃米小姐,她本應該把他們包括絮比安一起藏起來,然而,開始時,卻把他關在一間高費用的波斯沙龍裡,從沙龍裡往外什麼也看不見。她告訴他,莫雷爾要喝桔子水,待人家侍候他喝完桔子水後,人家就帶這兩位旅客到一間透明的沙龍去。此間,由於有人叫她,她就像在故事裡似的,說為了讓他們消磨時間,答應給他們送一名「聰明的小娘子」來。因為,她呀,人家喚她有事。

    「聰明的小娘子」穿著一件波斯晨衣,她正要把晨衣脫掉,德-夏呂斯先生連忙求她千萬不可造次,於是她叫人取香檳酒來,每瓶四十法郎。而實際上此時莫雷爾正同蓋爾芒特親王在一起;可表面上,他裝著弄錯房間的樣子,闖進了一間香房,裡面有兩個女人,她們連忙讓兩個先生單獨呆著。德-夏呂斯先生對此全然不知,他咒罵起來,要去開房間的門,要人再次把諾埃米小姐喊來,諾埃米小姐聽說聰明的小娘子告訴德-夏呂斯先生有關莫雷爾的細節與她親自告訴絮比安的細節不相吻合,便叫她滾蛋,馬上派一個「溫柔的小娘子」來取代聰明的小娘子,可「溫柔的小娘子」也沒讓他知道更多的底細,卻對他說,春宮是嚴肅認真的,並且,她也如法炮製,要了香檳酒。男爵怒不可遏,又把諾埃米小姐叫來,諾埃來小姐對他們說:「是的,是拖的時間長了點,這些娘子擺了點架子,他不像要搞點什麼名堂。」最後,經不住德-夏呂斯先生軟硬兼施,諾埃米小姐請他們放心,他們的等待不超過五分鐘,然後滿臉不高興地走了。這五分鐘一拖就是一小時,諾埃米小姐這才躡手躡腳地帶著氣得發暈的德-夏呂斯先生和愁眉苦臉的絮比安來到一道微啟的門前,對他們說:「你們將看得清清楚楚。不過,這個時候,並不是很有意思,他正同三個娘子在一起,他正向她們講團隊生活呢。」終於,男爵可從門縫裡往外看,也可以通過鏡子看。但一種致命的恐怖給他予沉重的打擊,致使他身子往牆上靠去。這分明是莫雷爾,他就在面前,彷彿是異教神秘和奇妙魔法仍然靈驗,莫如說這是莫雷爾的影子,是莫雷爾的木乃伊;不像是拉撒路1那樣復活了的莫雷爾,而是莫雷爾顯聖,莫雷爾的鬼魂,是莫雷爾亡靈復歸或被召回到此間房子來(在房間裡,牆壁和長沙發,無處不在重演巫術的象徵),莫雷爾離他僅有幾米遠,側影在目。莫雷爾彷彿已經死過,黯然失色;在這一個個娘們中間,他同她們似乎玩得極其開心,弄得面無人色,被凝固在人為的靜止之中;為了喝他面前的那杯香檳酒,他那無力的胳膊慢慢試圖伸出去,可又無可奈何地落了下來。此情此景令人產生模稜兩可的感覺,彷彿一種宗教在談論永生,但聽其意思,卻是指並不排斥虛無的某種東西。只見娘兒們一個接一個向他提問題:「您瞧,」諾埃米小姐悄悄地對男爵說,「她們同他談他在團隊的生活,有趣吧,是不是?」——說著,她笑了——「您滿意嗎?他很平靜,對不對,」她接著說,好像她是在說一位臨死之人。女人的問題一個接一個,但莫雷爾死氣沉沉,無力回答她們。甚至連喃喃說一句話的奇跡都沒有發生。德-夏呂斯先生只遲疑片刻,便明白了真相,不是絮比安去串通之時言行拙笨,便是因為委辦的秘事火勢的外燒,薄紙是包不住的,抑或是這班娘兒們生性愛嚼舌頭根,要不就是因為怕警察,有人通知了莫雷爾,說有兩位先生,不惜付重金來看他,於是人家讓蓋爾芒特親王搖身一變,混作三個脂粉出去了,卻把可憐的莫雷爾留下,只見莫雷爾戰戰兢兢,嚇得渾身癱軟了,若說德-夏呂斯先生看他模模糊糊的話,那麼,他,則把男爵看得一清二楚,以致驚恐萬狀,話都說不出來,不敢去取酒杯,生怕拿不穩掉到地上——

    1拉撒路,希臘文La3are的音譯,《聖經》故事裡的人物。相傳耶穌在耶路撒冷傳教時,常到拉撒路家作客。他是耶穌的好友,又是馬利亞(與聖母同名)之弟。拉撒路病逝安葬後,耶穌使他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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