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夏日將盡,我們在杜維爾下火車時,只見太陽,受朦朧雲霧的溫存,在一色淡紫的天空中,只脫落成一片紅輪了。傍晚,一派平和靜謐的氣氛臨降到這一片片草木茂盛的鹽鹼草地上,吸引來許多巴黎人到杜維爾來度假,其中大都是畫家,潮氣初泛,卻把這些巴黎人早早趕回他們自己的小小木屋別墅裡去了。好幾家燈火已上。只有幾只奶牛望著大海哞哞叫著,另有幾只奶牛,對人類更感興趣,將它們的注意力轉向我們的車子。只有一位畫家,在一個陡峭的高坡上架起了畫架,試圖將這大片的寧靜,這柔和了的光線盡收畫中。抑或,這一頭頭奶牛,正無意識地盡義務似的去為畫家充當模特兒,因為它們舉目凝視的神態,它們逍遙自在的身姿,在人們回家之後,正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為傍晚散發出來的休憩氣氛已是夜間了。我若下午出去轉一圈,那麼最晚五點就得回去添加衣服,此時,又圓又紅的太陽落入傾斜的明鏡,而過去這面歪鏡有多可惡,可現在,夕陽酷似希臘火硝,在我的書櫥玻璃上,燃起了大海的戰火。我匆忙穿上我那身無燕尾的常禮服,活象念咒者的舉動,喚出了機警而輕佻的愛,就是我同聖盧一同去裡夫貝爾吃晚飯的我,就是那天晚上我以為把德-斯代馬裡亞小姐帶到林中之島去吃晚飯的我,我無意識地哼起了當時也哼的同一個小調;我對鏡顧影,方從歌曲中認出了那個且唱且停的歌者,歌者,其實,他只會這首歌。我第一次唱這首歌,那是我剛剛愛上阿爾貝蒂娜的時候,但我當時覺得,我也許永遠還摸不透她的心。後來,在巴黎也唱了一回,那就是我中止愛她的時候,即第一次占有她後沒幾天。現在我又唱了起來,是在我重新愛上了她,將同她一起去吃晚飯的時候,飯店經理為此深感遺憾,他以為,我最終會住到拉斯普利埃,不再住他的店,他口口聲聲說聽人說過,那邊熱病流行,病源來自“鳥嘴”沼和沼中的“死”水。我喜歡這種多樣性,我的生活向三個平面鋪開,就這樣我看到了生活的豐富多彩;而且,當人們暫時變回過去的一個人,就是說,與長期以來的自己不同,其感覺的靈敏度,由於不被習慣所削弱,可以接受極其強烈的印象最微妙的刺激,使以前的一切統統黯然失色,而且由於這些印象勾魂奪魄,我們便會象一個醉漢那樣一度且癡且狂。我們上公共馬車或普通車子時天一般都黑了,車子把我們送到車站去乘小火車。在候車室裡,首席院長對我們說:“啊!你們去拉斯普利埃!該死,她真不象話,維爾迪蘭夫人,她竟讓你們在夜間坐一個小時的火車,只是為了吃一頓晚飯。然後,晚上十點還要迎著群魔亂舞的鬼風再往回走。可見,你們是沒事找事干,”他搓著手補充道。也許,他這樣說話,是因為不滿意自己沒受到邀請,也可能是“忙”人——哪怕是瞎忙——
通常有的滿足,“沒時間”去干你們閒極無聊的事。
當然,這的確合符情理,一個人整天擬訂報告,整理帳目,答復事務信函,密切注視著交易所的行情,當他冷嘲熱諷地對您說:“您真舒服,成天無所事事,”自覺高人一等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但是,這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也完全可以用來表示蔑視,甚至還要更厲害一些(因為進城吃晚飯,忙人也照吃),假如您的消遣是寫《哈姆雷特》或只是讀一讀而已。對《哈姆雷特》寫也罷讀也罷,忙人是很少考慮的。他們對文化不感興趣,當人家搞文化活動時偶然被他們碰上了,他們總覺得文化不過是游手好閒之徒們消磨時間的游戲,他們可能會這麼想,在他們自己的行業裡,正是同樣的文化使一些可能本來不如他們的行政長官或管理人員脫穎而出,面對這班青雲直上的幸運兒,他們佩服得五體投地,口中念念有詞道:“看來,他是個大文豪,一個傑出的人物。”不過,首席院長怎麼也弄不明白,我之所以喜歡在拉斯普利埃吃晚飯,那是因為——正如他的所言極是,盡管是批評中提及——一席席晚餐“代表一次次真正的旅行”,我認為是一種具有強烈吸引力的旅行,因為旅行本身並不是目的,人們不是在旅途中尋歡作樂,因為大家赴會才是歡樂的所在,旅行的魅力是很難被整個氣氛所左右的。現在天已經黑了,我離開了飯店的熱窩——已經成了我的家的飯店——登上了火車廂,同阿爾貝蒂娜同行,當喘著氣的小火車進站時,車窗玻璃上便有燈的反光在閃爍,說明車已經到達一個站頭了。我生怕戈達爾大夫發現不了我們,又沒聽到報站的呼叫,於是我打開車廂門,但呼地沖進車廂的,並不是老常客們,而是風,雨和寒冷。在茫茫黑夜,我看得出阡陌田野,聽得到大海澎湃,我們正在茫茫原野中穿行。阿爾貝蒂娜從隨身攜帶的一個金盒子裡取出了一面小鏡子照了照,准備與核心圈子裡的人相聚。的確,開始幾次,吃晚餐之前,維爾迪蘭夫人讓阿爾貝蒂娜到她的盥洗室去整理整理,我雖然象我近來生活那樣平心靜氣,但仍然有一點不安和嫉妒,我不得不在樓梯腳下就與阿爾貝蒂娜分開,我獨自一人留在沙龍裡,與小圈子裡的人應酬,感到極度的心煩意亂,心想,我的女友在樓上干什麼呢,第二天,我連忙請教了德-夏呂斯先生,怎樣才能打扮得更風流些,而後,我即在加蒂埃店裡訂購了一套梳妝必備品,它是阿爾貝蒂娜的歡樂,也是我的歡樂。它於我是一種心理安寧的保證,它對我的女友則是一種關懷撫慰。因為她肯定猜到了,在維爾迪蘭家裡,我不高興她離開我,於是,在車廂裡,她就做好了赴晚宴前的全部打扮了。
在維爾迪蘭夫人的常客裡,如今也包括德-夏呂斯先生,他加入圈子已有好幾個月了,是常客中的常客。很有規律,每星期有三次,在西東錫埃爾站的候客室裡或月台上,進出站的旅客們可以看到這位胖子走過,只見他長著灰頭發,黑胡子,雙唇塗脂,這胭脂在季末不如炎夏時奪目,因為炎夏強烈的陽光照得它更突出,而酷熱又把它半熔化了。他徑直朝小火車走去,情不自禁地(只是出於行家的習慣,因為他現在已有一種感情,可以使他行為端正,抑或,至少是在大部分時間裡,可以使他行動可靠)瞟一眼苦力們,大兵們,著網球服的青年人,那目光既蠻狠又膽怯,看後立即拉下眼皮,眼睛幾乎閉上,懷有教堂祭司做禱告時的熱心,又有用情專一的賢妻或大家閨秀的持重。老常客們堅信,他肯定沒看見他們,因為他上了另一個包廂(謝巴多夫親王夫人也常常這麼干),活象這樣的人,他弄不清人家被人發現與他在一起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但他卻給您留下找到他的權力,假如您有找到他的願望的話。最初那幾回,大夫並沒有找他的意願,要我們讓他一個人呆在他的車廂裡。自從他在醫學界獲得顯赫地位之後,猶豫不定性格就益發顯露出來了,只見他滿面笑容,後仰著身子,從夾鼻眼鏡上頭看著茨基,不是故意嘲弄,便是轉彎抹角使同仁們的輿論為之一驚:“你們明白吧,假如我孤身一人,還是個小伙子……,不過,由於我妻子的緣故,聽了你們告訴我的那事之後,我考慮是否能讓他跟我們一起旅行,”大夫低語道。“你說什麼?”戈達爾夫人問道。“沒什麼,這與你無關,這不是給女人聽的,”大夫眨著眼睛回答道,對自己有一種莊嚴的滿足,神色分寸適中,介乎於對其學生和病人板著臉孔說笑話的表情與維爾迪蘭家裡夾雜著俏皮話的不安表情之間,接著又低聲說著話。戈達爾夫人只聽清了兩個單詞,一個是“善會”,另一個是“舌頭”,在大夫的語言裡,前者指猶太種族,後者指饒舌多嘴,戈達爾夫人便想當然得出結論,德-夏呂斯先生可能是一個多嘴多舌的以色列人。她實在不理解,大家憑這一點就把男爵排斥在外,作為小圈子裡的元老,她有責任要求大家別讓他一個人呆著,於是我們大家都往德-夏呂斯先生的包房走去,由戈達爾大夫帶頭,他總是茫然不知所措。德-夏呂斯先生靠在角落裡,正在讀一部巴爾扎克的書,他已經發覺來人踟躕不前,但他連眼睛都沒抬一下,就象聾啞人根據正常人無法感覺的氣流就能知道有人來到身後那樣,他對人家冷淡待他的態度,有一種真正的神經過敏的感覺。這種神經過敏,由於它形成習慣,無處不有,便給德-夏呂斯先生釀成許多想象出來的痛苦。就象那些神經過敏患者,感到稍有涼意,便懷疑樓上有人打開窗戶,進門時怒氣沖沖,並打起噴嚏來,德-夏呂斯先生也一樣,只要有人在他面前顯得憂心忡忡,便斷定有人把他議論此人的話告訴了對方。但是,人們大可不必露出不在乎的神色,也大可不必陰沉著臉或故意嘻皮笑臉,他卻可以一一想象出來。相反,真誠實意反而很容易向他掩蓋他不明底細的誹謗的真相。他一眼就看出戈達爾的猶豫,老主雇們以為那個埋頭看書的人還沒有發現他們,待他們站好位置,距離恰到好處時,他突然向他們伸出手去,弄得老伙計們大為驚訝,然而他對戈達爾大夫只是欠欠身子,但馬上又昂首挺胸,不屑用戴著瑞典手套的手去握大夫已經向他伸出的手。“我們堅持要與您同行,絕不能讓您象這樣孤單地呆在您的小角落裡。這是我們的一大快事,”戈達爾大夫善意地對男爵說。
“我不勝榮幸,”男爵欠身冷著臉念道。“我很高興,聽說您決定選擇這個國家扎下你們的帳……”她是要說古代猶太人在沙漠中搭的“聖帳逢”,但她似乎記得這詞是希伯來語,這個字眼對一個猶太人來說是一種大不敬,可能有含沙射影之虞。於是,她挖空心思選擇另一種她認為是親切的表達方式,也就是說一種莊嚴的表達辭令:“在這片國土上安下你們的,我是說‘你們的宅神’(的確,這些‘宅神’‘灶神’不屬於基督教的上帝,而是屬於一種早已死亡了的宗教,它已經沒有門徒相傳,因此也就不必擔心有冒犯之虞了。)可我們,不幸的很,學校開了學,大夫要看病,我們始終不得在這一片同樣的地方挑選住宅。”她指著一個紙盒子對他說:“況且您看,象我們這些女人,我們不如強性幸福;就連到維爾迪蘭家這麼近的地方去,我們也不得不隨身帶一大堆累贅。”就在這當兒,我看了看男爵手上那部巴爾扎克的書。這可不是一本裝訂書,隨便買來的,象第一年他借我的那部貝戈特的書。這可是他書架上的一本藏書,如同帶有題銘的那種:“德-夏呂斯男爵珍藏,”有時候,為了表現蓋爾芒特家族勤奮讀書的愛好,用“Inproeliisnonsemper”1,以及另一個座右銘“NonsineLabore”2取而代之。但我們發現這些題銘很快又被別的題銘所取代,盡量迎合莫雷爾的喜歡。不一會兒,戈達樂夫人找了一個她覺得對男爵更帶有個人色彩的話題。“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意見,先生,”她稍停片刻後說,“可我這人想得開,照我說,既然人們真誠實意信仰,一切宗教都是好的。我不象那些人,看見一個新教徒……就象得了恐水症似的。”“人家告訴我,我所信奉的宗教是真的。”德-夏呂斯先生說。“這是一位盲信者,”戈達爾夫人想:“斯萬,除了最後,都是比較仁慈寬容的,他的確已經歸依了。”然而,恰恰相反,男爵不僅是基督徒,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樣,而且懷有中世紀的虔誠。對他而言,猶如對十三世紀的雕刻家一樣,基督教堂,就該詞活生生的詞義上講,裡面居住著眾多的生靈,而且被認為實實在在的:先知,使徒,天使,各路聖人,都簇擁在降世的聖子,聖母和聖父,上帝,所有的殉道者和聖師的身邊,猶如他們的教民,形象鮮明突出,擠滿了門廊,充滿了禮拜堂。在他們中間,德-夏呂斯先生選擇了米歇爾,加布裡埃爾和拉斐爾作為求情人,他與他們常有晤面,請求他們在上帝的寶座前,轉達他對上帝的祈禱。因此,戈達爾夫人的陰差陽錯令我們很是開心——
1拉丁語,意為“好樂無益”。
2拉丁語,意為“不勞無獲”。
宗教領地暫且不表,再說大夫吧,他來到巴黎,隨身攜帶著寒酸的箱子,裝著一位農民母親的叮囑,一心撲在學業上,幾乎純粹庸俗化了,誰想用功推進自己的醫業,就不得不犧牲為數可觀的歲月,因而他從來就不注意自我修養;他取得了愈來愈高的威望,而不是愈來愈多的經驗;他按字面理解“榮幸”一辭,既感到滿足,因為他好虛榮,同時又感到苦惱,因為他是好小子。“這可憐的德-夏呂斯,”當晚他對妻子說,“當他對我說,同我們一起旅行,他感到很榮幸時,我聽了很難受。感覺出來,這個可憐鬼,他沒什麼關系可拉,自己瞧不起自己。”
但很快地,老常客們終於控制住了剛來到德-夏呂斯先生身邊多少表現出來的尷尬局面,他們沒有必要聽任慈悲的戈達爾夫人的指引。無疑,有他在場,他們思想上就會不斷保持對茨基啟示的回憶,就會不斷想到他們的旅伴身上的性古怪。而且,正是這種性古怪對他們施加了一種誘惑力。在他們看來,這種性古怪賦予男爵的言談有那麼一種滋味,何況他的談話是很動聽的,但也有些部分他們不敢過獎,然而那番滋味使得布裡肖本人的談笑風生的妙趣也索然乏味了。而且,從一開始,大家都欣然承認,他是聰明的。“天才可與瘋狂為鄰”,大夫高見,然而,假如親王夫人求知若渴,要求他再說下去,他可再沒什麼可說的了,因為他對天才的知識,充其量不過這一條箴言而已,再說,這一條箴言對他來說似乎論證不足,不象他對傷寒和關節炎那樣了如指掌。而且,雖然他變得地位顯赫,但仍然教養很差:“別問了,親王夫人,別問我了,我到海濱是來休息的。再說,您也不明白我的話,您不懂醫道。”親王夫人連忙道歉後一言不發了,覺得戈達爾是一個有魅力的男子漢,終於領悟到,知名人士不總是好接近的。在開始那一階段,人們最終感受到德-夏呂斯先生是聰明的,盡管他有毛病(或大家一般都這麼稱呼的東西)。現在,正是因為他有這種毛病,大家反覺得他比別人高明一頭,自己卻鬧不清是什麼道理。一條條最簡單明了不過的格言,經學者或雕刻家巧妙加以鼓吹,經德-夏呂斯先生就愛情、嫉妒、美色加以闡述,由於他具有獨到的、隱秘的、細膩的而又畸形的體驗,在身體力行中消化吸收,這對老常客們來說,便具有一番迷人的風味,這種風味,源於一種心理狀態,類似於我們的悲劇文學歷來向我們描寫的那種心理狀態,體現在一部俄羅斯或日本的戲劇裡,那裡的藝術家們表演出了這種風味。趁他沒聽見,大家冒然開了一個惡意的玩笑:“咳!”雕刻家低聲耳語道,因為他看到一位年輕的列車員,長著印度寺院舞女那樣的長睫毛,只見德-夏呂斯先生情不自禁地盯住他看,“要是男爵開始向那位查票員暗送秋波,我們就到不了終點站了,火車就要倒著開了。瞧瞧他看他的那個姿態,我們坐的簡直不是小火車,倒成了纜繩牽引車了。”但實際上,要是德-夏呂斯先生不來的話,一路上只跟普普通通的人們在一起,身邊沒有這麼一位油頭粉面、大腹便便而又閉關自守的人物作伴,大家會感到大失所望的,這個人物頗象某種從異國進口的一箱可疑的東西,從中發出一種稀奇的水果香味,只要一想到能親口嘗嘗,心裡就熱鬧起來。就這點看,從德-夏呂斯上車的橡樹聖馬丁站到莫雷爾跟上來的東錫埃爾站為止,這段路程雖短,但男性老主雇們一個個都感到比較痛快的滿足。因為只要小提琴手不在場(而且假如女士們和阿爾貝蒂娜為了不礙他們交談有意離開大家避而遠之),德-夏呂斯先生便無拘無束,不必裝模作樣回避某些話題,談起“那些人們約定俗成稱之為傷風敗俗之類的事情。”阿爾貝蒂娜不礙地的事,因為她總同女士們在一起,年輕姑娘識趣,不願意自己在場而約束了別人談話的自由。不過,她不在我身邊呆著,我較易忍受得了,但她必須同我在一個車廂裡。因為我對她既不再表示嫉妒,也不再表示任何愛戀,不去想我沒看到她的那些日子裡她的所作所為了,相反,即使我就待在那裡,一道簡單的隔板,說不定就能掩蓋住一次背叛行為,那對我來說才是不堪忍受的,不一會兒,她果真同女士們到隔壁包廂裡去了,因為她們無法再在原地呆下去,否則就可能妨礙說話的人,象布裡肖啦,戈達爾大夫啦,還有夏呂斯什麼的,對他們我又不便講明我躲開的原因,於是我起身,把他們丟在原地不管,想看看那裡面是否有什麼不正常的行為,我就到隔壁包廂裡去了。直到東錫埃爾以前,德-夏呂斯先生一路上肆無忌憚,有時竟直言不諱地談論起他公然聲稱的在他看來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的德行。他巧言令色,以示他胸襟豁達,堅信自己的德行不會喚醒老主雇們內心的絲毫疑雲。他以為,世上只有幾個人,正如後來成了他的一句口頭禪所說的,“對他心中有底”。但他設想,這些人不超過三、四人,而且沒有一個在諾曼第沿岸。一個如此精明、如此不家之人得出這個假設,可以震驚滿座了。即使是那些他認為多少有點知情的人,他也自鳴得意地以為,他們不過是隱隱約約知道點事罷了,而且自以為是,只需對他們如此這般一說,就可以使某某人擺脫某對話者的猜疑,而談話對手出於禮貌,對他說的裝出稱許的樣子。他甚至估計到我對他有所了解和猜測,但他心裡想,這種輿論完全是大而化之,他覺得我的意見比實際情況要陳舊得多,只要他對這樣或那樣的細節加以否認,人家就會信以為真,然而相反,若說認識概況總先於認識細節,那麼,它對調查細節卻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因為它摧毀了隱形的能力,不允許偽虛之徒掩飾其嗜愛之物。自然嘍,當德-夏呂斯先生得到某個老常客或老常客們的某個朋友的邀請去赴晚宴時,他總是挖空心思彎彎繞,一連提出十個人名,其中必帶出莫雷爾的大名,他一點也不糊塗,總要提出五花八門的理由,說什麼晚上若能同他一起受到邀請,那該多麼高興和愜意,而東道主們,看樣子言聽計從,但只用了一個理由便可把他提出的全部理由取而代之,而且這唯一的理由總是一成不變的,那就是說他愛他,可他自以為他們對此還一無所知呢。同樣地,維爾迪蘭夫人似乎總是神態大方地全面接受德-夏呂斯先生對莫雷爾感興趣的半藝術半人性的動機,一再熱情洋溢地感謝男爵,她說,感謝他對小提琴師的一片好意。然而,有一天,莫雷爾與他遲到了,因為他們沒坐小火車來,只聽得女主人說:“我們就等那些小姐了!”男爵若聽了這話恐怕會大吃一驚,目瞪口呆,因為他只要一到拉斯普利埃就不想動了,給人一副管小教堂的神甫或管目錄卡片的教士們的面孔,有時候(當莫雷爾獲准請假四十八小時)在那裡接連睡上兩夜。維爾迪蘭夫人於是安排他們兩間緊挨著的房間,讓他們稱心如意,說:“要是你們想拉點音樂,你們可別不好意思,牆厚得象城堡,你們這一樓沒有其他人,我丈夫睡得象鉛一樣沉。”那幾天,德-夏呂斯先生接替親王夫人到車站去歡迎將來的客人,她有失遠迎是因為貴體欠安,由於他把她的健康狀況說得神乎其神,以致客人進門個個為夫人健康擔心而憂形於色,萬萬沒料到女主人穿著半袒半露的裙袍,體態輕盈,亭亭玉立在眼前,大家不由失聲驚叫起來。
因為,德-夏呂斯先生一時間已成了維爾迪蘭夫人心腹中的心腹,成了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第二。維爾迪蘭夫人對自己在上流社會的地位並沒有多大的把握,比之親王夫人的地位就差多了,心想,親王夫人如果一心想看看小核心,那是因為她瞧不起別的人,而偏愛小核心。這一虛情假意正是維爾迪蘭夫婦的本性所在,凡他們不能與之來往的人都一概被他們說成討厭鬼,人們定能相信,女主人會相信親王夫人長著鐵石心腸,見了美男子不動心。但她固執己見,並堅信,就是對貴夫人也一樣,她不願與討厭鬼打交道是坦誠相見並追求理智。何況,對維爾迪蘭夫婦來說,討厭鬼的數目在減少。在海浴生活中,一次引見不至於對日後造成麻煩的後果,而在巴黎人們對這種後果有可能十分恐懼。一些顯赫人物,未攜帶自己的妻子來巴爾貝克,這就為一切活動大開方便之門,他們主動接近拉斯普利埃,於是討厭鬼們搖身一變成了風流雅士。蓋爾芒特親王便是這種情況,倘若德雷福斯主義的吸引力沒有如此強大,可以使他一口氣就登上通往拉斯普利埃的坡路,那麼即使親王夫人不在也不至於使他下決心以“單身漢”的身分去維爾迪蘭家,不巧的是那天正趕上女主人外出不在家。再說,維爾迪蘭夫人也不敢肯定,他和德-夏呂斯先生是否屬於同樣的上流社會。男爵確實說過,蓋爾芒特公爵是他的兄弟,但這很可能是一位冒險家的謊言。盡管他表現得那麼風流瀟灑,那麼可親可愛,對維爾迪蘭夫婦又是那麼“忠心耿耿,”但女主人還是猶豫再三,不知道是否該邀請他和蓋爾芒特親王一起來。她請教了茨基和布裡肖:“男爵和蓋爾芒特親王,行不行。”“我的天,夫人,要請兩個中的一個,我認為可以說……”“請兩個中的一個,那還用我來問?”維爾迪蘭夫人生氣了,又說。“我問你們是不是請他們一塊來可行?”“啊!夫人,這些個事是很難說清楚的。”維爾迪蘭夫人話裡沒有任何惡意,她對男爵的作風確信無疑,但當她這麼說時,心裡卻根本不這麼想,而只想知道可否同時邀請親王和德-夏呂斯先生一起來,只是想知道這樣做是否會合拍,她使用這些現成的用語不帶絲毫的惡意,這些用語在藝術的“小圈子”裡是很上口的。為了用德-蓋爾芒特先生來抬高自己的身價,她想在午飯後,帶他去參加下午的一個行善節,節上,一些沿海船員將表演出航盛況。但由於她沒有時間樣樣都管,便委派其心腹中的心腹男爵行使她的職責。“您曉得,不應該讓他們象鑄模似的呆著不動彈,應當讓他們來來往往,表現出繁忙的場面,我弄不清那裡的種種名堂。可您呢,您常到巴爾貝克海濱碼頭,您可以讓他們好好練練,反正累不了您。您可能比我更內行,德-夏呂斯先生,您更懂得如何使喚小船員們。不過,我們畢竟是為德-蓋爾芒特先生自找苦吃。他說不定是賽馬場上的大笨蛋。唷!我的上帝,我說賽馬騎師的壞話,對了,我好象記起來了,您就是騎師。哎!男爵,您沒有回答我,您是不是騎師?您不想和我們一起出去嗎?拿著,這是我收到的一本書,我想它會使您感興趣。這是魯雄的書。書名很別致:《男人之間》。”
至於我,我對德-夏呂斯先生常常取代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尤為高興,因為我與親王夫人合不來,為一件微不足道但積怨甚深的事鬧翻了。有一天,我坐在小火車上,同往常一樣,我對謝巴多夫親王夫人體貼入微,這時,我看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上車來了。她的確是來盧森堡公主家住幾個星期的,但由於我每天都要去見阿爾貝蒂娜,因而一直沒有答復侯爵夫人及其王室女主人的邀請。我見到我外祖母的朋友感到內疚,出於純粹的義務(並未離開謝巴多夫親王夫人),我同她聊了很長時間。再說,我根本就不知道,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卻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旁邊坐的女友是何許人,但她卻不願認識她。到了下一站,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離開車廂,我甚至責備自己沒去扶她下火車。之後,我又坐到親王夫人身邊。然而,好象是——處境不牢靠,而又怕人聽到別人說自己的壞話,生怕被人瞧不起的人常有的災難——眼看說變就變。謝巴多夫夫人埋頭看她的《兩個世界評論》,回答我的問題時唇尖都懶得啟動,最後竟說我使她感到頭疼。我一點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麼罪。當我向親王夫人告辭時,習慣的微笑照不亮她的面子,冷冷的客套拉下她的下巴,她甚至連手都不伸給我,而且此後再也不同我說話了。可她不得不對維爾迪蘭夫婦說話——但我不知道說什麼——因為我一問維爾迪蘭夫婦我禮對謝巴多夫親王夫人是否不妥,他們便異口同聲爭著回答:“不!不!不!才不是!她不喜歡親熱!”他們不願從中挑撥引起我同她的不和,但她最終使人相信,她對殷勤體貼無動於衷,是一個與這個上流社會的虛榮心格格不入的人物。只有見識過這樣的政客,他自上台以來,被認為是最全面、最強硬、最難接近的政壇人物;只有親眼看到政客失勢時,面帶戀人般容光煥發的微笑,卑躬屈膝地乞求某個記者那高傲的敬意;只有目睹了戈達爾大夫的復興(他的新病號把他看作僵硬的鐵槓子);而且只有弄清楚了謝巴多夫親王夫人處處表現出的高傲,反時髦,乃是多麼痛苦的愛惱,乃是多麼時髦的慘敗所釀成的苦酒,方才可以悟出這樣的道理,就是,在人類社會,法則——它自然包含著例外——必然是這樣的:狠心人是人們不願接受的弱者,而強者,則很少考慮人們願意不願意接受他們,卻獨有被庸人視為弱點的這般溫情。
再說,我不該對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妄加評論。類似她的這種情況太常見了!一天,在安葬蓋爾芒特家族的某個人時,站在我身邊的一位要人向我指了指一位身材瘦長、面貌英俊的先生。“在全蓋爾芒特家族裡,”我身邊的那個人對我說,“這個人是最出奇、最特別的。他就是公爵的兄弟。”我貿然直言相告,他弄錯了,這位先生,與蓋爾芒特府無親無故,他叫富倫埃—薩洛費絲。那要人立即轉過身去,此後就再也不同我打招呼了。
一位大音樂家,學院院士,達官貴人,他認識茨基,路經阿朗布維爾,那裡他有一個外甥女,來參加維爾迪蘭家的一次星期三聚會,德-夏呂斯先生與他格外親熱(應莫雷爾的請求),主要是為了回巴黎以後,院士能讓他出席各種有小提琴師參加演奏的私人音樂會,排練之類的活動。院士受到了吹捧,何況又是風流男子,便滿口應承並說到做到。男爵對這位人物(況且就此君而言,他唯女人是愛)感激涕零,此君對他關懷備至,為他提供了諸多方便,使他得以在種種正式場合看到莫雷爾,在這種正式場合,外行人是不能涉足的,著名藝術家為年輕有為的演奏高手提供了一次又一次的機會,在才能相當的小提琴手之間,對他偏寵偏愛,點名要他在想必有特殊影響的音樂會上亮相,使他得以登台表演,露面揚名。但德-夏呂斯先生並未意識到,這一切應當歸功於這位恩師,大師對他可謂功上有功,或者不如說罪上加罪,因為他對小提琴手及其尊貴的保護人之間的關系無所不知。他對他們的這種關系大開方便之門,當然不是指他對此熱衷,他除了理會女人的愛戀之外,理會不了別的什麼戀愛,因為女人的愛情曾激起他全部的音樂靈感,他對他們的關系大開方便之門,是由於道德上的麻木,職業上的縱容與熱心,以及上流社會社交的熱情和時髦。至於這種關系的性質,他絲毫不加懷疑,以至初來乍到拉斯普利埃赴晚宴,就談起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仿佛是談論一個男人和他的情婦,他問茨基:“他們在一起是不是很久了?”但是,堂堂上流社會人士,豈能讓有關人員看出蛛絲馬跡,萬一在莫雷爾的同伙裡傳出了閒言碎語,他准備好加以抑制,准備讓莫雷爾放心,慈父般地對他說:“如今人們對誰都這麼議論,”他一再說男爵的好話,男爵聽得很順耳,而且很自然,不可能在名師身上聯想到有多大缺德,或者有那麼多美德。因為,人家背著德-夏呂斯先生說的那些個話,以及有關莫雷爾那些“似是而非”的話,誰也不會那麼卑鄙,對他搬弄一番。不過,這簡單的情況就足以表明,甚至這件事受到普遍的詆毀,卻無論如何找不到一個辯護士:“閒話”,它也一樣,或者它針對我們自己,我們因此覺得它特別的難聽,或者它告訴我們有關第三者的什麼事,而我們對此又不明真相,因此有其心理價值。“閒話”不允許思想躺在其虛偽的目光上面睡大覺,以虛偽眼光觀察問題,以為事情如何如何,不過是事情的表面現象而已。“閒話”又用理想主義哲學家的魔術妙法將事物的表象掉了個面,頓時讓我們看到魔術蒙布反面不容置疑的一角。德-夏呂斯先生也許想象得到某個女親戚說過的這番話:“怎麼,你要梅梅愛上我?你忘記我是一個女人了吧!”不過,她對德-夏呂斯先生確有一種情真意切的愛慕。對維爾迪蘭夫婦來說,他沒有任何權力指望他們的愛戀和善意,他們遠離他時說的話(豈僅是話而已,下面即可看到),與他想象可以聽到的話,也就是說當他在場時聽到的那些議論的回光返照,相差何止十萬八千裡,怎麼不令人驚訝?唯有他在場時聽到的那些話,才用綿綿情意的題詞裝點著理想的小樓閣,德-夏呂斯先生不時來此仙閣獨溫美夢,此時,他往往在維爾迪蘭夫婦對他的看法裡摻進一陣子他自己的想象。那裡的氣氛多麼熱情,多麼友好,休息得多麼舒服,以致德-夏呂斯先生在入睡之前,非來此小樓消除一下煩惱不可,他從小樓出來,沒有不帶微笑的。但是,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這種樓閣是對稱的,我們以為是獨一無二的那幢樓閣的對面,還有另一幢,可我們一般都看不見,但卻是實在的,與我們認識的那幢適成對稱,但卻截然不同,其裝飾與我們預想要看到的大相徑庭,仿佛是居心叵測的敵意與令人發指的象征所構成,令我們驚恐不已。德-夏呂斯先生恐怕要嚇破膽的,設若他由著某種閒言的縱容,進入反向的一幢樓閣,那閒言猶如侍從僕役上下的樓梯,只見樓梯上,房門上,被那些心懷不滿的送貨人和被解雇了的僕人亂塗著一些猥褻的字畫!但是,正如我們沒有某些飛鳥所具有的識別方向的感覺,我們也沒有識別能見度的感覺,就象我們缺乏測距的感覺一樣,我們總以為周圍的人們對我們密切關注著,其實恰恰相反,人們根本就未曾想到我們,而且也不去揣測,此時此刻,別的人是否只關心我們。就這樣,德-夏呂斯先生在受騙上當中生活,就象魚缸裡的魚,它以為它游的水一直延伸到魚缸玻璃的外面去,其實,魚缸給它造成了水的映象,與此同時,它卻沒有看見在它身邊,在暗處,游人正興致勃勃地看它盡情戲嬉,也看不見擁有無限權力的養魚人,在意外的倒霉的時刻,毫不留情地把它從它喜歡生活的地方拽出來,又把它扔到另一個地方去,眼下,對男爵的這一時刻推遲了(對男爵來說,在巴黎的養魚人,將是維爾迪蘭夫人了)再說,民眾,說到底只不過是個體的集合體,可以提供更為廣泛的范例,其每個部分又是與事實相符的,來說明這種深刻的、頑固的和令人惶惑的盲目性。至此,如果說這種盲目性使得德-夏呂斯先生在小核心裡言辭弄巧成拙,或者大膽得令人暗笑,那麼,在巴爾貝克,這種盲目性尚未曾、也不該對他造成麻煩。一點蛋白質,一點糖,一點心律不齊,尚不致妨礙那些自我感覺不到的人繼續過正常的生活,而唯有醫生才從中發現大病將至的先兆。目前,德-夏呂斯先生對莫雷爾的愛好——柏拉圖式或非柏拉圖式的——只是在莫雷爾不在的時候,驅使男爵情不自禁地說,他覺得他很美,心想,這話大家聽了,只會作清白無辜的理解,他就可以象精明人那樣應付自如,即使被傳到庭作證,也不怕深追細究,追究細節問題表面上看似乎對他不利,但實際上,正是因為細節本身的緣故,反比裝腔作勢的被告傳統的抗議要來得更為自然,更不同凡響。在西東錫埃爾至橡樹聖馬丁——或回程反方向——之間,德-夏呂斯先生總是那麼無拘無束,愛談論那些似乎有怪習慣的人,他甚至故意添上一句:“總而言之,我說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因為這並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以便自我表現一番,顯示他與他的聽眾在一起是多麼愜意。他們確很愜意,條件是他必須掌握行動的主動權,而且他必須心中有數,知道聽眾由於輕信或受過良好的教育會對此沉默不語,一笑了之。
當德-夏呂斯先生不談他對莫雷爾美貌的贊賞時,仿佛這種贊賞與一種所謂的惡癖的嗜好毫無關系似的,這時,他便談論起這種惡癖,但似乎這種毛病與他毫無干系。有時候,他甚至毫不猶豫地直呼其名。由於他看了幾眼他那卷巴爾扎克的漂亮的精裝書,我便問他,在《人間喜劇》裡,他比較喜歡的是什麼,他一邊回答我,一邊把他的思路引向固有的概念:“這一整部,那一整部都喜歡,還有那一部部小袖珍本,象《本黨神甫》、《被拋棄的女人》,還有一幅幅巨型畫卷如《幻滅》系列書。怎麼,您不知道《幻滅》?美極了,卡洛斯-埃雷拉乘自己的四輪馬車路經城堡之前問城堡名的當兒,漂亮極了:這就是拉斯蒂涅克,他過去愛過的那個年輕人的住宅。而神父則掉進一種幻想裡,斯萬管它叫雞奸的《奧林匹奧憂傷》,真是妙趣橫生。還有呂西安之死呢!我已經記不起哪個風流雅士,有人問他在他一生中最使他痛苦的事件是什麼,他作了這樣的回答:‘《盛衰記》裡呂西安-德-呂邦普雷之死。’”“我知道這一年巴爾扎克走紅運,就象上一年悲觀失望一樣,”布裡肖插語道,“但是,我冒著冒犯巴爾扎克衛道士的風險,上帝懲罰我吧,我並不想追求文學憲兵的角色,為語法錯誤開違警通知書,我承認,我看您對他們令人驚惶失措的胡言亂語推崇備至,認為是生花妙筆,可我總覺得他不過是一位不甚嚴謹的謄寫員。我讀過您跟我們談到的《幻滅》,男爵,我拼命掙扎著要達到入教的虔誠,可我頭腦極其簡單地懺悔說,這些連載小說,通篇是誇張的辭藻,編成雙倍、三倍的大雜燴(《幸福的愛絲苔絲》,《歪門邪道通何處》,《老年得愛是幾何》),老是給我造成《羅岡博爾》那種神秘的效果,這部作品受到了一種不好明言的寵愛,才被推上岌岌可危的傑作的地位。’“您這麼說,那是因為您不了解生活,”男爵倍加惱火,因為他感到,布裡肖既不明白象他這樣的藝術行家的道理,也不懂得別的道理。”我明白,”布裡肖說,“您擺出弗朗索瓦-拉伯雷的架勢說話,是想說我是索邦神學院派的古板,呆板,死板。然而,我跟同學們一樣,我喜歡一本書給人真誠的印象和生活的氣息,我並不是學院派……”“拉伯雷的時刻1,戈達爾大夫插了一句,臉上已不再有疑色,卻顯得風趣而胸有成竹。“……那些學院派立志根據聽命於夏多布裡昂子爵的林中修道院院規從事文學,那可是裝腔作勢的大師,他們按人文主義者的嚴格規則從事。夏多布裡昂子爵先生……”“夏多布裡昂土豆烤牛排2嗎?”戈達爾大夫又插了一句。“他就是善會的老板,”布裡肖只管接著往下說,未曾理會戈達爾大夫的玩笑,但戈達爾大夫卻相反,他被學者的話弄得惶惶不安,焦慮地看著德-夏呂斯先生。布裡肖剛才對戈達爾的話似乎缺乏敏感,因為戈達爾那句同音異義文字游戲倒引出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的丹唇微微一笑。“同教授在一起,完美無缺的懷疑論者尖酸刻薄的諷刺永遠不會喪失他的權利。”她親熱地說,以表示醫生的“話”她並非視而不見。“智者必然是懷疑論者,”大夫答道。“我知道什麼呢?YvwCotOeavrov3蘇格拉底是這樣說的。這是很正確的,凡事過分則成弊。但我萬分驚訝,心想,憑這句話就足以使蘇格拉底留名至今了。這種哲學裡有什麼呢?沒什麼東西嘛。人家想,錢戈大夫和其他人豈不勞苦功高上千倍了,他們起碼靠點本事,靠著治療象全癱綜合症消除瞳孔放射的本事,可他們幾乎被忘光了!總之,蘇格拉底,他並沒有什麼出奇。他屬於那些無所事事,成天游手好閒、爭論不休的那幫人。這好比耶穌基督說:你們要彼此相親相愛,講得很漂亮。”“我親愛的……”戈達爾夫人請求道。“自然嘍,我妻子抗議了,一個個都得了神經官能症。”“可是,我可愛的大夫,我沒得神經官能症,”戈達爾夫人嘟噥著。“怎麼,她沒患神經官能症?她兒子生病的時候,她出現了失眠症狀。不過,我承認,蘇格拉底及其同類,對於高層文化,如果要具有陳述的才能,那還是有必要的。我給我的學生上第一課,我總是先引YvwCotOeavtov。布夏老懂得這話,對我稱道了一番。”“我不是為形式而形式的追隨者,更不會積萬年古韻去做詩,”布裡肖又說。“但是,《人間喜劇》——卻很少人情味——仍然是與那些藝術超過內容的作品太背道而馳了,正如奧維德那首高明的諷刺詩所說的。可以選擇半山腰上的一條小路,它可以通往默東療養院,或通往費爾內的幽靜去處,與狼谷距離相等,勒內就是在狼谷出色地完成了一個嚴厲主教的使命,它與雅爾迪的距離也相等,在那裡,奧諾雷-德-巴爾扎克雖受到通達吏助手們的糾纏,仍繼續作為虔誠的使徒,為一個波蘭女人塗寫莫名其妙的大白字。”“夏多布裡昂比您說的更富有生氣,巴爾扎克也畢竟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德-夏呂斯先生答道,至今與斯萬志趣相投,不可能不被布裡肖所激怒,“大家不懂得的情感,或大家加以研究只是為了將其摧殘的這種情感,巴爾扎克卻通通了如指掌。且不重提不朽的《幻滅》,《撒拉遜女人》,《金眼姑娘》,《荒漠裡的愛》,乃至十分神秘的《假情婦》,也都一一證實了我說的話。當我對斯萬談到巴爾扎克在這方面‘非同尋常’時,他對我說:‘您跟泰納意見不謀而合。’我沒有榮幸認識泰納先生,”德-夏呂斯先生補充道(帶著上流社會人士常有的令人氣惱的習慣,總要加上毫無用處的“先生”兩字,似乎把一個偉大作家稱作先生,就象為他頒發了榮譽,或許可以保持距離,並想方設法讓人知道,他們不認識他了,“我不認識泰納先生,但我能同他不謀而合感到不勝榮幸之至。”不過,盡管德-夏呂斯先生有這種庸俗可笑的習慣,但他還是極聰明的,有這種可能,倘若某樁舊婚姻將他家與巴爾扎克家結成親戚,他會感到(且不亞於巴爾扎克)一種滿足,並會情不自禁地炫耀一番,好象是在炫耀一種令人羨慕的高貴的招牌似的——
1據傳,文藝復興時期法國作家拉伯雷從羅馬回巴黎,途經裡昂,住在一家客店裡,可他沒有錢付賬。於是他在房間明眼處放一個小包,上寫:“給國王的毒藥”,店老板見了,驚恐萬狀,連忙通知騎警隊,把拉伯雷解到巴黎。國王看到拉伯雷,笑著請他吃飯,使他擺脫了困境。後來,這一典故引伸為令人惱火、使人不快的時刻。”
2法語“Chateaubrilland”(夏多布裡昂)有烤牛排之意,與作家夏多布裡昂同音。
3希臘語,蘇格拉底名言,意為“認識你自己吧!”
有時候,在橡樹聖馬丁的下一站,有一些青年人上火車。德-夏呂斯先生總是情不自禁地看著他們,但由於他縮短了並掩蓋起他對他們的關注,這種關注便披上了隱密的神色,甚至比本來的面目更為非同尋常;他好象認識他們,不由自己地流露出來,在同意自己作出犧牲之後,轉向我們,就象孩子們的所作所為一樣,孩子們因父母吵了一架,就被禁止向同學們問好,可孩子們呢,遇到同學們的時候,總不免要抬起頭來,然後又落入家庭教師的嚴厲管教之下。
聽了引用的那句希臘文的話,就是德-夏呂斯先生剛才談論巴爾扎克時,要讓人理會的,在《盛衰記》中用以影射《奧林匹奧憂傷》的高談闊論,茨基、布裡肖和戈達爾大夫相視而笑,笑裡也許滿足的成分多,而諷刺的成分少,這種滿足,猶如晚宴食客們終於讓德雷福斯說出了自己的事件,或者使女皇談起自己的統治。大家打算縱容他就這個題目再談一點,但東錫埃爾站已經到了,莫雷爾就在這一站頭上車找到了我們。在莫雷爾面前,他說話謹慎檢點,當茨基想把他拉回到卡洛斯-埃雷拉對呂西安-德-呂邦普雷的愛情話題時,男爵神色矛盾,詭秘而且最終(看到別人不聽他說話)嚴厲起來,一本正經,就象一個父親聽到有人在他女兒面前講下流話那樣。茨基卻一口咬住他不放,氣得德-夏呂斯先生眼睛都鼓出了頭面,抬高嗓門,口氣意味深長地,指著阿爾貝蒂娜,然而阿爾貝蒂娜卻聽不見我們的說話,她忙於與戈達爾夫人和謝巴多夫親王夫人聊天,只聽他象某人要教訓教養很差的人那樣語氣雙關地說:“我認為,是談點能使這位年輕姑娘感興趣的事情的時候了吧。”但我很清楚,對他而言,年輕的姑娘不是指阿爾貝蒂娜,而是指莫雷爾;況且,不久,他證實了我解釋的正確性,他要求大家在莫雷爾面前不再作此類談話,他使用的表達方式說明了這一點。“您曉得,”他對我說到小提琴手,“他根本不是您所能想象的那樣子,他是一個很誠實的小伙子,他始終很理智,很嚴肅。”從這話裡,人家感到,德-夏呂斯先生把性倒錯看作是對青年人的一種危險的威脅,跟賣淫之於婦女無異,人們感到,如果說他對莫雷爾使用“嚴肅”這一形容詞,那麼,其意思是用於修飾小女工。這時,布裡肖想換話題,問我是否打算在安加維爾還待很長時間。我多次請他注意我不住安加維爾而是巴爾貝克,但毫無作用,他一錯再錯,因為,他總是把這一帶沿海地區稱作安加維爾或巴爾貝克—安加維爾。是有這樣一些人,跟我們講的是同樣的東西,可叫的名字卻有點出入。有那麼一位聖日爾曼區的女士,當她想說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時,卻老這樣問我,是否很長時間沒見到塞納伊德,或奧麗阿娜—塞納伊德,她這麼說,我開始怎麼也不明白。可能過去德-蓋爾芒特夫人曾有一個親人叫奧麗阿娜,為了避免混淆,大家便叫她奧麗阿娜—塞納伊德。也可能先前開始只有在安加維爾有一個火車站,從那裡再坐小火車到巴爾貝克。“你們說什麼來著?”阿爾貝蒂娜對德-夏呂斯先生剛剛以她家父那般莊重的口氣說話感到詫異。“說的是巴爾扎克,”男爵連忙答道,“今晚您正好穿加迪尼昂公主服裝,不是第一套,晚宴服,而是第二套。”這次會面與阿爾貝蒂娜挑選服飾有關,我從她的情趣中得到啟迪,她養成這種情趣,還得歸功於埃爾斯蒂爾,他欣賞樸素無華,也許可以稱為大不列顛質樸,若不是與法蘭西柔和更貼近的話。他最喜歡的裙服,往往讓人看到各種灰顏色和諧相配,象迪安娜-德-加迪尼昂穿的那種服色。除了德-夏呂斯先生,幾乎沒有什麼人懂得評價阿爾貝蒂娜服色的真正的價值。一下子他的眼睛就發現她的服色稀罕和值錢在何處;他興許就從來未曾弄錯過面料的名稱,而且認得出出自誰家的手藝。只是他更喜歡——為女人們著想——比埃爾斯蒂爾所能容忍的更鮮艷奪目一點。因此,那天晚上,她遞給我一個半微笑半焦慮的目光,弓著她那母貓般小玫瑰鼻子。真的,她裡面穿著灰色雙縐裙,外面套著緊腰灰上衣,上衣兩襟對迭,給人以阿爾貝蒂娜渾身皆灰的感覺。她示意讓我幫她一下,因為她那鼓袖要弄平才能套進她的緊身上衣,或者重新鼓起來以便拉出來,她脫掉了上衣,她的袖子是很軟的蘇格蘭呢制成,玫瑰色,淺灰色,暗綠色,鴿脖閃色相映成趣,宛若在灰色的天空架起了一道彩虹。她心裡想,不知道這樣是否會博得德-夏呂斯先生的贊賞。“啊!”德-夏呂斯先生歡呼起來,“這是一道光彩,一件多稜色鏡。我衷心贊美您。”“不過,這一切都應當歸功於先生,”阿爾貝蒂娜指著我親熱地說,因人她喜歡向人顯露我給她的東西。
“唯有不會穿衣打扮的女人才害怕顏色,”德-夏呂斯先生又說,“她們可以光彩奪目而不流於俗氣,溫馨淡雅而不平淡乏味。況且,您與-阿代斯反復灌輸她的思想。”阿爾貝蒂娜對這無聲的裙袍語言產生了興趣,使向德-夏呂斯先生詢問加迪尼昂公主的情況。“呵!她可是一個新美人,”男爵象做夢一樣的口氣說道。“我熟悉迪安娜-德-加迪尼昂和德-埃斯巴夫人一起散步過的小花園。這個花園是我們一個堂表姐妹的。”“有關他堂表姐妹花園的這種種問題,”布裡肖對戈達爾交頭接耳道,“都可以象他的家譜一樣,對這位尊貴的男爵有價值。但是,我們沒有在裡面散步的特權,又不認識那位夫人,也沒有貴族的頭銜,這與我們有何相干?”因為布裡肖未曾料到,人愛會對一件裙子和一個花園感興趣,就象欣賞一部藝術作品一樣,沒有料到德-夏呂斯先生象是在巴爾扎克的作品裡重新看到了德-加迪尼昂夫人腳下的花園小徑。男爵接著說:“但您認識她吧,”他對我說,說的是他的那位堂表姐妹,對我講話是奉承我,好象是對一位被放逐到小圈子裡的某某人說話,此人對德-夏呂斯先生來說,若不是屬於他那個世界,起碼也是就要走進他那個世界裡去的人。“不管怎麼說,您很可能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裡見過她。”“是擁有博克勒城堡的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嗎?”布裡肖問,露出聽得入迷的神色。“是啊,您認識她?”德-夏呂斯先生冷冷地問道。“根本不認識,但我的同行諾布瓦每年都要到博克勒度一部分假期。我有機會給他寫信寄到那兒。”我對莫雷爾說,心想會使他感興趣-德-諾布瓦先生是我父親的朋友。但他臉上毫無表情可以證明他聽進了我的話,他簡直把我父母視作草芥了,不似跟我外叔祖遠攀時那麼套近乎,他父親曾在我外叔祖家當過貼身僕人。而且,我外叔祖與家裡其他人不同,很喜歡“假客氣”,給僕人們留下醉心的回憶。“據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是一位高貴的女人;但我從來不敢自作主張妄加評論,而且我的同行們也不敢。因為,諾布瓦在學院裡雖然彬彬有禮,和藹可親,可沒有把我們中的任何人介紹給侯爵夫人。我只知道,受到她接待的只有我們的朋友迪羅當香,他與她祖上有親戚關系,還有加斯東-布瓦西埃也受到了接待,因為在一次引起她特別感興趣的研究之後,她想認識他。他在她家吃了一頓晚餐,回來美滋滋的。盡管布瓦西埃夫人也沒有受到邀請。”一聽到這些人的姓名,莫雷爾溫情脈脈地笑了;“啊!迪羅—當香”,他對我說,那關心的神氣,與他聽人說到諾布瓦侯爵和我父親時所表現出來的無動於衷,適成正比。“迪羅—當香,跟您的外叔祖是一對好朋友。當有一位女士想參加一次法蘭西學院新院士入院演說會,要一張中心位置的票,您的外叔祖說:‘我給迪羅—當香寫封信。’自然嘍,票馬上就寄來了,因為您很清楚,迪羅—當香有求必應,不好拒絕,因為您外叔祖很可能對他伺機報復。聽到布瓦西埃的名字我也很高興,就是在那裡,您的外叔祖在元旦時節為太太們張羅買這買那。我知道這事,因為我認識當年負責買東西的人。”豈止是認識,那人就是他父親。莫雷爾回憶我外叔祖某些親熱的暗示,涉及到這麼一件事,我們當時不打算老呆在蓋爾芒特府裡,我們寄住在那兒,純粹是因為我外祖母的緣故。偶爾談到可能搬家的事。然而,要明白夏爾-莫雷爾在這方面給我的勸告,就得知道,過去,我外叔祖是住在馬爾塞布大街40號乙。由此引出這麼件事,由於我們經常去我外叔祖阿道夫家,直到那注定的倒霉的那一天,我弄得我父母與我外叔祖鬧翻了臉,因為我講了玫瑰夫人的故事。於是在家裡,父母不說“在你們外叔祖家裡”,而說“在40號乙”。媽媽的堂表姐妹們說得就更干脆了:“啊!星期天人家裡留不住你們,你們在40號乙吃晚餐。”我若去看一個親戚,人家就囑咐我先去“40號乙”,先從外叔祖那兒開始,免得他生氣。他是房主,但老實說,他挑選房客很挑剔,他們大家都是朋友,抑或都成了朋友。上校瓦特裡男爵每天同他一起抽支雪茄煙,目的在為修房打開方便之門。通馬車的大門老是關著。如果在一扇窗口上發現掛有一件內衣,晾著一條地毯,他就會氣沖沖地進門,馬上就叫取下來,比如今的警察行動還迅速。但他到底還是把他的一部分樓房租了出去,而他自己僅留兩層樓房外加那幾間馬廄。盡管如此,房客們善於討他的高興,盛贊樓房維修保養得好,交口贊譽“小公館”起居設備舒適,仿佛我外叔祖是“小公館”的唯一占有者,他隨人說去,不作正式辟謠,而他本該加以否定才是。“小公館”當然是舒適的(我外叔祖把當時流行的新花樣統統引進來了)。但它毫無非同尋常之處。唯有我的外叔祖,常常懷著假謙虛,洋洋得意地稱“我的小寒捨”自以為是,無論如何總要對他的貼身僕人,以及對僕人的妻子,對馬車夫,對廚娘,反復灌輸這樣一種觀念,就是在巴黎,論舒服,論豪華,論娛樂,什麼也比不上小公館。夏爾-莫雷爾從小就是在這樣的信念中長大的。他仍然懷有這樣的信念。因此,在那些日子裡,即使他不跟我聊天,我要是在火車上同某個人談起搬家的可能性,他馬上就會朝我微笑,眨眼睛,一副配合默契的神態,對我說:“啊!您需要的,就是類似40號乙的什麼東西吧!您在那兒一定會稱心如意!可以說,您外叔祖對這方面十分內行。我打包票,全巴黎沒有任何地方可與40號乙相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