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故事的結局對蓋爾芒特親王也並不佳。人家把他弄了出去,以免德-夏呂斯先生看見他,他為自己的倒霉事而惱羞成怒,也沒去追究誰是罪魁禍首,反而哀求莫雷爾,卻一直不肯讓對方知道他到底是何許人,與他約好第二天夜裡在他租住的小小別墅裡相會,盡管他在那裡住的時間可能很短。他也是舊習難改,這種怪習慣我們曾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裡已經領教過的,他在別墅裡裝飾了大量的家族紀念品,以便有在外如歸的感覺。於是第二天,莫雷爾提心吊膽,五步一回頭,生怕被德-夏呂斯先生跟蹤監視,由於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過往行人,最後才溜進了別墅。一個僕人讓他進入沙龍,並對他說,他就去稟告先生(其主子已囑咐他不要道破親王的姓名,以免引起懷疑)。但是,正當莫雷爾一個人干等著,想從鏡子裡照照他的頭發是否弄亂時,好象出現了幻覺。在壁爐上,一張張相片,小提琴家卻認得出來,因為他在德-夏呂斯先生家裡看到過,他們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盧森堡公爵夫人,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下子把他嚇得直發愣。與此同時,他發現了德-夏呂斯先生的照片,它的位置稍靠後一點。男爵似乎死死盯住莫雷爾,目光古怪,直勾勾的。莫雷爾嚇得瘋了一般,從開始的那陣驚恐中清醒過來,以為這是德-夏呂斯先生事先安排好讓他失落的陷阱,以考驗他是否忠實,他連蹦帶滾,幾下子就下了別墅的台階,拔腿就往馬路上跑,待蓋爾芒特親王(原以為讓一個萍水相逢的熟人進行必要的實習,並不是未曾想到這樣做是否謹慎,那個人會不會有反意)進入沙龍,連一個人影也找不著了。恐怕弄不好引狼入室,他抓起手槍,同僕人一起,把整個屋子搜查了一遍,別墅並不算大,小花園的旮旯角落,地下室全搜遍了,他那萍水相逢的伙伴不翼而飛了。但第二星期,他碰到過他幾次,但每次都是莫雷爾這個歹徒躲逃保命,好象親王還要更歹毒似的。莫雷爾疑心生暗鬼,心中的疑團始終難以消除,即使是在巴黎,只要一見到蓋爾芒特親王便逃之夭夭。德-夏呂斯先生反因禍得福,免除一樁令他絕望的不忠行為的折磨,莫名其妙地雪了恥,更想象不到是怎樣報的仇。
但是,人家對我講述過的有關此事的回憶已被別的往事所取代,因為小鐵道重開“老爺車”,繼續在下面各站對旅客們送往迎來。
在格拉特瓦斯特,有時候見皮埃爾-德-維爾朱先生上車,因為那裡住著一個他的姐妹,同她一起度過一個下午,皮埃爾-德-維爾朱先生即克雷西伯爵(人們只叫他克雷西伯爵),是一個窮貴族,但出身極其高貴,我是通過康布爾梅一家才認識他的,不過他同康布爾梅一家往來甚少。他落泊到生活潦倒、幾近窮酸的地步,我感到,哪怕抽一根雪茄,得一次“消費”,對他都是美得不得了的享受,以致在我不能見阿爾貝蒂娜的那些日子裡,我養成了這樣的習慣,總要邀請他到巴爾貝克來。白面書生,一副藍眼睛富有魅力,說話精巧雅致,表達盡善盡美,只見他兩片嘴唇一動,妙語連珠,他最愛談當年他顯然領略過的貴族生活的闊氣,也愛談家譜的來龍去脈。由於我問起他戒指上刻的是什麼玩藝兒,他謙卑一笑告訴我:“這是一株青葡萄。”他懷著品酒師的愉快又補充道“我們的紋章是一株青葡萄——象征性的,因為鄙人姓維爾朱1——綠色圖案紋章的枝葉。”但我認為,倘若在巴爾貝克,我只讓他喝酸葡萄汁,他定會感到失望的。他喜歡喝最名貴的酒,無疑是因為落泊,因為對所失了如指掌,因為他養成了嗜好,也可能是因為過分誇大自己的偏愛。因此,當我邀他到巴爾貝克吃晚宴時,他點起菜來總是食不厭精,就是吃得太多了一點,喝得更是過了頭,只見他指示這個去把酒溫了,其實這類酒本來就非溫不可的,又見他指使那個去把酒冰鎮了,而那類酒本來就應當冰鎮。飯前飯後,他要一瓶波爾圖葡萄酒或白蘭地,都要點明釀造日期或編號,就象他是在為一塊侯爵領地豎牌子,別人一般不知道怎麼回事,可他卻是行家裡手——
1法語意即“青葡萄”。
對埃梅來說,我是一位理想的顧客,因為,當我每次招待這種特等的晚宴時,他都非常高興,只聽他對跑堂伙計喝道:“快來,備二十五號桌!”他甚至不說“備”,而說“給我備”,仿佛是他請客似的。又因飯店侍應部領班的語言與一般領班、副手、店員等人的語言不盡相同,我提出要算帳時,領班便反復揮動反手勸導,好象要安撫一匹怒不可遏的野馬似的,對跑堂伙計說:“別太急了(去算帳),要心平氣和,十分心平氣和。”正當伙計帶著這份帳單要走時,埃梅恐怕他的囑咐得不到准確執行,便又把他叫回來:“等等,我要親自去算帳。”我對他說這沒什麼關系時,他便道:“我有這樣的原則,就象俗套話裡說的那樣,不應該敲顧客的竹槓。”至於經理,他看我的客人衣著簡樸,總是老一套,而且十分陳舊(假如他有辦法的話,恐怕沒有人比得上他那講究華裝麗服的穿戴藝術,簡直可以同巴爾扎克筆下的風流人物相媲美),但經埋看在我的面上,遠遠地審視一番,看看是否一切准備停當,並使了一個眼色,叫人給不平的桌子腿下塞墊一小塊木片。並不是他不會象別人那樣親自動手干,雖然他隱瞞他早先也是干過涮洗餐具的營生的。不過,也有例外的情況,一天,他親自動手切火雞。我正好出去了,但我知道他動起手來,懷有一種神聖的威嚴,在離餐具櫃恰如其分的位置上,畢恭畢敬地站著一圈侍從伙計,他們圍在那裡,與其說是學習本領,倒不如說是做給人家看看,一個個贊歎不已,幾乎都驚呆了。經理看著他們(同時,一個慢動作刺向供品的脅部,眼睛充滿崇高的使命感,盯住伙計們不肯移開,非從他們臉上看出幾分莊嚴的表情不可),但他們毫不領會。祭司竟然沒發現我當時不在場。待他知道後,這使他很懊惱。“怎麼,您沒看到我親自切火雞?”我回答他說,時至今日,我還未能看到羅馬,威尼斯,西埃納,普拉多,德累斯頓博物館,印第安人,《費德爾》中的撒拉,我知道順從,並准備在我的單子上添上由他切火雞這一項。用悲劇藝術(《費德爾》中的撒拉)作比喻,似乎是他唯一能理會的比方,因為我告訴他他方才知道,在大型演出的日子裡,大戈克蘭同意演藝徒的角色,這種角色在台上只有一句台詞,甚至一句話也不說。“一回事,我為您感到遺憾。我什麼時候再切一次?這可得遇上大事,遇上一場戰爭才有的事。”(確實遇到停戰才又切了一次。)打這一天起,歷法變了,人們這樣計算:“那是我親自切火雞那天的第二天。”“那正好是經理新切火雞八天以後。”就這樣,這次火雞解剖就成了與眾不同歷法的新紀元,好象是基督誕辰,或是伊斯蘭教歷紀元,但它卻不具有公元或伊斯蘭教歷的外延,也不能與它們的經久實用相提並論。
德-克雷西先生生活苦惱,既因為不再有高頭大馬,失去了美味佳餚,也因為只能與那些竟認為康布爾梅和蓋爾芒特是一家的人們來往。當他發現我知道,勒格朗丹,此公現在自稱勒格朗-德-梅塞格裡斯,在那裡沒有任何種類的權利,加上他喝酒喝得滿臉通紅,德-克雷西先生便產生了一種被感染的快樂。他的姐妹理解地對我說:“我兄弟能同您交談,他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自從他發現,竟然有人知道康布爾梅的平庸和蓋爾芒特的高貴,發現大千世界為某人而存在,他才感到自己確實存在在人間,他就象這樣一個人,全世界所有圖書館都燒為灰燼之後,在一個完全愚昧無知的種族高升之後,一個拉丁語學者聽到有人為他念誦賀拉斯的詩句,便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要在生活中站穩腳跟。因此,他每次下火車,無不問我說:“我們的小聚會定在何時?”這可以說是食客的貪婪,也可以說是博學者的知味,因為他把巴爾貝克的聚餐看作是一次交談的機會,所談論的問題,對他來說簡直如數家珍,而他又不能跟別的任何人談,在這方面,我們的聚會與聯盟俱樂部,珍本收藏協會定期的特別豐盛的晚宴有類似的地方。有關他自己的家族,他是很謙卑的,並不是德-克雷西先生告訴我我才知道,他家是一個很大的家族,是封有克雷西頭銜的英國家族在法國的一脈相傳的分支。當我知道他是地道的克雷西家族傳人時,我就告訴他,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個侄女嫁給一個名叫查理-克雷西的美國人,並對他說,我想,他與他毫無關系。“毫無關系,”他對我說,“別的也一樣——何況,盡管我家名氣沒有這樣大——許多美國人叫蒙哥馬利,貝裡,錢多斯或卡貝爾,但卻與彭布羅克,白金漢,埃塞克斯家族沒有關系,或者與貝裡公爵沒有關系。”我幾次都想告訴他,以便讓他高興高興,我認識斯萬夫人,她作為輕佻的女人,過去曾以奧黛特-德-克雷西之名而出了名;雖然阿朗松公爵對人家與他談論埃米利安-德-阿朗松不會生氣,但我感到我與德-克雷西先生還沒熟到可以隨便開玩笑的程度。“他出身於一個很大的家族,”一天,德-蒙絮方對我說。“他的姓是塞洛爾。”他補充道,他那屹立在安加維爾之上的老城堡,簡直不能住人,並說,雖然當時富極一時,但現在已破敗不堪、修不勝修了,可家族的古老銘言依然可見。我覺得這條銘言很美,當年實行這一銘言,興許是適應巢居空谷的猛禽躍躍欲試的焦躁心理,早就該離巢鼓翅雄飛了,而今天實行這一銘言,也許是關注沒落,在這居高臨下的茫茫荒野的僻靜之地,期待將至的死亡,的確,正是在這雙重意義上,這條銘言與“識時”塞洛爾的姓相映成趣,這條銘言是:勿識時1。
在埃爾默儂維爾站,有時候,德-謝弗勒尼先生上車,布裡肖告訴我說,象加布裡埃爾大主教閣下一樣,他的姓意思是“山羊集中之地”。他是康布爾梅家的親戚,因為這個,而且錯誤評價了他們風雅,康布爾梅家才不時請他來費代納,但只是在他們已經沒有客人可以炫耀的時候。他一年到頭生活在博索萊伊,德-謝弗勒尼比康布爾梅一家子更土氣。因此,他去巴黎過幾星期,沒有一天浪費掉,“要看的東西”太多了;以致達到這樣的程度,五花八門的節目走馬燈似地在眼前晃過,往往弄得他有點頭昏眼花,當人家問他是否看過某出戲時,他竟有時候連自己也沒把握了。但這種糊塗並不多見,因為他認識巴黎的事物,帶有巴黎稀客少見多怪的仔細。他常推薦我去看“新東西”(“這值得一看”),不過他只是從新鮮好看度良宵的觀點才認為“新”的,而不懂從美學觀點看問題,他根本看不出來,這些“新東西”往往在藝術史上的確可以構成“新東西”。這樣,他無論談論什麼,老是停留在一個平面上,他對我們說:“有一次,我們去喜劇院,但節目平平常常。它名叫《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2這沒什麼意思。貝裡埃一向演得很好,但最好看他演別的戲。相反,在體育館,人家演《領主夫人》。我們去看了兩次;別錯過機會,這值得一看;演得妙極了;您看得到弗雷法爾,瑪麗-馬尼埃,小巴隆這樣的演員。”他甚至向我列舉一些我從來未曾聽說過的演員姓名,他在演員名前也不加先生,夫人或小姐,不象蓋爾芒特公爵那樣稱呼別人,蓋爾芒特公爵總是以拿腔拿調的蔑視口氣談起“吉費特-吉爾貝小姐的歌曲”和“錢戈先生的經歷”。德-謝弗勒尼先生可不用這種腔調,他說起戈納裡亞和德埃裡,簡直象他在談論伏爾泰和孟德斯鳩一般。因為在他心目中,對待演員就象對待巴黎的一切,貴族表現傲慢的欲望已被外省人顯露親熱的欲望打敗了——
1法語Saylor(塞洛爾)音諧“Saisl’heure”,意為“識時”;而銘言意為“不識時”,故相反相成,相映成趣。
2《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五幕歌劇,德彪西作曲。1902年初演於巴黎,劇情取自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的同名悲劇。
記得我在拉斯普利埃與“新婚之家”吃的第一次晚宴,在費代納,人們仍然稱德-康布爾梅家為“新婚之家”,盡管他們的新婚時代早已一去不復返了,晚宴過,老侯爵夫人就給我寫一封信,她的信筆跡哪怕是混在千萬封別的信裡我也可以認得出來。她對我說:“把您的優雅的——嫵媚的——可愛的表妹帶來吧。這將是一種狂喜,一種愉快”,她的話始終缺乏收信人期待的漸強音,那是肯定無疑的,以至於我終於改變了“漸弱”的性質的看法,以為這種“漸弱”效果是她刻意追求的,並從中發現了聖伯夫那種怪異的修辭愛好——被納入上流社會的范疇——這種愛好每每促使他打破詞匯搭配法則,對較為常用的短語——加以變異。兩種手法,無疑是不同教師教出來的,在這一書信體中適成鮮明的對比,第二種手法使得德-康布爾梅夫人以下行音階使用多種形容詞,避免以完美的和諧收尾,從而彌補這些形容詞的平庸乏味。相反,每次由她的侯爵兒子或她的堂表姐妹們使用時,我倒傾向於這種看法,就是在這些逆向漸強用法裡,看到的不再是享受亡夫遺產的侯爵夫人的作品中所表現的刻意講究,而是愚蠢拙劣的筆觸。因為在整個家族裡,乃至最遠的親戚,都一味模仿塞莉婭姑媽,三個形容詞的規則大受提倡,一種熱情說話換氣法也頗受推崇。竟然模仿到血統裡去了;在家族裡,如果有一個小姑娘,從小開始,說著話就要停下來吞一下口水,大淡的女性濃汗毛,從而決心培養她可能生來就具有的音樂稟賦。康布爾梅一家與維爾迪蘭夫人的關系比起與我的關系很快就由於種種原因而顯出遜色。他們想邀請她。
“年輕的”侯爵夫人倨傲地對我說:“我看不出我們為什麼不邀請她,這個女人;在鄉下大家誰都見,這沒什麼了不得的。”但是,實際上,他們很著急,不斷地向我詢問他們應當如何實現表示禮貌的心願。由於他們邀請我們——阿爾貝蒂娜和我——以及聖盧的幾個朋友赴晚宴,因為他們是當地的風流人物,古維爾城堡的主人比諾曼第上流社會更有氣派,別有維爾迪蘭夫人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其實是很喜歡與他們交往的,因此,我建議康布爾梅夫婦邀請“老板娘”同他們一道來。但是,費代納的城堡主們生怕(他們多麼膽小)使他們尊貴的朋友們不愉快,或者(他們多麼天真)恐怕維爾迪蘭夫婦與非知識界的人們在一起會感到厭煩,或者還擔心(他們滿腦子陳規陋習,見的世面太少)混進去不倫不類,做出“蠢事”,事稱,這不好彼此捆在一起,這樣“不合適”,最好另外再請維爾迪蘭夫人(擬邀請她和她的全體小圈子的人)吃晚餐。下一次晚宴——雅士,以及聖盧的朋友們——他們只邀請小核心中的莫雷爾,以便讓他們接待的顯赫人物間接地告訴德-夏呂斯先生,況且樂師可作為客人娛樂的成分,因為他們請他帶小提琴來。人家又給添了戈達爾,因為德-康布爾梅先生聲稱,戈達爾生動活潑,在晚宴上“表現好”;再說,萬一有人病了,與醫生有好交情,那就方便了。可是,他們只邀請他一個人,不要“一開始就要女人來”。維爾迪蘭夫人得知小圈子裡的兩個成員得到邀請到費代納赴“小范圍”的晚宴,竟然把她排除在外,感到極為氣憤。她授意大夫驕傲的答復說:“是晚我們要去維爾迪蘭家赴宴”,大夫欣然從命,而且用的是復數我們,這對康布爾梅夫婦不啻是一次教訓,明確告訴他們,他與戈達爾夫人不可分離。至於莫雷爾,維爾迪蘭夫人沒有必要為他指劃無禮行為,他本來就有無禮行為的本性,原因就在這裡。倘若說,在關系到男爵的歡娛問題上,他對待德-夏呂斯先生有一種令男爵苦惱的獨立性,那麼,我們已經看到,男爵有其他方面對他的影響則更是看得見摸得著了,比如說吧,他擴大了他的音樂知識,使演奏高手的風格更趨成熟。但這還僅僅是一種影響,至少在我們講到這點時是如此。相反,有一種市場,德-夏呂斯先生說什麼,莫雷爾都盲目相信並且盲目執行。盲目加狂熱,不僅因為德-夏呂斯先生的教導是錯誤的,而且還因為,即使這些教導對一個人貴族有所裨益,但一經莫雷爾囫圇吞棗一用,就變得滑稽可笑了。在這個市場上,莫雷爾變得如此輕信,對他主人如此千依百順,這就是上流社會的市場。小提琴手,在認識德-夏呂斯先生之前,對上流社會毫無概念,囫圇接受男爵為他繪制的上流社會簡單而又傲慢的草圖:“有一定數量地位優越的家族,而首屈一指數蓋爾芒特家族,”德-夏呂斯先生對他說,“他們與法蘭西王室算來有十四支聯姻關系,不過這主要是法蘭西王室的榮耀,因為法蘭西王位本應歸阿爾東斯-蓋爾芒特,而不應歸他的同父異母兄弟胖子路易;在路易十四統治下,我們為親王先生仙逝掛過黑紗,好象與國王是同一個老祖母。蓋爾芒特家族再再往下,人們還可以列舉拉特雷默伊耶家族,那是那不勒斯歷代國王和布瓦提埃歷代伯爵的後裔;於塞斯家族,作為家族並不算古老,但他們是貴族院元老;呂伊納家族,雖說是後起之秀,但都有顯赫的聯姻關系;舒瓦瑟爾家族,阿古爾家族拉羅什富科家族。再加上諾阿耶家族,且不說圖盧茲伯爵,還有蒙代斯吉烏家族,卡斯特蘭家族,除了忘掉的,就這些了。至於那些小貴族,叫康布爾梅德侯爵或瓦特費爾菲施侯爵什麼的,他們與你們軍團的最後一名小兵拉子沒有任何區別。您去把把伯爵夫人家去尿尿,或者到尿尿男爵夫人家把把,都是一回事,您會損害自己的名聲,把一塊屎尿布當作衛生紙。這是不干淨的。”莫雷爾恭恭敬敬地接受了這堂歷史課,也許還覺得粗略了一點呢;他判斷事情的是非曲直,就好象他自己成了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似的,希望有一個機會找冒充拉都-德-奧維尼家族的家伙算帳,通過蔑視的一次握手,讓他們知道,他根本不把他們看在眼裡。至於康布爾梅家,現在可以向他們表明,他們“不比他軍團的最後一名小兵拉子強”。他不答復他們的邀請,到當晚晚宴開始前最後一小時,才拍一封電報致歉,得意忘形,仿佛剛才是以純血統的王子王孫的身分干的。而且,還得補充一點,人們簡直難以想象,德-夏呂斯先生,在其性格缺陷充分表演的各種場合裡,就其常理而論,會是這麼叫人難以忍受,這麼吹毛求疵,甚至,他本來是那麼精明,而如今竟會如此愚蠢。人們可以說,的確,他的性格缺陷好象是一種斷斷續續的精神病。誰沒見過有些女人甚至有些男人這樣的情況,他們個個天賦聰穎,但卻受盡神經質的折磨。當他們高興、冷靜,對周圍感到滿意時,他們的天資麗質便脫穎而出;這才是不折不扣地,真理通過他們的嘴在說話。但只要頭一疼,自尊心稍受刺激,就可以使一切都變樣。突然的、抽風的、狹隘的聰明才智只表現出一個惱怒的、懷疑的、打情賣俏的自我,所作所為無不令人討厭。
康布爾梅夫婦的憤怒是強烈的;而且,斷斷續續地,又發生了一些摩擦,導致他們與小圈子的關系有些緊張。由於我們——戈達爾夫婦,夏呂斯,布裡肖-莫埋爾和我——一次從拉斯普利埃吃晚宴後往回走,而康布爾梅夫婦到阿朗布維爾的朋友家吃午餐,去路上有一段與我們同行,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您那麼喜歡巴爾扎克,而且善於從現代社會裡面重新認識他,您應該會發現,這康布爾梅家族已經擺脫了《外省生活場景》。”沒想到德-夏呂斯先生儼然成了康布爾梅家的朋友,似乎我的看法冒犯了他的尊嚴,他突然打斷了我的話:“您這麼說是因為妻子凌駕於丈夫之上吧,”他口氣生硬地對我說。“噢!我不是想說這是外省的繆斯,也不是德-巴日東夫人,雖然……”德-夏呂斯先生再次打斷我的話:“不如說是莫索夫夫人吧。”火車停下,布裡肖下車。“我們剛才暗示您都沒有用,您真叫人受不了。”“怎麼啦?”“瞧,您沒有發現,布裡肖正瘋狂地戀上德-康布爾梅夫人?”我通過戈達爾夫婦和夏麗的態度看到,這在小核心裡誰也不會相信。我認為他們是別有用心。“呶,您沒發現,當您談到她時,他多麼心神不定,”德-夏呂斯先生又說,他喜歡顯露自己有女人的經驗,神色自如地談論起女人們引起的情感,仿佛這種情感就是他平日裡自己感受到似的。然而,他對所有年輕人講話都用含混的父愛口吻——雖然他對莫雷爾的愛是排他性的——這就使得他發表的男人對女人的看法不攻自破:“噢!這些孩子們,”他尖著嗓子,矯揉造作,抑揚頓挫地說,“什麼都得教他們,他們象初生孩子一樣是無辜的,他們體會不到一個男人什麼時候戀愛上一個女人。象你們這樣的年紀,我比這更懂人事,”他補充道,因為他愛使用青皮世界的用語,也許是出於志趣愛好,也許是為了不讓人看出,因為故意避免使用這些用語,自己承認經常出入這些用語經常使用的地方。幾天以後,我不得不在事實面前承認,布裡肖愛上了侯爵夫人。糟糕,他好幾次接受到她家吃午餐。維爾迪蘭夫人認為,該是阻止胡鬧的時候了。除了她看到對小核心政策干涉的效果之外,她從這些解釋中,從他們造成的悲劇中,產生了一種越來越強烈的興趣,這種興趣是閒極無聊才產生的,不論是貴族世界,還是資產階級世界,通通都是如此。那一天在拉斯普利埃真是大開心的日子,人們發現維爾迪蘭夫人同布裡肖一起失蹤了一個小時,人們得知,她對布裡肖說過,德-康布爾梅夫人取笑他,說他是她的沙龍的笑料,說他這樣會敗壞她晚年的名聲,會有損於他自己在教育界中的地位。她不惜用動人心弦的語言同他談起他以前在巴黎一起生活的那位洗衣女工以及他們生的小女兒。她占了上風,布裡肖從此不再去費代納了,但他憂郁成疾,有兩天時間,人們以為他眼睛都快全失明了,而且他的病大大加重了,成為後天性疾病。可是,康布爾梅夫婦對莫雷爾耿耿於懷,有一次,他們故意邀請德-夏呂斯先生,但就是不請莫雷爾,由於沒收到男爵的答復,他們擔心做了一件蠢事,感到積怨為邪謀,於是稍遲一些又給莫雷爾寫了邀請信,曲意奉承,令德-夏呂斯先生笑逐顏開,向他顯示自己神通廣大。“您為我們倆答復,說我接受邀請,”男爵對莫雷爾說。到了晚宴那天,人們在費代納的沙龍裡等待著。康布爾梅夫婦舉辦晚宴實際上是招待風雅之花費雷夫婦的。但他們又怕得罪德-夏呂斯先生,以至於,盡管由德-謝弗勒尼先生引薦早已認識了費雷夫婦,但德-康布爾梅夫人在舉行晚宴那天,當看到德-謝弗勒尼先生來費代納拜訪他們時,不由得渾身緊張起來,他們編造出種種借口,盡快將他打發到博索萊伊,但又晚了一步,卻不早不晚,他正好在院子裡與費雷夫婦交臂而過,費雷夫婦目睹他被趕出來的狼狽相,不快的程度與他的羞愧的程度不相上下。但是,康布爾梅夫婦想不惜一切代價不讓德-夏呂斯先生看到德-謝弗勒尼先生,認為後者是鄉下人,原因在舉止言談的微妙差別,家族裡的人忽略了,只有當著外來人的面人們才能發覺,然而,外人恰恰又看不出這微妙的差別。但人家不樂意向外人介紹此類親戚,這些親戚現在的模樣,正是人家極力擺脫的模樣。至於費雷先生和夫人,他們是最高層次上所謂“很好”的人家。在這樣看待費雷夫婦的人的眼裡,蓋爾芒特家族,羅昂家族和其他家族無疑也是“很好”的人家,但他們的姓氏也就不必一一道來了。由於大家都不知道費雷夫人的母親的大出身,加之她和她丈夫經常來往的圈子又極其封閉,人家稱呼他們之後,為了說明情況,總要連忙補充一句話,說這是“最好不過”的人家。難道是他們卑微的姓氏致使他們不卑不亢嗎?不過,費雷夫婦看不到拉特雷默伊耶家也許常來常往的人。需擁有海濱王後地位才能每年請費雷夫婦光臨一個上午,而康布爾梅家在英吉利海峽就有海濱王後的勢頭。他們請費雷夫婦吃晚宴,並十分指望德-夏呂斯先生對他們產生效應。人家暗中宣布他列在賓客之列。恰巧費雷夫人並不認識他。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此感到極其滿意,臉上浮游著微笑,這是化學家首次讓兩個特別重要的物體發生關系時特有的微笑。門開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只看到莫雷爾一個人進來,差點暈了過去。莫雷爾,象傳令秘書負責為大臣道歉,又好象一個出身平民卻嫁與皇族的女子為親王的痛苦而表示遺憾(德-克蘭尚夫人就用此向奧馬爾公爵致歉),莫雷爾以最輕松的口吻說:“男爵來不了,他有一點不舒服,至少我以為,這是因為這個……我這星期沒碰見他,”他補充道,最後這幾句話,實在令德-康布爾梅夫人失望,他剛才還對費雷夫婦說,莫雷爾白天無時無刻都可以見到德-夏呂斯先生。康布爾梅夫婦裝模作樣,似乎男爵不來反為聚會添了樂趣似的,他們不聽莫雷爾那一套,對他們的客人們說:“我們不管他,對不對,這樣反倒更愉快些。”但事實上他們怒火中燒,懷疑是維爾迪蘭夫人搞了陰謀詭計,於是,來了個針尖對麥芒,當維爾迪蘭夫人再次邀請他們到拉斯普利埃時,德-康布爾梅先生已按捺不住,恨不得再看看自己的府第,同小圈子裡的人聚一聚,於是他來了,不過是一個人,說侯爵夫人很抱歉,她的醫生囑咐她要靜臥守房。康布爾梅夫婦以為,夫婦的半出席,既是對德-夏呂斯先生的一次教訓,同時,又向維爾迪蘭夫婦表明,他們對他們的禮貌是有限度的,就象往昔公主貴人們送客,只把公爵夫人們送到二道宮的半中間就留步不前了。幾個星期以後,他們差一點鬧崩了。德-康布爾梅先生對我就他們的不洽作了這樣的解釋:“我要告訴您,德-夏呂斯先生真難相處,他是極端的德雷福斯派……”“然而他不是!”“是……不管怎麼說,他堂兄蓋爾芒特親王是這一派,人們為此罵他罵得夠多的了。我有一些親戚親屬對此很計較。我不能經常與那些人來往。不然,我這樣會同全家族的人鬧翻的。”“既然蓋爾芒特親王是德雷福斯派,這不更好嘛,”德-康布爾梅夫人說,“聽說,聖盧娶他的侄女為妻,也是德雷福斯派。這甚至可能還是結婚的理由呢。”“喂,我親愛的,不要說聖盧是德雷福斯派,我們很喜歡聖盧。不該隨便到處給人下結論,”德-康布爾梅先生說。“不然,您會弄得他到軍隊裡有好瞧的!”“他過去是,但現在已不是了,”我對德-康布爾梅說。“至於他與德-蓋爾芒特—布拉薩克小姐的婚姻,您說的是真的嗎?”“人家都這麼說,不過您與他關系這麼密切理應知道。”“但是,我對你們再說一遍,他確實對我說過,他是德雷福斯派,”德-康布爾梅夫人說。“何況,這是很可以原諒的,蓋爾芒特一家有一半是德國血統。”“就瓦雷納街上的蓋爾芒特家族而言,您完全可以這麼說,”康康道,“但聖盧,卻是另一碼事了;他枉有一大家族德國親屬,他的父親首先要求得到法蘭西大貴族的頭銜,於一八七一年重新服役,並在戰場上殺身成仁。我雖然對此看法很嚴厲,但不論從這樣或那樣意義上講,都不應該誇大其詞。Inmedio……vitus1,啊!我想不起來了。這是戈達爾大夫說的什麼玩藝兒。那是一個總有說頭的人。您這裡該有一部小拉羅斯辭典吧。”為了避免就拉丁語名言表態,丟開聖盧的話題,因為她丈夫似乎覺得,一談起聖盧她就缺乏分寸,因此不得不把話題轉到“老板娘”上,她與他們的疙瘩更有必要做一番解釋。“我們是自願將拉斯普利埃租給維爾迪蘭夫人的,”侯爵夫人說。“只是她似乎以為,有了房子,有了凡是她有辦法弄歸自己的東西,享有草地,有了舊的帷幔、掛氈和吊簾,有了租金裡一點也不沾邊的東西,她就有權利同我們聯系在一起。這是明擺著的兩碼事。我們的錯誤在於沒有隨便說一個代理人或一個代辦處來辦事。在費代納,這並不重要,但從這裡,我卻看到我那克努維爾的姨媽板起的面孔,如果在我的會客日裡,她看到維爾迪蘭大媽披頭散發來的話。對德-夏呂斯先生來說,自然嘍,他認識一些很好的人,但也認識一些很糟的人。”我問是誰。德-康布爾梅夫人在追問之下,最後不得不說:“人家肯定,說他養活了一位叫莫羅,莫裡伊。莫呂什麼的先生,別的我就不知道了。當然,與小提琴師毫無關系,”她紅著臉補充道。“當我感覺到,維爾迪蘭夫人自以為,因為她是我們在海峽的房客,她就有權利到巴黎來拜訪我,我便明白要切斷纜繩,斷絕關系。”——
1拉丁文,意為中庸之道。
盡管與“老板娘”有這段別扭,康布爾梅夫婦與老常客們卻相處得挺不錯,當他們與我們同一條路線時,樂意上我們的車廂來。火車快到杜維爾站了,阿爾貝蒂娜最後一次抽出她的小鏡子,幾次覺得有必要換一雙手套,或者把帽子脫下來一會兒,用我送給她的、平日插在頭發裡的那把玳瑁梳子,理理雞冠頭,提一提發頂,並且,如有必要的話,在波浪般垂至後脖根的卷發下,重新盤起她的發髻。一登上來接我們的馬車,我們就再也不知道東南西北了;半路沒有路燈;車輪最響的時候,就知道是正穿越一個村莊,以為到了,實際上還在茫茫田野上,可以聽到遠處的鍾聲,忘了自己身上穿著常禮服,大家昏昏沉沉,已到昏暗邊緣的盡頭,由於長途旅行,火車一路節外生枝,似乎把我們帶到深夜裡去,幾乎到回巴黎的半道上,突然,車子在一段細沙地上打滑了一下,這才發現我們進入了花園,眼前突然出現了沙龍和餐廳閃耀的燈光,一下子將我們帶回到社交生活中來,聽到時鍾打了八下,我們不禁猛地怔住,退了一步,我們原以為八點早就過去了,與此同時,一道道服務接踵而至,美酒斟了一巡又一巡,圍繞著穿燕尾服的男賓和穿半裸晚禮服的女賓轉來轉去,堪稱光彩奪目的晚宴,不亞於城裡真正的晚宴,只是披上了雙重深色的特殊的圍巾,並因此改變了晚宴的特征,這圍巾是夜間時刻編織而成的,來時的鄉間夜色和歸時的海濱夜色交織而成,以上流社會最原始的隆重扭轉了夜間的時刻。回去時,我們戀戀不捨地離開了明亮的沙龍,不得不與閃光的輝煌告別,但這種輝煌很快就被忘掉了,上了車,我設法同阿爾貝蒂娜坐在一起,不讓我的女友離開我同別人在一起,這裡面往往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在一輛黑古隆冬的車子裡,下坡時又顛簸不止,我們倆可順勢做不少動作,即使一道閃光突然射了進來,照著我們緊緊摟抱在一起,那也情有可原。當德-康布爾梅先生還沒有與維爾迪蘭夫人鬧別扭的時候,他問我說:“您不感到,下這麼大的霧,您會氣喘嗎?我的姐妹今天早上可氣喘得厲害。啊!您也一樣,”他滿足地說,“今晚我要告訴她。我知道,一回家,她就會馬上打聽您是否已經很長時間不氣喘了。”況且,他之所以同我談我的呼吸困難,僅僅是為了談他姐妹的呼吸困難,他讓我描繪一通哮喘的基本特征,只是為了指出兩者之間存在的區別。但是,盡管兩者氣悶有不同的特征,但由於他認為他姐妹的氣悶應當具有權威性,因而他不能相信,對她的氣喘病有作用的東西,對我的氣喘病就沒有反應,他甚至生氣了,怪我沒有試一試,因為有一件事比遵守飲食禁忌還難,那就是不把自己的禁忌強加於他人。“再說,怎麼說呢,我說的可是外行話,您這裡面對的是老權威,老鼻祖。戈達爾教授認為如何?”
還有,另一次,我又去見他的妻子,因為她說我“表妹”樣子怪裡怪氣的,我想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她否認她說過這樣的話,但最終又承認談到一個人,她好象見到這個人同我表妹在一起的。她不知道她姓甚名誰,最後她說,如果她沒弄錯的話,她是一個銀行家的妻子,她叫莉娜,莉內特,莉澤特,莉婭,反正諸如此類什麼的。我想“銀行家的妻子”只不過是用來更好地擺脫我的追問的托詞罷了。我想問問阿爾貝蒂娜是否確有此事。但我更喜歡裝出知情人模樣,而不太願意流露出盤問者的神氣。何況,阿爾貝蒂娜什麼也不會回答,或者說一聲“不”拉倒,輔音“B”發音過於猶豫,而元音“u”又發得過於響亮。阿爾貝蒂娜從來不講可能傷害自己的事情,而講一些別的事情,但這別的事情又只能根據原來那些事情才能說清楚,因為真相並非人家告訴我們什麼就是什麼,而是一股無形的流,人家告訴了我們什麼和我們聽說到了什麼,這只是了解真相的開始。因此,當我認定,她在維希認識的一個女人作風不正派時,她發誓說,這個女人絕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子,從來沒有企圖指使她做壞事。又有一天,因為我提起對此類女人的好奇,她便補充說,維希女士也有一位女友,但她,阿爾貝蒂娜,並不認識維希女士的女友,但維希女士“答應”要讓她認識她。既然是她答應她認識她,這就是說阿爾貝蒂娜有意認識她,要不就是維希女士主動向她獻殷勤,善於討她的歡心。但是,假如我當阿爾貝蒂娜的面提出相反的看法,人家就會以為我的新發現只不過是從她口裡得知的,我的情況來源馬上就會中斷,我從此就什麼也休想知道了,我也就再也不能使人畏懼了。再說,我們住在巴爾貝克,而維希女士及其女友住在芒通;離得這麼遠,不可能造成什麼危險,我的疑心頓時不攻自破。
常有這樣的事,當德-康布爾梅先生從車站呼喚我們的時候,我與阿爾貝蒂娜剛剛還在利用黑暗的掩護呢,但很難充分利用,主要因為阿爾貝蒂娜擔心天沒全黑,推多就少。
“您曉得,我敢肯定,戈達爾大夫已經看見了我們;再說,即使沒看見,他也聽得清您氣喘的聲音,他們不是正說您有另一種氣喘的事嘛,”阿爾貝蒂娜正說著,到了杜維爾車站,我們從那裡又上了小火車回家。但這次歸程,與來程一樣,如果說給我留下了某種詩情畫意的印象,喚醒了我內心出門旅游的欲望,過新生活的欲望,並由此使我一改初衷,放棄了與阿爾貝蒂娜結婚的一切打算,甚至希望與她一刀兩斷,再加上我們倆關系生性水火難容,那麼,它就使我更容易下決心與她斷交。因為,來也罷,回也罷,每到一站,總有一些認識的人,或者同我們一起上車,或者站在月台上向我們問好;除了悄然而至的想象之樂外,占統治地位的是社交活動不斷產生的歡樂,社交之樂何其慰人,又何其醉人。各站到站之前,站名本身(第一天聽到後就一直令我浮想聯翩,那天晚上,我與我外祖母一起旅行)一聽就可以顧名思義的,但自從那天晚上,布裡肖在阿爾貝蒂娜的請求下,更全面地向我們解釋了站名的詞源,此後,站名便失去了原來的特色了。我原來覺得以“弗洛爾”(花)為後綴的某些地名是很有魅力的,如菲克弗洛爾。翁弗洛爾,弗萊爾,巴弗洛爾,阿弗洛爾,等等,同時覺得以“伯夫”(牛)為詞尾的布裡克伯夫很有趣。但經布裡肖一席考證,花落了,牛也跑了(第一天在火車上,他就說了來龍去脈),他告訴我們,所謂“弗洛爾”(fleur)者,乃是“波爾”(port)也(指的是海港,形同費奧爾〔fiord〕,峽灣的意思),而“伯夫”者(boerf),諾曼第方言稱“budb”,意乃“窩棚”也。由於他一連舉了好幾個例子,原來我感到別致的東西統統一般化了:布裡克伯夫牛加入了埃爾伯夫窩棚的行列,甚至,在一個名字裡,乍一聽同地方一樣是個別的,比如“佩納德皮”(Pennedepie,喜鵲的羽毛),個中離奇古怪根本用道理講不清楚,我似乎覺得,自上古以來,就象諾曼第的一種奶酪,混成又粗又硬又有味道的一個詞兒,我很遺憾,其中又找到了一個高盧語“pen”,是“山”的意思,在“Pennarch”和“lesApennins”兩地都有山在坐鎮。由於火車每停一站,我總感到,我們有許多友人的手要握,如果說談不上接見人家來拜訪的話,我便對阿爾貝蒂娜說:“快去問問布裡肖您想知道的名字。您對我提到過‘高傲馬古維爾’。”“對,我很喜歡這高傲,那是一個驕傲的村莊,”阿爾貝蒂娜說。“您還可能覺得它更驕傲,”布裡肖答道,“您不用法語形式,甚至不用後期拉丁文化形式,象人們在貝葉主教的文集裡看到的‘高傲壯麗的馬古維拉’(MarGcouvillasuperba),而以更古老的形式,跟諾曼第方言更接近的形式‘Marculpbivillasuperba’,即是梅居爾夫
(Merculph)村莊或莊園的來歷。凡以‘維爾’為後綴的這些專有名詞,您仍然從中可以看到,在海邊,一個個粗暴的諾曼第入侵者的幽靈站了起來。在阿朗布維爾,站在車廂門口,您只看到我們傑出的大夫,而他顯然同古斯堪的納維亞人的首領毫無共同之處。但您一閉上眼睛,您就可以看到著名的埃裡曼(Herimundivilla)。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走這幾條路,包括盧瓦尼與巴爾貝克海濱之間這一段,而不走從盧瓦尼到老巴爾貝克那風景極其優美的幾條路段,維爾迪蘭夫人也許已帶你坐車從那邊逛過了。那麼,你們看到了安加維爾或維斯卡爾,還有杜維爾,在到維爾迪蘭夫人家之前,那是迪羅爾德村。況且,那裡不光住著諾曼第人。似乎德國人也擁到這裡來了(Aumenancourt,Alemanicurtis);可別把這個告訴我看見的那位年輕軍官;他知道了很可能不再願意去表兄弟家作客了。還有一些撒克遜人,西索納泉水就是證明(維爾迪蘭夫人愛逛的目的地之一,而且理由無懈可擊),就象在英國有LeMiddlesex(米德爾塞克斯)LeWessex(韋塞克斯)。這是無法解釋的事情,哥特人,象人們說的是些‘叫花子’,也可能來到這裡,甚至摩爾人(Maure)也來過,因為莫爾塔尼(Mortagne)源於‘Mauretania’。在古維爾(Gothorumvilla)裡就留有痕跡。拉丁文(Latin)有些文物遺跡猶存,如拉尼(Latini-acum),”“我麼,我請解釋一下‘Thorpehomme’,”德-夏呂斯先生說。“我明白‘homme’的含義1,”他補充道,雕刻家和戈達爾互相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但‘Thorph’是什麼意思?”“‘homme’與您想當然以為的那個意思風馬牛不相及,”布裡肖回答說,狡黠地看了戈達爾和雕刻家。“‘homme’在這裡與感謝母親給了我的那個性別毫不相干。‘Homme’者,‘Holm’也,意思是‘ilot’(小島)。至於‘Thoroh’,或叫‘village’(村莊),上百個單詞裡都可以找到。我剛才已經說得我們的年輕朋友不耐煩了。因此,在‘Thoroehomme’裡,沒有諾曼第首領的姓,但卻有諾曼語詞匯。您瞧整個地區都已經日爾曼化了。”——
1男爵心目中的“homme”的含義,旁人皆有意理解為男爵喜歡的那種“男人”。
“我覺得他言過其實了,”德-夏呂斯先生說。“我昨天去過奧土維爾(Orgeville)。”“剛才我在‘Thorpehomme’一地剝奪了您做‘homme’(男人)的資格,這一回還給您嘍,男爵。且不必咬文嚼字了,羅貝爾一世在一張證書上給我們留下的是‘OrgevilleOtgerVilla’,即‘Otger’莊園。所有這些地名都是古代貴族的姓。‘Octeville-Venelle’是封給‘l’Avenel家的。而‘l’Avenel’家族是中世紀出名的世家。又有一天,維爾迪蘭夫人把我們帶到‘Bour-guenolle’,寫的是‘BeurgdeMoCles’(莫爾鎮),因為這村莊,在十一世紀時,是屬於‘BaudoindeMoles’家族的,‘laChaise-Baudoin’也是;可是我們已經到東錫埃爾了。”“我的上帝,那麼多軍官爭著上車!”德-夏呂斯先生幫作恐慌地說,“我說的是為了你們,因為我嘛,這並不礙事,既然我下車了。”“您聽到了吧,大夫?”布裡肖說。“男爵怕軍官們從他身上踩過去。不過,他們集中在這裡是執行任務,因為東錫埃爾,就是聖西爾(Saint-Cyr),即DominusCyriacus。有許多城市的名字。如Sanctus和sancta已被dominus和domina所取代。再說,這座平靜的軍事重鎮有時候有聖西爾,凡爾賽和楓丹白露的假象。”
在返程(如同去程)路上,我告訴阿爾貝蒂娜要穿好衣服,因為我很清楚,在阿默農古,在東錫埃爾,在堆普維爾,在聖瓦斯特,我們要接待一些臨時拜訪者,他們的短暫拜訪並不令我不愉快,諸如,在埃爾默儂維爾(埃爾曼領地),德-謝弗勒尼先生利用來找客人的機會,順便拜訪我,請我第二天上蒙舒凡去吃午餐,又如,在東錫埃爾,聖盧的一個英俊朋友突然鑽了上來,他是聖盧(如果他沒空的話)派來的,特地轉達德-鮑羅季諾上尉的邀請,或是在“勇敢的公雞”食堂用餐的軍官們的邀請,或是在“金色的火雞”食堂用餐的士官們的邀請。聖盧往往親自來看我,只要他在這兒,我必以我的目光看管好阿爾貝蒂娜,但又不讓別人覺察出來,徒勞的警惕而已。不過,有一次,我中斷了看護。由於停車時間較長,布洛克向我們致意之後,立刻要去找他的父親去,他父親剛繼承其叔父的遺產,並租下了一座叫“騎士團封地”的城堡,覺得只有坐驛站快車,由穿著僕役衣裝的馬車夫駕著車走動方有貴族氣派。布洛克請我一直陪他到他父親的車子邊。“請快呀,因為四條腿的牲口性子急;上帝寵愛的人兒,你會讓我父親高興的。”但我極難受,得讓阿爾貝蒂娜同聖盧待在車廂裡,等我把背一轉過去,他們就可能互相搭腔,到另外一個包廂裡去,眉來眼去,動手動腳,只要聖盧在場,我那貼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的目光就不會離開她。然而,我看得清清楚楚,布洛克,他好象是求我幫他的忙,請我去對他父親問個好,開始我覺得拒絕他很不夠朋友,因為我沒有任何障礙,列車員已經預報過了,火車至少停車一刻鍾,而且,幾乎所有的旅客都下車了,他們不上車,火車是不會開的;後來,他明白了,我這人——我此刻的行為是對他最終的回答——歸根到底是暗附風雅。因為他並不是不知道和我在一起的那些人士的姓名。不錯,德-夏呂斯先生為了與他套近乎,竟忘了或故意沒注意到他已同他接觸過一次,前不久他還對我說過:“請您把您的朋友介紹給我吧,您連招呼都不打是對我缺乏尊重,”於是他同布洛克聊了起來,布洛克似乎使他極為喜歡,甚至常給他一句話:“但願後會有期。”“這說不過去,您不願走幾百米路去對我父親道一聲好,這一聲問候會使他多高興?”布洛克對我說。我真糟糕,我當時的神態好象不夠朋友,而且布洛克認為我不夠朋友事出有因,而我的神色益發被他言中了,我感到,他有這樣的想法,當我有“出身”高貴的人在身邊時,我就把我的小市民朋友小看了。打從那一天起,他對我就不再象以往那樣友好了,我感到更為難過的是,他對我的性格不再象以住那樣尊重了。但是,為了消除他對我之所以留在車廂裡的動機的誤會,我本來應該跟他說點什麼——就是我嫉妒阿爾貝蒂娜——可這些個事兒若說出來豈不令我更加痛苦,還不如索性聽之任之,就讓他認為我是一味追求上流社會生活的迂腐之人好了。事情就是這樣,從理論上講,人們覺得總應該坦之以誠,免得誤會。但是,生活往往把種種誤會天衣無縫地組裝在一起,以至於,為了消除誤會,只有在可能的極罕見的情況下,要麼有必要挑明——現在不屬於這種情況——某些事情,這些個事很可能使我們的朋友受到更大的傷害,還不如任其將錯就錯,將莫須有的罪過強加於我們,要麼,需洩露某一隱私——我剛才遇到的正是這種情況——但我們又覺得洩露隱私比誤會更糟糕。何況,即使不向布洛克解釋我何以不陪他下去的原因,因為我實在不便啟口,如果我光請求他不要生我的氣,那我就會給他火上添油,表明我是明知故犯。除了向“命運”屈服之外別無他法了!命該阿爾貝蒂娜在場,不讓我離她去送他,命該他以為,恰恰相反,正是顯貴們在場,即使他們再高貴一百倍,我才更應該一心一意照顧布洛克才是,將他捧為座上賓。如此這般,只要意外地、荒謬地在兩個命定之間來個節外生枝(這裡,就是阿爾貝蒂娜與聖盧面對面出現),就能使本應聚焦的光線產生折射,反倒互相偏離愈演愈烈,永遠休想接近。有比布洛克對我的友誼更美好的友誼嗎,然而它卻被摧毀了,肇事者並非有意制造別扭,因而絕不會向受傷害者解釋清楚原委,不然,這就有可能治好他的自尊心創傷並恢復他那正在喪失的好感。
再說,比布洛克更美好的友誼也許是言過其實吧。他使我討厭至極的缺點應有盡有。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柔情節外生枝,使得他的缺點變得令我忍無可忍了。因此,就在那次匆忙一會的時刻,我一邊同他談話,一邊用眼睛監視著羅貝爾,布洛克告訴我,他在邦當夫人家吃過午餐了,說每個人都對我贊不絕口,佩服到“太陽神赫利俄斯的沉落”。“好,”我想,“邦當夫人認定布洛克是一個天才,他獻給我的熱情洋溢的譽美之辭,別人的話是無論如何比不上的,一定會傳到阿爾貝蒂娜的耳朵裡。她隨時隨地都可以打聽到,我是一個‘人上人’,令我奇怪的是,她的姨媽還沒對她重提此事。”“是的,”布洛克接著說,“大家都贊揚你。只有我一個人保持沉默,好象吃的不是人家招待我們的飯菜,只不過飯菜也不太好就是了,而好象吃的是罌粟,罌粟對死神塔那托斯和忘神萊塞的真福兄弟、神聖的睡神希普諾斯是珍貴的,他用縷縷柔絲纏住身體和口舌。我對你的贊佩並不亞於那群餓狗,人家邀請我時連貪吃的狗群一起請來了。但我嘛,我贊佩你,是因為我理解你,而他們贊賞你卻不理解你。說白了吧,我太贊佩你了,以致不在大庭廣眾中這樣談論你,高聲頌揚我內心最深處的欽慕之情,我簡直感到那是對神聖的褻瀆。人們枉費口舌向我詢問有關你的事情,一個神聖的廉恥女神,宙斯的女兒,叫我沉默不語。”我沒有外露不滿情緒的不良愛好,但這號廉恥女神,我覺得象——比宙斯還象——那種羞恥心,它不讓一位欣賞您的批評家對您發表評論,因為,您端坐其間的神秘殿堂,有可能被一伙無知的讀者或新聞記者們所侵犯;象政治家的廉恥那樣,政治家不給您授勳是為了不讓您與那些不配您的人混在一起;象學士院的廉恥那樣,他不投您的票,是為了使您免受與才疏識淺的某君為伍的恥辱;說到底象孝子們更可敬也更可惡的廉恥那樣,他們請求我們不要寫他們的值得大書特書的已故父親,以保可憐的死者的寂靜,安息,不讓人們復活他,不讓人們為他歌功頌德,但可憐的死者也許更喜歡人們用口念叨他的名字,而不是用花圈,雖然這些花圈是畢恭畢敬地安放到墳墓上來的。
若說,布洛克不能理解我不去問候他父親的原因已使我心情難過,而向我承認他在邦當夫人家降低我的人望就激怒了我(我現在明白阿爾貝蒂娜為何對這頓午宴只字未予暗示,而且在我談起布洛克對我的友情時,她噤若寒蟬),那麼,這位年輕的猶太人在德-夏呂斯先生身上產生的印象就與惱怒大相徑庭了。
是的,布洛克現在以為,我現在不僅不能須臾遠離風流雅士,而且認為,我對風流雅士們能夠主動向他接近(如德-夏呂斯先生)感到嫉妒,於是千方百計在設置路障,阻撓他與他們聯系,而從男爵方面又遺憾不能更多地看到我的伙伴。按照他的習慣,他含而不露。開始,他不動神色地詢問我關於布洛克的幾個問題,但語氣是那樣隨隨便便,懷著一種似乎是極其虛假的興趣,以致人們難以相信他正等著回答。他神情冷漠,單調的旋律表現得比無動於衷還無動於衷,比心不在焉更心不在焉,似乎對我稍許客氣一番:“他看樣子是聰明的,他說他在寫作,他有才氣嗎?”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真是大好了,他對他說他希望再見到他。男爵方面沒有任何表情表明他聽懂了我的話。由於我重復了四次而不見回答,我終於懷疑我是不是成了聲音幻覺的玩具,因為我覺得聽到了德-夏呂斯先生對我說過的那句話。“他住在巴爾貝克?”男爵低聲唱道,全然不象提問,甚至可以責怪法蘭西語言竟不具備有別於問號的標點符號來為那些疑問程度極少的句子收尾。不錯,這種標點除了為德-夏呂斯先生所用外沒有什麼用場。“不,他們在附近租了‘騎士團封地’。”在得知他意欲何為之後,德-夏呂斯先生裝著瞧不起布洛克。“多麼可怕!”他叫了起來,極盡全力吹響喇叭嗓門。“所有稱之為‘騎士團封地’的房地產都是馬耳他騎士團的騎士們(其中就有我)建造並占有的,猶如所謂‘聖殿’地盤,或者叫‘聖殿’騎士團封地。要是我住在騎士團封地,倒是理所當然的。但一個猶太人!然而,這並不使我奇怪;這源於一種瀆聖的奇怪的愛好,是這個種族特有的愛好。一個猶太人一旦有錢買一座城堡,他往往選擇一座叫‘隱修院’、‘修道院’、‘寺院’、‘教堂’之類。我與一位猶太官員有聯系,您猜他住在哪裡?在‘主教橋’。由於失寵,他被發配到布列塔尼,在‘修院長橋’那兒。在聖周,當人們演出所謂的‘耶穌受難’的褻瀆的節目時,大廳裡擠滿了半屋子猶太人,想到他們就要第二次把基督釘在十字架上,至少是把畫像釘上去,不禁欣喜若狂。在‘戀人’音樂會上,有一天,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猶太銀行家,樂隊演奏柏遼茲的《基督的童年》,他感到很懊喪。但一聽到《耶穌受難的快樂》,他立刻露出他平日那種福樂的神態。您的朋友住在騎士團封地,不幸的人,多麼殘無人道!您告訴我路,”他接著說,滿不在乎的樣子,以便讓我找一天去看一看,我們古代領地受到了這般糟踏。“真是不幸,因為他有禮貌,好象很精明。也許他就差沒在巴黎的‘聖殿’街住了!”德-夏呂斯先生說這些個話,看樣子只是想借助他的理論,找到一個新的例子:但他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實際上要達到兩個目的,其中主要的目的是要知道布洛克的地址。“不錯,”布裡肖提醒道,“聖殿街原來叫聖殿騎士團封地。在這方面,您允許我作個說明嗎?”學者道。“什麼?什麼意思?”德-夏呂斯先生冷冷地問道,因為這一說頭使他套取情報受到了阻礙。“不,沒什麼意思,”布裡肖膽怯地答道。“是關於巴爾貝克的詞源問題,人家問過我。聖殿街過去叫做‘貝克的巴爾’,因為在諾曼第的貝克修道院在巴黎那裡有它的法庭巴爾(旁聽席)。德-夏呂斯先生沒有答理,裝出沒有聽到的樣子,這是他蠻橫無理的一種表現形式。“您的朋友住在巴黎的什麼地方?街名四之有三取自一座教堂或一座修道院的名字,這就為瀆聖行為繼續下去提供了機會。人們不能阻止猶太人住瑪德萊娜大街,聖奧諾雷區,或聖奧古斯丁廣場,總主教教區碼頭,修女街,還有聖母經街,但得讓他們看到難處。”我們無法告訴德-夏呂斯先生布洛克現在的住址,因為我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父親的辦公室在“白大衣街”。“嚇,簡直邪惡到極點,”德-夏呂斯先生嚷了起來,似乎在自己譏諷與憤懣交加的嚷叫聲中,得到了一種內心的滿足。“白大衣街,”他笑著重復道,每個音節象用凝乳酶凝結住一般。“何其下作!想想看,這一件件被布洛克先生污染了的‘白大衣’,是乞丐兄弟的白大衣呀,為毒辣的褻瀆就是在‘白大衣街’兩步遠的地方,有一條街巷,街名我記不起來了,全讓給了猶太人,店面上標有希伯來文字,有一些做死面餅的作坊,有一些猶太肉店,真是不折不扣的巴黎猶太胡同。布洛克先生可能就住在那裡。自然嘍,”他又說,語氣誇張而且驕傲,搬弄美學詞藻,通過一種不由自主的遺傳反應,給人一種路易十三老火槍手抬頭仰面的神氣,“我之所以關心所有這些事,完全是從藝術觀出發。政治不是我管的事情,我不能譴責一大片布洛克,因為這個布洛克,後面有一個民族,在這個民族一群出類拔萃的孩子裡,就有斯賓諾莎這樣的人物。而且,我極其欣賞倫勃朗的畫,領略到經常出入猶太教堂所能感受到的美感。但是,一個猶太區,愈是清一色,愈是一應俱全,說到底就愈美。放心好了,況且,這個殘虐的民族,其功利本能與愛財如命已溶為一體,以至於,我說的希伯來街近在咫尺,以色列肉店伸手可得,才使您的朋友選擇了‘白大衣街’。實在太可笑了!何況,住在那兒的,正是一個古怪的猶太人,正是他燒開了聖體餅,接下來,我想人們要把他自己燒開,這可能就更離奇了,因為這似乎意味著,一個猶太人的身體可以同仁慈的上帝的聖體相提並論了。也許可以同您的朋友商量一下,讓他帶我們去看‘白大衣’教堂。想想看,正是在那兒安放著路易-德-奧爾良的屍體,他是被無畏者約翰謀殺的,不幸的是,無畏者約翰沒把我們從奧爾良人手中解救出來。再說,我個人同我的堂兄弟夏爾特爾公爵相處很好,但到底是一個篡權者的家族,指使謀殺路易十六,剝奪查理十世和亨利五世。況且,他們因為祖上是親王殿下,人們這樣稱呼可能是因為這是一個最驚人的老太太吧,他們可象攝政王及其余黨了。什麼家族喲!”這一席反猶太人或親希伯來人的演說——人們盡可從字面上也可從言外之意裡去推敲——卻在我耳朵裡被莫雷爾對我的一句附耳低語切斷了,這句話使德-夏呂斯先生大失所望。莫雷爾,他並不是沒有發覺布洛克產生的印象,附耳感謝我把布洛克“打發走了”,並別有用心地補充道:“他很想留下來,所有這一切都是嫉妒,他想取我代之。真是十足的老猶!”
“也許可以利用停車的機會,看來要延長時間,向您的朋友提出要求,對某些宗教儀式作些解釋嘛。難道您不能把他找回來?”德-夏呂斯先生問我說,心急如焚。“不,這不可能,他坐車走了,而且生我的氣了。”“謝謝,謝謝,”莫雷爾對我耳語。“豈有此理,馬車總可以追上嘛,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要一輛汽車嘛,”德-夏呂斯先生回答道,活象這樣一種人,這種人習慣於一切都得向他屈服。但他發現我不說話了:“他那輛是什麼了不起的車子,多少是想象出來的吧?”他傲慢地對我說,懷著最後一線希望。“那是一輛敞篷驛站快車,它現在也許已到騎士團封地了。”眼看希望落空,德-夏呂斯先生洩氣了,裝出開玩笑的樣子。“我明白了,他們被一杯對酒嚇得坐四輪馬車敗退了。若是一杯再對酒,恐怕就駟馬難追了。”1終於,人們發現,火車又起動了,聖盧離開了我們。但是,這一天,唯有這一天,我們上車之後,他弄得我好苦,可他竟毫無意識,因為我想到,為了陪布洛克,我得讓他與阿爾貝蒂娜待一會兒。其它的日子,他的出現沒有折磨我。因為,阿爾貝蒂娜她自己,為了使我免除一切不安,總是以某種借口,想方設法,即使並不情願,盡可能不緊挨著羅貝爾坐著,甚至故意離得遠遠的,以致連伸手都夠不著,她的眼睛從他身上轉開,從他到來那刻開始,她就不加掩飾地,幾近矯揉造作地同其他的某一個旅客聊起話來,這把戲一直玩到聖盧下車為止。這樣,在東錫埃爾,他對我們的拜訪沒有給我造成任何痛苦,甚至沒帶來任何為難,同其它的所有拜訪一樣使我感到愉快,從這塊土地上給我帶來這樣那樣的問候和邀請,無一不是如此——
1法語“coupe”(雙座四輪轎式馬車)與“混合酒”同音同形,構成諧音,德-夏呂斯由馬車聯系到“混合酒”又從“混合酒”發展到“再對酒”(recupe),以笑話掩飾自己的丑陋靈魂。
已是夏末秋初季節,在我們從巴爾貝克至杜維爾的旅途上,當我遠遠望見紫杉聖皮埃爾站時,正值傍晚時分,有一陣子,懸崖峭壁頂上霞光閃爍,猶如夕陽雪山,頓時令我想起(我且不說我想到那第一個傍晚它那不速的奇特景觀給我造成的惆悵,使我迫不及待地想重登火車回巴黎,而不願直奔巴爾貝克)埃爾斯蒂爾對我說過的,早上,人們可以在那兒看到的壯觀景象,就在太陽即將升起的時刻,彩虹七色在崢嶸怪石上爭輝斗艷,就在這樣的時刻,有多少回,他喚醒了那個小男孩,讓他在沙灘上光著屁股,為他作畫,那男孩子為他當了一年的模特兒。紫杉聖皮埃爾的地名告訴我,一個五十來歲的、古裡古怪的、才智橫溢而又裝模作樣的人即將出現,同他在一起,我可以談論夏多布裡昂和巴爾扎克。而現在,在暮靄籠罩下,在安加維爾絕壁後面,它過去曾令我浮想聯翩,似乎眼前它那古砂巖頓時變成了透明體,我看到的,正是德-康布爾梅先生的一個叔叔的漂亮府邸,我知道,倘若我不願在拉斯普利埃吃晚飯,或者不願回巴爾貝克的話,府裡的人們是會歡迎我的。因此,不僅僅是此地的地名喪失了開始的神秘,而且地方本身也平淡無奇了。地名本來就已經失去了一半的神秘色彩,加之詞源學以推理取代神秘,其神秘程度又降了一個等級。在我們回埃爾默儂維爾,聖瓦斯特,阿朗布維爾路上,在火車停站的時刻,我們發現了開始未曾辨清的影子,布裡肖一點也沒看到,若在夜間,他會把這些影子當作是埃裡曼、維斯卡、埃蘭巴的鬼魂。但影子已向車廂增來。原來是德-康布爾梅先生,他與維爾迪蘭夫婦已經徹底鬧翻,他出來送客,並代表他母親和妻子,來問我是否樂意讓他把我半路“劫”走,留我在費代納暫住幾天,有一位美妙的女歌唱家可以為我演唱全部格魯克的作品,還有一名著名棋手,我可以同他好生廝殺幾盤,而且下棋並不影響到海灣去隨波垂釣和駕舟擊浪,也不影響到維爾迪蘭家吃晚宴,對此,侯爵以名譽作擔保,保證將我“借”給他們,叫人找上門來給我帶路,豈不更方便更穩妥。“但我不能相信,去那麼高的地方對您會好受的。我姐妹就受不了。她回來會成什麼樣子,不過,此刻她感覺還不太壞……真的,您已經發作過一次,那麼厲害!明天,您也許挺不住!”他前仰後合,並不是出於惡意,而是出於同樣的原因,比如他在街上看到一個瘸子在一個聾子面前自誇或故意同他聊天時,他不會不笑吧。“那麼,之前呢?怎麼,半個月來您沒發作過?您曉得這有多美!說真的,您應該住到費代納來,您可以同我姐妹談談您的氣喘病。”在安加維爾站,是蒙貝魯侯爵來“趕火車”,他沒能去費代納,因為打獵誤了,只見他穿著長靴,帽子上插著野雉翎,與上車的人一一握手,並趁此機會通知我說,在我不感到不方便的星期幾,他的兒子要來拜訪我,感謝我能接待,若能讓他兒子讀點什麼,那他就太高興了;要不就是德-克雷西先生來“作禮節性回訪”,他一邊說著,一邊抽著煙斗,接受一支甚至好幾支雪茄,對我說:“好哇!難道您就不說一下,哪一天我們下一次在盧庫盧斯聚會嗎?難道我們沒什麼可談談嗎?請允許我提醒您,我們在火車上曾留下蒙戈梅裡兩家的問題沒有談。我們應該談完它。我就看您了。”別的人來只是買他們要看的報紙。也有不少人同我們閒聊,我總懷疑,他們來到自己的小城堡最近的車站,待在月台上,只是為了會一面熟人而已,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事情要做。總之,上流社會的生活場景一幕如同另一幕,與小火車過了一站又一站相仿,但兩者不能相提並論。小火車自身似乎意識到自己擔任的人們賦予它的角色,養成了人類一種可愛可親的品性:它性情溫順,耐心地等待著那些遲遲不上車的旅客,他們願意賴多久就等多久,而且,即使開了車,只要有人打招呼,便停車歡迎光顧;於是,這些半路攔車的旅客便跟在它屁股後氣喘吁吁地跑來,在喘氣方面與小火車頗象,但不同的是,他們追火車全速奔跑,而小火車只是理智地放慢速度。因此,埃爾默儂維爾,阿朗布維爾,安加維爾,無論如何再也不會讓我想起諾曼人征服的偉大野蠻了,它們不滿意不可名狀的纏身愁雲一掃而空,過去我曾看到它們沉浸在暮色蒼茫的惆悵氣氛之中。東錫埃爾!對我來說,即使在認清了它的真面目,將我從夢幻中喚醒之後,這一地名,長期以來,仍然使我聯想到那些可愛的冰冷的街道,明亮的玻璃櫥窗,味道鮮美的家禽!東錫埃爾!現在只不過是莫雷爾上車的車站而已;埃格勒維爾,現在只不過是我們在此等待謝巴多夫親王夫人上車的車站罷了;梅恩維爾,則是晴朗的傍晚阿爾貝蒂娜的下車站,每當她覺得不太累,還想跟我在一起再呆一會兒,在那兒下車,穿過一條斜坡,比她在巴維爾下車多走不了多少路。這樣一來,我不僅不因孤獨而惶惶不安——那種孤獨感在第一個傍晚就緊箍著我的心——而且,我也不必擔心故態復萌,也就再也沒有人地生疏之虞了,在這片不僅盛產栗樹和檉柳,而且洋溢著友誼的土地上,足跡所至,友誼一脈相承,猶如青山不斷,蜿蜒起伏,時而隱藏於崢嶸怪石之中,時而潛伏在馬路兩旁的椴樹林背後,不過,每一站都派有一位可愛的紳士,熱情地握一下手,替我洗一下風塵,以免讓我產生路遙的疲乏感,如有必要,則往往自告奮勇,陪我繼續行路。到了下一站,另一個紳士也許已在站上等著了,前呼後應妙極了,以致小火車鳴笛催我們辭行一位朋友,卻又允許我們尋回其他的朋友來了。倘若城堡與城堡之間的距離較遠,小火車路經城堡時以快步行人的速度前進,小火車與城堡的距離挨得那麼近,以至於,主人們站在月台上,站在候車室前呼喚我們,我們竟以為他們是站在自家的門檻上,窗戶前給我們打招呼呢,仿佛省級小鐵道不過是全省的一條街,而孤零零的貴族鄉間別墅,只不過是一家城市公館似的;即使在少有的幾個車站,我沒聽到任何人來問“晚安”,四周萬籟俱寂,因為我曉得,這片寂靜是朋友的夢鄉,他們就在附近的小別墅裡,早早上床睡覺了,假如我有必要把他們叫醒,請他們幫忙接待一下,那麼我的登門一定會受到歡迎的。習慣充斥了我們的時間,以致幾個月後,在城裡竟沒有一刻的閒暇,我們一到城裡,一天給我們十二小時的自由支配權,倘若其中一小時偶爾有空,我就再也不想利用這一小時去看一座什麼教堂了,而我過去是專為看教堂才來巴爾貝克的,也不想把埃爾斯蒂爾畫的一幅風景畫與我在他家看到的原始畫稿進行一番比較對照,卻寧可到費雷先生家去再下一盤棋。不錯,正是巴爾貝克這地方有著可恥的影響,如同也具有魅力一樣,才真正成為我熟悉的地方;若說,其領土的分布,沿海一路各種農作物粗放的播種,硬是賦予我對形形色色的朋友們的拜訪予旅游的形式。那麼,它們同樣強使這種旅行只具有一連串拜訪的社會樂趣。同樣的地名,過去對我而言是何等的撩人,以致我翻普通的《別墅年鑒》到芒代省這一章時,竟激動萬分,猶如火車時刻表,我現在對它是何等的熟悉,以致我駕輕就熟,很容易翻到巴爾貝克經東錫埃爾至杜維爾這一頁,就象查通訊錄那樣不慌不忙,順手拈來。在這個太社會化了的山谷裡,我感到,在半山腰上,隱約可見懸掛著一個眾多朋友的集團,晚間詩的呼聲不再是貓頭鷹和青蛙的鳴叫,而是德-克裡克多先生的“怎麼樣?”或者布裡肖的“昭明!”1這裡,氣氛再也不會引起惶惑不安,而充滿了地地道道的人情味,呼吸起來沁人肺腑,甚至過分富有鎮靜解憂之效。我從中受益匪淺,至少可以說,從今往後看問題,只從實際觀點出發了。同阿爾貝蒂娜的婚事我看簡直是一種瘋狂——
1“照明”音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