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怎麼知道得一清二楚?”德-夏呂斯先生問道,對莫雷爾的先見之明贊佩不已,“噢!只消一秒鍾我就把她們看透了。要是我們倆雙雙夾在人群中——,您就會發現,我不會兩次上當。”誰要是在此時看一看莫雷爾,看看他滿身陽剛之美中卻有著小娘們的一臉媚氣,就會明白那種陰暗的猜度心理,與其說是將他指給某些女人,還不如說是那些女人來影射他,他渴望取代絮比安,有意無意想為裁縫從男爵那裡掙得的收入,來彌補他的“固定收入”。“談到小白臉,我更了解底細,我保您萬無一失,眼看快到巴爾貝克集市,我們會找到許多好東西,那時要在巴黎,您瞧好了,您可以玩個痛快。”但是,奴才天生就謹小慎微,使他已經說出口的話徒添了另一種含義,以致德-夏呂斯先生以為他說的是年輕姑娘的事,“知道吧,”莫雷爾說,真想使出一個高招,既要無傷自己的大雅,又要激起男爵感官的興奮(盡管這一招事實上不道德),“我的夢想,是找一位黃花姑娘,使我得到她的愛,從她身上得到她的童貞。”德-夏呂斯先生早已按捺不住,不由輕輕掐了掐莫雷爾的耳朵,天真地補充道:“這對你有什麼用?你既然想要她的童貞,那你就非娶她為妻不可,”“娶她為妻?”莫雷爾嚷了起來,他感到男爵已經飄飄然忘乎所以了,要不就是他沒想到與之對話的這個男子比他想象的還要認真,“娶她為妻?萬萬不行!我可以滿口應承,不過,一旦小動作很利索,當天晚上我就把她甩掉。”只要吹牛能夠引起他暫時的快感,德-夏呂斯先生一般總要介入,哪怕雲散雨收之後,馬上收回全部的興趣,“真的,你要干這事?”他笑著對莫雷爾道,緊緊地摟著他,“那又怎麼!”莫雷爾道,發現自己並沒有使男爵不悅,便直言不諱地繼續向他作解釋,他的確有一種什麼樣的歡情,“這危險,”德-夏呂斯先生說,“我事先就准備好開路,然後溜之大吉,連地址都不留。”“可我呢?”德-夏呂斯先生問。“我帶您一塊走,那還用說,”莫雷爾連忙道,沒考慮到男爵會落成什麼樣子,根本就沒有把男爵放在心上,“嘿,有一個小娘們,真討我喜歡,就在這方向,她是一個小裁縫,在公爵先生的府邸裡開了一個小店鋪,”
“絮比安的女兒!”男爵失聲叫將起來,正好飲料總管進來,“喲!絕對不行,”他接著說道,要麼是因為出現了一個第三者來使他變得冷淡,要麼,即使在黑色彌撒之際,他都會津津樂道於玷污最神聖的事物,但卻下不了狠心讓與他有交情的人卷進去,“絮比安是個好人,小姑娘模樣很迷人,給他們制造痛苦,叫人於心何忍。”莫雷爾感到他已經走得太遠了,便閉口不言,但他的目光仍然空盯住年輕姑娘的身上,他早就希望有朝一日,我會當著她的面,稱他“親愛的偉大藝術家”,他本人曾經向她訂做過一件背心。小姑娘非常勤快,也沒休過假,但後來我才知道,正當那位小提琴手在巴爾貝克地區的時候,她心裡就老也放不下他那堂堂儀表,因為她看到莫雷爾同我在一起,便把他當作是一位“先生”,他因此臉上沾了不少光。
“我從來沒聽人演奏過肖邦的曲子,”男爵說,“不過我本來是可以聽到的,我同斯達馬蒂一起上過課,但他不讓我到我的姨娘希梅家去聽‘夜曲’大師的演奏。”“多愚蠢,他在那干了些什麼名堂!”莫雷爾嚷嚷道。“相反,”德-夏呂斯先生尖著嗓子,激動地進行辯解。“他顯示了自己的聰明才智。他早就明白,我是一個‘純樸的人’,我容易受肖邦的影響。這毫無用處,因為我從小就放棄了音樂,其余的一切反正也付之東流。後來,想了一想,”他補充道,語音發-,慢慢吞吞,“總有人聽到過,總有人給您講個大概。但說到底,肖邦只不過是回返通靈那邊的一個借口,而您卻輕視了通靈方面。”
人們終會發現,經過一席庸俗言語的穿插之後,德-夏呂斯先生的言辭頓時又變得同他平時說話那樣優雅、傲慢。這是因為:想到莫雷爾准備“甩掉”一個被奸污的姑娘而心安理得,他頓時嘗到了一陣淋漓痛快。快感一過,他的感官暫時平靜了下來,一度取德-夏呂斯先生而代之的性虐待狂(他,的確是通靈的)已逃之夭夭,讓真正的德-夏呂斯先生重操人語,只見他渾身充滿藝術家的文雅,洋溢著多情和好意。“還有一天,您彈了改編的鋼琴曲,四重奏第十五號作品,這已經夠荒唐的了,因為沒有比這更缺乏鋼琴味的了。它是專門為這樣一些人改編的,那個自命不凡的偉大聾子繃弦過緊,把他們的耳朵都給震痛了。然而,恰恰是這類近乎庸俗的神秘主義才是神聖的作品,反正您演奏得很糟糕,改變了所有的樂章。您演奏這部作品,要象是演奏您自己作的曲子那樣。”年輕的莫雷爾只覺得一陣震耳欲聾,為自己是一個毫無價值的天才而痛苦不堪,好一陣子呆若木雞;後來,一種神聖的狂熱湧上心頭,他試了試,作出了第一小節的樂曲;可是,由於起拍就極其費勁,他已精疲力盡,不由耷拉下腦袋,落下一綹俏麗的頭發,以討維爾迪蘭夫人歡心;繼而,他得寸進尺,如法爭取時間,再創造數量可觀的大腦灰質1,他剛才揮霍了大量的細胞以表現自己特爾斐競技場獲勝者的膽略;於是乎,他恢復了元氣,靈機一動,產生了一種新的靈感,全力以赴撲向那雄偉壯麗永垂不朽的樂句,就連柏林鋼琴演奏高手(我們以為德-夏呂斯先生是指門德爾松)恐怕也得孜孜不倦地仿效它了。“就是要用這種方式,獨一無二的、真正出類拔萃的、生機勃勃的方式,我才要讓您到巴黎去演奏。”正當德-夏呂斯先生給他提出此類忠告的時候,莫雷爾卻更是大驚失色,眼看領班將遭到冷落的玫瑰花和非香檳“汽酒”收了回去,不由惶然自問,這對“等級”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但他沒有時間深思熟慮,因為德-夏呂斯先生激動地對他說:“問問領班,他有沒有‘好基督徒’。”“弄點‘好基督徒’?我不明白。”“您一清二楚,我們正在用水果,那是一種梨。放心好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府上有這種梨,因為埃斯加巴尼亞斯伯爵夫人曾有過,而她就是埃斯加巴尼亞斯伯爵夫人。蒂博迪埃先生派人把這梨送給她,她說:‘這就是好基督徒梨,美極了。’”“不,我不知道。”“我看,反正,您什麼也不知道。難道您連莫裡哀的戲都沒讀過……那就算了,既然您不該懂得指揮,其余的更甭說了,那就干脆要一個梨子吧,就近摘的,叫阿弗朗施的路易絲女僕2”“啊……什麼?”“等等,您也太笨了,我只好親自要別的,我更愛吃的。領班,您有科密的長老3嗎?夏麗,您該讀過埃米爾-德-謝爾蒙—托內爾等的有關這種梨動人的一頁吧。”“沒有,先生,我沒有。”“那您有若杜瓦涅的凱旋梨吧?”沒有,先生。”
“弗吉尼亞芭蕾?帕斯科爾瑪?沒有,算了,既然您什麼都沒有,那我們只好走了。‘昂古萊姆公爵夫人’還未成熟;算了,夏麗,開路吧。”——
1大腦灰質即大腦皮層,約由140億個神經細胞組成,是神經系統的高級中樞,是高級神經活動的物質基礎。
2一種水蜜晚梨。
3一種甜酥梨。
不幸的是德-夏呂斯先生,此人難得通情達理,也許是因為他可能與莫雷爾有貞操關系,他打此時開始,就千方百計地對小提琴手曲意修好,弄得小提琴手自己都莫名其妙,其人天性瘋瘋癲癲,忘恩負義而且好斤斤計較,對德-夏呂斯先生奇怪的好意只報以冷酷和粗暴,而且愈演愈烈,這就使德-夏呂斯先生——想當初何等飛揚跋扈,而如今竟如此低三下四——每每陷入真正的失望之中。下面讀者會看到,莫雷爾何以會,往往以比德-夏呂斯先生強千倍的德-夏呂斯先生自居,可就連雞毛蒜皮芝麻小事,也不過是望文生義,從而完全曲解了男爵有關貴族階級那套高傲的宏論。就說眼下吧,正當阿爾貝蒂娜在拉埃斯聖約翰教堂等我之際,如果說有一件事將其置於高貴身分之上(這原則上頗為高貴,尤其是來自樂於去尋找小姑娘的某個人——“無影也無
蹤”1——與司機同往),那就是他的藝術名聲,而且可想而知他是第幾把提琴手了。無疑,他是很丑惡的,因為他滿以為德-夏呂斯先生全歸他所有,卻裝模作樣加以否認,百般嘲弄他,其手法與我所領教的完全一樣,我剛答應保守他父親在我外叔祖家干什麼行當的秘密,他立刻居高臨下把我看矮了。但是,另一方面,他的出師藝名莫雷爾,在他看來比家“姓”更高級。德-夏呂斯先生正做著柏拉圖式的溫柔夢,想給他冠以他家族的封號,莫雷爾卻斷然拒絕了——
1典出法國詩人保爾-瓦雷裡的名詩《風靈》中的名句。
阿爾貝蒂娜覺得,還是留在拉埃斯聖約翰教堂作畫更明智些,我乘機坐上汽車,在回來接她之前,我不僅可以去古維爾,去費代納,而且可以去老聖馬爾斯,直到克利克多。我故意裝出不理睬她,而去關心其它的事情,故意裝著另有新歡,不得不撂下她不管了,其實我心中只想著她一個人。常常是,我走得並不遠,頂多不超過古維爾的一馬平川,古維爾大平原與貢布雷上方展開的大平原有點類似,在梅塞格裡斯方向,即使離阿爾貝蒂娜有相當大的距離,但我卻樂在其中,心想,雖說我的眼力不夠,不能直接看到她的倩影,但這強盛而溫柔的海風從我身邊吹過,直向格特奧爾姆鋪陳而下,暢通無阻,吹動著掩護拉埃斯聖約翰教堂的青枝綠葉,愛撫著我的女友的面龐,在這廣袤無垠的迷藏之地上,就這樣把她和我雙雙聯系在一起,沒有任何風險,就好象兩個孩子做游戲,一時間誰也聽不見誰的聲音,誰也看不見誰,彼此似乎遠隔千山萬水,但兩心卻緊緊連在一起。我沿路回程,一路可以看見大海,路上,若是在以往,樹枝擋住了大海,我就索性閉上眼睛,好生想一想,我要去看的,不正是大地怨聲載道的老海祖宗嗎,她象在生物不存在的荒漠時期,繼續她的亙古未息的洶湧澎湃。而今,這一條條道路,對我來說,不過是去找阿爾貝蒂娜的途徑罷了;我認清了這些道路,原來如此這般,知道它們直奔什麼所在,在什麼地方可能拐彎抹角,此時,我記起來了,這幾條路我曾走過,當時正思念著斯代馬裡亞小姐,而且還記起來了,就象現在去接阿爾貝蒂娜一樣迫不及待,我走進巴黎街道就找到了斯代馬裡亞小姐,德-蓋爾芒特夫人常在巴黎街頭招搖過市;我看,這條條道路已變得單調乏味了,但賦予我性格特征所追隨的軌跡以精神意義。這是很自然的,然而並不是無關緊要的;條條道路提醒我,我的命運只是追求幻影,我夢寐以求的生靈,很大一部分是我想象出來的現實;的確有些生靈——我從小就是這種情況——對他們來說,凡有固定價值的東西,別人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什麼財富呀,功績呀,高官厚祿呀,都視為身外之物;他們所需要的,恰恰是幻影。他們為此耗盡了余生,不惜一切代價,想盡千方百計去與幻影見面。但幻影稍縱即逝;於是又追求另一個幻影,哪怕再回過頭來重新追求第一個幻影也在所不惜。我追求阿爾貝蒂娜已不是第一次了,第一年看見她是在海邊。其他的女人,老實說,是我初戀的阿爾貝蒂娜與此時此刻我形影不離的阿爾貝蒂娜之間的插曲而已;所謂其他的女人,特別是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但是,有人要說,為什麼要挖空心思在希爾貝特身上打主意,替德-蓋爾芒特夫人吃盡苦頭,如果說成為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朋友,唯一的目的只是為了不再想她,但難道只想阿爾貝蒂娜嗎?斯萬,在他臨死之前,也許可以回答這一問題,他曾是幻影的熱心追求者。幻影形形色色,有被人追求的,有被人遺忘的,有被人重新尋覓的,也有時只求一晤的,目的在於接觸一種不現實的生活,這種虛無縹緲的生活一縱即逝,巴爾貝克的條條道路到處有幻影神出鬼沒。一想到沿路的樹木,梨樹呀,蘋果樹呀,檉柳樹呀,在我死後它們仍然生機盎然,我似乎從它們的身上得到了教益,把精力撲到工作上吧,乘長眠安息的時刻尚未敲響的時候。
我在格特奧爾姆下車,沿著又陡又硬的窪路跑去,通過一道獨木橋越過了小溪流,終於見到了阿爾貝蒂娜,她正在教堂前作畫,教堂鍾塔林立,象一朵帶刺的盛開的紅玫瑰。教堂大門上的三角楣匠心獨遠,渾然一體;石面浮雕賞心悅目,對稱而出的天使栩栩如生,面對我們這一對二十世紀的青年男女,照例手秉大蠟燭,舉行十三世紀的宗教慶典。阿爾貝蒂娜攤開畫布,苦心臨摹的正是這些天使們的形象,她仿效埃爾斯蒂爾的畫法,大筆重彩,努力把握崇高的神韻,大師曾對她說過,這崇高的神韻使他妙筆生花,得以創造出這一對對標新立異的天使,與他所見到的任何天使迥然不同。她收拾好畫具。我們倆互相依偎著,重新上了窪路,留下小教堂,讓它得到安寧,就象沒看見我們倆那樣,讓它傾聽小溪永不停息的潺潺流水聲。頓時,小汽車飛奔起來,不回原路,卻改道送我們回家。我們從馬古維爾—奧格約茲面前駛過。夕陽照在半新半舊的教堂之上,鋪撒上一層經世不衰的美麗色澤。若想看清大浮雕的真面目,似乎非透過這層流動著的珠光玉液不可;聖母,聖伊麗莎白,聖若阿香,仍然在不可捉摸的急流漩渦中漂游,然而卻滴水不沾,或浮游在水面上,或沐浴在陽光下。一座座現代塑像屹立在一根根大柱上面,從熱浪滾滾的塵囂中拋頭露面,與夕陽的金帆齊腰。教堂前一棵大柏樹活象祝聖場裡的聖物。我們下車看了片刻,踱了幾步。阿爾貝蒂娜對意大利草帽和綢巾(草帽和綢巾並沒有給她帶來絲毫舒服的感覺),如有手腳連身的感覺,繞著教堂走時,從中得到了另一種沖動,表現出懶洋洋的滿足,在我們眼裡,這神態優雅動人;綢巾和草帽不過是我們女友外在的新花樣罷了,可我卻覺得可親可愛,我用目光追逐著草帽和綢巾在暮色蒼茫中映在翠柏上的倩影。她本人是不可能自我欣賞的,但卻意識到自己楚楚動人,因為她朝我笑了笑,弄了弄頭姿,整了等頭飾:“我不喜歡它,它修復過了,”她手指著教堂對我說,頓時想起了埃爾斯蒂爾論及古石雕美之珍貴和不可摹仿的言論。阿爾貝蒂娜一眼就看出是否修復過。真叫人不可思議,她對音樂的無知達到可悲可歎的地步,而對建築藝術的鑒賞則胸有成竹。別說埃爾斯蒂爾,就連我也不喜歡這座教堂,教堂正面抹染夕暉展現在我的眼前,卻引不起我的興趣,我下來看看純粹是為了討好阿爾貝蒂娜。不過,我覺得,印象派大畫師未免自相矛盾;為何對客觀的建築如此推崇備至,卻對夕照中教堂的變容漠不關心?“不錯,”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不喜歡它;可我喜歡它的名字奧格約茲,又嬌又傲。不過,倒是應當請教一下布裡肖,為何管聖馬爾斯叫‘衣冠’。聖馬爾斯。我們下次去吧,好不好?”她用黑眼睛望著我說,草帽壓在眉眼之上,就象過去戴馬球帽那樣。她的面紗飄拂著。我同她一起上了汽車,真高興明天能同她一起去聖馬爾斯,冒著這炎炎盛暑,在這樣的天氣裡,人們一心只想泡在水裡,只見教堂的兩個古老鍾塔,活象兩條玫瑰色的鮭魚,身披菱形瓦片,稍許向內弓曲,活靈活現,猶如披滿鱗片的老尖魚,身上長滿了苔蘚,紅橙橙一片,雙魚看樣子一動不動,卻在清澈透明的碧水中浮現出來。離開馬古維爾,為操近道我們來到十字路口,路口有一家田莊。阿爾貝蒂娜幾次叫停車,請我獨自一人去弄點蘋果白酒或蘋果甜酒來,拿回車來讓她喝,人家肯定說不是汽酒,於是我們喝了個痛快淋漓。我們彼此緊緊依偎著。阿爾貝蒂娜關在汽車裡,村民們輕易看不清她,我退了酒瓶;我們重新上路,似乎要繼續我們這種成雙成對的生活,他們可以想象,我們正過著戀人的生活,中途停車喝酒,不過是無足掛齒的一會兒功夫;倘若他們後來發現,阿爾貝蒂娜竟喝掉了她那一大瓶蘋果甜酒,猜測也許就更走了模樣;她那陣子好象確實忍受不了她與我之間保持著的距離,這種距離若在平時並不使她感到難受;她穿著布短裙,裸露的雙腿緊緊地靠著我的雙腿,她把她的臉貼到我的臉上,只覺得她的兩頰一陣子蒼白,一陣子發熱,泛著紅暈,兼有某種熱烘烘到軟綿綿的味道,就象近郊的姑娘們常有的那種表情。每到這種時刻,她的個性往往突變,嗓音立刻失去常態,發啞發嗲,言辭放肆,近乎放蕩起來。夜幕降臨。多麼痛快,只感到她依偎在我的懷裡披著她的綢巾,戴著她的草帽,不由使我聯想到,一路上遇見的對對情侶,不正是這樣相親相愛,肩並著肩形影不離嗎!我對阿爾貝蒂娜也許有了愛慕之情,但又不敢讓她有所覺察,我不露神色,即使我心裡產生了這種愛,也不過是一種無價值的真實,可以在實際行動中嚴加控制;我總覺得,這種愛是無法實現的。它被排斥在生活場景之外。可我的嫉妒心老在作怪,它促使我對阿爾貝蒂娜寸步不離,盡管我知道,根治我的妒病的唯一妙方,就是與她一刀兩斷,各奔東西。我甚至可以在她身邊加以驗證,但我得設法不讓那種在我心頭喚醒妒火的情景重新出現。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一天,天氣晴朗,我們到裡夫貝爾吃午飯。形如長廊的茶館飯廳,玻璃大門敞開著,門外是一片接一片陽光鍍金的草地,光彩奪目的大飯廳似乎與草地融為一體了。男招待長著玫瑰臉,梳了個火焰頭,就在這大庭廣眾之中跑堂,但動作卻沒有往常快捷,因為他已不再是普通的伙計,而是跑堂的領班;但由於他活動符合自然,時而走遠,在餐廳裡,時而走近,但在室外,為那些偏愛在園中就餐的顧客服務,人們看他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又到那兒,象一個跑動著的英俊天神的連環塑像,一串立在飯廳裡面,只見樓內燈火通明,樓外綠草如茵,草地呼應著樓廳,另一串羅列於綠樹蔭下,沐浴著野外生活風光。他在我們身邊應酬了一陣子。阿爾貝蒂娜心不在焉地應付著我對她說的話。只見她瞪大眼睛看著跑堂小伙子。有好幾分鍾,我頓感所愛之人近在咫尺卻求之不得。只見他們眉來眼去,神秘莫測,當著我的面似乎有口難言,很可能是昔日約會隱私的繼續,可我卻被蒙在鼓裡,也可能是他曾經給她暗送過的秋波的余波——這麼說我已經成了礙事的第三者了,對第三者人們總是藏藏掖掖的。甚至當老板大聲叫喚他,他應聲離去後,雖然阿爾貝蒂娜仍在繼續埋頭吃飯,但看她那副樣子,象是把飯店和花園只看作是那位跑堂的黑發上帝,在五光十色的背景下,裡裡外外現形的光明聖道。一時間,我尋思自問,她會不會跟他而去,把我一個人留下空守著飯桌。但沒過幾天,我就把這苦不堪言的印象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我決計再也不重登裡夫貝爾,而且,雖然阿爾貝蒂娜讓我放心,說她上次是第一次去裡夫貝爾,但我還是讓她許了諾,保證也決不再去裡夫貝爾。我也否認了快腿跑堂的小伙子唯她是看,目的是讓她不要以為,我陪伴她反剝奪了她的一次歡情。可我偶爾還是去了裡夫貝爾,不過就我獨自一人,——痛飲,就象上次那樣干。正當我喝干最後一瓶酒時,我看了看畫在白牆上的薔薇花飾,我把滿心歡喜移向花飾。世界上唯有她為我而存在;我輪番用不可捉摸的目光去追逐她,撫摸她,失去她,我對前程麻木不仁,一心只關心我的薔薇花飾,她象一只蝴蝶,圍繞著另一只停落的蝴蝶翩翩起舞,准備與他在盡歡極樂的行動中了此終生。時刻可能選擇得特別的湊巧,正好是要與一個女人絕交的時候,對這樣一位女人,雖然我近來為她受盡痛苦的折磨,但絕不會因此求她給我一劑清涼油來慰藉我的痛楚,她們造成了別人的痛苦,卻掌握著鎮痛劑。這樣出來-一-,使我的心平靜下來,散散步,雖然我當時只不過把這當作是對第二天的期待,而第二天本身,雖然它激起我向往明天的欲望,但與第一天該不會有什麼兩樣吧,即便是散散步,自有一番滋味,我舉手投足的地方,阿爾貝蒂娜曾直奔這裡,而我現在卻沒同她在一起,既沒在她姨媽家,也沒在她的女友們的家裡。這般滋味,雖然並非出自內心的喜悅,而是因為煩惱的減輕,但卻很強烈。因為事隔幾天之後,每當我回味起我們喝蘋果酒的那個農莊,抑或只想想我們在衣冠聖馬爾斯前踱過的幾步,記得阿爾貝蒂娜戴著無邊女帽在我身邊走著,她就在我的身邊,這種感情頓時給整修一新的教堂那無動於衷的形象平添多少貞潔,以致陽光照耀的教堂門面也就自然而然在我記憶中站穩了腳跟,猶如有人在我們的心口上敷上一大帖鎮痛藥劑。我把阿爾貝蒂娜送到巴維爾,不過是要傍晚去找她,伸開手腳躺在她的身邊,在夜幕的籠罩之下,在沙灘之上。當然,我並不是每天都看見她,但我可以告慰自己:“假如她談到她的時間安排,還是我占據最多的位置”;我們一起接連度過了很長的時刻,弄得我日日夜夜如醉如癡,心裡甜滋滋的,以至於,我把她送到巴維爾,她跳下汽車一小時之後,我在車上再也不感到孤獨,仿佛她下車之前,就在車上留下幾朵鮮花。我也許可以不用每天見到她;我會高高興興離開她,我感到,這種幸福的慰藉效果可以延續好幾天。但是,當她與我告別之時,我聽她對她姨媽或她的一位女友這麼說:“那麼,明天八點三十分見。不准遲到,他們八點十五分就准備好了。”我所愛的一個女人,她的談話象一片隱瞞著凶流惡水的土地;人們隨時都能感覺到,話裡話外有一層無形的暗流存在叫人冷透了心;人們到處可以發現暗流無恥的滲水,但暗流本身則深藏不露。一聽到阿爾貝蒂娜那句話,我內心的平靜頃刻之間就被摧毀了。我想要求她第二天早上與她見面,目的在於阻止她去赴這神秘的八點三十分約會,他們竟當著我的面談及這次約會而且用的全是暗語。頭幾次,她無疑得聽從我,只是戀戀不捨地放棄了她原來的計劃;爾後,她興許發現,我是存心要打亂她的計劃;於是人家事事都瞞著我,我成了聾子瞎子了。但是,也有這樣的可能,我被排斥在外的這些盛會沒什麼了不起,大概是怕我覺得某某女客淺薄庸俗或令人討厭,才不邀請我參加。不幸的是,這樣的生活已經緊緊地與阿爾貝蒂娜的生活糾纏在一起,它不僅僅對我個人發生作用了;它給了我冷靜;可對我母親卻造成了不安;母親承認了她內心的不安,一下子又反過來摧垮了我內心的平靜。我回家時高高興興,痛下決心隨時結束眼下這段生活,我自以為了結這種生活全看我自己的意願,沒料到母親聽到我叫人讓司機去找阿爾貝蒂娜,便對我說:“你花多少錢!(弗朗索瓦絲語言簡明生動,說得更為有力:“花錢如流水。”)千萬不要象查理-德塞維尼,”媽媽接著說,“他母親曾說:‘他的手是只坩堝,銀一到手就化了。’再說,我覺得,你同阿爾貝蒂娜出去也夠多的了。我肯定告訴你,這已經過分了,即使對她來說,這也似乎是可笑的。這樣能給你排解憂愁,我是很高興的,我不要求你不再去見她,但到頭來你們人見心不見不是不可能的。”我與阿爾貝蒂娜的生活,毫無大歡大樂——至少是感覺到的大歡大樂——可言,我本指望選擇一個心平氣和的時刻,總有一天加以改變,未曾想聽媽媽這麼一說,這種生活頓時對我來說反又變得不可或缺的了,因為這種生活受到了威脅。我告訴我母親,她的話反倒把她在話中要求我作出的決定推遲了兩個月,若不是她的這番話,這個決定周末之前也許就見眉目了。媽媽笑了起來(為的是不讓我傷心),笑自己的勸告立竿見影產生了效果,並答應我不舊話重提,免得我又節外生枝。但自從我外祖母死後,媽媽每次禁不住發笑的時候,每每才笑輒止,最後竟痛苦地幾乎咽泣起來,也許是因為自責暫忘而內疚,也許是因為即忘即憶,再次激發心病的大發作。她一回想起我們的外祖母,猶如固定的觀念在我母親心頭扎根,總是給我母親造成了一塊心病,我感到,這次舊病未除,反增添了新的心病,這塊心病與我有關,與母親為我與阿爾貝蒂娜親密關系的後果擔憂有關;但她又不敢對我們的親密關系橫設障礙,因為我剛才已跟她攤了牌。但她似乎並不相信我不會受騙上當。她想起來了,多少年裡,我外祖母和她沒有跟我談起我的工作,也沒有談起一條更有利於身體健康的生活規則,我常說,她們的一味的勸導,弄得我六神無主,妨礙我獨自開始工作,而且,盡管她們默許了,我也沒有把那一條生活規則堅持下去。
晚飯後,汽車把阿爾貝蒂娜帶了回來;天還有點亮;空氣也不那麼熱了,但是,度過了熱辣辣的一天,我們倆都渴望未曾見識過的風涼;只見一彎新月捷足先登在我們激動的眼簾(我常去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那天晚上,還有阿爾貝蒂娜給我打電話的那天晚上,月亮也是這個樣子),象又輕又薄的果皮,後來,又象一瓣四分之一瓣的新鮮水果,似乎有一把無形的刀開始在天穹中為它削皮。還有幾次也是這樣,是我去找我的女友,稍晚一點就是了;這樣一來她就得在梅恩維爾市場拱廊前等我。最初,我認不出她來;我實在亂了方寸,她大概不會來了,她很可能理會錯了。正在這時我看見了她,她穿著束腰藍點白衫裙,只見她輕盈地一跳,登上了汽車,坐在我的身邊,那輕捷的一蹦,與其說是象個小姑娘,不如說象一只小動物。她一上車,就沒完沒了地親撫我,簡直象只小母狗。當夜幕全面降落,當夜空綴滿了星斗,正如飯店經理對我說的那樣,倘若我們不帶一瓶香檳到林中去散步,我們便伸開手腳躺在沙丘下面,大可不必擔心微弱光線下的大堤上還有人在散步閒逛,他們在黑——的沙灘上什麼也看不清楚,雖然離自己不過兩步遠;我看見姑娘們第一次在水天蒼茫的背景前走過,婀娜的體態洋溢著女性的風韻,大海的柔情,健美的豐姿,我抓住同樣的玉體,緊緊地抱在我的懷裡,我們身上覆蓋著同一頂夜帳,緊挨著海邊,大海風平浪靜,被一道顫抖的光線分成兩半;我們不知疲倦地靜聆大海的吟唱,同歡共樂,大海頓時屏聲靜氣,久久停止了呼吸,簡直象退潮煞住了奔湧;忽而,盼等著的海潮終於姍姍來遲了,就在我們的腳下竊竊私語。我最後把阿爾貝蒂娜帶回到巴維爾。到了她家門前,我們不得不中斷親吻,生怕被人看見;她沒有睡意,於是又隨我一起回到巴爾貝克,我又從巴爾貝克最後一次把她送回巴維爾;早期出租汽車的司機睡覺是不看鍾點的。實際上,我回到巴爾貝克,正是晨露初濕的時候,這一回,雖只剩下我一個人,但我的女友似在我的身邊,一個接一個的長吻象取之不竭的源泉把我灌醉了。桌上,有我的一封電報,要不然就是明信片。又是阿爾貝蒂娜的!那是當我離開她坐小車回來時,她在格特奧爾姆寫的,告訴我她在想我。我一邊讀著一邊上床。此時,我發現條絨窗簾上頭天已經大亮了,我自言自語,我們摟抱著過了一夜仍然相親相愛。第二天早上,當我在大堤上看到阿爾貝蒂娜時,心裡直打鼓,生怕她回答我這一天沒空,不能接受我的邀請一起出去散步,這個邀請,我欲言又止,一拖再拖,久久不敢啟齒。我尤為不安的是,她神情冷淡,心事忡忡;她的一些熟人走了過來;無疑,她已經安排好下午的活動計劃,而我卻被排斥在外。我看著她,看著阿爾貝蒂娜這優美的體態,這玫瑰花般的容貌,她當看我的面,推出了她內心的企圖之謎,不知將作出何種決定,我下午是福是禍,就由它定奪了。一個年輕姑娘,她的整個心靈狀態,她的整個生存前景,采取具有諷喻意義的致命形式在我面前和盤托出亮了相。當我最後下了決心,當我極力不動聲色地問她:“我們馬上一起去散步,直到晚上,好嗎?”當她回答說:“很願意,”我緋紅的臉頓時風停雲散,久久不得安寧的心緒一下子美滋滋地平靜了下來,還了我本來的更為甜絲絲的面目,愜意,沉靜,在暴風雨過後人們往往會有這種表現。我喃喃自語:“她真好,多可愛的人兒!”沉浸在激情之中,雖不如醉酒的迷癡,但畢竟比友誼更深沉,而上流社會的激情只好望塵莫及了。只有當維爾迪蘭家請晚宴和阿爾貝蒂娜沒空同我一塊出去的日子裡,我們才辭去小汽車,我可以利用這些時日,通知那些想見我的人,說我還在巴爾貝克。我允許聖盧在這些日子來這裡,但僅這些日子而已。因為一旦他不期而至,我寧可不見阿爾貝蒂娜,也不願冒風險讓他與她見面,不願讓最近以來我保持的愉快平靜的心態受到損害,不願我的嫉妒心故態復萌。只有聖盧一走我才會放下心來。他也感到遺憾,強制著自己,沒有我的召喚,絕不來巴爾貝克。想當初,德-蓋爾芒特夫人同他一起度過的時刻,我是多麼羨慕,我往拄不惜代價要看到他!人人都在不斷地改變著與我們關系的位置。人們在不知不覺地然而也是永恆不休地前進著,可我們常常看他們一成不變,觀察的時間太短了,以致帶動他們前進的運動難以被發覺。但是,我們只要在自己的記憶裡,選擇他們的兩個形象,這兩個形象是他們在不同的然而是比較接近的時刻留下的,他們本身並沒有什麼變化,至少變化不明顯,但這兩個形象的差異卻可以衡量出他們對我們冷熱親疏關系的位移。他對我談到維爾迪蘭一家時令我惶惶不安,唯恐他對我提出請求,也要在維爾迪蘭家作客,這一點就足以把我同阿爾貝蒂娜一起在那兒嘗到的全部歡樂攪得一塌糊塗,因為我妒忌,我總感到妒火在不斷燃燒。不過,謝天謝地,羅貝明確告訴我,與我的擔心恰恰相反,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去結識他們。“不,”他對我說道,“我覺得這種教權主義的圈子討厭極了。”開始,我不理解修飾維爾迪蘭家的形容詞“教權主義的”是什麼意思,但聖盧句末畫龍點睛,令我茅塞頓開,遣詞造句奇特,是聰明才子慣用的手法,每每叫人驚詫莫名。
“就是在這些地方,”他對我說,“大家拉幫結伙,抱成一團。你不要對我說那不是一個小宗派;對圈子裡的人甜如蜜,對圈子外的人則冷若冰霜。問題不在於象哈姆雷特,是活下去還是不活下去,而在於是不是屬於這個宗派裡的人。你是小圈子的人,我舅舅夏呂斯也是小圈子裡的人。你要怎麼樣?我呀,我從來就不喜歡這一套,這不是我的過錯。”
當然,我把強加給聖盧的未經我的招呼不許來見我的清規戒律,索性推而廣之,在拉斯普利埃,在費代納,在蒙舒凡以及其它地方,不論是什麼人,凡我與之逐漸有所交往的人,我都嚴明我這條清規戒律;但當我從飯店樓上看見三點鍾通過的火車拖著滾滾的煙霧,在巴維爾的深崖峽谷裡,留下癡滯的雲縷。在郁郁蒼蒼的半山坡上久久流連忘返,我便毫不遲疑,歡迎即將來同我一起品嘗點心的客人,客人此時仍對我捉著迷藏,仙游於這片縹緲的雲帶裡。我不得不承認,這位客人,是事先得到我的應允才來的,而差不多每次都不是薩尼埃特,我每每後悔不迭。然而,薩尼埃特是存心惹人不愉快的(如果不是來講故事而是來作客那就更令人掃興了),雖則他比許許多多其他人更有文化,更聰明,為人也更好,但同他在一起,似乎非但毫無歡樂可言,而且,除了消沉之外,什麼也得不著,弄得您一個下午都感到敗興。也許,如果薩尼埃特坦率承認,他擔心給人造成苦惱,人們也就大可不必害怕他的來訪了。煩惱,在人們堪忍的種種毛病裡,不過是最不嚴重的一種毛病,他的煩惱興許只存在於別人的想象之中,或許是受到別人的啟示方才受到感染,這種啟示能對他的樸實發生影響。但他極力不讓人看出無人理他,以致不敢自舉自薦。誠然,他不象有些人那樣應酬自有道理,那些人在公共場合,總愛逢人就行舉帽禮,要是他們久違了您,突然在一家門廳裡發現您同他們不認識的顯貴們在一起,他們便會冷不防向您拋一聲響亮的問好,卻又連忙道歉不迭,千萬別對他們的高興和激動見怪,久別重逢,發現您欣然續舊,氣色甚佳,難免喜出望外,等等。然而,薩尼埃特卻相反,他太缺乏膽量。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裡,或者在窄軌火車裡,要是他不怕打擾我,他本來可以對我說,他很願意來巴爾貝克看我。這樣的提議不會嚇壞我的。可他偏不這麼說,他什麼也不主動對我提出,可是,卻愁著眉苦著臉,目光堅不可摧,與燒在瓷器中的釉彩無異,不過,在他的目光裡,有一種急於見您的迫切願望——除非他找到一位更有意思的人——可又摻和著不讓人發現自己有迫切見人的願望的意志,他滿不在乎的樣子對我說:“您不曉得這些天您干些什麼嗎?因為我可能要去巴爾貝克一帶。不過,不,沒什麼了不起的事,我只是隨便問問您。”這種神色騙不了人,而那些反話的符號,我們可以反其意而用之來表達我們的感情,其實一目了然,人們不由尋思,怎麼還會有這種人說類似下面的話:“我到處受到邀請,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實際上是為了掩蓋他們沒有受到邀請的事實。而且,更有甚者,這無所謂的神色,可能由於在其混雜的成分裡摻合進口是心非的意志,給您招惹來的難受,就遠非害怕煩惱或直截了當的想見您的願望所能做得到的,也就是說,那難受,那厭惡,屬於普通社會禮貌關系的范疇,相當於在愛情方面,一位戀人向一個不愛他的女士提出了一個偽裝的建議,說什麼第二天去看她,卻又馬上改口,說什麼他並不是非這樣做不可,甚至不一定堅持剛才的建議,卻保持著假冷淡的態度。頓時,有一種我莫名其妙的東西從薩尼埃特其人處流露出來,讓人不得不和顏悅色地回答他道:“不,可惜,這個星期,我改日向您解釋……”於是我便讓別人來此地,他們雖然遠不如他的身價高,但也沒有他那憂心忡忡的目光,也沒有他那苦澀百結的嘴巴,他心裡倒想走東家串西家,但每次登門拜訪人家,總是啞著嘴不說話。糟糕的是,薩尼埃特在小火車上很少不遇見來看我的客人,而客人在維爾迪蘭家又很少不對我說:“別忘了,星期四我要去看您,”也恰好是那一天,我告訴薩尼埃特我沒有空。因此,他最終把生活想象成為充滿了背著他故意策劃的玩笑,即使不是故意與他作對的話。另一方面,人們豈能始終一成不變,過分謹小慎微便會變為病態的冒冒失失。那次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他未經我的允許不速而至來看我,正好有一封信,我不知道是誰寄的,撂在桌子上。過一會兒,我發現他聽我說話時心不在焉。那封信,他全然不知道來歷,竟使他著了迷,我老覺得他那一雙象上了釉似的眼珠子就要脫離自己的運行軌道投向那封什麼信上,眼看著那封信正被他的好奇心磁化著。猶如一只老鷹見蛇就撲過去。他實在忍耐不住了,便先給信換了個位置,好象幫我整理房間似的。他覺得這樣仍不過癮,於是拿起信,翻過來,掉過去,好象機械手的動作。他冒失的另一種表現形式,那就是,一旦拴在您身上,他就走不了了。因為那一天我很難受,我請他乘下班火車,再過半小時就動身。他不懷疑我身體難受,但卻回答我說:“我要待一小時一刻鍾,過後我就動身。”此後,我感到內疚,因為每次我都可以叫他來作客,但卻沒有這樣做。誰曉得呢?也許,即使我消除了他的厄運,別人也會邀請他,他也會立即改換門庭棄我而去,使我的邀請達到雙份好處,一則給他以歡樂,二則我也擺脫了他的糾纏。
我接待客人之後的那些日子裡,我自然不等人來訪了,小車又來接我們,阿爾貝蒂娜和我。當我們回店時,埃梅站在飯店的第一道台階上,抑制不住眼紅、眼熱而且眼饞起來,看著我給司機多少小費。縱然我緊緊地握住手,也沒能掩蓋住嚴封在手心裡的硬幣或紙幣,埃梅的眼力掰開了我的手掌。轉眼間,他轉過頭去,因為他為人謹慎,有教養,甚至知足於小恩小惠。不過,錢落到另外一個人的手裡,會激起他內心一種無法抑制的好奇心,引出他滿口垂涎。就在這短暫的時刻裡,他的神情,簡直象一個在讀儒爾-凡爾納的小說的孩子,全神貫注,入了迷著了魔,抑或象一位晚宴上的食客,就在一家飯店裡,坐在離您不遠的地方,眼睜睜地看著有人為您切野雞肉,可他卻沒有能力或願意也要一份,於是便暫時把他嚴肅的思想拋開,目光死死盯住那只野禽,這樣貪婪的目光,只有愛情和妒意使之微笑。
就這樣,一天天接連坐車外出兜風。不過,有一次,我乘電梯上樓,電梯司機對我說:“那位先生來過了,他留下一個口信讓我轉告您。”司機對我說這句話時,聲音微弱發顫,沖著我咳嗽,濺了我一臉唾沫星子。“我傷風厲害!”他接著說,好象我自己看不出來似的。“大夫說我是百日咳,”說著,他又沖著我咳嗽啐唾沫。“您別說話累了身子,”我態度和善地對他說,這種神態是裝出來的。我害怕染上百日咳,萬一得了這種病,再加上我容易氣悶,那可要我的命了。但他反炫耀起來,象一位不願意戴病號帽子的強者,嘴仍不停地說著,唾啐著。“沒事,沒關系,”他說(對您可能沒關系,我想,但對我可有關系)。“再說我馬上就要進巴黎了”(好極了,但願他走之前別把百日咳傳染給我)。“聽說,”他又接上茬,“巴黎漂亮極了,比這裡,比蒙特卡洛都漂亮得多,盡管有一些跑堂的,甚至顧客,還有領班,他們都去蒙特卡洛度假,他們常對我說,巴黎比不上蒙特卡洛漂亮。他們可能弄錯了,可是,作為領班,他不應該是一個笨蛋;要掌握所有的定單,保證客飯供應,得有頭腦才行!人家告訴我,這比寫戲寫書還厲害呢。”眼看著就要到我住的那層樓了,可司機又把我降到底層,因為他覺得按鈕不靈,可轉眼他又弄好了。我對他說,我寧可爬樓梯上去,其實就是不好說出口,我不想得百日咳。但司機在一陣傳染性的然而又是友好的咳嗽中,一把重新將我推進電梯。“再也不會出毛病了,現在,我弄好了按鈕。”看他沒完沒了地嘮叨,我急於想知道來訪客人的姓名和他留下的話,在他比較巴爾貝克、巴黎和蒙特卡洛究竟誰美的當兒,我對他說(好象一個唱邦雅曼-戈達的男高音歌唱家使您聽膩煩了,您就對他說:還是給我唱一段德彪西吧):“到底誰來看我了?”“就是昨天同您一塊出去的那位先生。我去取一下他的名片,就在我的門房裡。”因為,前一天的晚上,我在去找阿爾貝蒂娜之前,曾把羅貝-德-聖盧送到東錫埃爾車站,我以為電梯司機講的是聖盧,但實際上是汽車司機。由於他用了這樣的字眼來指司機:“同您一塊出去的那位先生,”他就同時告訴了我,一個工人同樣也是先生,跟上流社會的人一樣是先生。上了一堂詞匯課而已。因為,實際上我從來不分等級。若說我聽到有人把一個汽車司機稱著先生感到奇怪,就象獲得封號才八天的X伯爵聽到我對他說:“公爵夫人好象累了”,使他轉過頭來,看著我說的到底是誰,原因其實很簡單,那就是還缺乏尊稱的習慣;我從來不區分工人、資產者和貴族,我興許會毫不在乎地把他們彼此都當作朋友看待。我對工人有一種偏愛,其次是貴族,不是出於興趣,而是知道,人們可以要求貴族對工人要有禮貌,比從資產者那裡得到的還多,或者說,貴族不象資產者那樣鄙視工人,抑或因為貴族對誰都願意彬彬有禮,猶如美麗的女人欣然施笑,因為她們知道一笑討千歡。我把老百姓與上流社會人士平等看待的態度雖然得到上流社會的認可,盡管如此,但我還不能說,反過來會總讓我母親完全滿意。並不是說她在人道上把人作若干區分,只要弗朗索瓦絲心情不快或身有病痛,總會受到媽媽的安慰和照料,論情意論信賴不亞於對她最好的朋友。但我母親是我外祖父的掌上明珠,很難不社會性地接受等級的存在。貢布雷家族的人徒然有膽有識,歡迎人類平等最漂亮的理論,當一個家奴爭取解放時,他公然開口用“您”相稱,而且,不知不覺地,跟我說話再不用第三人稱了,我母親對這種私自改變尊稱的行為極為不滿,與聖西門在《回憶錄》裡的描寫無異,每次,當一位老爺,他本無這等權利,卻抓住個一借口,在一份經過公證的文件上取得了“殿下”的尊稱時,或者他抓住一個借口,可以不還給公爵所欠或拖避的租債並逐漸據為己有時,這種不滿便爆發出來了。當時有一種頑固不化的“貢布雷精神”,需要幾個世紀的善良(我母親的善良是無限的)和平等理論的宣傳,才能使之解體。我不敢說,在我母親的頭腦裡,某些“貢布雷精神”是可以冰消雪化的。他怎麼也伸不出手讓家奴一吻,卻心甘情願給他十個法郎(何況,十個法郎更令家奴高興)。在她看來,不管她承認還是不承認,主人就是主人,而僕人則只配在廚房裡吃飯的人。當她發現一位汽車司機竟同我一起在飯廳裡吃晚餐,她就不太滿意了,於是對我說:“我覺得,交朋友哪個不比司機好,”猶如,若是關系到婚姻大事,她就會說:“門當戶對的對象你會覺得更好。”司機(幸虧我從沒想到邀請他)是來告訴我,派他來巴爾貝克趕旅游季節的汽車公司,讓他第二天趕回巴黎去。這一理由,尤其因為司機長得富有魅力,說話干脆明了,似乎講的都是福音書裡的話,因而我們也就信以為真了。但這理由只對了一半。事實上,他在巴爾貝克已無事可干了,不管怎樣,公司對依靠聖輪的年輕的福音主義者的誠實半信半疑,希望他盡快回巴黎去。的確,如果說年輕的使徒在向德-夏呂斯先生算車公裡數時奇跡般地完成了乘法,那麼反過來,一旦跟公司交帳時,則把他收的錢除去6報上去,據此得出結論,公司合計,要麼沒人再到巴爾貝克游覽,旅游季節的確已過,要麼就是有人占公司的便宜,不管哪種情況,最好的辦法是把他召回巴黎,其實在巴黎,也沒什麼大事可干。司機的意圖則是,只要有可能,就要避開淡季。我說——(當時我並不知道此事,要是知道此事可以避免許多煩惱)——他與莫雷爾過從甚密(但在別人面前他們始終裝出不相識的樣子)。從他被叫回去那天起,還不知道他竟有辦法不走,我們不得不將就租了一輛車子出去逛逛,或者有時候,為了讓阿爾貝蒂娜散散心,而且,因為她喜歡騎馬,我們便租幾匹鞍馬騎騎。車子破舊不堪。“什麼破車!”阿爾貝蒂娜怨聲載道。我倒是每每想獨自一個人呆在車裡。我雖然不願給自己規定好死期,但我希望了結此生,我怨此生不了了之,不但使我失去了工作,更使我失去了歡樂。不過,也有時候,左右我的習慣突然被廢除了,最經常發生在當充滿歡樂生活欲望的某個過去的我暫時取代現在的我的時候。我尤顯得喜歡游山玩水,有一天,我把阿爾貝蒂娜留在她姨媽家裡,我則騎馬去看望維爾迪蘭一家,我走的是林中野路,因為維爾迪蘭夫婦在我面前把這一路風光吹得天花亂墜。野路沿著懸崖峭壁蜿蜒而上,爾後,兩邊茂林迭翠,林險路窄,直陷深峽野谷。不一會兒,我被光禿禿的怪石所包圍,透過嶙峋石林的空隙可見大海,怪石和大海一起在我眼前浮動,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殘山剩水:我認出了埃爾斯蒂爾為兩幅妙不可言的水彩畫取景的原始山水風光,一幅名為《詩人遇繆斯》,另一幅為《少年遇馬人》,我在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裡看過這兩幅畫。回憶畫中的景象,眼前景物油然生情渾然入畫,我是如此超塵脫俗,以至於,倘若我象埃爾斯蒂爾所畫的史前時代的少年那樣,在我雲游之際,遇見了一位神話人物,那我也不會大驚小怪的。突然,我的馬仰頭驚立,它聽到一陣莫名其妙的聲響,我好不容易才勒住驚馬,差點兒沒被摔到地上,我抬眼向聲響傳來處看去,不禁熱淚盈眶,發現在我頭上五十米左右,在陽光照耀之下,在兩只閃閃生輝的鋼鐵翅膀之間,載負著一個生靈,其容貌雖模糊不清,可我覺得頗象一個人的面孔。我激動不已,猶如一個希臘人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半神半人的神人。我禁不住哭了,我一旦看清楚了,那奇妙的聲響就來自我的頭上——當時飛機還是極罕見的——心想,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飛機了,叫我怎麼不熱淚沾襟。此時此刻,就象那時候,耳際傳來了一張報紙上讀到的一句動人的話,我見飛機淚始流。然而,飛行員似乎在自己的航道上流連忘返;我覺得,在他的面前——也在我面前,倘若習慣尚未將我俘虜——展現開一條條通天之路和人生之路;他愈飛愈遠,在海面上盤旋了一會兒,然後斷然下了決心,似乎讓天外的某種吸引力所打動,擺脫地心引力,如同重返家園,只見金翅膀輕輕一動,便扶搖直插遠天。
回過頭來再講汽車司機,他不僅要求莫雷爾讓維爾迪蘭夫婦改用汽車,換下他們那輛敞逢大馬車(鑒於維爾迪蘭夫婦對其圈子裡的老常客一向慷慨大方,這事比較容易辦到),但是,比較不好辦的事,是得由他,即汽車司機,取代他們的駕車大把式,即那位多情善感、思想灰暗的年輕人。這事在幾天之內就以如下的方式解決了。莫雷爾先讓人陸續偷走馬車夫套馬車用的全套必備的馬具。一天,他找不到馬嚼子;又一天,找不著只銜索。再過幾天,他的坐墊不翼而飛,馬鞭不明下落,蓋布,撣衣鞭,馬蹄鐵,麂皮接二連三不見蹤影。但他總有辦法東拼西湊;只是常常遲到,弄得維爾迪蘭先生對他十分惱火,使他陷進了苦悶和悲觀的境地。司機迫不及待要打進去,對莫雷爾揚言他就要回巴黎去。一不做二不休。莫雷爾振振有詞,說服維爾迪蘭先生的眾僕從,說年輕的馬車夫曾揚言,要讓他們一個個落入一個圈套,他自以為了不起,他一個人可以制服他們六個人,莫雷爾唆使他們不能對他善罷甘休。可他自己呢,他可不能介入,只是先向他們報個信,好讓他們先下手。他們算計好了,待維爾迪蘭先生偕夫人陪他們的朋友們出去散步時,奴僕們就沖向馬廄那裡向年輕人猛撲過去。我後面還要談到——盡管事情馬上就要發生,但由於我後來才對那些人物很感興趣——那一天,有一個維爾迪蘭家的朋友在他們家度假,在他告辭之前,大家想讓他出去逛逛,因為他當晚就要動身。
當大家出去散步時,令我大為吃驚的是,正好那一天,莫雷爾同我們一起出去散步,而且本該在樹叢中演奏小提琴,可半路上卻對我說:“喂,我胳膊疼,我不願告訴維爾迪蘭夫人,不過,勞駕您請夫人將她的僕人帶一個來,比如說霍斯勒,要他來給我提樂器。”“我認為叫另外一個更合適,”我回答道。
“吃飯要用霍斯勒。”莫雷爾臉上怒形於色。“算了吧,我不願把我的小提琴交給任何人。”我後來才明白個中緣故。霍斯勒是年輕車夫心愛的兄長,要是他留在家裡,豈不會助小弟一臂之力。在散步途中,莫雷爾低聲對我說話,生怕大霍斯勒聽見:“這是個棒小子,”莫雷爾說。“而且,他弟弟也是好樣的。要是他沒有那要命的酒癮就好了。”“什麼,喝酒?”維爾迪蘭夫人問道,未曾想自己竟有一個好喝酒的車夫,臉色頓時氣得煞白。“您沒看見罷了我,心裡老嘀咕,他給你們駕車,竟沒出過事故,真是一個奇跡。”“難道他捎過別人?”“您只要看看他翻了多少回車就夠了,他今天滿臉青一塊紫一塊的。我不明白他怎麼沒有嗚呼哀哉,他把車轅都摔斷了。”“怪不得我今天看不到他,”維爾迪蘭夫人說,想到那場大禍可能臨到自己的頭上,不禁不寒而栗,“您讓我好傷心。”她想草草收場回家轉,可莫雷爾卻挑了一首巴赫的曲子,變著花樣拉個沒完。她一回到家裡,連忙趕到車庫,發現車轅是新的,霍斯勒也頭破血流。她不問青紅皂白,當即告訴他,她不再需要馬車夫了,給了他點錢,然而車夫自己卻不想指控他那些可惡的同行伙計,他認定正是自己的伙計們接二連三地偷了他的一應車馬具,而且自己也知道,要是忍氣吞聲,只能被當作死鬼看待,於是他只求一走了之,這樣才得以相安無事。汽車司機第二天便登堂入室,沒多久,維爾迪蘭夫人(她只好另找一個)對他極為滿意,她竟然將他當作絕對可靠的人熱情地把他推薦給我。我不明底細,便在巴黎雇他打短,按日計薪;我實在太性急了,整個詳情將全部寫進阿爾貝蒂娜的故事裡。此時我在拉斯普利埃,我第一次帶著我的女朋友到那兒吃晚飯,而德-夏呂斯先生由莫雷爾陪同也在那裡,莫雷爾冒充是一個“總管家”的兒子,那“總管家”掙固定年薪三萬法郎,有一輛車子,好些小管家、園丁、財產代管人和佃農歸他指揮。可是,我這個人就是沉不住氣,我豈能讓讀者得出莫雷爾壞透了的印象。其實倒不如說他這人充滿了矛盾,有些時日,還真有點兒可親可愛呢。
聽說馬車夫被攆出了門,我自然不勝驚訝,尤令我驚愕不已的是,取代馬車夫者正是那位開車帶我們——阿爾貝蒂娜和我——到處游山玩水的司機。但他在我面前滔滔不絕地編了一段故事,講得神乎其神,人家聽了以為他真的回到了巴黎,而且人家是從巴黎把他請來為維爾迪蘭夫婦開車似的,我對此未曾閃過一秒鍾的懷疑。解雇車夫是莫雷爾同我攀談幾句的原因,為的是向我表白,那個棒小子走了之後他有多麼難過。況且,除了我獨處以外的時間,除了他喜氣洋洋連蹦帶跳朝我撲過來的時候,莫雷爾在拉斯普利埃,眼看人人都熱情洋溢地歡迎我,頓感自己卻故意疏遠了對自己無害的人,因為他曾對我過河拆橋,自斷後路,剝奪了我對他露出保護神色的任何可能性(其實,我壓根兒就沒想采取這種神態),於是他便不再與我保持距離了。我則把莫雷爾態度的變化歸結到德-夏呂斯先生的影響上,的確,在他的影響下,在某些方面,莫雷爾已不那麼狹隘遲鈍了,更象個藝術家了,但在另一些方面,他對主子滔滔不絕的吩咐言聽計從,哪怕通篇是欺人之談,而且是信口開河,這反倒使他更加笨拙了。德-夏呂斯先生能告訴他的東西,實際上就是我預料到的這碼事。我何以能未卜先知,猜到人家後來才告訴我的事情(我對此一直沒有把握,安德烈所提供的有關阿爾貝蒂娜的種種證詞,特別是後來提供的,我總覺得很不可靠,因為,正如我們過去有目共睹的那樣,她打心眼裡並不喜歡我的女朋友,甚至妒忌她),但不管怎麼說,倘若確有其事,那麼這兩個人都瞞著我這樣一個問題:阿爾貝蒂娜對莫雷爾很熟悉?正當馬車夫即將被解雇之際,莫雷爾對我一反常態,使我改變了對他的看法。我總認為他生性卑鄙,當他需要我的時候,這個年輕人便對我奴顏婢膝,過後,一旦幫了他的忙,他卻翻臉不認人,我這才形成了對他的看法。對此,還要補充的是,他與德-夏呂斯先生有明顯的賣淫關系,還有並無後果的獸性本能,當獸性得不到滿足(當獸性發作時),或由此引起了並發症時,他便會悶悶不樂;但這種個性並非一成不變地永遠那麼丑陋,而是充滿了矛盾。它好比中世紀的一部舊書,錯誤百出,通篇是荒謬的傳說和淫穢陰暗的內容,但堪稱傑出的大雜燴。開始我以為,他的藝術,在他真正被視為大師的領域,給了他超出演奏者技巧的優勢。有一次,我說了我要開始工作的願望,他不假思索地對我說:“干吧,干出名堂來。”
“這話是誰說的?”我問他道。“德-豐塔納對夏多布裡昂說的。”他還知道拿破侖的一封情書。“不錯,”我心裡想,“他有文學修養呢。不過,這句話,我不知道他是在什麼地方讀到的,恐怕是他對全部古今文學所知道的唯一的一句話,因為他每天晚上都對我重復它。還有一句話,他在我面前翻過來倒過去地重復,為的是不讓我向任何人談及有關他的任何事,這句話,他也以為是文學語言,其實只勉強算句法國話吧,或者至少可以說不表達任何種類的意義,也許只對一個故弄玄虛的僕人才有用,這句話就是:“懷疑懷疑他人的人吧。”其實,從這句愚蠢的箴言到德-豐塔納對夏多布裡昂說的話,莫雷爾的性格可見一斑,雖然變化多端,但也不象表現得那樣矛盾。這小子,為了幾個小錢,什麼事情都可以干,而且沒有內疚感——大概並非沒有古怪的氣惱,有時甚至氣得發瘋,但內疚一詞與此風馬牛不相及——這小子,只要有利可圖,他不惜趁人之危火中取栗,這小子把金錢放到高於一切的地位,卻不講普通人類最天然感情之上的善良,還是這小子,卻把他獲得的音樂戲劇學院一等獎證書置於金錢之上,在笛子班或對位法作品班,誰也不能說他一句不是的話。他怒火中燒,發起無名火又陰又毒,其源蓋出於他所謂的普遍的爾虞我詐(可能他將他遇到的懷有敵意的人的某些特殊情況加以普遍化了)。他絕不談論任何人,卻暗中玩弄自己的把戲,對任何人都不信任,從而以擺脫普遍的欺詐為榮。我的不幸在於,由於我回巴黎後勢必引起的後果,他的不信任並沒有對巴爾貝克的司機“表演”過,在司機的身上,他可能發現了一個同類人,也就是說,與他的箴言相反,一個褒義的多疑者,一個在誠實人面前裝聾作啞,卻可與流氓惡棍一拍即合的多疑者。他感到——但這並非絕對錯誤——這樣防人一手大有好處,永遠使他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逢凶化吉,在貝爾熱街的院樓裡,人家休想抓住他任何把柄,對付他更是一籌莫展。他只要干下去,也許會干出點名堂,有朝一日會成為久負盛名的音樂戲劇學院大賽小提琴評判委員會的大師,人人將對他畢恭畢敬。
但是,在莫雷爾的腦子裡發現這樣那樣的矛盾之處,這也許是極符合邏輯的事。實際上,他的本性,就好比是一張揉皺的紙,皺折走向亂七八糟,以致不可能恢復正常狀態。他似乎有比較高的道德標准,而且寫得一手極漂亮的字,美中不足的是錯別字登峰造極,他一寫信就是幾小時,對他兄弟說,他待妹妹們不好,他是她們的兄長,他是她們的支柱;對妹妹則說,她們對兄長也有禮貌不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