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染相思 醉西風 第五章 曲意
    一間屋子裡,四壁懸畫,書卷堆案。慕子遠臨窗而坐,神遊於書本之中。窗外稀疏地種著幾株桂花,風過留香。這是每日中難得的閒適舒心,忘掉娘親的愁容,忘掉旁人的嘲弄,忘掉自己的擔憂。醉心於詩書,暢遊於古今,尋一個心靈棲息之所。

    慕子遠每每讀到精闢獨到之言,便會放下書卷,呆坐半晌待心領神會一番,再逐字抄錄下來。若閱至晦澀難懂之處,眉目深鎖成山,則廢寢忘食徹夜輾轉難眠。

    此刻,慕子遠手中捧著一卷《曲苑偶談》,頷首細讀,嘴角不時帶笑。

    屋外,侍童阿七步履輕快,還未入門,便歡聲喊道:「二少爺,二少爺,有人送請帖來呢!」阿七手舞足蹈地蹦了半天,也不見見自家少爺抬頭答應一聲,又嚷了一遍,當然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阿七放下請帖,雙手叉腰,嘟著嘴瞪著慕子遠。自家這主子從小就是個書獃子,見書著魔,這送帖之人可還侯在前院呢,不如自己先翻看,估量著少爺的性子回個話。思索妥當,阿七打開請帖,一行娟秀字跡躍然紙上,低聲讀道:「明日午時,攬月亭內,略備茶點,望公子點撥琴音。千素」。

    千素,好清麗的名字,一看便知是個滿腹才情的女子,少爺何時有了這等艷遇,真叫人歡喜。阿七抬頭一望自家少爺,不禁浮想聯翩。自家少爺自小飽腹詩書,玉樹臨風貌比潘安,可謂一表人才,自己要是個女子,一定非君不嫁。

    嘻嘻,這叫千素的女子眼光真是不錯!

    阿七立在原地,胡思亂想著,忽然回神拍頭,驚呼道:「哎呀,我得趕緊去回個話,明日少爺一定準時赴約!」

    阿七將請貼放在案上,自鳴得意地飛奔了出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慕子遠放下書卷,揉了揉有些疲倦的雙眼,猛然方發現案上放著一張請貼。

    打開一看,竟是那位千素姑娘送來的。慕子遠握著請帖回想前夜的初見,自己便在西風樓中當眾拒邀,而今又送上請貼,自己若再不答應,反道不合顯得傲慢無禮。可近日大夫人對他母子百般刁難,故意羞辱折磨,此時不宜再出門惹下事端。

    慕子遠正愁如何打發人前去回話,阿七哼著小調端著茶水進了屋,如撿著金子般樂呵。阿七放下茶水,見少爺手握請柬,主動邀功道:「少爺,你這幾日老悶在屋內,也該出門走動走動,這請帖阿七已替您回了話,少爺只需如時赴約便可!」

    「什麼?」慕子遠心中本還猶豫不決,不由高聲道。阿七見自家主子像是不情願的樣子,才知做錯了事,立馬耷拉著臉不敢吱聲。

    慕子遠見阿七的模樣,只得低聲無奈道:「阿七,下次可不許再自作主張了。」

    「少爺那會心兒神兒早飛不見了,人家等著回話,我當然只好自作主張。」阿七反倒責怪起自家少爺,自己用心良苦不被理解,故意道:「少爺若要罰要罵要打,阿七悉聽尊便!」

    慕子遠望了望阿七,搖頭苦笑,這阿七從小跟著自己,真是被自己給寵壞了,如今學會恃寵傲物,慕子遠只得佯怒道:「來人,將這不聽使喚的奴才,拖出去杖打五十大板!」

    「少爺,你這也太狠心了,想我阿七一片赤誠,你忍心見我屁股開花嗎?」阿七假做求饒狀,抬頭沖慕子遠做了個鬼臉。這兩人一舉一動,完全沒有主僕之間的身份有別,倒像是兩個兄弟間的嬉笑打鬧。這份情誼,是這座冰冷如雪原的家中,最溫暖人心的存在。

    次日,風和日麗。攬月亭位於城東十里的龍巖山上,滿山紅楓如朝霞。坐於亭中,可聞見身後溪水潺潺,白雲和紅楓交融一色,仿若入了似夢仙境。

    千素端坐亭中,忘我地醉心於這山中景色。隨行的侍童取來山中泉水,生火細心地煮起茶裡。

    慕子遠從西側登上攬月亭,不由止步觀望。只見漫山紅中一點白,如白雪落在了滿地紅綢上,怕只一瞬便會消融不見。有時,太美好太純粹的東西轉瞬即逝,讓人一腔惆悵惘然。而她,仙人之姿佇立凡塵,恐一開口,會驚擾了瑤池中人。

    忽然,千素感覺到慕子遠的目光,只好低頭莞爾一笑。

    「在下來遲,讓姑娘久候了!」慕子遠自知失禮,快步上前躬身道。

    千素淺笑不語,兩人在亭中坐定。侍童端上煮好的茶水,清香溢鼻。

    「慕公子今日能來,千素甚是感激。公子當日一語道出《眉間雪》的深意,千素真是自慚形穢,想來自小勤練琴藝,卻無法觸及曲中神韻,猶如行屍走肉失了魂靈,千素之琴從未有過琴心。」千素低眉端起茶杯,眼神清澈,忽帶著幾分豪爽道:「千素以茶代酒,多謝公子一語驚醒夢中人!」

    慕子遠被千素的豪情感染,頓覺灑脫肆意,拱手端茶一飲而盡。話意相投,兩人相談忘時,從歷代樂理到流芳名曲,從古琴製法到十指技法。

    頓生相見恨晚之感。一為書癡,一為琴癡,倒正合了一對癡人。

    薄雲清風,千素忽覺心中多日的困惑一掃而空,像孩子般歡呼雀躍著。

    「慕公子,你才是這曲中解人!」千素起身同慕子遠並肩而立,衷心歎道。

    慕子遠聞言,不覺面色一紅,她這般隨性自在的樣子,是他這二十年從未有見過的。不同娘親的內斂隱忍和溫言細語,她是淡雅若菊的,她是靈動清逸的。

    總之,她是特別的。

    千素將古琴放在膝上,閉目吸氣,十指輕彈,有感而歌曰:

    「殘雪皚皚冷畫屏,挑燈獨坐已三更。

    心悲慼,淚流盡。

    試問,

    誰道鴛鴦能白頭,誰道雙魚可比目。

    切莫情深,切莫情深。想如今孤枕難眠,影自成單。

    只盼夢裡相逢無別離,斷腸聲裡憶平生。

    好夢難長,獨坐待天明。

    歎只歎半生流離,半生孤寂,不能與君共白首,怪當年太過情深。

    切莫情深,切莫情深。」

    歌至最後兩句,千素早已嗚咽,淚水肆意地流下。她彷彿看到了戈雅獨坐寒窗夜夜腸斷,那種刻骨銘心的思念是一根刺,刺在千素心底,痛不能語。

    慕子遠沒有言語,只是坐在千素身後,默默地陪伴著。被琴曲所感的千素,他是可以理解的,問世間最傷神者莫過一個情字。

    待千素釋了滿懷悲傷,慕子遠拾起幾片紅楓遞與千素,望著那古琴,感慨道:「殊不知謝長蘇才是這世間最富有的男子,縱有來世,也還不了戈雅一片深情。」

    她眼角垂淚,不由讓人心疼,多想拭去那淚滴,讓佳人展顏。

    他伸出去的手頓在半空,又收了回來。不由譏笑自己的愚笨,她不是戈雅,他更不會是謝長蘇。

    兩人間的氣氛凝在一瞬。日薄西山,且感那雲那風那溪水。

    兩人比肩而立,凝望著落日餘暉,靜靜地感受黃昏遲暮之美。

    天色漸晚,千素與慕子謙揮手作別。

    回到西風樓,千素攬裙還未坐定,蒼黛便笑著入內,拉著千素詢問日間攬月亭發生的事。蒼黛見千素言辭閃爍避而不答,越發引得蒼黛窮問不捨,竟磨了一夜光景,才粗略得知了情況。

    「就這樣?」蒼黛打著呵欠,一臉睏倦。

    「就是如此,原本就不是多大的事,是你多想了。」千素活生生被逼著在這坐了一夜,也是疲乏不已。

    「師姐,你不是戈雅,他也不是謝長蘇,還是不要與他有任何牽扯得好。」

    冷不防的,一掃慵懶的,讓千素心中一震的一句話。還未待千素作答,那一抹紅衣就消失在了屋內。

    此話是何意?千素蹙眉不解。

    她不是戈雅,他也不是謝長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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