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澤萬般詫異地盯著她,她卻對他的疑惑和震驚視而不見,她的聲音飄忽而遙迢,彷彿是在自言自語:「我們結婚吧,盡快,我們已經訂婚了,不是嗎?」
項澤想,他和小鴛的緣分算是就此兩斷了,小鴛已經非常清楚地告訴他,他們再也不可能了,她已經決定要嫁給阮明城,而他也已經和林絳璃訂婚。
命運如此弄人,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他這麼想的時候,竟然一眼也沒有去看她,而她始終低垂著眼瞼,也沒有抬起臉來看過他一眼。他們沉默地相對站了很久,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從西裝外套的衣兜裡掏出煙盒來,點燃了一支煙,清淡的薄荷香氣氤氳瀰漫,他剛把香煙放在唇邊,卻又隨手掐熄了。
他把手裡剩下的半盒煙一股腦全都揉掉了,狠狠扔在地上,聲音卻與這驚人的力道相反,輕得不能再輕,隱約還帶著一絲無力感:「好,我們結婚。」
林絳璃就像是得到了一個救贖,一個解脫。
她親手為自己戴上了鐐銬,禁錮自己不再心存絲毫僥倖,這下子,她是再也沒有理由踟躇不定的了。
她已經決定不再去打擾他的生活——那個她最愛的人,阮明城。
那麼,索性就選擇一條最決絕的路離開吧,這樣她才能夠捨得,這樣她才不至於臨陣逃脫。
過去的種種,不復存在,她愛的阮明城,不復存在。
那天以後,林絳璃再也沒有去過醫院看望阮明城。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平靜無波和從前沒什麼兩樣,就是心裡缺失了一塊,尋尋覓覓,懵懵乎乎,卻是再也找不回來。林絳璃仍是君盛公關部總監,精明能幹,落落大方,處事果決,嚴於律己。她說過,只有她才能滿足他對於女朋友全部的要求,一直以來,她也確實如此。
這天,她負責召開記者招待會,正式對外宣佈君盛和P公司合作的消息,記者會進行得很順利,雖然項澤沒有到場——他去醫院看阮明城了。
阮明城是他的至交好友,她是可以理解的,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沒把唐小鴛也在醫院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好似她肯定項澤不會去找唐小鴛一樣。
忙完了記者會已經是下午五點鐘了,她還有一個會議要開,昨天晚上因為準備資料熬了夜,這會兒已經是困意席捲了,她叫來助理Maggie,吩咐道:「給我泡一杯咖啡。」
Maggie應了聲「是」就安安靜靜退出了辦公室,偌大的空間裡,她的影子被倒映在寫字樓的鈷藍色外牆玻璃上,她看著自己的倒影,精緻美好,就是掩不住那一份可憐的孤清。
她和項澤結婚,算不算是自欺欺人呢?
她明明不愛項澤,而她也明明知道項澤並不愛她。
Maggie很快就回來了,敲門聲打破了她的沉思,她從Maggie手中接過一杯剛剛烘培好的咖啡,淺淺抿了一口,手機卻突然響了。
她一看是項澤,於是想也不想就接了:「阿澤?」
若是公事,她一向都稱呼他項總,她是非常公私分明的。
項澤的聲音又是喜悅又是急切:「明城醒了。」
「匡——」她不自覺地鬆開了手中的咖啡杯,滾燙的咖啡全部潑灑在她潔淨的裙擺上,Maggie還沒有出去,見了這情況趕緊就過來幫她處理,裙擺下的皮膚被燙到了,她很輕很輕的絲絲吸了一口氣,項澤在那邊並沒有聽到。
他接著說:「你來看看他嗎?」
她猶豫了半晌,低不可聞的「嗯」了一聲,項澤那邊好像正挺混亂,說完了這句就掛斷了電話。她把手機擱置在辦公桌上,Maggie手忙腳亂地用抽紙幫她整理,她晃眼瞥見那片鈷藍色的玻璃裡自己的倒影,片刻之前,那個身影還是皎然美好的,轉眼之間,就已經變得狼狽不堪。
她去洗手間裡擦裙子,撩起來一看,才發現腿上已經被燙紅了,她用涼水沁了一下發紅的皮膚,然後咬著牙收拾好了著裝,馬不停蹄就往醫院趕去。
阮明城醒來之後十分虛弱,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進食,一直靠著每天的營養液生存,這一醒了過來,說句話都很艱難,唐小鴛一直趴在他的床邊,她把身子低下來,又把耳邊貼在他的唇邊,這樣才能勉強聽辨出幾個短促的音節。
她聽了很久才抬起頭來,她的臉上是不可比擬的歡欣:「媽,明城叫您不用擔心,他說是他不孝,他會盡快康復過來。」
阮夫人聽得眉開眼笑,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愁雲密佈,總算撥開雲霧見光明了。
項澤也難得笑了笑,對阮明城說:「臭小子,你給我快點好起來,我為了你這病號,推掉了多少生意,為君盛帶來多大的損失你知道嗎?」
阮明城牽扯著嘴角,很努力很努力地,終於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阮夫人一看就哭了出來,唐小鴛只好不住安慰她,項澤不動聲色,其實眼角也暗暗濡濕了。
有人在外面敲門,唐小鴛以為是護士,於是提高聲音喊了一聲:「門沒鎖,進來吧。」
門一開,走進來的人卻是林絳璃。
阮明城看見她的表情只一番不可思議。他萬萬想不到,自己死裡逃生,居然還能夠見她一面,而且,還是她主動來看他的。
他情緒一激動,控制不住就咳了幾聲,唐小鴛連忙扶著他的背,一下一下的,幫他順著氣。
阮夫人抬頭一看,正好對上林絳璃看過來的目光,兩人眼神相接的瞬間,都是一番驚詫難言,阮夫人倒吸一口氣,回神一想,阮明城還不知道那件事的真相,於是只好故作掩飾,把她的異樣反應統統收起。
林絳璃卻比她更為慌亂,瞪大了眼睛,久久盯在阮夫人的臉上,她的嘴唇幾次顫抖,然而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
阮夫人擔心阮明城看出個什麼來,於是淡然自若地笑問道:「這位是?」
唐小鴛轉過身來,笑著說:「這是君盛集團的林總監,也是……項總的未婚妻。」唐小鴛說著,心裡不由得抽搐了一陣,眼瞼不自覺就低低垂下了。
阮夫人並沒有注意到唐小鴛的表情,她反而對於「項總的未婚妻」這個稱銜詫異了許久,半晌沉默,最後才探究似的說:「原來如此——林小姐?你好。」
初秋季節的第一場雨,無聲無息地落下。
梧桐葉子已經開始簌簌墜地,在這初秋時節同樣無聲無息的柔和陽光中,不斷與他的母體脫離。而地上那厚厚的一層凋零裡,有的葉邊已經開始泛黃,根莖卻仍舊是是綠,黃黃綠綠,很是討人喜歡,似乎只是隨意的一筆,卻給這秋色添上了一抹俏皮可愛的親切感觸,彷彿一個在外漂泊之人,老來重歸故土的那一種悲欣交集的心情。
洋槐已經結出了纍纍枝頭的一大串白色花朵,遠觀彷彿一個皎潔勝月的明媚少女動人,近看才知道層層蝶樣花瓣之中,包裹著一顆顆微小如沙粒的果實,你才會發現,原來少女早已經懷抱珠胎,再是沉醉心底的姿色,亦不過是他人所得,你可以遠觀,但是你永遠也得不到。
這兩種植物都是易生易長的,但不同的是,前一個泛泛姿色,隨處可見,成為本市大部分街道兩旁的行道樹,至少是百無一害的,而另一個需要在低山地區培植,而且有毒。
這世間的事物就是這樣,越是唾手可得的越是容易被忽視,越是求而不得就變成了心底塵封的酒釀,隨著時間的推移,反而會發酵出迷人的醇香。
對於林絳璃而言,阮明城就是她長埋心底的酒釀。
阮夫人冷著一張臉,雍容美麗的臉頰上彷彿結上了一層冰霜。她拿背脊對著林絳璃,卻久久不跟她說一句話,林絳璃也不敢說,事實上,這麼久以來,她都不敢提到當年的那件事情。
很久很久,兩個人陷入一片持續的沉默,還是阮夫人先開口的,她的聲音和她的背影給人的感覺一樣,冰冷無情的,甚至是高高在上的:「說吧,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林絳璃明知她誤解,但也不敢稍有不敬,只好柔聲道:「伯母,我……」
她話還沒有開頭,就被阮夫人猝然回身的動作給嚇了回去,後面的大半句話咽在了喉嚨裡,她神色間不免流露出一絲焦切。
到底是世家大族的顯赫背景,儘管已經今非昔比,阮夫人沉著嗓子的時候,眉眼間自有一派不可比擬的威嚴:「當年你父親害死了我丈夫,難道你今天還想來害明城?」
林絳璃動了動嘴唇卻沒說出話來,這一次是她無言以對了,因為阮夫人說的都是事實。
阮夫人彷彿是笑了一下,又接著說:「兢業死得太不值!竟被你那泯滅天良的父親用了那樣卑鄙的手段害死!林小姐,如你所見,阮家已經淪落到今天的落魄,請問林振邦還有哪一點不滿意的,這麼多年了,難不成還想讓女兒來補上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