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絳璃沉默半晌,最後也只是說:「伯母,真的很抱歉,當年是我父親的不對,但是他也不希望那事情發生的,希望您不要再這樣說他。」
「哼!」阮夫人從喉頭裡面發出一個聲音,「我就算是說盡他的不是,兢業能活過來嗎?我丈夫的命,你們林家打算怎麼賠上?」
林絳璃被問得啞口無言。
她從來都是沉著鎮定的,處事果決,面面俱到,然而這一次她是真的無計可施,並且她從內心深處裡覺得自己是活該被罵的,她曾經為當年的事情無數次自責,然而任憑她如何的悔恨,事實都不會改變,她的父親林振邦確確實實害死了阮兢業,她也正是因此,才逼不得已離開阮明城,儘管是在他曾經最需要她的時刻。
她不能回頭,因為她早就已經無路可退。如果這世上存在著時光倒轉的話,她一定會阻止父親,至少林家就不會從此擔負著罪孽,而她也不會失去阮明城。
唐小鴛、項澤、阮明城,三個人共處一室。
這其中的尷尬曖昧不言而喻,唐小鴛極其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她實在是覺得太窘迫了,甚至連手腳都不曉得該往哪裡放才好,項澤擺出他一貫的冰塊狀態,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儼然就立地變成了一座巍峨嶙峋高聳入雲的千年冰山。
唐小鴛無所事事,只好沒事給自己找事,她一時對阮明城噓寒問暖,一時跟阮明城東扯西談——她沒跟項澤說半句話,因為她真心認為他此刻已經入定了……
然而阮明城的精神實在不怎麼好,沒說個兩句就半合眼皮了,唐小鴛倒是不好過分讓他勞累,大病初癒的人,怎麼說也得將息著點。
唐小鴛不禁抱怨了:「媽和林總監出去了這麼久,怎麼還沒有回來呢?這兩人不是才認識的麼,怎麼就跟闊別重逢的老朋友似的,好像有一大堆秘密……」她瞥著眼,看了阮明城一眼,忽然俯身下來緊盯在他臉上,嚴刑逼供似的語氣,「說!當年你是不是也帶了林總監見家長了?」
阮明城特別無語地別過臉去,萬般不願理會她無中生有的問題。
當年他和林絳璃確實還沒有見過雙方家長,還來不及見,就分手了,所以他母親對於「林絳璃」這個名字,也只是但聞其名未見其人。
他一直是這麼以為的。
唐小鴛只好去纏著項澤,軟磨硬泡渾身解數只差沒有威逼利誘上吊強迫:「你陪我出去走走。」
項澤非常不情願地睜開他那雙冰霜化成的眼,狹長入鬢的雙眼微瞇成縫,透著一種蠱惑心神的邪魅,唐小鴛忽然抬起手掌擋在自己和項澤的眼睛中間,特別擔憂似的說:「你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看著特像項揚。」
唐小鴛聽見,手掌的另一邊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不情願歸不情願,終究耐不過她的一番苦求,項澤終究陪唐小鴛出去散步了。
過了半個多小時,兩個人仍舊沒有回來,阮夫人和林絳璃也沒有回來,阮明城不由得有些心急了,趁著護士過來查房,阮明城就要求出去透透氣,護士給他找來一把輪椅,推著他出去透氣。
阮明城沒有想到,要不是他要求出來透氣,他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驚天動人的秘密。他遠遠看見了阮夫人和林絳璃,於是就叫護士先回去了,他自己驅使輪椅,慢慢地往那裡靠近,由於他的速度非常的緩慢,而阮夫人和林絳璃又正處於焦灼的談話中,所以兩個人都絲毫沒有發現他來了。
林絳璃近乎絕望地回憶著:「沒錯,是林家對不起阮家,但是伯母,我爸真的不是存心想害阮叔叔的!當年兩家從來沒有什麼過節,甚至於,我爸在此之前根本就和阮叔叔素未謀面!要不是那一次我爸所在的公司和阮叔叔的公司爭取同一個項目,要不是阮叔叔背著大家悄悄去工地視察,要不是工地的電梯剛被我爸下令拆除,要不是工地的工人剛拆下來部分機械就留下一部不能在運行的電梯離開了……我爸真的不是存心的,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害死阮叔叔,從來都沒有!這麼多年以來他一直都很自責,他想要補償阮家的,可是您一直拒絕見他,他沒有辦法啊……」
阮夫人輕蔑地笑了一聲,譏誚地說:「林小姐,如果你的家人被人害死,含冤莫白長恨酒泉,對方反而告訴你他們不是故意的,你易地而處試想一下,你可以做到原諒你的殺父仇人嗎?」
林絳璃很想回答「可以」,但是她怎樣也說不出口,她的父親已經把阮家害成這樣,聲名顯赫的世家大族,一夜之間,淪落成為人人可欺的底層人群。她內疚,她遺憾,她難受,她甚至還痛恨過,但事實就是事實,鐵證如山,任憑是誰也沒辦法改變。她也因此付出了太多的代價,比如,賠償掉自己一輩子的愛情。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自己就算是做盡了一切,也換不回阮兢業一條命,血淋淋的深仇大恨,就像是一條無法逾越的天塹,生生把她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任憑她費盡了一生的力氣,她也再不可能挽回他,她最愛最愛的人,就這樣無可奈何但又不得不,就這樣活生生地從她生命裡面徹底抽離。
那一種痛,彷彿是被人活生生地割捨掉身體裡最重要的一部分,心如刀割,肝腸寸斷,蝕骨焚心,可是再深刻入髓的痛楚,那又能怎麼樣呢?她的一生,早就已經注定要為了父親的罪孽而贖罪,她耗盡一切也不過是為了贖罪,她的一生早就已經烙上了罪人的烙印。
這就是,她離開他的理由。
她愛他,所以寧可他不知道真相,寧可自己一直被他誤解,寧可自己獨自承擔一切,她幾乎是絕望地想,反正她已經罪孽深重了,也不差多這一條罪名。
阮夫人回憶起往事,牽扯起心底最是長根深種的那一處傷心,她一直默默抽著氣,然而表面始終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她直狠狠地看著林絳璃,不動聲色,卻像是最殘酷的極刑,她說:「當年兢業和林振邦所在的公司是敵對的關係,林小姐,你如何可以保證你父親不是拿了上級的好處,故意做出意外的假象,其實是有意謀害對手?長久以來,我其實很想見見你父親,我很想要問問他,這麼多年他是怎麼過的?他怎麼沒有畏罪自殺?如果他見到兢業死後阮家的慘狀,他還能不能這麼心安理得?我真的很想見見他,但是後來我想明白了,我不能見他,因為見他一面都是對我的一種侮辱!這樣的人,不值得我一見,他甚至不值得我的痛恨!」
「不,不是的……」
林絳璃很久很久都沒有哭過了,但是她現在就掉了眼淚,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滾燙的熱淚就已經奪眶而出,來勢洶洶,不可遏止,瞬間氾濫了她面貌姣好妝容精緻的慘白臉頰。
阮夫人忽然厲聲問:「我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還和明城有聯繫?哼,虧你也拿得出那個臉,說吧,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終於回到第一個話題上了。
——她到底有什麼企圖?
她其實毫無企圖,她只是關心他,在乎他,所以才會心急如焚地趕來看他,卻不想會當場與阮夫人撞見,而且還被阮夫人一眼認出。
然而她說她沒有企圖,阮夫人又怎麼會信?
她只好緘默不語,實則心裡琢磨著說辭,她胡亂地轉動思緒不斷地想,到底應該怎樣說才能讓阮夫人平息怒氣?
她還沒來得及找到答案,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就在身後響起。
阮明城震驚萬分地盯著她的背脊,他甚至說話都控制不住發著抖:「絳璃,這些都是真的嗎?」
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肯定是被打入了地獄,受盡世間最嚴酷的折磨,永世不得超生,她多年以來築就的堡壘被他輕而易舉的一句話摧毀,而她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也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撕裂,她整個人都在分崩離析,她的所有,只一秒就已經交託於命運,然後命運對她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獠牙,她的所有都在迅速摧枯拉朽般地毀滅殆盡。
這一刻,她是真的徹底絕望了。
她幾乎都是語無倫次地說:「明城,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阮家,都是林家欠你的。」
阮明城的神色卻將她擊潰到近乎灰飛煙滅,他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嘲,也不知道是對她,還是對他自己:「絳璃,你知道嗎,我曾經用盡力氣去愛你,但是我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付出一切去愛的,竟然是殺父仇人的女兒,你說我傻氣不傻氣,糊里糊塗還被瞞騙了這麼多年,我太天真了,我甚至還為你不明不白的離開找過無數個借口,但是可惜,它們沒有一條是成立的,我真的太傻了,它怎麼會成立呢?真相根本就是我不能接受的,就算我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到原來事實是這個樣子吧?你要我說什麼好呢?為什麼要在我已經好不容易合上了傷疤之後,又把我小心翼翼的保護層狠狠掀開,你到底是想親眼目睹我的體無完膚呢,還是想親眼證實阮家的徹底頹敗?」
「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