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寂的街道上,一乘黑油齊頭、平頂皂幔的轎輦從街角繞出,在因空曠而顯得更加寬闊的巷子裡緩緩行來,最後停在一座門前蹲著兩個大石獅子的府邸石階前。輦側隨行的勁裝粗豪漢子躬身打起轎簾,一個看不清面目的緇衣男子扶著他伸出的臂膀探身出轎,站定後目視小轎悄無聲息地隱入暗影裡,他才負手轉身,拾階而上。勁裝漢子緊隨其後,一起走向三間獸頭大門。
走到離大門五步之遙時,緇衣男子下意識腳步略停,微微仰首。只見門樓兩側紅燈高懸,燈籠週身斗大的「霍」字在紅光映襯下分外醒目。正門之上黑檀為地、鎏金鑲邊的匾額發出朦朧幽光,上書四個秦篆大字「大將軍府」,下有一行小字:「本始元年秋日,書賜博陸候霍光」,其後又有「皇帝行璽」。
緇衣男子輕歎一聲,幾不可聞,略略回首,薄唇微啟,叫道「武賢」,聲音溫潤,卻威儀天成。
武賢應聲「諾」,自幾步上前,手握猙獰獸口中的銅環,向紅漆大門上只輕輕一叩,大門便從裡應聲洞開,顯然此間主人已久候來客多時了。
霍府管事手執一盞氣死風燈在前引導,側身而行。主僕二人隨著他的引導,沿著抄手遊廊一路向東,直至一帶青瓦覆脊的女牆映入眼簾。穿過月洞門,迎面兩株碧桃正開得如火如荼,暗夜中辨不清奼紫嫣紅,只依稀看到大塊的墨團聚在枝間,像是畫師陽望所塗鴉的花鳥寫意。
無聲行至三間小巧房舍前,緇衣男子微一頷首,武賢便遠遠避往院中一隅站定,眼觀鼻,鼻觀心,彷彿身化物外,神遊太虛。只有衣袂無風而起,成了這靜夜中唯一的曳動。
管事先是在門上輕叩兩聲,而後緩緩推開,接著後退至廊柱邊,等客人入內後,再上前幾步將門輕輕合上,最後提著燈籠走出了院門。
房門開闔,清風入戶。室內一燈如豆,隨風搖曳,滿屋藥香瀰散,榻上帷幔影綽,有虛弱的老年男子聲音逸出:「陛下,您終於來了!老臣還以為死前無緣一見了!」
過了許久才聽到年輕男子的回應:「相父說的哪裡話?你是我大漢朝的柱石,匡國家,安社稷,功比前朝蕭相國,朕早該來看你了!只不過你這一病,冗雜國事集於朕一身,朕分身乏術,才深知相父的病乃是操勞所致啊!」 言辭懇切,卻語氣平淡,聽不出什麼起伏。
從六年前自己擔負擅自廢立的惡名廢掉昌邑王,將這位武帝的嫡曾孫扶上皇帝寶座,輔政大臣霍光是眼看著這位時來運轉的天潢貴胄一步步成長。可是,究竟是從何時開始,這個原本對他言聽計從的唯唯村童變成了君心難測的青年天子?就連他自己都不能明白,好像就是一夜之間,他突然就開始暗暗揣摩天子的意圖,萬事都要看他的臉色三思後行,好像他的一語一笑都暗藏著讓自己不寒而慄的秘密。儘管他言語之間依然對自己禮遇有加,可是自己為何不能心安理得地享用了呢?
唉,想他霍光一生忠於漢室,唯有那一次偏私妄為,難道就不能功過相抵嗎?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無奈之下只能豪賭這一把了,就賭這位年僅二十四歲的布衣天子的心還沒有被宮廷中的爾虞我詐完全硬化,能夠看在他嘔心瀝血操持國事的份上,功勞苦勞一起算,但求能放他霍家一條生路!
想到此,纏綿病榻多日的大司馬大將軍強撐病體掙扎坐起,以頭觸壁,「咚咚」有聲,老淚縱橫,失聲痛哭道:「陛下,請恕老臣治家無方,愧對於您啊!先許皇后辭世確是有隱情,一切全因賤內無知,過於疼惜小女所起……」
孝宣帝劉詢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位起家於曾祖父年間、叱吒大漢朝堂數十載、如今垂垂老矣的末路英雄做出尋常老人的天真舉動,心裡不由既厭且憐,同時胸中久抑的怒火熊熊燃燒,炙烤得他心痛難忍:老匹夫,你且知憐惜你家的惡婆娘,有沒有想過我的妻子雙十仙遊、我的稚兒嬌女年幼失母全都拜她所賜?你們一家人聯手害死了我的皇后,百日未過就千方百計逼我將你們的女兒迎進椒房殿,你們當真以為我孤苦無依、懵懂可欺嗎?
儘管內心波濤翻湧,劉詢的語氣依然雲淡風輕:「許後暴病,純屬淳於衍辦事不力,霍相又何必自責?相國對一介小小侍醫心懷惻隱,一力保全,也不過是為全朕仁愛之名,恐怕朕一時遷怒,遭人詬病!如此,相國一心向朕,功於社稷,理當旌表,何罪之有?」
聽到天子不動聲色地將叫了六年的「相父」改為「相國」,言辭裡似乎字字機鋒,句句刺心,霍光頓悟霍家氣數將盡——面前的孝宣帝誠為心機深沉的不可欺之主,自己的那些子侄輩偏偏行事荒唐,只知高樂。看來霍氏的榮光注定要在這位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天子手中終結,只可惜自己一世英名,偏被妻女貪心所累。霍氏盤根錯節數百老少的榮華富貴和身家性命全都仰仗自己一身,可以想見自己辭世之日便是霍家大廈傾倒之時!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為劉氏天下立下汗馬功勞的霍家,真的要從此滅門了麼?
一年後,四月夏日,長安城又迎來一個艷陽天。橫門大街像往日一樣熱鬧非凡,推車的、挑擔的、東來的、西往的、買菜的、賣肉的、叫賣聲、討價聲響在一處,熙來攘往,此起彼伏。
天已近午,「江南居」酒樓人滿為患。雖是夏初,幾個跑堂一邊高聲招徠顧客,一邊手捧托盤來回穿梭,加上飯菜的熱氣蒸騰,個個忙得滿頭大汗。大堂裡座無虛席,美味佳餚堵不住食客們的嘴,各種最新消息、宮廷秘聞口口相傳,成了老少咸宜的下酒菜。
在大堂西北角的一張桌邊,五六個衣著光鮮的漢子團團圍坐著,互相頭對頭竊竊私語,先是像在密謀什麼生怕他人知道的事兒,後來隨著情緒越來越激動,說話聲也越來越大:
「我說在座的哥幾個聽好了,大家都還記得去年我和老胡打的那個賭吧?今天都來做個見證,了結咱那個賭約。大家眼睛雪亮,耳朵齊全,也都知道大將軍一死,皇上馬上追封他為宣成侯,他兒子跟著襲了他的爵,照樣當大司馬。去年夏天吧,皇上又說要報大將軍功德,一口氣加封他兩個侄孫當了平樂侯和冠陽侯,這樣子像是老胡說的那個情形嗎?」
「對對對,老胡這次要認栽!其實我早看出來了,皇上要是想翻臉,去年大將軍死的時候就不會那麼費周折了!你們沒聽說嗎?當時就連皇上和太后娘娘都親自到他靈前祭奠,給他護喪的五個也都是朝廷的大官兒……」
「就是,聽說朝中俸祿在兩千石以上的官員都要到大將軍家中去祭拜。皇上當時都哭得不成個人形了,說『沒了大將軍,活著沒滋味』!這話可不要外傳啊,就咱幾個知道就行了,傳多了當心『喀嚓』——腦袋搬家!」
「看老六那個膽小樣兒!咱又沒說啥不好聽的嘛!再說皇上念舊也不丟人,自己的東西還不是愛給誰給誰?就算賜給大將軍錦緞玉衣裝裹,那他也配得起!咱們板著指頭數一數,誰還能和他的功勞相比呢?老胡眼紅瞎叨叨都是放閒屁,你就是因為輸了霍家總管的小舅子兩吊大錢,有氣沒處撒吧!」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嚷得熱鬧,那個想是老胡的虯髯漢子屈於人家拿的是活生生的事實,自己只不過道聽途說,胡謅了幾句高深莫測的話顯擺一下,到底還是心虛。偏偏這幾個滑賊要揪著不放,只好不服氣地咕噥一句「你們目光短淺,我不和你們一般見識,咱們走著瞧」,自認倒霉,另外叫了兩個上等菜和一壺「梨花白」,才算了結了這一段公案。
滿樓裡人聲鼎沸,長安人見慣不怪,也無人理睬這些京城百姓最擅長的亂嚼舌根。唯有一位靠窗獨酌的中年文士,風塵僕僕的穿著打扮像是個外地人,看似對他們口無遮攔的叫嚷十分感興趣,不時眼含笑意投來一瞥。聽到虯髯漢子的話不由多瞄上兩眼,一面若有所思地微微點頭。
他的一舉一動引來與他遙遙相對的另一個白衣青年的注意。那青年嘴角含笑,信步走來,到了桌前瀟灑一揖道:「打擾兄台了!在下霍雲,敢問兄台高姓大名?在下有意相交,不知是否有這個榮幸?」
中年文士閑雅起身,依樣還上一禮道:「不敢當!在下英千秋,四處遊歷,途徑寶地,不想能巧遇冠陽候,不勝榮幸!候爺請上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