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令出,誰敢不從?但見滿園宮人內侍腳不點地往來奔走,頃刻將宣曲宮佈置停當。
只因皇后王政君身體欠安未曾出宮,未央又刻意要挫傅瑤琴的銳氣,因此不等劉奭示意便在他身旁坦然就座,一面為他斟上暖酒,一面代傳口諭,吩咐傅瑤琴等人開始。
就在坐中人各懷心思、神不守舍地聽著《長門賦》唱到「登蘭台而遙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時,突見中書令弘恭步履匆匆直闖進來,稟告宮中送來急報,說太后娘娘用午膳時忽然昏厥,許久未醒!
乍一聽到這個消息,劉奭立即驚起,一邊快步向殿外走,一邊不住嘴地問 「今日太醫署是誰當值」、「太后昏厥時有誰在場」、「來人離宮前太醫令到了沒有」、「皇后在哪裡?可曾去了長壽殿」、「太后中午進的什麼膳」 等等問題。
未央在劉奭起身時已忙忙地跟著站起,好不容易等到他和弘恭的問答有了空隙,趕緊插言:「皇兄,我跟你一起去!」
劉奭此時心急如焚,又恰巧想起一個新的問題想要問弘恭,並未及時回應未央的求懇。
那脾氣暴烈的周容華被迫當了半日舞孃,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沒處發洩,一看未央被晾在原地發訕,正好趁機一雪前恥,當即越眾而出,高聲諫阻:「陛下,長公主乃是新寡不祥之身,又佩帶殺人利器,萬萬不能……」
未央本來正在努力說服自己相信劉奭的無意冷落只是心急所致,卻沒料到周容華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演這一出。失意加上羞惱,她哪裡還顧得上什麼避諱?因此未等人家把話說完她就迅速拔出寶劍,劍尖直指向周容華的脖頸,咬牙威脅道:「周容華,你敢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試試?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頭?!」
未央這邊劍一出鞘,直嚇得那周容華花容失色,只銳叫一聲「陛下救命」,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昏死過去了。
她這一昏死不要緊,立時就有膽小的人以為她已變成劍下亡魂,忍不住替她把沒喊完的銳叫喊了個痛快徹底。
這膽小之人的驚叫猶如狩獵前的號角,眨眼之間就把整個宣曲宮喊得狼奔豕突。幾乎所有人都在忙著找地方躲藏,以至於撞翻了桌案,甚至於彼此相撞,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和杯盤碗盞的碎裂聲響成一片。
劉奭本就焦慮不堪,看了這混亂的場面更是又煩又氣。一抬眼看到那始作俑者還站在原地冷笑,好似十分欣賞這個效果,他更是忍無可忍,不及多想就厲聲責備:「惠平,你太過分了,這個地方也能舞刀弄槍嗎?你既然玩夠了,現在就給我回府去!」又衝著突然安靜下來的眾人訓斥,「周充依只是暈倒,是誰說她死了?傅昭儀,你給我查明是誰最先胡說的,改日把她的位分降一級,並禁足一月作為懲戒!」
一國之君發了火,自然人人噤聲。可憐那不識時務強出頭的周容華剛剛甦醒,便聽到自己已從第十六等爵的「容華」連降三級成「充依」,又是皇上盛怒之下親口諭示,要想通融純屬妄想,只好一聲不吭地再次昏死過去。
好在這次昏死有不少人和她做伴。在劉奭拂袖而去之後,好幾個自認為「最先胡說的」都不打自招地暈倒在地,倒讓奉命徹查的傅瑤琴撿了個現成的便宜!
卻說劉奭急乘車輦趕回宮中,先立即召見太醫令,詳細問詢太后病況,方知王太后年邁之人,平時就有眩暈之症,今日用午膳後起身猛了些,故而導致昏厥。現在經過救治人已甦醒,只是中風之相已十分明顯。
近天命之年的人在長時間昏厥後能夠甦醒,即便是得了中風,其實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再等劉奭親去長壽殿探視後,看著王太后除了說話困難、肢體略有麻木之外其他看著還好,他懸了多半日的心總算在午夜時分放了下來。
這心一放下,他的腦海裡立刻浮現出未央那雙又委屈又倔強的淚眼和奪門而出的背影,知道她必是因為自己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大聲呵斥於她,並且平生第一次把責備說得那麼不委婉,而這些人中又有不少是她的『仇敵」,所以她是既傷心又傷面子,負氣回府後肯定難過欲絕,說不定正在眼巴巴地等著他去安慰呢!
可是……劉奭轉念再一想,其實若細論起來,宣曲宮的事情雙方都有過錯,應該是各打五十大板才叫公平。
而實際情況是,挑起事端的一方被連降三級,已算是重罰;而防衛過當的一方只是挨了兩句重話,別無他責。
這樣的判決任誰聽了都知道他又多偏私,為什麼就她不明瞭?
唉,真是想不明白,一向通情達理的她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連逆耳良言都聽不進去?還動不動就拔劍嚇唬人,這樣長此以往,別說是在宮裡,就算是在京中都難以立足啊!
難道只是因為自己前段時間對她太過寵愛袒護麼?
若真是這樣的話,自己繼續驕縱下去,豈不是要害了她?
也罷,反正她在京中別無去處,自回來後除了每日到宮中找他閒話外幾乎無事可做。現在天色已晚,越興給她留一夕自省的時間,也許明日她想通了就會不請自來了!
豈料劉奭耐著性子等到次日傍晚時分,未央並未如他所願不請自來,倒叫他漸漸後悔起來:說起來都怪自己沒有設身處地為她考慮——明知她在京中舉目無親,就算有個舊日的丫頭小苗相伴,到底不能幫她開解一二。想她滿腹委屈無人訴說,獨自一人又怎能想通!實在難以想像這十幾個時辰裡她受著何等的煎熬,憑她如今驕躁的脾氣,不知又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既放心不下,劉奭又不便在這個時辰貿然出宮,只好派人到公主府傳諭,叫未央明日一早進宮探視太后,並順便打聽一下她這一日都在忙些什麼。
這一打聽證明他預見不差:據說長公主過幾天要出遠門,所以公主府上下正忙成一團為主人打點行裝,而長公主本人一大清早就出了府,至今未歸。
這也太出格了吧?!
就只因他說了那麼兩句話,她就要負氣離京,就沒想過他會因此難過、會內疚嗎?
難道他先前對她那麼多的嬌寵和愛護都抵不了這一星半點的委屈?
不行,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他就不能再由著她任性胡鬧,必須馬上和她當面說清楚。否則的話,誰也別想把這一夜過踏實!
事實證明,這一夜注定無人能過踏實!
且不說那些責無旁貸的虎丕羽林中郎將們聞風而動,好不容易將皇宮到公主府這一段路布上警戒,之後又聽說弄錯了路段,只好再把警戒線火速拉到未園。這一番折騰下來,壓根兒不想興師動眾的劉奭早已在周內侍的陪護下平安到達目的地半個時辰了——合著護衛們的忙活全是白費勁兒!
弦月無聲,桃花失色。
劉奭獨自踏月而來,只覺腳下斷枝橫陳,落紅盈履。舉目望去,但見朦朧月光下,不遠處隨意舞動的倩影還在不停地揮劍劈砍,致使更多桃枝和著花瓣隨劍飄飛,而後紛紛墜地。
時隔十二年,他與她終於再次聚首在這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地方。只不過他已不是當年的他,她亦不是當年的她,就連當年的炎炎日影也已換成了溶溶月色。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舊日既去,怎能重現?
目睹此情此景,劉奭準備了一路的逆耳忠言瞬間灰飛煙滅,失神中不知不覺走上前去,緊握住未央持劍的右手,顫聲說道:「未央,你這又是何苦呢?你告訴我,你到底要怎樣才能高興?只要你說出來,我定會讓你滿意!」
未央卻既不作答,也不看他,只是手上暗暗用勁,試圖脫去他的掌握。
感覺到掌心中的小手險些掙脫,劉奭不得不趕緊覆上自己的另一隻手,同時失控地加大手勁,急聲叫道:「未央,你不要這樣!我向你保證,只要你不走,無論你要什麼東西,我都答應你!也無論你做錯什麼事,我都不再責備你,這樣好嗎?你若不相信,現在就可以試試,你說,你要怎樣才開心?」
隨著劉奭的語氣越來越急,話音越來越高,未央的目光終於不再躲閃,而是定定地落到他臉上,好似在專心研究他的眼神,想要從中讀懂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半晌,她好像努力要笑,眼淚卻抑制不住奔流而下:「我要怎樣才開心麼?太子哥哥,你既然叫我未央,怎能不知我要怎樣才開心?其實你一直都知道,我唯一想要的,你永遠給不了,難道不是嗎?我這個霍氏餘孽要做大漢朝第一個昭儀娘娘,你能保證做到嗎?你欽封的皇妹要做你唯一的昭儀娘娘,你能答應嗎?太子哥哥,你知不知道,就算全天下人都羨慕惠平公主榮寵絕倫,可我卻更想做永巷裡一個卑微的家人子,哪怕一輩子都只是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宮人,我至少還可以抱有希望!其實你我都知道,我處處得寸進尺,只是想證明我在你心裡的位置無人可比;而你對我有求必應,只是希望能用你給得起的東西來代替你給不起的感情。無論是我要的還是你給的,從來都不是我們心中所願!我們強顏歡笑,只為演戲給自己看,給彼此看,給別人看,你不覺得累嗎?不覺得可憐嗎?我們能這樣演上一輩子的戲嗎?就算你我願意自欺欺人,你那些大臣和夫人們能耐著性子看下去嗎?我還這樣年輕,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沒做過,很多想去的地方沒去過,很多與你無關的願望沒有實現,你忍心叫我這樣過一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