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史高平日最喜以先帝欽點的顧命大臣自居,但與眼前甘泉宮的另兩人相比,也就數他官小位低,故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趾高氣揚的女子走到殿角的壺具中抽出一支無鏃之矢,又拿過龍案上的硃筆在投矢端首點上硃砂,然後搭弓放箭,只聽「噌」的一聲響過,張掛在金壁上的堪輿圖上便赫然出現一個殷紅的印跡。
未等史高穩住因驚怕而起的眩暈,就聽女子的聲音歡快地響起:「皇兄,惠平射中的不是長安,是吾鄉!」
乍一聽到「吾鄉」二字,史高的面色瞬間平和,聽到皇帝不確定地問道「吾鄉?可是東海郡的一個縣」,忙上前一步恭敬地回答:「皇上所記不差!」
劉奭蹙眉略思,不甚愉快地說:「惠平,這個地方乃是流民之所,給你做封地實在不好,朕勸你還是另換一個吧!」
未央射箭時本是刻意遠離長安所在的西部,此時一見射中東部沿海的「吾鄉」便觸動心腸,聽劉奭說話的語氣不像作假,急忙提高聲音反對:「不換,這次惠平一定要說到做到!」稍頓之下又自言自語道,「流民之所?惠平不就是一介流民麼?」
「休要胡說!」劉奭看她從語笑嫣然頃刻變成神色慘淡,知她必是想起悲苦身世,心裡老大不忍,可是當著第三個人的面他又不好多說,只能先板起臉厲聲喝止她,等到礙事的第三者從殿中消失,他才柔聲哄勸,「你若是執意要這塊地,我明日就下詔把你的封號改為東海。其實回頭想想,封地在哪裡都無關緊要,反正你總是要留居京中的嘛!對了,再過幾日便是上巳節,未園的桃花向來為宮人所稱道,不如就讓她們今年到你那裡賞花踏青,也叫桃花減些寂寞?」
未央一時自傷身世,再想到與劉奭從來情深緣淺,相守無望,不由悲從中來,恨不能放聲慟哭一場,可是看他刻意想主意哄自己開心,卻也不想叫他徒增煩惱,故而強裝笑顏嬌嗔道:「皇兄啊,自從惠平回京至今,多少人說我榮寵冠絕京華,叫你不要再驕縱我,以為我沒聽說麼?你如今又要大張旗鼓地臨幸我的私園,不是更要惹人說話嗎?依我看,還是到你的上林苑更合適!」
「只要惠平不怕多跑路,皇兄自然是沒意見!」想劉奭自年少時起每年都要參加數不清的節慶祭祀,早就對此煩不勝煩,又怎會在意一個在民間俗稱「女兒節」的上巳節?剛才信口提起不過是看未央情緒不佳,想到這件事也許能讓她高興。只要她樂意,到哪裡去歡慶又有什麼區別?
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三月初三日的上林苑春光正盛,繁花似錦,再加上無數盛裝麗服的宮妃們暢遊其間,鶯聲燕語,笑語喧喧,倒真像能應驗上巳節「起沉痾、祓舊疾」的初衷。
只因天色近午還未見到未央身影,劉奭不禁擔起心來,正要打發人前去探看,卻見未央恰恰騎著健馬遠遠奔來,到了十步之遙的地方瀟灑地躍身下馬,笑如春花綻放,一邊行禮道:「惠平昨晚走困,所以今晨晏起,讓皇兄久等了!」
劉奭一看到她輕快的身姿心情立即大好,很自然地握住她伸過來的手,上下打量她一番,見她依然身著殷紅的騎裝,不禁取笑:「敢是想到今日過節,故而徹夜難眠?怎麼何時何地都這副打扮?還總佩著劍?可是在烏桓養成的習慣?」
未央被劉奭親暱地拉著手並排前行,心中甜蜜無比,滿面飛霞道:「這裝扮與習慣不好麼?皇兄若是不喜歡,惠平下次換了就是,佩劍倒是現在就可解下!」
劉奭信口品評未央的穿著打扮,本來只是隨意玩笑,並不當真,今見她這般乖巧聽話,倒是十分意外,不免笑著勸阻:「皇兄知道你是馬上巾幗,向來是出必馭馬,劍不離身,這身打扮的確最適合你,皇兄又怎會不喜歡?」
未央卻覺得這「馬上巾幗」幾字聽著刺耳,柳眉一揚正欲抗辯,卻突然停下腳步,靜靜地側耳傾聽,正聽到嘰嘰喳喳的議論從一大叢碧桃後面傳了出來:
「……一個連自己夫君都敢殺的女人,我想想都害怕得要做惡夢,真虧陛下倒不怕,整天把她當寶貝看!」這嗓音聽著又細又嫩,想來說話的人年齡尚幼。
「哼,她再橫蠻也是寡婦,說不定這輩子都是個寡婦!你想啊,她今天能殺一個,說不定明天就能殺第二個,這樣殺來殺去,誰還敢娶她?除非是活夠了去找死的!」這第二個講話的不光聲音尖利,語調也高,說完狠狠唾了一口以加重語氣中的鄙夷。
「周姐姐說得對,想她不過是一個寡婦,怎麼好意思在宮裡宮外四處張揚?真是不知廉恥!」第三個隨聲附和的言語中帶了明顯的討好意味,顯然對那第二個說話的「周姐姐」十分崇拜。
「我一看她那個面相就知道她的命硬得很,誰和她親近準沒好事!」這第四個人說話的音調柔媚入骨,言辭卻刻毒銳利,便是過了一百年,未央也能從一萬種人聲裡聽辨清楚——若不是那口蜜腹劍的傅瑤琴,卻又是哪個?
剛聽了一句這些在後宮屢見不鮮的閒言碎語,劉奭的第一個念頭自然是盡快拉走未央,可是看到她薄唇緊抿,清亮的眸子頃刻泛起冷光,知道她已然入心,此時再強她離開不僅於事無補,還可能使事態更惡化,故而只是下意識地將她冰涼的雙手合在一起,緊緊握在自己的手心裡,想要努力給她一點無聲的撫慰。
在聽出最後這個說話的正是在永巷頗有號召力的傅昭儀後,未央面上不加掩飾的怒色忽然消失不見,代之而來的卻是讓劉奭捉摸不透的笑意。
好在未央並不勞他多費心神思量,只是不動聲色地從他的掌心抽住一隻手,用另一隻手拉著他向碧桃後面轉去,邊走邊故作驚歎之語:「皇兄,惠平看這株碧桃開得最盛,不知用的是什麼花肥?」
碧桃後的幾個人冷不防聽到此時最怕聽到的人聲近在咫尺響起,心裡自然發虛,惶急地想要避開,看看已無可能,只好懷著僥倖上前行禮,皆道「臣妾見過陛下!見過長公主殿下!」
等劉奭允其平身後,未央才依樣還了一禮,笑吟吟地說:「我說這一路走來總覺園中少了什麼,一直沒想明白。現在見了各位才猛然醒悟,原來無論多美的風景總得有美人點綴,所謂『閬苑有仙葩,正合玉人賞』嘛!只是不知大家為何都聚在這一處,敢是和惠平一樣看好這株碧桃了麼?」
與其他幾人的噤若寒蟬或暗藏鄙夷不同,傅瑤琴在聽了閬苑仙葩之語後忽然心有所動,看未央笑語頻頻,倒不像是聽到她們先前的議論,故而收起方纔的緊張,壯起膽子向劉奭提議:「陛下,臣妾聽說長公主劍術高明,尤其會做劍舞。而陛下最愛的《桃花仙》曲不就是劍舞桃花麼?正好今日桃花盛開,不知長公主可願屈尊舞上一回,也好讓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開開眼界?」
未央本就在極力隱忍怒意,今見傅瑤琴不僅毫無愧意還要蓄意欺辱於她,不禁大怒,心裡暗道:這不知死的奸婦,我看著他的臉面不去尋你的事便罷了,你反倒明裡暗裡來惹我,那就休怪我不給你留體面了!
不過就在她發作之際,卻接觸到劉奭暗示「不可」的眼色,她便在猶豫之後回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風,轉向其他幾人冷笑道:「傅夫人有命,誰敢不從?奈何惠平今日所佩之劍乃是殺人利器,若用來表演歌舞,實是大煞風景。不過……惠平常聽皇兄說,傅夫人精通音律,闔宮稱頌;而這位周容華以及另外兩位良人雖年齡幼小,歌舞已臻完美,不如就勞煩你們四位各顯所長,為大家演上一曲《長門賦》如何?」
傅瑤琴卻壓根兒沒料到未央會一下子看透自己的意圖,更沒料到她的反擊來得這麼既快又狠,惶急之下無言以對,只憑著本能向劉奭投去求助的目光,委屈地叫道「陛下……」
劉奭一聽寵妃當著未央的面提及桃花仙,心裡先就一緊,暗歎:有道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真是沒一個省心的主兒!現放著明媚的春光不賞,偏要無事生非地爭競這些令人不快的話題,到底圖的是什麼?
暗歎歸暗歎,眼前的事情還得解決。雖然劉奭內心裡十分想和個稀泥,勸雙方各退一步,你不必舞劍,她也不用奏琴,但是手心裡突如其來的尖銳刺痛使他瞬間驚覺:看來今天這和事老是當不了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放緩語氣說:「天已近午,朕也累了,正想稍事歇息。今日既是女兒節,歌舞也算應景,你們就在宣曲宮演上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