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份禮物?為什麼當時沒有一起交給夫人?」烏力屠不解地問。
「因為她不配擁有這幅畫!」烏蘭若未及答言,未央已從屏風後走出,「我才是這幅畫的主人!」
帳內忽然憑空多了一個人,烏力屠面上卻不見驚慌之色,只是目光銳利地盯著她:「你是什麼意思?」
未央迎著他的目光走到他身旁坐下,語笑嫣然:「大人智勇雙絕,其實早已懂了,又何須小女子多言?只是小女子有幾個問題不明,還請大人不吝賜教!」
「蘭若,若我沒猜錯的話,你今日送馬是假,薦人才是真吧?!」烏力屠卻並不接她的話頭,斜睨烏蘭若道,「不過像這樣機智聰明的美人,你竟然捨得拱手讓人,可不像你平日的性格!」
烏蘭若滿臉的嬉笑轉瞬收盡:「大哥,這不是捨得不捨得的問題。蘭若雖然自命不凡,還不至於忘記尊卑高下。所謂懸崖上的雪蓮,只有鷹隼可以親近;大漢尊貴的公主,只能與偉大的烏桓大人匹配。起先她隱瞞身份,我自然十分願意留她在身邊。但她如今自稱是公主殿下,蘭若哪裡還敢留她呢?」
在烏蘭若說話期間,烏力屠不停地用拇指摩挲胡茬叢生的面頰,直到他話音落下才看似隨意地問一句:「那她起先為什麼要隱瞞身份?」
烏蘭若苦笑:「我哪裡知道原因?我問過她一次,她說我沒資格打聽。」
烏力屠顯然吃了一驚:「哦?這位美人連你都不放在眼裡,還真是驕傲得很!」轉向未央,「就衝你這份自不量力的驕傲,你有什麼問題,說來聽聽?」
「若非我手中有切實的證據,我表明身份你們誰會相信?」未央急於切入正題,便不去理會烏力屠語氣裡的嘲諷,直視他的眼睛反問,「一個女子遠嫁他鄉,有機會回家省親卻斷然拒絕,大人覺得正常嗎?一位和親公主不通夫國語言,天天龜縮在不見天日的地方,你不覺得蹊蹺嗎?」
烏力屠不以為然道:「公主身體欠佳,不堪鞍馬勞頓,這也沒什麼奇怪。她久居深宮慣了,幽淑貞靜正是常理,有什麼蹊蹺?」
「那好,你既然不肯信我,總該相信這幅畫上的天子之寶吧?還有這些漢字,大人也是識得的吧?」看來想讓烏力屠接受推理出來的道理純粹浪費唾沫,未央便把話題重新轉回到實物上。
烏力屠照著她手指的地方認真看去,半晌才說:「璽印自然不假,字我也識得幾個。只是照這首歌中所說,你這塊『藍田玉』是出自『楊君府』。可你若是漢家公主,原該姓劉,怎麼與『楊君』扯上了關係?」
這個疑問烏蘭若早就提過,未央當然已有成算,因而故作為難地蹙眉不語,直到烏力屠面有不耐之色才嗔道:「可見大人在明知故問了!普天下皆知,大漢朝那裡有那麼多公主讓你們輪番求娶?自然是遴選大臣家的女兒,給個封號即可!反正你們求娶的不過是公主的名號,又哪裡在乎她姓什麼叫什麼?」
「這麼說你也並非真正的金枝玉葉,我有什麼必要讓你取代我的夫人?」聽她如此說,烏力屠的語氣明顯冷淡許多。
看來烏力屠與烏蘭若的確不同。同樣的解釋,烏蘭若聽了道是「說得有理,她是哪家閨秀,姓甚名誰,其實並不重要,關鍵看她有沒有擔當大任的魄力」。豈料到了烏力屠這裡,卻變成另一種味道,只氣得未央在心中暗罵赫赫有名的烏桓大人原來是個有眼無珠的愚昧傢伙,只好強捺性子訕笑:「大人是烏桓主宰,在這裡誰是公主,自然全憑您一句話!不過,對您來說,我和她真的毫無區別嗎?一個是可以與你並肩作戰的真正公主,一個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卑鄙小人,像您這樣一位勇武善戰的英雄,真的不知作何選擇嗎?」
「我的夫人是怎樣的人,還輪不到你來評說!就算你真是大漢公主,也要學會尊重我的女人!」烏力屠卻好似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和她過不去。
終點又回到起點,就算未央不肯服輸,可烏力屠的話說得如此不留餘地,叫她既失望又惱怒,「忽」地站起身來,沉下臉說:「這麼說你是拒絕我了?」
烏蘭若看她動作突然,其意不明,連忙手按刀鞘,厲聲何止:「阿凌,有話慢慢說,不得對大人無禮!」
相對於烏蘭若的緊張,烏力屠只是若無其事地一擺手,面朝未央笑道:「千萬別這樣說!你既是蘭若送的禮物,我若不接受,豈不傷他的面子?我的意思是,我不能憑你一面之詞去懷疑我的夫人,所以不能叫你現在就取代她!你如此聰明伶俐,自然知道該如何努力!」
自然攜住她一隻手站起來,烏力屠又轉向烏蘭若說:「時辰不早,我這就帶她走。你只管放心,我不會虧待她的!」
帳外,時近黃昏,殘陽如血。烏蘭若目送兩騎在夕陽下漸漸走遠,心道:阿凌,但願我們這步棋都沒有走錯!
公元前46年,烏桓,多事之秋。
6月,夏寒涼,無名瘟疫襲擊柳城。初起時來勢兇猛,中者呼病即亡,不留片刻,一時間家家有伏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聲,且傳染迅速,大有一夜空城之勢。柳城邑帥烏蘭若以研成細末的仙術為君,佐以乾薑、木香、紅甘、木落子、鬼箭羽與鱗毛蕨,醴泉水熬燉,連續口服三日,毒已至可善解,毒已成可速祛,果然藥到病除;
7月,鮮卑慕容氏率近百「狼騎」數侵烏桓西北部,在雁谷郡燒殺奸掠,無所不為。烏蘭若請命出狩,只帶五十名突騎,巧設連環計,兵分三路,各司其職,將來敵誘入天險「狼牙峪」,利用天時地利,重創鮮卑精銳狼騎,其主帥慕容驤也被烏蘭若一箭穿喉,當場斃命,烏桓全勝而歸;
9月,涼朔久有宿仇的薄奚氏和輾遲氏因爭地之事再起毆鬥,死傷無數。烏蘭若領命前去調停,當眾與兩族小帥定下賭約,相約一日以一己之力對戰兩人。若他輸了,自己所有地產家奴歸兩族均分;若他取勝,兩族必須訂立盟約,彼此永不相犯。賭鬥之日,烏蘭若與此二人酣戰半個多時辰,依然不分勝負。兩位小帥也是當世豪傑,自知烏蘭若處處手下留情,只為保全他們在氏族內的威名和臉面,於是三人心照不宣地一起收手,算是戰成平局。兩族自此訂立盟約,發誓世代交好,並以烏蘭若馬首是瞻。
短短數月之間,「烏蘭若」 三字傳遍北方各夷,成了烏桓人心目中最引以為傲的英雄。他既如此神勇機智,更有活死人、肉白骨之醫術,民間很快便有傳聞,說他是天神附體,特來降福祉於烏桓乃至所有胡人,理當受到如同日月星辰、天地鬼神一般的敬畏。
與如日中天的烏蘭若相比,未央這邊卻毫無進展。雖說烏力屠表面上對她十分信任,說話行事從不避她,但也就僅此而已。
這一日遊獵歸來,在未央給烏力屠按揉肩膀時,一路上談笑風生的他忽然重重歎一口長氣,黯然問道:「阿凌,你說我是不是老了!」
「大人為什麼這樣想?您春秋正盛,年富力強,怎麼會老呢?」未央聽他冷不丁地提起這麼個問題,一時摸不著頭腦,好在答案就在嘴邊。當然,她這樣說一是事實,二為私心:其時烏力屠也不過三十出頭,和劉奭年齡相仿,自然不能算老;另外,若說他老了,劉奭豈不是也不復年輕?
烏力屠卻搖頭苦笑:「什麼春秋正盛、年富力強?這些好聽話你該說給蘭若聽!想我自十五歲起就替我阿爸出兵打仗,整整打了十五年,怎麼會不老?這麼多年四方不寧,事事都需我一人操心,我真是累極了,就盼著有個人能替我分點憂、解點難。現在好了,蘭若及時回來,又學了一身過人本事,烏桓有他,我當然可以退出沙場好好養老了。阿凌,我看你胸中溝壑不輸男兒,為什麼不願跟著蘭若這樣的少年英雄馳騁疆場?每日裡陪著一個半老頭子喝喝酒打打獵,你不覺得悶嗎?」
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接觸,未央早已熟知面前這位自歎意氣消盡的「半老頭子」絕非良善之輩,口是心非的程度比烏蘭若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每次和他對話都如履薄冰,慎之又慎,生怕一個不留神惹惱了他。
不過這次還沒等她斟酌完字句,烏力屠忽然擺手示意她噤聲,衝著帳外喊道:「什麼事?進來說吧!」
隨著烏力屠話音落下,一個短小瘦削的黑衣人身形一晃閃進大帳,步速極快地跨到他面前,單膝跪地行個按胸禮,站起來後目光不善地盯著站在烏力屠身側的未央,卻是一言不發。
烏力屠等了半日沒聽到說話聲,狀極不耐地揮揮手:「有事就趕緊說,阿凌又不是外人,你愣著幹什麼?」
未央知道來人是烏力屠的死士,這麼急匆匆地找他肯定是要匯報機密事。反正這些秘聞聽來聽去全都一個樣兒,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她趕緊找個準備宵夜的借口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