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睡就到了此日的清晨。未央一醒便明白,她這樣長時間的深睡,自然和烏蘭若給她服用的驅寒湯藥有關。
不過還沒等她興師問罪,烏蘭若已滿臉歉意地說,本打算今日帶她去滑雪,可惜柳城有事,烏力屠急召他回去,所以許多沒玩過的地方只好留待下次了。
好在在回柳城的路上,烏蘭若很爽快地答應了她的請求,繼續講起未完的故事:
「我阿母去世後,我阿爸對嵐城再無留戀,很快就帶著我到了柳城。過了沒多久,嵐城發生一起氏族間的仇殺訟事,頭人居中調停,可雙方都認為處理不公,最後竟然把頭人打死了。
噩耗傳到柳城,我阿爸就指派他的副將丘立吾斯去臨時代理頭人的職務。事情很快查清,頭人生前的確收受了兩族的財物,故而判決不能服眾,該當死罪。
丘立吾斯把已死頭人的不義之財一分為二,一份充公,一份分給仇殺的兩族,兩族果然止了干戈。
丘立吾斯處理好了訟事,自然而言從臨時變成了正式,也就是現在的嵐城頭人。
又過了幾個月,我阿爸的夫人得了不治之症,很快也死了。我總覺得,自從我阿母去世後,我阿爸的脾氣就變壞了,一點小事就能惹得他暴跳如雷。他還逼著我沒白天沒晚上地練武,練不好不許吃飯睡覺。
我的異母哥哥烏力屠,就是現在的烏桓大人,從我到柳城那天起,一直對我很好。每次我被罰餓飯時,他都偷偷送東西給我吃,為此挨了阿爸好多打。
我們那時候最盼望的,就是阿爸出去打仗,因為他一走,我就可以不練武,烏力屠也可以少挨打。
可是有一次阿爸剛出門,我們還沒顧上高興,禍事就發生了。我那時候很膽小,不敢一個人睡,烏力屠就陪我一起睡。半夜裡,不知什麼人往大帳裡放毒煙,烏力屠先醒了,料到有人要害我們,趕緊用毛氈把我死死蒙在。我透不過氣,後來就暈過去了。
等我甦醒的時候,我阿爸已經回來了,可是我的眼睛瞎了,什麼也看不見了。我阿爸氣得要發瘋,天天砸東西罵人,連烏力屠都不放過。雖然烏力屠中毒更深,差點死掉,是費了好大勁兒才救活的。
我眼睛看不見以後,我阿爸就再也沒出去打過仗,每日只守著我,親手教我刀法,讀書給我聽,還隔三岔五帶我四處醫治眼睛。
沒其他人在身邊的時候,他總是翻來覆去說那幾句話,不是教導我勤快練武,就是叮囑我不要輕信他人。更可笑的是,他總說等我眼睛好了,就讓我做烏桓的大人。
我那時候又不是小孩子了,怎麼會信這種話?不要說是烏桓大人,就連各個邑落的頭人、小帥也都是勇健的人才有資格擔任,可不像你們漢朝的皇帝,老子死了兒子做,哪怕這個兒子是個百無一用的膿包!
我雖然身手不差,卻不能和烏力屠相比。在阿爸帶我四處求醫的那段時間裡,烏桓內外所有征戰都是他出面。
時間長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烏桓換了他當首領。因為他英勇善戰,大家也都當做天經地義的事情,毫無異議地接受了。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了好幾年,叫我以為厄運已經離開了我的家。雖然尋遍良醫,我的眼睛還是看不見,可我有阿爸陪伴,有烏力屠愛護,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可是雖然我這樣樂天知命,厄運還是不肯放過我的家人。
那一年冬天,我阿爸聽人說聖山有一種奇藥可以醫治我的眼睛,就立刻帶著我和幾個勇士出發去找藥。結果奇藥沒找到,我們卻遭了山賊的襲擊。
山賊很多,我們幾個人不是對手,我和阿爸都受了傷。後來我就聽到我阿爸喊來一個勇士,叫他帶著我逃命,逃得越遠越好,他和其他人留下來抵擋。
我不肯走,我阿爸就罵我沒用,罵我拖累他,說死都不想見我了,還打了我一巴掌。那是我記事後他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後一次。
那個勇士帶著我騎馬跑了很久,後來馬死了,他就背著我跑,一直跑到離鎮遠關很近的地方。在那裡他把我交給另一個人,叫那人替我換衣服,然後帶我入關,他要回去救我阿爸。
不知那個人用了什麼辦法,反正我們很順利地進了漢朝境內。他說帶我去他家,在山腳下,很安全,也沒有外人。
到了他家,他也不問我餓不餓,累不累,也不管我傷口流不流血,只自管自喝起酒來,一邊喝一邊不住嘴地罵人。先是罵我阿爸,說我阿爸不聽人言,自作自受。然後又罵烏力屠是白眼狼,連帶著罵我只會拖累別人,沒半點像我阿爸。
後來他好像喝多了,也罵累了,就開始哭,哭他的老婆孩子,說他們死得冤枉,絮絮叨叨得沒個完。
我又累又餓,傷口又痛,本來就沒好氣,聽他罵了半天,心裡更是火大。我像不像我阿爸,輪到他來說嗎?他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我跟前撒野?欺負我眼睛看不見嗎?好啊,反正他在這世上已經沒了親人,一個人活著挺孤單的,既然他害怕被我拖累,我就成全他,好叫讓他早點解脫!
我是真的成全他,沒讓他感到一絲痛苦,只一刀,他就在醉夢裡去和妻兒團聚了。
我在他家裡找了點吃的,吃飽後又在那裡提心吊膽地等了好久,既擔心那個勇士是細作,又恐怕有人尾隨來。算算時間大約是深夜了,我就離開了他家。
對於一個逃命的瞎子來說,黑夜比白天更安全。雖然我們是在山裡遭到襲擊的,我卻憑著直覺相信山林比市集更適合保命,於是我就上了山。
直覺沒有欺騙我,我在山上遇到一個神醫……和他的弟子。他們救了我,收留我住下,後來還治好了我的眼睛。」
講到這裡,烏蘭若側過臉看一眼未央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說:「阿凌,你為什麼不問『後來呢』?是猜到後來發生的事情?還是對後來發生的事情不感興趣了?你若是聽得煩了,我就不講了吧!」
未央本來對他的恩將仇報極度不滿,卻也知再說什麼都於事無補。現在看他又來旁敲側擊這一套,她便在心裡輕蔑一笑,等這笑蔓延到臉上,就變成幾可亂真的訝異:「我正要問呢,哪裡知道你這個講故事的比我這個聽故事的還要心急,倒先替我問了,真是好生奇怪!」
被她這麼真真假假地一繞,烏蘭若講故事的興味大打折扣,於是三下五除二做了結:「我眼睛好了以後就回了柳城,知道我阿爸當時被烏力屠救了回去,只是傷勢很重,幾天後就去世了。烏力屠做了大人以後,派了好多人四處打聽我的下落,結果都沒找到,一直很內疚。所以看到我回去他十分高興,當即指派我做柳城的邑帥,還送給我許多財物、奴隸和牲畜,連他最喜歡的戰馬赤焰都給了我。後來我說想住在嵐城陪我阿母,他又立刻把嵐城的王庭賜給了我。好了,我的故事講完了,你覺得怎麼樣?」
「你哥哥對你真慷慨……不過天底下的哥哥都很慷慨!」這次未央的反應倒是很及時。
聽了這麼多,任誰都看得出來,烏蘭若對他的哥哥十分有感情。至於他提到烏力屠時語帶譏嘲,豈不正應驗了那一句「愛之深責之切」嗎?
烏蘭若聽她一句話就給天下許多人定了性,不置可否地一笑,口中呼喝一聲,催馬奔跑起來。伴隨著馬蹄有節奏的踩踏聲,他又開始唱起那首家喻戶曉的英雄史詩。
唱到少年庫蘭巴初遇天真美麗的牧羊女依麗,兩人指著天地、日月、山川一唱一合,一問一答,語言機智詼諧,比喻生動有趣。
未央正聽得起勁兒,烏蘭若卻忽然停住不唱。她疑惑地屏息傾聽,便聽到有急促的馬蹄聲從前方隱約傳來。凝神再看時,一匹健馬已出現在視線內,很快馬背上的騎士也清晰可辨,原來是漸回。
一看到邑帥身邊的紅衣女子,漸回直驚得目瞪口呆:為什麼這女子的面孔好像在哪裡見過?
烏蘭若卻不給他許多時間去發愣,劈面問道:「出了什麼事?」
漸回被這一聲叫回了神兒,趕緊調轉馬頭跟上他,回答道:「並沒有什麼事,是大人等您等急了,派我來接應。」
烏蘭若微微皺起眉頭,疑道:「哦……他這麼著急召我回去,會沒有要緊的事情?」
漸回黯黑的面頰上泛起慚愧的紅,低了一個聲調:「是屬下無能,打聽不到確切消息,不過可能和漢朝來使有關。」
烏蘭若淡淡一笑說:「漢朝?看來這段時間柳城還挺熱鬧……」瞟一眼漸回的坐騎,他又漫不經心地問道,「烏力屠這麼快就把馬分了?說說,都哪些人沾了光?」
漸回的臉這下徹底窘得通紅,低頭回道:「跟您去夫余的兄弟都有……另外賞我一匹。剩下的放在邑衛隊統一馴養,等您回去再作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