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歌未央 影自娟娟魄自寒 酒酣胸膽尚開張
    烏蘭若鼻子裡哼出的輕笑十分短促,配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叫未央沒來由地覺得涼意侵人。此時的他顯然已經重新成為那個令人難以捉摸的柳城邑帥,命令的語氣裡不帶一絲情緒:「阿凌,我現在要立即趕去見烏力屠,你跟著漸回先回去。」

    此言一出,他話中提到的兩個人幾乎不錯時地表達了同樣的意見。雖然一個尊稱「邑帥」,一個大叫「烏蘭若」,後面的話卻驚人地相似:「我跟你一起去!」

    在接下來的相互對視中,漸回毫不掩飾眼神裡的不滿和警告,叫未央又氣又笑,故意衝他一揚下巴,追近烏蘭若幾步,堅決地重複說:「烏蘭若,我要跟你去!」

    烏蘭若看似不耐地瞥她一眼,清冷的眸子裡忽然漩出一圈漣漪,漩得她暗叫「糟糕」:既知他已不是那個講故事的人了,她又怎能這般任性妄為,只為和一個不相干的人鬥氣?

    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烏蘭若並未藉機對她冷嘲熱諷,而是十分爽快地答應了她的請求,吩咐她趕快跟上。只剩下摸不著頭腦的漸回獨留在原地發呆,直到他們的背影在遠處消失。

    不過,就在烏蘭若說出「那你就跟我來吧」的一剎那,未央立即就為自己的一時衝動後悔了。誠然,她當初寧肯為奴也要留在烏桓,無非是為了和阿憂有個了斷,否則她吃這些辛苦圖什麼?

    可是與烏蘭若相處的這段時間,她須時時警惕他層出不窮的試探,早已把阿憂忘得一乾二淨。如今即將與仇人相見,她才想到情勢對自己何其不利。現在的她只不過是個微賤的女奴,人家阿憂可是堂堂的烏桓夫人。夫人想要女奴的命,豈不是只須張張嘴即可?

    當然,她若能承認自己是未央,相信烏蘭若一定會護她周全,說不定還肯助她復仇。

    問題是,她既不想以未央的身份出現在烏蘭若面前,更不願他為自己蹚這灘渾水,說到底這是她和阿憂之間的恩怨,和烏氏兄弟毫不相干!所以說,此時與阿憂碰面,她毫無勝算,的確不是好時機!

    但話已出口無法收回,無論她心裡如何後悔,她也不得不快馬加鞭趕去「鬼門關」。

    眼瞅著王庭的金色宮頂進入視線,她全身的神經頓時繃緊,腦子裡立刻開始設想阿憂看到她的第一個反應:

    是震驚多一些還是恐懼多一些?

    亦或是表面裝著不認識,肚子裡面做文章?

    罷罷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遲早都要來,遲來未必是福,早來也未必是禍!

    未央一面心裡不停地碎碎念給自己壯膽,一面將頭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緊貼著烏蘭若走進大帳。

    未等她奓著膽子去偷看一眼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烏桓大人……和他的公主夫人,就聽到一個中氣十足的男子聲音響起「蘭若,你可算回來了」,然後靴聲「橐橐」,聲音的主人已走到跟前,一把握住烏蘭若的臂膀,拉著他一邊向裡走,一邊關切地問詢:「一路上累壞了吧,這一趟辛苦你了。來來來,我今天把閒雜人都打發走,就剩咱兄弟兩個,來他個一醉方休!」

    未央聽了今日沒有「閒雜人」在場,懸在心頭的一塊巨石先落了地。只是照主人的說法,她是人家「兄弟兩個」之外的第三個,也算是閒雜人,是不是也該被打發走呢?想她不過是一介女奴,確實沒資格參加這種高層會晤!

    烏蘭若卻似乎並沒把她當成「閒雜人」的意思,依然牽著她走到裡面的鞿毯上坐下,害饞癆一般灌下好幾碗酒,然後才騰出嘴巴讚道:「好酒!搶過來的東西滋味就是不一般!」

    仗著烏力屠的注意力大半在烏蘭若身上,小半在美酒上,未央便可以最大限度地近觀這個險些成了她夫君的夷人首領。

    與烏蘭若的風流俊美不同,烏力屠完全是一副典型的胡人模樣,身材魁梧,頭顱碩大,寬臉龐,高顴骨,粗硬的黑眉下雙目外突,黃須濃密,飲酒時露出森森白牙,叫未央不能不去聯想某種雄霸草原的食肉動物,同時聯想起與這種動物相關的所有詞彙:殘忍、狡詐、兇猛、狠毒……

    然而烏力屠此時的表情都與這些詞彙無關,他投向烏蘭若的眼神是慈愛寵溺的,說話的聲音也十分溫柔和氣:「你這次到嵐城,見到丘立吾斯了嗎?他最近怎麼樣?」

    烏蘭若使勁咬一口抓在手裡的烤肉,飛快嚼幾口嚥下去,搖搖頭說:「我沒見他。你知道的,我在那裡總共也沒呆上兩天嘛!不過他還能怎麼樣?不過是吃肉喝酒瞎轉轉!」再咬一口肉在嘴裡嚼著,他卻像突然想起什麼事情,將那塊肉「噗」地吐在一邊,笑嘻嘻地說,「對了大哥,剛忘了告訴你,我把蘇奚殺了。」

    烏力屠似乎小小吃了一驚,先「哦」了一聲,不過很快擺手:「殺了就殺了吧!既然送給了你,她就是你的人,一切都由你處置,我管不著。不過……我隨便問問,你不必把我下面的話放在心上。你不是一向很喜歡她的嗎?我原本看著她聰明伶俐,又肯聽話,不知她做錯什麼事兒,惹你不高興了?」

    烏蘭若繼續又吃又喝,半日方才「嘿嘿」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大錯。只是我現在不喜歡了,所以就找了個借口殺了她,」頓了一下,他又若無其事地說,「我連蘇真一起殺了!」

    「蘇真……?」烏力屠這次的震驚是顯而易見的,「她又怎麼惹你了?」

    「她躲在帶素的地倉裡,想伺機暗算我!」烏蘭若說到這裡,嘴巴停止咀嚼,臉上立現憤恨的表情,有意無意地握一下未央的手,衝著烏力屠瞪起眼睛,「大哥,蘇真不是一直跟著你的嗎?怎麼會跑到夫余去伏擊我?」

    若說烏蘭若說的第一句話是委屈的訴說,那麼第二句就是明顯的質問口吻。

    他語氣如此激烈,使得震驚之餘的烏力屠按在膝上的手一下子緊握成拳,眼中怒氣湧現,情緒失控地吼道:「烏蘭若,你怎麼敢對我說這樣的話?」

    和諧的氣氛陡然變得如此緊張,連不明所以的未央也跟著緊張起來。儘管明知自己對烏蘭若並無多大影響力,她還是急忙拉拉他的手,示意他冷靜。

    果然,烏蘭若雖然沒有甩開她的手,卻依然執拗地瞪著烏力屠,一副「你今天不給我個解釋,我就誓不罷休」的鬥雞模樣。

    烏力屠低頭喝下一杯悶酒,動容地說:「蘭若,你若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事,盡可以和我直說,我必定會解釋到你滿意為止。我唯一不想看到的,就是我們兄弟之間有了猜忌。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的那句話,是對我有生以來最大的打擊?」看看毫不退讓的烏蘭若,他十分無奈地歎一口氣,「唉,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脾氣,別人的傷心都與你無關!好吧,我來告訴你蘇真為什麼會在那裡。不錯,她是我派去的,這也是她自己的意願。你動身之後,她提出想去見她姐姐,事成後姐妹倆好結伴回來。我想著她膽大心細,身手也不錯,去了能給你搭把手,就准了她……哪裡會料到發生這樣的事情……幸虧你沒事,若是有什麼閃失,叫我有什麼面目去見阿爸!」

    看著烏力屠褐色的瞳仁裡盈光一閃而過,像是在努力掩藏內心的悲傷,烏蘭若的面色驀然由陰轉晴,沒心沒肺地咧嘴笑道:「我就知道這件事連大哥都沒想到。看來蘇奚還真是可造之材,嘴上說著對我死心塌地的甜言蜜語,內心卻無時不在懷疑我,所以提早為我準備了兩條路:我若對她客客氣氣,大家便皆大歡喜;我若送她命喪黃泉,她就回敬我一劍穿吼。可惜的是,我烏蘭若總有貴人相救,命不該絕!」歪著頭衝著未央一笑,「大哥,這個阿凌是我新買的奴隸,沒見過啥世面,也沒眼色。本不該帶她來的,只是我趕著見你,沒時間送她回去。念在她對我有救命之恩的份上,希望大哥不要嫌她在這裡礙眼!」

    在聽到烏蘭若口中說出「貴人」兩字時,未央已下意識低下頭,因此並不知道烏力屠是用什麼樣的眼神看著她,只是聽他語氣淡然地說:「只要是你喜歡做的事情,我什麼時候反對過?這個奴隸既然對你有救命之恩,那也就是我的貴人,我敬她一碗酒,以表謝意吧!」

    沒等未央抬頭婉拒,烏蘭若已及時攔住舉到她面前的酒碗,接過來一飲而盡,然後一抹嘴巴笑道:「大哥你不知道,阿凌從不喝酒。上次我硬灌了她一口,差點沒被她一劍砍死,所以這杯酒我代她喝了。阿凌,我大哥既然這麼看得起你,你該回敬他一碗才對。來,我幫你倒上,小心不要灑了!」嘴裡說著話,他已把面前的大碗斟滿,端起來向未央手裡一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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