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灣村的老會計叫梁玉軒,他有個外號叫「老最」, 雖然不是醉酒的「最」, 但他也確實能喝酒。在吳俊傑和艷霞結婚那天,老梁裝一回娘家人也去臨海參加了他倆的婚禮。宴席上同建築公司的工會主席老鄧坐在了一起,從中午喝到晚上,兩個人喝了三瓶白酒,七瓶啤酒,老梁沒咋的,那個老鄧卻醉夠嗆,讓人扶著去了宿舍。老梁最能打算盤,參加縣裡舉辦的農村會計算盤比賽,得第一拿回來一台縫紉機。再一個就是最能講故事,什麼《三國演義》、《水滸》,還是《西遊記》,在他心裡都是滾瓜爛熟,講起來頭頭是道。他當了幾十年的會計,經歷過「三反」、「 五反」、「 四清」和「文革」運動,每次查賬都很凶,卻沒查出來他的錯誤,反而使他更加贏得了大家的信任和尊重。正是這樣的一個人,隨著生產隊的解體,他也失去了會計的職務,只剩下「老最」的外號。
隨著公社體制的消失,過去的大隊現在改成了村民委員會。當選村長的老薑和村會計小李來到龍灣 村,要檢查和拿走原來生產隊的財務檔案。老梁把早就準備好的賬薄、票據整齊地碼放在桌上,只拿著算盤看著想著……
老薑笑道:「你這麼捨不得算盤,讓我想起一件事兒,這個算盤有光榮歷史吧?你是不是拿它得了獎?」
老梁點了點頭。
「你把算盤留下做個紀念吧。」老薑示意讓小李把桌上的東西裝箱準備帶走,問道:「老梁,原來生產隊的財產處理怎麼樣啦?有沒有什麼難辦的事兒?」
老梁道:「處理了大小九頭牛、一頭母豬和一窩豬崽、牛圈豬圈、兩掛牛車,還有兩口大鍋一桿大秤,鍘草機壞了,當廢鐵賣了,該處理的己經差不多了,就是這隊部的這些房子沒有人買。」
「處理的東西一共賣了多少錢?」
「應該是八千七百二十四元,現在收上來三千七百元,其餘的都打了欠條。收上來的錢存在信用社,存折在我這兒。」
「那你把存折交給小李,讓村裡保管。你既然經手辦了這件事兒,還得辛苦一陣子,負責收一下欠款,越快越好。這麼辦,你把欠條的名單和錢額抄下來給我,條子你留著摧款。隊部這幾間房子再賤點兒賣行不行?」
老梁苦笑道;「誰買呀?在龍灣,白給都沒人要。收上來的錢必須交嗎?留在居民組裡照顧困難戶,修修路幹點兒什麼可以吧?交上去怎麼辦?大伙有意見哪。」
「有什麼意見?現在全國都這麼幹,咱們不能搞特殊,這是上邊的規定,必須執行。告訴他們不用擔心,錢還是你們的錢,村裡只不過是代管一下。收錢的原因是怕原來生產隊裡管事兒人突擊花錢,也許還有人混水摸魚,把大伙的血汗錢糟踏了,所以才做了這個規定。交上去的錢也有可能頂你們以後要收的農業稅,還有鄉統籌、村提留,要不你還得挨家挨戶地收,交了這筆錢就省了不少麻煩。至於照顧困難戶和修路的那些事兒,村裡就安排了,居民小組不用操這份心。老梁,你差不多幹一輩子會計了,現在不用你了,有沒有想法?有沒有什麼要求?你說吧。」
老梁笑道:「我能有什麼想法,這是大趨勢,是潮流,都得跟上步子。我今年六十六,是不死掉也得掉塊肉的人了,還能有什麼要求。我想留下這個算盤,交三塊錢,你打個收條給我,我好拿給大伙看看。」
「不用交錢。」老薑找張紙寫了收條交給老梁,又問:「張德才在哪兒?聽說他要搬到姑爺家去住,現在他走沒走?」
「他走了。他不走也不行了,都跟他借錢,吳俊傑留給他三千元錢,這兩天都借出去了,存折上的大頭整數三千就是他的錢。」
「他沒說什麼時候回來嗎?我想和他一塊兒去趟臨海,找俊傑聊聊,我這兒有項工程,看看他能不能幫上忙。」
「我看夠嗆,俊傑五天前在這兒,我和他嘮了一陣,他說把老丈人領回去安頓好以後,他就得去山海關那邊建大橋,一時半會兒不能回來了。」
「這小子翅膀硬了,越飛越遠。就這樣吧,你得抓緊收錢,村裡不能讓你白幹,給你點兒補助,多少也就是那麼點兒意思。我走了。」
老薑他們剛走,村裡的人三三兩兩來找老梁,問他錢的事兒,老梁說道:「收上來的都叫老薑拿走了,他非要不可,我也沒辦法。」
李長田說道:「錢這東西誰不稀罕?給誰都能要。這些錢可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沒回了。」
老周說:「那也不一定,以後再收錢咱們就不交,就用這錢頂帳。上有政策,咱得有對策,這錢是咱們的,怕什麼?」
老梁說道:「那也得看情況,咱們在這兒說不好使啊。」
秋收之後,張德友替哥哥德才到村委會參加居民組長會議,回來的當天晚上馬上召開居民組會議,他在會上說道:「我哥不在家,我先代理一天,就一天,過了今晚有事兒別找我。」
老梁說:「什麼代理?你就正式上任吧。」他站起來又對大家說:「你們同意不同意德友當組長都表個態。這樣吧,不同意的舉手,我看有多少反對票。」他看場內沒人舉手,回頭對德友說道:「你看清楚了吧?全體村民一致同意你當選龍灣村的居民組長,你就別推了,辛苦點兒,別傷了大伙的好心。」
德友笑道:「你這是黃袍加身搞政變哪?我哥回來怎麼交待?」
「交待什麼?你哥有福,攤上好姑爺,老薑早就讓他享清福了。我要是有吳俊傑那樣的姑爺,早就蹽了,何必在這兒受罪。再說你哥歲數大了,都不能瞅著他再為咱們受累了。我說,是不是欠你點兒掌聲?那好,大伙再給你鼓掌。」
掌聲過後,德友說:「咱們這會開得挺熱鬧,可我說的事兒就讓你們高興不起來了。村裡叫收錢,每口人二十八元六,這錢是農業稅,包括鄉統籌村提留。」
李長田說:「村裡拿走咱們三千七,用這錢頂不行嗎?」
老梁說道:「咱們龍灣人口是一百四十六,每人二十八元六就是……四千一百七十五元六,減去三千七,就剩四百七十五元元六,這就好辦了,咱們又收了三千五百四,老薑來要我說沒收上來,沒給他,那三千七能頂上賬,剩點尾子從這錢出就行了。」
德友道:「不行啊,老薑說了,各組以前交上來的錢不能頂賬,必須交現錢。那些錢要準備在清水河修攔水壩用,旱田改稻田。我說攔水壩的水澆不著龍灣的地,誰得利誰拿錢,我就得頂賬,回來收錢大伙不能幹。老薑不同意,他說這是整體利益,都得出把力,等修了攔水壩有了收益,或者是上邊撥款,再還給咱們。」
李長田說道:「看看,交那筆錢的時候我就說肉包子打狗了,我說對了吧?」
「別說沒用的,咱們還是核計怎麼辦好得了。」德友說,「三天以內必須交上去,要不的話鄉政府就來人了,咱還得供吃住,人家什麼時候收齊了什麼時候走。」
老梁道:「依我看,咱們交上去的錢是指不上了,可這農業稅是國稅,咱們還不能抗稅,抗稅犯國法,咱們怎麼有理也不能幹那傻事兒。上邊又著急要錢,我的意思,咱這有三千五百四,再劃拉六百三十二先堵上他們嘴,咱們再和老薑交涉那三千七的事兒。」
「怎麼劃拉?」德友皺著眉說道:「對了,生產隊黃鋪的時候處理八千多元,收了兩回是七千多,誰還欠錢?趕緊還了頂上得了。」
老梁笑道:「你不用問,要是有錢人家早就還了。以前那三千七是經我手交的,怎麼說我也有責任,這樣吧,差的六百多元我想辦法,明天上午交給你,不耽誤交稅。」
「這麼整對你不公平,你肯定得去借錢。大伙不是都同意我當組長嗎?那我拿一半,咱倆堵上窟窿再說。」
第二年的春天,村裡真的動工修了攔河壩,但是在夏天,幾場洪水將壩身沖得沒了影兒,讓大伙傻了眼,同時,流言蜚語傳到了人們的耳朵裡,有人說攔水壩沒打基礎,直接在河底砌的壩牆,還有人說整個大壩是摻河泥砌的,總共沒用上一噸水泥,更有人說老薑把大部分修壩的錢裝進了自己的腰包……這些話都沒有人去證實,但有一個不爭的事實,就是修壩的施工隊是老薑找的,本地瓦工小工一個也沒用,既使是王鬍子這樣有施工經驗的人也不用。
秋天,又到了收農業稅的時候,村裡主持居民組長會議的人現在是肖連榮,因為老薑辭去了村長職務,帶著全家去遼南開了一個汽車修理廠。德友對姑爺說道:「連榮,這回村裡不把龍灣的三千七百元整明白,不管農業稅還是什麼提留統籌,俺們龍灣一分錢也不交,就是鄉政府來人我也這麼說了,愛咋的就咋的。」
連榮面帶笑容說道:「這事兒確實應該解決,現在不是龍灣一個組有意見,別的組也一樣有想法,要是都不交,那可是亂子。」
「龍灣和他們不一樣!」德友生了氣,「河壩是為他們修的,關俺們什麼事兒?憑什麼叫俺們填錢?河壩沒了,他們去找老薑還是找龍王爺,也不關俺們事兒。老薑答應修完壩就還錢,俺現在就拿這筆錢頂賬了,不夠,俺另想辦法。」
「村裡沒有錢哪……龍灣的情況特殊,別的組都能理解,我想辦法給你頂一千,也就是一千了,其餘的還得收,再沒別的法子。」
德友氣哼哼地回來,對大家講了在村裡開會的事兒,他沒想到大伙早就料到是這個結果,當天晚上都把錢交給了他。第二天他把錢交到村裡,第一個完成了收稅的任務,而且還沒用連榮那一千元錢。
老梁病了,得了胃癌。臨終前對德友等人說道:「幫我個忙,把算盤和我的骨灰一起埋了……我這一輩做錯了一件事兒,我不該把三千七百塊錢交給老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