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域 第1卷 第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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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  14點35分

    沙傳泰很惱火,他一下午都沒有找到馮振德。

    他先按地址找到了他的家,但他家裡沒人。他住在一棟高層公寓的八樓上。沙傳泰乘電梯上去,他向彎曲的小走廊裡看了一眼,裡面沒人,周圍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走到馮振德的門前,側耳聽了一會兒,屋裡很安靜。他掏出一張硬塑料卡片,插在門縫裡,幾秒鐘後他捅開了門鎖。

    他小心地推門進去,這是一個四室一廳的大套公寓,但房間裡的裝修和擺設庸俗而零亂。床上的被子沒有疊,地毯上扔著幾隻繡花拖鞋,一些穿過的髒衣服扔在沙發上和椅子上。

    屋裡有一股怪味,他疑惑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是大麻味。他沒想到他還有吸毒的嗜好。

    他在屋裡檢查了一遍,他沒指望在這裡會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也確實沒找到什麼。

    他順路去了馮振德的旅遊公司。這是一間臨街的小門面,但裡面裝修得很精緻。鋁合金的門窗,茶色玻璃,牆上是正流行的多彩噴塗。黑色的羊皮拐角沙發和硬木茶几被擦得一塵不染。櫃檯上放著鮮花和電話機,牆上貼著往各地旅遊的線路圖和價格表。三兩個年青人認真地看著那些圖表。

    櫃檯裡的漂亮小姐笑容可掬地說:「真抱歉,馮經理不在這裡。他不常到這裡來。你要有什麼事,可以上樓和劉副經理說。」

    「謝謝,不必了。」沙傳泰盡量露出一點笑容來。他估計這裡的人未必會知道馮振德的底細,馮振德也不會把自己的行蹤告訴他們。他騎上摩托車離開了這裡。

    他一時有點拿不定主意,現在是否到馮振德的運輸公司去。毫無疑問那裡是馮振德的黑窩,而那個李隊長,可能還有其它的人,是馮振德手下的幫兇。沙傳泰把這些情況掂量了一下,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不能把自己的這條命搭進去。他決定先去找張富那個老傢伙。

    他從工業幹道繞過去,過鐵道口進入貨棧街,不一會兒便到了貨棧北街。這條偏僻的小街仍是那麼冷清,幾乎沒有什麼行人。到了218號附近,他減小了油門,盡量不引起周圍人家的注意。

    他把摩托車推進院子裡,張富立刻從裡面迎出來。

    「是沙隊長,請屋裡坐。」

    沙傳泰走進屋裡問:「這裡有外人嗎?」

    「沒有,沒有,我這裡不會有閒雜人來。」他開了一瓶汽水放在沙傳泰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問:「有事呀?」

    「沒事,這兩天馮老闆有電話來嗎?」

    「沒有,我也正奇怪呢,有兩天沒來電話了。」

    「蓮蓮呢?」他忍不住問。

    「也沒來。你前天走後她就再沒來。我給她打個電話?」

    「不用。她住哪兒?」

    「她住麻石街六棟樓上十四號。她那兒有公用電話,一個電話她就來了,快得很。」

    沙傳泰搖搖頭。他突然想起來,馮振德的運輸公司不就是在麻石街上嗎。六棟?那是在運輸公司的斜對面呀。他心裡不禁有些疑惑起來。

    就在這時,他有一種極想見到江蓮蓮的願望。他想起前天她被他捆綁起來時的樣子,和她那雙任人宰殺的哀憐的眼睛,心裡便有一些歉意。他說不上他對她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說到底,這一年來她給了他很大的安慰。她並沒有成為他心裡的負擔。

    張富眨著小眼睛說:「我瞧出來了,你準是對江蓮蓮膩味了,那女人偶爾玩玩兒還行,長了就不行了。怎麼樣,我給你再介紹一個?保證叫你滿意。我這兒有一個,才十八歲,還沒人碰過呢。呱呱叫的『白斬雞』,」他用手在下身比劃著,「剃得乾乾淨淨的,嫩著呢。要不要?」

    沙傳泰瞇起眼睛看著他,心裡的惡意一陣陣地往上頂,「老張,」他陰冷地笑著說,「你給多少人拉過皮條了?」

    張富咧開鬍子拉茬的嘴,露出黃黃的牙齒,嘎嘎地笑著說:「那可真有不少呢,都是大人物。有掌權的,也有趁錢的,都能叫他們滿意。他們做生意,嘿嘿,全靠我用女人開路呢。」

    「你的本事還不小呢,是嗎?」

    「那還用說嗎。」他嘎嘎地大笑起來。

    他的嘴巴還沒合上,沙傳泰猛地掄起胳膊,用手掌外側砍在他的喉嚨上。張富的身體向後飛去,撞翻了後面的紙箱子,沉重地跌落在地上。他的身體抽搐著向後反弓著,眼睛幾乎從眼眶裡鼓出來。他的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一點血從他的嘴裡流出來。幾秒鐘後,他的身體鬆弛下來。

    沙傳泰走過去,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拖進儲藏室。他看見牆角有一個大木箱,便掀開蓋子,把裡面的舊衣服等東西掏出來。他回頭把張富拖過來,塞進箱子裡,把舊衣服塞在屍體的周圍和上面,用力蓋上箱蓋。他回到外屋,把碰倒的紙箱重新放好,看看周圍沒有留下什麼痕跡,這才推著摩托車離開院子。臨走的時候,他把房門和院門都上了鎖。

    半個小時後,他找到了江蓮蓮的家。

    這是一棟舊樓,走廊裡煙熏火燎四壁皆黑,堆滿了亂七八糟的舊木箱、破涼床和火爐子。走廊裡沒有人。他敲了敲門,門開了。江蓮蓮一看見門外的沙傳泰,頓時嚇白了臉,恐懼地向後退去。

    沙傳泰輕聲說;「你別害怕,我不會怎麼你的。」他走進屋裡,在身後關上門。

    江蓮蓮漸漸地鬆了一口氣,在床邊坐了下來。

    沙傳泰打量了一下周圍,他看出來她並不富裕。傢俱都是舊的,牆壁有許久沒有粉刷了。屋裡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十四寸的彩色電視機。令人感到舒服的是,房間裡收拾得很整齊。

    他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來,「就你一個在這裡住嗎?」

    「是的,」她說。又補充說:「我父母都住在鄉下。鄉下太窮了,後來托了人才嫁到這裡來的。」

    「你男人呢?」

    她歎了一口氣,有些傷感地說:「死了,他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我們也沒有孩子,所以就剩我一個人了。」她動手把床上已洗淨晾乾的衣服疊起來。「你知道我沒什麼正式工作,所以有時候出去打打臨工什麼的。」

    沙傳泰明白她說的臨工是什麼,但心裡並沒有厭惡她的感覺。「你別害怕,我不會怎麼著你的。」

    江蓮蓮回頭望著他笑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她想了想說:「說到底,我們這些人是最不值錢的,不過是混日子罷了。可萬一惹著誰了,我們可就要倒霉了。有些人又要找我們陪,又怕這些事露出去,弄死我們是很容易的事。所以,有的時候,我們也是提心吊膽的。剛才你一進來,我看你滿臉的殺氣,就以為你是想來……」

    沙傳泰冷冰冰地盯著她,「我剛才殺了張富。」

    江蓮蓮頓時吃了一驚,「什麼,你真的殺了他?」

    「是的。」

    她的臉色完全變了,攥緊的拳頭微微有些顫抖。她盯著沙傳泰問:「這麼說,他真的死了?」

    「死了。你不高興?」

    「不!」她尖聲叫了起來,「他死得好。那個老雜種,該殺!真該千刀萬剮了他!你不知道他以前是怎麼欺辱我們這些人的。天,對我們他是想怎麼玩就怎麼玩,想怎麼欺負就怎麼欺負。他平時給我拉客,總是先收錢,事後只是給我一點點。他說,婊子,你還想要多少!這個雜種,我真恨不得咬他一口!」她說著就哭了起來。她轉過身去,把手蒙在臉上。

    沙傳泰移到她的身旁,拉著她的胳膊讓她轉過身來。他拍拍她的臉,俯下身去看她的眼睛。「好了,別哭了。他已經死了,別去想他了。」

    江蓮蓮掏出手絹擦著眼睛,感激萬分地看著他,「謝謝你給我出了一口氣。」她轉向牆角呆了一下,輕聲問:「你不嫌我吧?我就是那種女人。」

    「為什麼要嫌你?你對我那麼好,也沒對我耍過心眼。再說,我也早就知道你是怎麼回事。要說呢,誰也不容易是不是?」

    她感激地看著他笑了。

    屋裡很安靜。他們挨在一起坐著,不時地互相看一眼。沙傳泰去摸她的臉時,她捧住他的手吻著。

    這時她想起一件事來,很突然地說:「你知道嗎,我會開車,也許我能幫你呢。」

    沙傳泰瞇起眼睛看著她,「你能幫我什麼?」

    江蓮蓮嚴肅地看著他,「我猜想,你在找一個人,是嗎?」

    沙傳泰點點頭,「就算是吧,那又怎麼樣?」

    「你想殺了這個人。」沙傳泰盯著她沒有說話,「你別這麼盯著我,我就是這麼猜的。我想他一定是你的仇人,你要殺他。那天,你把我捆在儲藏室裡,你問張富的話我都聽見了。你想找一個叫馮老闆的人,是嗎?」

    沙傳泰點點頭,「是的。」

    「那就對了。也許你還不知道,昨天下午,我在這個窗口看見你了。你就坐在路邊的樹底下。那時,我還以為你是在找我呢,要殺我,所以我今天看見你才那麼害怕。現在我明白了,你是在找馮老闆。你捆我,把我藏在儲藏室裡,是怕我也被牽到這件事裡來,你是為了我好,是嗎?你說話呀,我說的對嗎?」

    沙傳泰冷冷地盯著她問:「他在哪兒?」

    她用下巴指指窗外,「他不在這兒,現在不在。他怎麼你了,你這麼恨他?」

    沙傳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他要糟蹋我的妹妹。」

    「你還有一個妹妹?」

    「是的,她是個殘疾人,腰以下截癱。她是我唯一的親人。可是這個姓馮的還要糟蹋她。」

    江蓮蓮小聲問:「你沒結婚?」

    「沒有,就因為有這麼一個殘疾妹妹。」

    她晃然若有所悟地看著他。她輕輕地撫摸著他的手,「我沒想到,像你這樣的公家人,也有這麼多的難處。我要不是這個樣子,我會為你做一切事的。」

    「快告訴我馮老闆的事。」

    「好的。他不常到這裡來,知道他的行蹤的,只有一個人,就是那個姓李的隊長。他是馮老闆的心腹。」

    「只有他知道嗎?我去找他。」他站起來就要走。

    江蓮蓮急忙拉住他,「你現在不要去,姓李的現在也不在,我看見他出去了。你別急,他到夜裡肯定會回來的。他們那裡是個黑窩。姓李的還有另外幾個人,天天夜裡在那個黑窩裡,不是賭錢就是玩女人。他們那裡的事我知道一點。這樓裡有一個姑娘去過那裡,差點被他們弄死,回來時身上被弄得不成樣子,全是傷。他們給了她點錢,還包了她的醫藥費,叫她不要往外說。說了就殺她。她只對我說過。」她勉強笑了一下,「她和我都是幹這一行的。」

    他拍了拍她,「好了,別想這些事了。我該走了。晚上我會去找他們的,給你和你的朋友出這口氣。」

    她急忙問:「你還來嗎?」

    「不。」

    「我真的能幫你。」

    「不用。你要是摻進來,非死不可。」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捧住她的臉深深地吻了一下,「多保重,好嗎?」他拉開門走了。

    江蓮蓮站在門口,有些不捨地看著他的背影,一直看著他在樓梯口消失了才回到屋裡。她咬著牙想了好一會兒,開始急急忙忙地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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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  18點20分

    一切正如他估計的那樣發生了。

    寧佩雲瞪著他的眼裡充滿了驚訝和憤怒,臉色也完全變了。她把手裡的碗放到桌上,難以相信地說:「你怎麼可以這樣?」

    童振遠低聲說:「佩雲,別生氣。」

    可是她終於發作了起來,她猛地把飯碗推到地上。飯撒了一地,碎瓷片四處亂飛。她喊叫的時候,長髮也在臉前飛舞起來。「你說得可真輕巧,叫我別生氣。我怎麼能不生氣!還吃什麼飯,還吃什麼飯!」她一揮手把桌上的菜盤子統統掃到地上。一片聲響之後,菜汁都濺到了牆上。

    她跳起來,踢開身後的凳子,衝進臥室裡,砰地一聲關上房門,並從裡面鎖上。

    童振遠呆呆地坐在桌旁,手裡還端著吃了一半的飯碗。他低頭看了看,桌上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了。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放下碗和筷子。

    他不能不把竊聽器的事告訴她。他非告訴她不可,這是他做人的原則。但吃飯的時候,他把他所做的事告訴她之後,就弄出這麼一種局面來。他知道她會生氣的。他想他或許能用幾句玩笑話化解她的氣惱,但他的話還沒說完,她的火爆脾氣就上來了。

    有些事往往就是這麼微妙。同樣的事,他可以不必告訴王庭臣,那是另一回事。而且,即使要告訴他,也只需說,我從旁考察了你。僅此而已。但對妻子怎麼說呢?說我對你使用了竊聽器?老天,再溫順的妻子也會發火的。

    他一個上午都坐在監聽台前,聽著從耳機裡傳來的各種各樣的聲音,甚至連她們的喘息聲都能聽到。他聽到了她和小麗說的每一句話。小麗儘管還是個孩子,但她們之間說的話,是男人們根本想不到的。他覺得小麗太愛提問題了,而佩雲在回答這些問題時未免過於詳細了一些。

    他想,她發這麼大的火,這可能是原因之一。但他知道,更重要的是他在感情和心理上傷害了她,或者說是一種人格上的傷害。此時他有些後悔做了這件事,或許他必須做這件事的時候,就老老實實地做,不要去撥那個小開關,至少他應該對她講清楚。但是,這樣的話,他心裡的疑問就可能永遠也不能消除了。

    他通過那些聲音,跟隨他的妻子走過了半個城市,想像著她們到了哪兒,想像著她們正在幹什麼。事實證明,她是清白的。而隨後出現的問題是,他應該如何向她解釋這件事。

    他起身走到臥室門口,推了推,門鎖著,這是意料中的事。他敲著門說:「佩雲,別生氣了,開開門吧。我告訴你這些,不就是為了向你道歉嗎。」

    屋裡一點聲音也沒有。他知道她準是躺在床上生氣呢。他回頭看了看零亂的廚房,拿起掃帚和簸箕,開始清掃地面。隨後他用了十分鐘才用墩布把那些菜湯和油跡都清洗乾淨。這時,他聽到臥室的門嘩地一聲被打開了,佩雲腳步蹬蹬地從裡面走出來,逕直走進書房裡。

    他喊:「佩雲,別生氣了好嗎?」

    「是,」她拖長了聲音說,「我怎麼敢再生氣。」

    他站在書房門口,內疚地向她說:「以前我跟你說過,這是我的職業病,你該理解我。」

    她拿起桌上的電話,飛快地撥著號,「請你少說這些話吧,我不想聽。以後也不想聽了。我明天就走,我何必要在這裡招人懷疑。沒想到我在這裡成了大特務,大間諜,你幹嗎不把我抓起來!」電話通了,她擦擦眼睛,竭力用正常的口氣說:「喂,是陳處長嗎?你好,我是寧佩雲。是的,我挺好的。麻煩你給我買一張明天上午去北京的機票好嗎?我只有請你幫忙了。是的,我明天回北京。不,不,我也該回去了。這裡我也呆夠了。什麼?」這時,她捂著話筒回頭瞪著童振遠,尖刻地說:「你很沉得住氣是嗎,巴不得我早點走才好是嗎。你還算是個人嗎?你怎麼不過來和我搶話筒,叫我明天不要走,再住個一天兩天什麼的?」

    童振遠苦笑了一下,攤開手說:「我猜你早已拿定主意了。不過說真的,我真不想就這麼讓你走了。」

    「什麼我早已打定主意了,你可真不愧是個好警察。」

    「好了,佩雲,你就原諒我這一次不好嗎?也別說什麼警察不警察的話,你不也是一個警察嗎?」

    「我這個警察不夠格!」她提高了聲音說。「你既然知道我已經打定了主意,就趁早過來接電話,陳處長要你開口才肯給我買機票。他和你一樣,也是個呱呱叫的好警察,耳朵一伸就知道我們夫妻倆吵架了。」她把電話遞給丈夫。

    童振遠接過電話說:「老陳嗎?你好。是的,請買一張明天上午的機票。不不,我們一切都很好,謝謝你的關心。好的,明天上午我們到你那裡去拿機票,然後直接就從那裡上飛機了。好的,就這麼定了。再見。」他放下電話,心裡仍然覺得很難受。他知道佩雲是個很放得開的人,但就這樣分開,還是叫他感到不安。他想,也許在明天早上之前,他能叫她改變主意。他看著寧佩雲笑了笑,「好了,已經說定了。」

    佩雲瞪著他,「什麼叫『我們』呀。」

    他說:「你回北京,我總要送送你嘛。」

    「我還能勞你的大駕嗎?你是不把我監視到底就不算完是不是。」她一撇嘴,掉頭就走。

    童振遠緊走幾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攔腰把她抱住,任憑她怎麼掙扎也不鬆手。他說:「你怎麼說這種話。你的小脾氣也發得夠了,我要不治一治你,誰知道你還會說出些什麼來。」

    他抱著她進了臥室,倆人一起倒在床上。好一會兒,她才安靜下來。

    她注視著他的臉,輕聲說:「你的疑心重得叫人害怕。」

    「是的,這我知道。你不知道我這幾天有多緊張。從那個小竊聽器裡,我們已經知道,美國佬已經和林希湘的人接上關係,他們明天就要見面了。我們現在已經洩密了,如果再洩密的話,就要前功盡棄了。不懷疑不行呀。」他親了親她,「再說,我現在要改行也晚了,不會幹別的,甚至連一頓像樣的飯也不會做。順便說一句,今晚的菜,你做得棒極了,可惜我只吃了一兩口。」

    寧佩雲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睛閉上。過了一會兒,她推開他站了起來。一邊整理著頭髮,一邊向廚房裡走。

    「哎,你去哪兒?」他問。

    「去做飯。」她頭也不回地說。

    童振遠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他重新回到書房裡,拿起電話撥了一下,「王庭臣嗎?明天的行動佈置好了嗎?」他聽了一會兒說,「好,就這樣。今晚把人都集中起來,安排好之後,任何人都不許離開。明早天亮之前,必須全部到位。」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希望這次行動能成功,連人帶貨都抓到手。明天上午我要去機場,九點多鐘我就能趕回來。我想,那個時候他們正在去會面的路上。這之前如果有什麼事,立刻和我聯繫。我不是在陳處長那裡,就是在車上。好,就這樣,明天早上再見。」他放下電話,又把整個行動考慮了一下,他覺得一切都很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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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  18點45分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希姑扭亮身旁的落地燈,淡黃色的燈光照亮了屋裡的幾個人。

    核心會議已經開了近一個小時。明天上午,希姑和藍伯將要和那幾個美國佬見面,談判那筆走私黃金的生意。今晚他們要對是否接受這筆生意做出決定。

    公司的核心成員只有六個人:希姑、藍伯、余葉玲、塗和強、楊懷軒和趙建。這種核心會議在公司的歷史上是極少召開的,一萬多兩黃金畢竟是一筆大買賣。

    希姑始終沒有說話,只是聽著,在心裡盤算著。

    楊懷軒反對接受這筆生意,「這批黃金數量太大,我們犯不著為這些美國佬擔這麼大的風險。我不相信這麼大一批黃金集中到這裡,會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他是個精還差不多。說不定警察早就盯上了。這幾年我們比較安穩,就是因為我們不做太顯眼的事,我們不能為了這事和警察發生直接對抗,那不好。」

    塗和強和余葉玲卻是主張接受的。

    留著一臉絡腮鬍子的塗和強說:「三哥謹慎得太過分了。」

    他已五十多歲了,皮膚黝黑,身體強壯有力。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在經營自己的生意時,是越來越謹慎了。除了少數幾個親信之外,無人知道他的行蹤。他總是通過很複雜的渠道,給他的手下下達命令。但他對這次的黃金生意卻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情。他說:「只要計劃得周密一些,屁事沒有。我說,他媽的這種生意可不是天天都有的。在這方面咱們也有些關係,花不了太大的代價,就能賺上一大筆,為什麼不幹,我他媽的還想給自己弄幾塊呢。」

    余葉玲吱吱地笑著,捅了他一把,「你別那麼財迷。」

    她站在塗和強的身後,就像十幾年前她意外地和塗和強翻臉時一樣,把胳膊支在他的肩膀上,悠閒地磕著西瓜籽。塗和強總想把她拉到自己的身邊坐下來,都被她一甩手掙脫開。

    塗和強笑咪咪地回頭看著她,「怎麼著,咱們就不能弄他幾塊嗎?咱們什麼時候那麼清廉過,這是看得起他。」

    「你還大老爺們兒呢,這麼小雞肚腸子。要吃咱們就全部吃過來,把馮振德那個狗雜種做掉。」

    塗和強咯咯地笑了起來,「你也太黑心了,咱們這個道上可沒這個規矩。還是應該照規矩做生意。」

    「什麼他媽的規矩,老娘狠起心來,連那幾個美國佬一起做掉,讓他們哭都找不到墳頭子。」說完,連她自己也笑了起來。她知道這不過是氣話,想做掉馮振德就已經出了格了。她向希姑揚揚下巴,「我說,這個生意咱們能做,沒什麼了不起的。藍伯,你倒是說句話呀。」

    藍子介無聲地坐在角落裡,手指間夾著一支煙,慢慢地吸著。他思謀的事要比他們遠得多。按他自己的考慮,他是贊成接受這筆生意的。公司最近的資金比較緊張,單是為了把一個公司的小經理弄出監獄,就花了近五十萬。上半年,為了打點各方面的關係,又撒出去兩百多萬,今年的價碼比去年翻了一倍。另外還有幾項大的投資,包括樓下的服裝生產線改造。為了購買布料,要向羅漢山貸款四百多萬,這是以前沒有過的事情。公司裡很需要錢。這筆生意是一筆快活,用兩個月做好安排,打通各處關節,貨一上路,這筆生意就算齊活兒了,公司的資金也能活絡一些。

    但他同時也意識到,希姑可能會拒絕的,很有可能。這兩年來,希姑也謹慎了許多,把公司的大頭逐漸轉移到楊懷軒的企業上。這不能說不好,藍子介自己也是希望安全一些好的。他感覺到希姑從一開始就對這筆生意有心理上的牴觸。她不能不履行父親留下的諾言,但這個諾言被馮振德利用了,使她心裡感到很不舒服。說到底,她之所以會拒絕,是因為那枚戒指至今還沒有出現,也因為馮振德有點逼人太甚了。他不能在這種情況下把話說過頭。

    他在心裡斟酌了一下,慢慢地說:「要說干呢,咱們還是幹得了的,船上、碼頭上,都有咱們的人。和邊檢、海關方面的關係,一直也還不錯。」

    楊懷軒打斷了他的話,「藍伯,關卡還多著呢,任何一點都會出麻煩的。我首先對馮振德那幫人就信不過,他的手下人跑了水,會把咱們也淹了的。」

    「是的,是的,這個我知道。」藍子介點著頭說,「所以我的想法是,在明天去見面之前,先把方方面面的情況都弄清楚,如果有漏洞的話,咱們趁早就離遠一點,以免沾上腥氣。」

    在座的大經理中,只有趙建始終不說話。在任何時候,他都不表示自己的意見,這是他的原則。所以也就沒人會費心去問他的意見。他只執行希姑的命令,這也是他的原則。在大多數情況下,希姑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足夠了,然後就是他的不露聲色的行動。

    會開到中間的時候,他出去給他們弄來晚飯,然後依舊坐在角落裡,冷冷地看著他們爭論。他知道,在這種會議上,票數不起作用,最後都是希姑說了算。

    希姑坐在落地燈的旁邊,燈光照耀在她穿著絲襪的腿上,她的臉卻隱在燈罩的陰影裡。她吸著煙,細長的眼睛瞇著,聽著他們的議論,在心裡考慮著這件事。

    從內心裡,她不喜歡這樁買賣。三哥說得對,他們雖然也做非法生意,但凡事都有一個限度,不能過分。和警察的麻煩只能是不痛不癢的。接了這個生意之後,和警察之間的麻煩就會變成全面對抗了,那是很嚴重的。

    但是,從各方面的情況來看,她又必須接受。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大經理中至少有多數是贊成接受的,她不能不考慮大多數人的意見。其次,這筆生意的利潤毫無疑問是會非常可觀的。公司需要錢,能這樣大筆賺錢的機會確實不多。最後一點,是她幾乎擺脫不掉的,就是那枚戒指。那上面有父親的諾言,有海爺的諾言。事實上,那裡面已經難以避免地有了她的諾言。無論怎麼說,她都應對此有個了斷。

    她抬起頭,在煙灰缸裡擰熄了香煙。周圍立刻安靜了下來,他們知道她就要作出決定了,都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

    她輕聲說:「那個戒指,我始終沒有見到。」

    房間裡一陣寂靜,大家都在琢磨著她這句話裡的意思。

    塗和強說:「這不用問了,既然我們沒有搞到手,那肯定是被他們搞走了。」

    希姑明白,事情很可能就是這樣,因為沒有第三方。

    藍伯問:「希姑,你的意思是……」

    她明白,她該作決定了。她在心裡已經決定拒絕這筆生意了,這裡面的危險確實太大了。晃然之間,她忽然意識到,她要拒絕這筆生意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鄭光楠。

    下午,他們分手的時候,鄭光楠對她說:「你想過沒有,智者千慮,也會有一失的時候,總會有這麼一天的。」

    她說:「我知道,我們只能盡量避免。」

    他說:「希湘,我決沒有讓你怎麼樣,或者不讓你怎麼樣的意思,這個主意要由你自己拿。我只是希望你,多做善事,就算是為了我吧,我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你再進到那個裡面去。」他說這話的時候,連眼睛都紅了。

    她點著頭,她完全能理解他的這片誠意。此時此刻,他說這話時的樣子就浮現在她的眼前。

    她看著周圍的人說:「我想,我們不應該摻到這件事裡去。」

    屋裡一時沉靜,大經理們都有些意外地看著她。

    余葉玲首先做出了反應,「等等,希姑,如果他們拿出那個戒指來呢?那可是你父親留下的呀。」

    這是希姑最煩惱的事。海爺曾經明確地告訴她,希望她兌現諾言。那個戒指救了海爺的一條命,他很看重這一點。

    她靜靜地想了一下,說:「如果這是父親留下來的,父親也不會讓我面臨危險。這裡還有海爺的一層關係,那由我去向海爺解釋。另外,我還要設法找到那些曾經接受過這個戒指的人,給他們補償。但這個生意,我們不幹。」

    塗和強搖搖頭,他正想開口,但一看到希姑的日光,便閉上了嘴。對希姑,他有一種特殊的敬畏之情。

    余葉玲繼續高聲說:「我還是認為咱們應該接受。會有什麼大不了的危險,咱們這麼多年,不就是從危險中闖過來的嗎。有錢不賺,是不是太傻了一點呀!」

    希姑有些不悅地看著她,「好了,你不必說了。這件事就這麼定了,好嗎?」

    余葉玲正說在興頭上,張口就說:「這種生意不做,我看你真是有毛病了,操你!」

    希姑瞪了她一眼,說:「今天就這樣吧,都回去吧。」她盯著余葉玲說:「你留下。」

    藍子介、塗和強和楊懷軒先後離開了煙霧繚繞的會議室,他們經過余葉玲身旁的時候,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但誰也沒有再說什麼。

    余葉玲沒有走,她臉色有些發白地站在塗和強曾經坐過的椅子後面,有些不安地看著希姑。她看見希姑正用嚴厲的目光注視著她。

    希姑靜靜地走過去,無聲地盯視著她。余葉玲有些畏懼地低下頭。希姑愛撫似的托起她的下巴,余葉玲忍不住吸了一口氣,還未發出聲音,就被希姑一個耳光打在臉上,她呀地一聲驚叫低下頭,半邊臉已經紅了。

    「你做過頭了,黑魚。」希姑靜靜地說,聲音裡含著冷峻。

    余葉玲完全被震懾住了,說話的聲音低了許多,「對不起。」

    「不要總是圖一時的痛快,這很不好。不然的話,你會吃苦頭的。你是個聰明人,應該能理解我的意思。」

    「是,我明白。你別生氣,我是一時衝動。」

    希姑冷冷地盯著她,許久才說:「你還有話嗎?」

    余葉玲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說:「沒有。不過我還是認為賺這筆錢沒有什麼不好。」

    「但不能把命賠進去!」希姑厲聲說,眼睛裡露出不可抗拒的威嚴。「這事已經這麼決定了,你不必再說了。你也走吧,回家去吧。」

    余葉玲垂下了頭,轉身離開了會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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