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域 第1卷 第四章(2)
    ————

    上午  8點55分

    辦公室裡很安靜。偶爾有一兩個警察探頭進來,立刻感覺到屋裡的緊張氣氛,急忙悄悄地走了。

    王庭臣沉默了許久才開口。他的臉色反映出他的心情,他終於扔下筆說:“你昨天去北郊監獄了?”

    沙傳泰立刻放松了繃緊的神經,他說:“是的。”

    “你為什麼要干那種事?”

    “什麼事?”

    “你他媽的裝什麼傻!”王庭臣吼了起來,“你自己做的事你不知道!”

    “我審了一個犯人。”

    “你怎麼審的?”他大聲問。

    “我打了她。”

    “為什麼!”

    “她不老實。”

    王庭臣一拍桌子,“那你他媽的就擰斷她的胳膊,啊!她現在體內大出血,到現在還在搶救,你知道不知道!”

    沙傳泰怔怔地看著他,他確實為此感到遺憾。但他為壓力所迫,不得不這樣做。說到底,他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起的事。那個女人實在太頑固了。為這件事大發雷霆實在不值得。作為一個警察,王庭臣應該理解這一點,他應該知道監獄裡的情況。

    他問:“是麻狼匯報的嗎?”

    王庭臣瞪著他,沒有說話。

    他接著說:“假如我不把這個女人打成骨折,麻狼也就不會匯報了,是嗎?”

    “你什麼意思?”

    “因為他就是一個畜牲!”

    “你不要管別人的事。麻狼已經被停職了,另外還有二三個人,也停職了。”

    沙傳泰抬起頭有些吃驚地看著。

    “這些人算是完了。”王庭臣接著說:“做警察的,又是看守,利用職權,逼奸女犯人,他們這輩子就算是交代了。我現在不和你講麻狼的事,我是在講你的事。你為什麼要打犯人?”

    王庭臣的眼睛裡因為暴怒而閃著可怕的凶光,手指用力指著沙傳泰。他確實生氣了,沙傳泰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發這麼大的火。

    他心煩意亂。他覺得自己正在某個邊緣上徘徊著。這個邊緣的兩邊有著天地之別。問題是,他不知道哪邊是天,哪邊是地。他下不了決心跨向哪一邊。他低聲說:

    “這麼干的人多了,這又不是什麼秘密。”

    王庭臣更加憤怒了,臉色也更加陰沉,他瞪著眼睛說:“你以為你他媽的是什麼人!可以為所欲為!你他媽的現在到底是怎麼了,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啊!不錯,有些人本身就是個惡棍,以為穿上警服就可以趾高氣揚,橫行天下了。這種人有,他們就象老鼠屎一樣敗壞我們大家的名聲。可是你不應該是這種人呀,你不應該做這種事呀,用那麼殘酷的手段去對付一個女犯人,我都替你害臊!”

    沙傳泰沉默了。他覺得他的心在繼續往下沉,所有的痛苦和屈辱,這個時候就象黑暗一樣蒙上他的心頭。

    他的心早就硬了。自從他第一次為馮振德辦事以後,他就再也沒有用什麼道德標准來衡量自己。也不再敢認真地想一想,自己正在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對自己早已沒有把握了。他就象陷在一個巨大的蛛網裡,偶爾也有過從中掙扎出來,恢復原樣的念頭,但這些念頭總是一閃而過。他覺得有的時候,人生就是無法改變的。自己就是掙扎出來也是在深淵裡。他手裡還托著他的妹妹呢,他不能放下他的妹妹。

    那是他難以割捨的悔和愛呀!讓我變成一片羽毛,讓我成為她飛翔的翅膀;讓我變成一片春天,讓我化成她臉上的花朵;讓我變成一個音符,讓我成為她心中的歌聲;讓我化做無比美麗的大地,讓她永遠生活在我的懷中。

    他在心裡輕歎了一聲,生活不過如此,他對他所做的一切沒有絲毫悔意。他低聲說:“事情已經干了,你說怎麼辦吧。”

    王庭臣痛心地看著他,感到生氣也感到無奈。他確確實實感覺到沙傳泰身上的變化,這種變化實在讓他感到吃驚。他是一個很有能力的警察,頭腦敏銳,辦案迅速果斷。如果他在這樣的問題上栽跟頭是十分可惜的。眼下,他只能希望沙傳泰用那種殘酷的手段審問郭金林,是在辦一件大案。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結果或許會好一些,至少他也能幫他說幾句話。

    他放緩了口氣問:“你在找什麼呢?你手裡的案子都和這個女人沒有關系呀。”

    沙傳泰遲疑了許久才說:“我在找一個線索。”

    “什麼線索?”

    沙傳泰抬頭看了他一眼,“很抱歉,我現在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不行,現在還不行。但我以後一定會告訴你。”

    王庭臣看著他,心裡感到很不是滋味。他們已經在一起共事多年了,但互相間的信任卻越來越少。他不能責怪沙傳泰,他自己對他的信任也不象以前那樣了。至少他對童振遠也承認了這一點,他不知道沙傳泰對此是不是也有了感覺。

    他輕聲說:“傳泰,我們已是多年的老同事了,我不希望你發生什麼不好的問題。即使是這件事,我也想幫助你的,但你至少要告訴我實話。行嗎?”

    沙傳泰臉上的表情給王庭臣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一瞬間,他確實看到他內心裡的猶豫,那是一種掙扎,是痛苦得把臉都扭曲了的掙扎。他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事,但他心裡的事確實到了十分嚴重的地步。這使他放棄了進一步追問的打算。

    幾天後,他為此後悔萬分。

    沙傳泰十分遲緩地說:“別問了,以後我會告訴你。”

    王庭臣有些失望地靠在椅子上,“好吧,也許你有你的道理。不過,局長已經過問這件事了,他很生氣。你先寫檢查,手裡的案子都交給別人去辦吧。你等候處理。”他站了起來,又看了沙傳泰一眼,轉身走了。

    沙傳泰在辦公桌後面枯坐了一個上午。他吸著煙,身體前後搖晃著。注意一下就會發現,他的眼睛裡失了神。

    他心裡很明白,他的路差不多已經走到頭了。不光是為了郭金林的事,那事會是一個處分。嚴重的是別的事,馮振德的事。他想,他至少已經有兩條人命了。一年前在貨棧街打死了一個,這個帳是會翻出來的。再一個就是昨天晚上被他扔進垃圾箱裡的那個人。下一步,馮振德必須死,這是他早已決定了的。他明白,到了這個時候,就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一切。

    在他所有的痛苦之上,是對他妹妹的痛苦。這是他目前唯一有些猶豫的地方。如果到了那一天,他進了監獄,他結束了生命,那麼他的妹妹會怎麼樣?她會永遠孤零零地生活嗎?她將何以為生?去住福利院?為了生存,也為了博得某個管理人員的好臉色,不得不彎腰屈背地拚命干著許多單調乏味的手工活?稍一懈怠,就會受到喝斥和侮辱?不!沙傳泰簡直不敢再往下想了。

    中午快下班的時候,他的心已經被痛苦扭曲得象一塊鐵了,冰冷而堅硬。

    ————

    上午  9點45分

    寧佩雲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時候,注意地看了丈夫一眼。她剛剛洗完衣服,正把卷著的衣袖放下來,兩只手被冷水泡得細長而潔白。

    “振遠,”她關切地問:“你怎麼了,臉色這麼不好?還是為了那個姑娘的事嗎?”

    童振遠搖搖頭。他的身體深陷在絲絨面的沙發裡,上午的陽光象火一樣投射在他的肩上。他用左手撐著額頭,竟一點也沒感覺到陽光的灼烤。幾分鍾前,他離開喬治等人一回到家裡,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

    寧佩雲走過來坐在沙發的扶手上,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振遠,”她柔聲說,“你的心理負擔太重了,我回來這幾天,就沒有見你輕松過。先把那些事放到一邊去吧,哪怕先放開幾小時也好呀。你這樣下去可不行。”

    童振遠輕松不了。他沒想到事情會嚴重到這種地步,對手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打入到了自己的內部。費了很大的力氣安裝的竊聽器,才工作了幾分鍾就被人洩露了。這個人會是誰呢?他拍了拍妻子的手臂,說:“我沒什麼。我只是想好好地考慮一下問題。你去忙你的去吧,讓我一個人好好地想一想。”

    寧佩雲欠身站起來,“好,你想喝點什麼嗎,茶還是咖啡?”

    “就給我來一杯茶吧,要濃一點的。”

    不一會兒,寧佩雲給他送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想說什麼又沒說,轉身關上門出去了。

    童振遠沒有喝茶。他的心象冬天的海水一樣冰冷而深邃,象一台沒有生命的機器一樣,冷漠地檢查著所有的情況和線索,審視身邊所有的人。

    一個警察的職業病在他的身上再次發作。他很清楚這一點,但他沒有辦法。

    他仔細地考慮過之後,起身走進自己的書房。他打開保險櫃,從上面的抽屜裡拿出一個小紙盒。他打開小紙盒,從裡面找出一枚紐扣大小的磁性竊聽器。他關上保險櫃,在辦公桌旁坐下來。從抽屜裡找出小刀和小螺絲錐。他細心地撬開後蓋,裝上微型電池,然後用小刀撥動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小開關。從這個時候起,這個小竊聽器就已經處於工作狀態了,它能把所有收聽到的聲音都按一個特殊的頻率發送出去。

    童振遠對著這個竊聽器凝視許久,最後他終於把它握在手心裡,起身走出書房。

    他在臥室裡找到了妻子。她正仔細地在臥室裡布置幾件工藝品,這是她昨天在自由市場上買回來的。他說:“佩雲,可以幫我一點小忙嗎?”

    寧佩雲回頭說:“當然可以,我這就好。是什麼事?”

    童振遠把他手心裡的小竊聽器亮給她看,低聲說:“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到。”他仔細地告訴她這個竊聽器的使用方法,和下午的行動路線。他說:“要注意掌握節奏,這很重要。”

    幾分鍾之後,他吻別了妻子,驅車直奔市公安局地下指揮中心。

    這是一座新建的大樓。他在門**驗了證件,隨後乘電梯進入大樓下面的地下室。

    地下室走廊裡很安靜,厚厚的地毯吸收了他的腳步聲。在一扇雙開的玻璃門前,他再次交驗了證件。警衛替他推開玻璃門,讓他進入指揮室。

    這是一間十分寬敞的大廳。燈光明亮,空氣清涼,拼花地板光可鑒人。周圍的牆邊擺滿了電子儀器和數十台監視器,十幾名穿夏季警服的技術人員坐在監視器前。在大廳的最裡面,一道玻璃牆隔出了一個小一點的房間,會議桌後面的牆上掛著巨幅市區地圖。童振遠看見王庭臣和另外幾個人坐在會議桌旁說話。他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談,不必過來。

    他轉身在牆角找了一台備用的監聽器坐下來。他戴上耳機,打開監聽開關。監聽台上的示波器亮了,上面出現了波形紋。他細心地調整旋鈕,直至波形紋平穩下來。之後,他調整頻率。不一會兒,耳機裡傳來了輕微的聲音。有走路聲,杯碟的碰撞聲,衣櫥的開關聲。不久,他聽到寧佩雲的喊聲:“小麗,小麗。”遠處有人答應了,聽得出來是個小女孩的聲音。他的妻子大聲問:“今天有事嗎,沒事陪我出去轉轉好嗎?中午我請你吃飯。”女孩子的聲音近了,“寧阿姨,你去哪兒?”“上街轉轉,買點東西什麼的。這裡我不太熟悉,怕迷了路。”“行,現在就走嗎?”“現在就走。你先到樓下等我。”“好的,我就下去。”女孩子的聲音變小消失了。

    童振遠把聲音調得更清晰,隨後按下錄音鍵,啟動了監聽台下面的錄音機。

    王庭臣走到他的身後,“童處長,有事嗎?”

    童振遠回頭看了他一眼,說:“庭臣,我沒什麼事。你盡管忙你的,但不要離開這裡,我隨時都可能找你。”他想了一下,盯著王庭臣指了指監聽器說:“我正在監聽安東尼的情況。”

    “是嗎?”王庭臣有些疑惑地看著他,“我今天都在這裡,在那邊的小房間裡,有事叫我。”他很想再問一句,但他忍住了,這個行當裡的事盡量少打聽。他向童振遠點點頭,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裡去了。

    童振遠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默默地打量著整個大廳。每個監視台上都有一部電話,這些電話都是有錄音的,自動錄音,話筒一拿起來就開始錄音。大廳的中間是一張長條桌子,上面有兩部電話。另外小房間裡的桌上也有兩部電話。這些電話也是有錄音的,所不同的是,拿起話筒之後要按一下錄音鍵才開始錄音。童振遠心裡很明白,如果有人要利用這四部電話中的一部洩密的話,這個人是不會按下錄音鍵的。因此,他今天只要盯住這四部電話就行了。

    他點燃一支煙,心裡對自己干的事十分惱怒。

    ————

    上午  10點20分

    上午的天氣很好,遠處的海風撲進城市裡,把路邊的棕櫚葉搖弋得婆娑多姿。屋頂上的旗幟和窗下衣服也在風中飄搖出一番艷麗的景致。

    安東尼&·福倫查穿著一件淡黃色中間有圖案的T恤衫和一條銀灰色的寬松長褲,胸前掛著照相機。象所有來中國旅游的美國佬一樣面帶微笑,在街上慢慢地走著。走在他身旁的是康拉德&·康根,他的肩上掛著一個輕便的牛津旅行包。

    他們隨意地走著,逛商店,看熱鬧,一副輕松愉快的樣子。但安東尼心裡很明白,現在肯定有人在跟蹤他們。昨天下午,約瑟夫闖進他的房間裡,及時給他帶來警告。情況比他所預料的要嚴重得多,他和他的手下人必須十分小心才行。

    他不打算尋找跟蹤他們的人,也不打算甩掉跟蹤的人。他知道那毫無用處。他敢肯定,事情到了這一步,中國方面肯定早已布置得十分周密了。而黃頭發藍眼睛的外國人在這個城市裡又是如此顯眼,很遠就能看見。而那些黑頭發黃皮膚的中國人對他來說,卻都是一模一樣的難以分清。

    他們要找一個比較合適的見面地點。

    康拉德指著一間餐館說:“你看這裡怎麼樣?”

    安東尼搖搖頭,“這裡顯然不是外國人常來的地方。我們在裡面就太顯眼了。”

    “樓上有雅座,也就是單間。”

    “不,不要單間。天知道隔壁會有什麼人。”

    他們看見前面走來一個旅游團,一群黃頭發白皮膚的外國人跟在一個舉著小三角旗的中國導游小姐後面,就象一群高大的士兵跟在一個瘦小的將軍後面。導游小姐用擴音器向他們介紹眼前的一座古老的建築。

    在隊伍的後面,兩個長得極其迷人的金發姑娘大膽地看著安東尼和康拉德。他們的目光相遇的時候,她們笑著向他們揮手。安東尼也笑了,他舉起相機按了一下快門,兩個姑娘都大笑起來。

    這個時候,安東尼的目光越過兩個金發姑娘的頭頂,看見了那座餐廳。門上寫的店名是:“紅酒吧”。安東尼最後向兩個姑娘揮揮手,和康拉德一起走進了“紅酒吧”。

    他們一走進餐廳就看出來,這是一間價格昂貴只為有錢人服務的餐廳。餐廳裡的裝璜突出了歐洲的巴羅克風格,以紅色和金色為主,無處不折射著晶瑩的光澤。穿著白襯衣紅短裙的服務小姐在餐廳裡來回穿梭。

    一位小姐迎上來,用英語說:“先生,您請進。”

    他們沒有按著小姐的手勢上樓,而是在樓下的大廳裡選了一個靠牆的位子坐下來。這裡離別的餐桌都有一段距離,小聲說話是不會被人聽見的。他們不相信警察會有先見之明,預先在這裡做手腳。

    他們只要了飲料。

    康拉德看了看周圍,回頭說:“這裡挺安全,不是嗎?”

    安東尼點頭表示同意,“不錯,就定在這裡吧。”

    “好,我現在去找余小姐。”康拉德起身離開了餐廳。

    安東尼向門口看了看,只見托馬斯&·德斯蒙德晃著寬闊的肩膀走進來,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坐下來。他對此十分滿意。

    他端起飲料正要喝的時候,意外地看見一個面熟的人走進來。那是一個女人,一個相當漂亮的女人。他猛地想了起來,是童太太,警察處長童振遠的妻子。她這個時候出現在餐廳裡不是太巧了嗎?安東尼不禁疑惑起來。

    和童太太一起的還有一個小女孩,大約十三四歲,很美麗。她穿著白色的網球裙,白色的網球鞋,好象剛從網球場上下來。童太太正低頭和她說笑著,一位女招待正引著她們向裡面走來。童太太抬起頭,微笑著打量周圍。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安東尼的臉上。他看出來她愣了一下,並且凝神回想。他笑了一下,慢慢地站了起來。

    “您是……是福倫查先生嗎?”她有些遲疑地問。

    安東尼笑了,“是我。童太太,你好。出來逛街嗎?”

    “噢,真的是你。對不起,我剛才沒有認出你。”

    “請不必道歉,我們畢竟只見過一面。”

    “是的,所以我很猶豫。”

    這個時候,女招待已引著小麗向窗邊的一個桌旁走過去。寧佩雲向那邊看了看,說:“福倫查先生是一個人用餐嗎?也許你願意和我們在一起吃個便飯。”

    他笑著說:“噢,真是太遺憾了。我恰巧約了幾個朋友在這裡吃飯,他們也許馬上就來。”但他還是向對面的座位伸出手,“不過我還是樂意請你坐下來,我猜他們一下子來不了。”

    寧佩雲在座位上坐下來,“不過,你瞧,我還有一個小朋友。我對這個城市不熟悉,想出來轉轉又怕迷路,所以請了鄰居家的孩子來做伴。”她向遠處招招手,“小麗,來認識一下福倫查先生。”

    小麗臉紅紅的走過來,用英語說:“您好,福倫查先生。”她站在寧佩雲身旁,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安東尼笑著說:“姑娘,你真是美極了。”

    佩雲接口說:“這一路上她就象和誰在賽跑一樣,拉著我馬不停蹄地跑,這天氣又這麼熱。”她從提包裡拿出化妝盒,打開小鏡子向臉上照著,一邊用撲粉擦臉。化妝盒裡的小竊聽器悄然地滑到她的掌心裡。她抬起臉問:“福倫查先生對這個城市熟悉一些了嗎?我想要在幾天時間裡把這個城市都逛遍是不可能的。”她的心裡很緊張,不知道這個桌子底下有沒有什麼鐵的構件,好讓竊聽器吸附在上面。另外她也後悔自己坐得離桌子遠了一點。她不知道就這樣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會不會叫人生疑。她一邊說話,一邊打著主意。

    一個女招待救了她。

    她用托盤端來兩杯鮮桔汁,對小麗說:“小姐,你要的桔汁是放在這裡,還是送到那邊的桌上去?”

    寧佩雲立刻說:“就請放在這裡吧。小麗,咱們在這裡再坐兩分鍾好嗎?”她拉著小麗在身邊坐下來,同時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椅子向前拉了一點。

    安東尼也伸出手說:“請坐,小姐。我也很願意你們能陪我坐一會兒。你知道,在餐館裡等人也是很令人尬尷的。”

    小麗也笑了,她很矜持地道了一聲謝謝。

    “福倫查先生來中國也是來做生意的嗎?”寧佩雲隨口問。她伸手扯了扯裙子,借著桌布的遮掩,用手指摸索著桌子的下面。就在這時,她感覺到小竊聽器突然離開了她的手心,並聽到一聲極輕微的卡噠聲。她明白小竊聽器一定是吸附在什麼鐵器上面了。她並不知道,這一聲輕響在童振遠的耳朵裡就象打雷一樣震耳欲聾。不過她總算松了一口氣。童振遠告訴她,竊聽器一旦吸附在鐵器上就自動開始工作了。

    福倫查先生完全沒有察覺到她在桌子下面的小動作,而是繼續談著他的生意,“所以我這次來只是來考察一下。我發現機會是很多的,我准備做一些大生意,很大的生意。”他露出很得意的笑容。

    寧佩雲看了一眼手表,回頭對小麗說:“瞧,我們已經坐了五分鍾了,我們不能再打擾福倫查先生了。咱們到那邊買點東西吃好嗎?”她轉向安東尼,“福倫查先生,也許你的朋友馬上就要來了,我們還是現在就告辭吧。”她笑著從桌旁站起來。

    安東尼也站了起來,“是的,這次確實太遺憾了。我希望不久能夠有機會請您和這拉小姐一起吃一頓飯。”

    “我得先謝謝您的好意,不過可能沒有機會了,我過一兩天就要回北京了,假期結束了。再見,福倫查先生。小麗,咱們走吧。”她笑著向福倫查先生點點頭,拉著小麗回到自己的桌上去了。

    大約十分鍾之後,康拉德&·康根走進了“紅酒吧”餐廳。和他一起走進來的,是黑魚余葉玲。她今天的打扮別具一格,越發顯得光彩照人了。

    安東尼站起來,輕輕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指。她的手指細長而堅硬。這驗證了他的感覺,這是一個潑辣而決斷的女人,並不僅僅具有表面的風流和熱情。待康拉德替她拉開椅子,請她坐下來之後,他仍然忍不住要想,康拉德真是艷福不淺,這個女人終究有著十足的性感。

    康拉德風度翩翩地征求著她的意見,點了炸子雞、魚子醬、蘆筍和意大利的比薩餅。他要的酒是威士忌和香檳。

    他們商量點菜的時候,安東尼的目光越過他們的頭頂,看見寧佩雲和她的小朋友指點著窗外,低聲說笑著,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邊的情況,他心裡更加放松了。這個時候,他開始考慮,那個叫希姑的女人是否有意要甩掉馮振德。他認為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不過他對此還沒有透徹的考慮。

    “福倫查先生,”余葉玲迷人地向他笑著,“你好嗎?”

    “請叫我托尼,大家都這麼稱呼我。”

    “好的,托尼。”余葉玲很自然地稱呼他的暱稱,一點沒有生疏的感覺。“我沒想到你的中國話說得那麼好。”

    “你過獎了,謝謝。”他特意改用中國話說。

    余葉玲的下一句話就象刀一樣直逼了過來:“是為這次生意專門學的嗎?”

    這話叫他有點為難。盡管事實如此,但真的這麼承認的話,不僅被動,還有洩底之嫌。他婉轉地說:“我確實想來中國做點生意,我想這裡一定有很多機會,你說呢?”

    余葉玲笑了,“當然有。我前天晚上就說過了,我很願意幫朋友們的忙,特別是你們需要的話。”

    “當然,我們確實需要。”

    “你們需要什麼?咱們直截了當地說好嗎。”

    “你要是不介意的話,這樣最好。首先是,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希姑?其次,希姑願意幫助我們把生意做到什麼程度?”

    余葉玲略一思索,簡潔地回答:“先回答第二個問題,希姑願意幫助你們把生意做到什麼程度,完全由她自己決定,她決定一切。無論是我還是別的什麼人,都不可能影響她。如果是她答應了的事情,”她點了點頭,“那是板上釘釘的事。”

    安東尼滿意地點點頭,“好,現在回頭說第一件。”

    “我可以安排你們去見希姑。”

    “什麼時候?”

    “明天上午,九點鍾,你們兩位,再加上馮振德,在白雲飯店門前叫一輛出租車。這輛車會把你們帶到和希姑見面的地方,就這樣。”

    安東尼瞇起眼睛盯著她,“就這麼簡單嗎?是隨便叫一輛出租車嗎?”

    “是的,隨便叫一輛。門口的服務員會替你們叫的。”

    “余小姐,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余葉玲收起了笑容,“福倫查先生,在這件事上,我們是從來不開玩笑的。我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安東尼認真地點點頭。他又說:“我想你們是能夠保證我們的安全的,是嗎?”

    余葉玲用力點點頭。

    “那麼好吧,這件事就這麼定了。順便問一句,你認為我們的生意能夠談成嗎,就你對希姑的了解而言?”

    余葉玲聳了一下肩,“我不知道。我想兩種可能都有,如果她拒絕了,那麼你們就再也別想了,趁早死了這份心。如果她答應了,她很可能立刻就會要求看貨的,她可不是個拖拖拉拉的人。而且,最近正有一艘遠洋貨輪要去美國。我的意思不知你們是不是明白了?”

    “是的,完全明白了。”

    “那好,我該告辭了。謝謝你們的威士忌。”余葉玲干脆利落地從桌旁站了起來。

    安東尼注意到,寧佩雲和她的小朋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餐廳。

    ————

    上午  11點30分

    沙傳泰只好回家了。他的工作都交給了別人。

    回到家裡的時候,他有一種異樣的輕松的感覺。這種輕松讓他感覺到了無力和空虛。

    一路上他總是在安慰自己,那些卷宗,那些記錄,那些沒完沒了的審訊和案情分析,跟蹤和追捕,總算可以放到一邊去了。

    隱約之中,他有一種永遠輕松的感覺。

    他沒有把槍交回去。沒人向他要,他也沒有提出來。說到底他還是一個警察。知道他被停職的人都認為他過不了兩三天就會回來的。對此他只是點點頭,心裡卻涼涼的,象走在早上的霧裡一樣。

    他回到家裡,先走進廚房裡,在水龍頭底下洗了一把臉。他抬頭照了一下鏡子,他看見自己臉色發青,目光陰沉。他扯下毛巾用力擦了一把臉,轉身向妹妹的房間裡走去。

    進門以後,他有點驚訝。妹妹仍然躺在床上。他看得出來她沒有吃早飯,也沒有洗臉,只是穿上了衣服。

    他在她的身旁蹲下來,默默地看著她。她仿佛沒有看見他,只是注視著房頂,往日的歡樂和紅潤都消失得蹤影全無。

    他覺得自己無話可說。他還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能面對妹妹的直視,那種涼涼的感覺再次從心裡浮上來。

    他起身走進廚房裡,動手做午飯。陰涼的廚房裡有一股淡淡的腐味,水龍頭底下一滴一滴地滴著水。他先淘米,米中的砂子漆黑而顯眼,他把它們一粒一粒地撿出去。水龍頭下,嘩嘩地流出水,乳白色的淘米水旋轉著順著鍋邊流出去,冰涼而單調。他把淘好的米倒進電飯煲裡,添了水,插上電源把飯煮上。然後從冰箱裡取出一條鯧魚,在水池裡剖洗干淨。他把魚放在白瓷盤裡,撒上蔥姜油鹽,放進籠屜裡,打開煤氣灶清蒸。他想了想,又切了青椒和肉絲,在水池裡一片一片地摘洗青菜。

    炒菜的時候,他點了一支煙。吸煙時,他的臉上顯出一種痛苦的樣子來。他看了看手裡的煙,隨手把它扔到垃圾桶裡。

    他把做好的飯菜擺在餐桌上之後,便停了下來,斜著眼睛看著窗外的陽光。陽光在窗外象火一樣晃動著,使他心神不定。他幾乎鼓不起去叫妹妹來吃飯的勇氣。但他還是去了。

    他在妹妹的床邊蹲下來,他說:“阿靜,起來,洗洗臉,咱們去吃飯。”

    她搖搖頭,“我不想吃。”他伸手去拉她,她掙扎著不肯起來,喊道:“我不吃,我不吃!”

    沙傳泰變得急躁起來,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晃,不容抗拒地說:“起來,去吃飯!”

    傳靜抬頭看著他,不再掙扎了,默默地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沙傳泰把她抱起來,放在輪椅上,推她到廚房裡,看著她刷牙洗臉。他看見她把臉埋在毛巾裡的時候,肩膀一動一動的,就象是在哭,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飯盛在碗裡。

    他們在桌旁坐下來,默默地吃著飯。

    快吃完飯的時候,妹妹停下來,她問:“哥,你到底出什麼事了,啊?”

    沙傳泰抬頭看了她一眼,搖搖頭,“我什麼事也沒出。”

    “哥,你不要騙我。”她的聲音很輕,“我已經想了一個上午了。其實我已經想了許久了,只是都沒有今天上午想得深。許多事,一直在我的心裡轉著。我知道你的收入並不高,可是你怎麼會有那麼多的錢?你給我買輪椅,買電視,買冰箱,給我買了那麼多好看的衣服。你說是你發的獎金,我相信了。我知道,我這樣說了,你才會高興。這兩年你很緊張,我不知道你擔心什麼,但我知道你真的很擔心。你每天都要檢查門窗,在門上裝了兩把鎖,是嗎?你真的很擔心,但是你不肯告訴我。我猜想你是怕我也擔心,是嗎?你夜裡辦案子回不來,就給我打電話。有時到了半夜三更,凌晨兩三點了,明明知道我早已經睡了,但你還要給我打電話。你時時都在擔心我,怕我出什麼事。是怕我出昨天晚上那樣的事嗎?哥哥,你經常在夜裡接到一些莫明其妙的電話,每次都惹得你發火。那是誰打來的電話?這幾天你特別緊張,我能感覺得出來。哥,你一定有什麼事瞞著我,不肯告訴我,是不是?哥,你說話呀。”

    沙傳泰看著她,冷冷地說:“吃你的飯吧,別的事不要管。”

    “我怎麼能不管呢?”傳靜喊道,“你難道就看不出來,我一直是裝著高興的,裝著快樂的,你就看不出來嗎?”她哭了起來,眼淚盈滿了眼眶。

    沙傳泰從鐵絲上抽下毛巾遞給她,“擦擦眼睛,快吃飯吧,其它的事以後再說吧。”

    傳靜猛地把碗一推,“不,我不吃,我吃不下去。我是你妹妹,你就不能對你妹妹說句實話!”

    沙傳泰瞪著她,他突然放下筷子,欠身打了她一個耳光。

    兄妹倆互相瞪著。傳靜的半邊臉已經紅了,淚水象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她哭著說:“你打我呀你。”

    沙傳泰把飯碗送到她的面前,越發冷酷地說:“吃飯。”隨後他又提高了聲音,“快吃呀!”

    傳靜默默地捧起碗吃飯,眼淚泊泊而出。吃了一半,她實在吃不下了,她放下碗,乞求地看著哥哥。

    沙傳泰什麼話也沒說,接過她的碗放到一邊,推著她回到她的房間裡,把她抱上床。他在她的床邊坐下來,無聲地看著她,好一會兒,他終於說:“好好等著我。晚上……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好嗎?”

    傳靜向他伸出手,他俯下身去。她摟住他的脖子,親著他的臉說:“哥,你千萬不要生我的氣。我本來沒想說那些話的。我愛你呢,愛的。我只有你一個人可以愛了,我就是說蠢話,也只能對你一個人說了,求你別生我的氣,好嗎。”

    他拉開妹妹的胳膊,目光深邃地看著她。他搖搖頭說:“我沒生你的氣。你知道我永遠也不會生你的氣。等我晚上回來吧?我都告訴你。”

    傳靜用力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沙傳泰也看著她,但他什麼也沒有再說,終於轉身走了出去。

    聽到門鎖上的聲音,沙傳靜終於忍不住,把臉埋在枕頭裡,狠狠地哭了起來。

    ————

    中午  13點05分

    這個時候是周圍最安靜的時候。

    遠處的市聲已經低沉下去,偶爾才掠過一陣車聲。空氣慵懶地懸浮著,讓中午的陽光靜悄悄地透過白色的手工鉤織的窗簾,在窗台和桌面上映出一片片美麗的圖案。

    不安靜的卻是她的心裡。

    希姑坐在窗前的桌旁,面前放著藍子介留給她的賬薄,上面記錄了“公司”最近一段時間的經營情況。她並不在意賬薄上的數字,所惦念的,卻是那個人會不會來。

    昨天中午,楊懷軒告訴鄭光楠,她今天中午會在家的,但後來卻被無意中說出口的名字嚇住了。她真的沒有想過,她被人稱作七哥會有這麼大的威力。她只覺得希姑不過是對她的一個很平常的稱呼,就象左鄰右捨之間稱呼王姐、劉姨、趙媽一樣。可她終究是希姑呀。

    他會被嚇住嗎?她一點也不知道。

    她偶爾看看窗台上的紫羅蘭,嫻靜文雅的紫羅蘭一動不動。

    這個時候,她就感覺到了,她其實是多麼的軟弱無力,多麼希望有人能輕輕地摟住她,讓她全身的關節能輕松一下。

    她今天穿了一件無袖的黑色真絲連衣裙,襯托出她細白的肌膚和身材。胸前別了一朵紅色的羽毛花作為裝飾。她的頭發精心梳理過,整齊地盤在腦後,並且別了一個紅色的發卡,顯得美麗而又莊重。

    客廳裡很安靜。她的身後,一套藍色的絲絨沙發和紫紅色的硬木茶幾相映成趣。牆上掛著一幅很大的描繪狂風巨浪的油畫,在暗色的天空底下,風暴使白色的浪花象箭一樣飛射出去,狂暴翻卷的湧浪幾乎要磨擦出火花來。

    有那麼一會兒,她隱約感覺到一種不安正從她的心裡滋生出來,使她的精力難以集中,仿佛正有什麼東西在向她靠近。她回頭看了看,身後什麼也沒有。

    司機趙建坐在門後的椅子上,正在看著一本什麼雜志。他抬起頭,注意到她的目光和神色,詢問地看著她。

    “你聽到什麼動靜了嗎?”她問。

    趙建搖搖頭。他放下雜志走到門外,門外也沒有人。他向樓下看了一會兒,回頭說:“沒人,你聽到什麼了?”

    她淡淡地說:“沒什麼,只是有一種感覺。”她重新轉向賬薄,但她什麼也看不進去。時間已有一點多了。她終於耐不住那種不安的感覺,起身走到陽台上。

    外面的陽光很明亮,在鱗次櫛比的房頂上跳躍著,波動著。在房頂之間的院落裡,在碧綠的樹梢和曬衣的竹架之間,茵蘊著靜謐祥和的柔意,讓她的心裡生出許多惆悵來。

    她把目光移向遠處的時候,心中簌地一跳,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小街的那一頭,鄭光楠正向這邊走來。他也看見了陽台上的林希湘,他們同時揚起手互相致意。林希湘在陽光下瞇起眼睛微笑著,臉色微微發紅,心裡的舒暢就象一股微風一樣在她的身體裡吹拂著。

    她回到屋裡,趙建正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她向他揮揮手,他立刻就明白了,拿起雜志走進另一個房間。

    林希湘靜靜地站著,看著房門。幾分鍾之後,門無聲地開了,個子高高的鄭光楠微駝著背出現在門口。林希湘迎上去,站在他的面前仔細地打量他,她不知道他對她到底怎麼看。

    她先開了口,“你到底來了。”她的表情表明了她的期待。

    鄭光楠不安地說:“我讓你……等久了嗎?”

    “不,沒有。你能來確實讓我很高興。懷軒告訴我,你和他通過電話了。我也沒想到會這樣。咱們到屋裡去吧,好嗎?”

    他們走進臥室裡,林希湘隨手關上門。她推著鄭光楠坐在沙發上,轉身走到玻璃櫃前。她從中拿出兩個杯子,仔細用開水燙了,然後打開咖啡罐,盛了兩匙咖啡,她回頭問:“給你添點奶粉好嗎?”不等他回答,她又盛了兩匙咖啡伴侶。沖開水的時候,她感到一種十分熨貼的快慰。她覺得為他做著這樣那樣的事情,竟也是那麼美妙。她覺得她其實很願意為他做許多許多事情的。她攪著杯子裡的咖啡,輕輕地吹著,送到鄭光楠的面前,隨後在他身邊坐下來,注視著他。

    其實她一直就知道她是喜歡他的。兩年來,她從和他的交往中領會到許多美好的東西,和來自異性的那種純潔真摯的關切和惦念。但真的感覺到愛,卻是在昨天下午。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任何東西,只有當你意識到有可能失去它的時候,才會感覺到它的珍貴和可愛,才會想到你本該認真呵護和珍惜的。

    她端詳他的時候,更感覺到他的平凡和質樸。他身上並沒有什麼能特別打動人的地方,額頭和眼角已經有了很多的皺紋,鬢發已經半白。他的目光安祥而穩重,厚厚的嘴唇下面有一個方方正正的下巴,顯出他的持重和溫和。他真的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醫生,但他可信賴可依靠,她從他身上所獲得的慰藉,是無人可以代替的。她坐在他的身旁就能感覺到身心的舒暢和歡愉。

    她問:“怎麼現在才來?”

    他勉強笑了一下,“希湘,跟你說句實話吧,我原來想過你可能是任何一種人,唯獨沒想過你會是這種情況。我確實很意外,所以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以後不能再見你了。可是,你應該知道,象我這種歲數的人,把心,把感情交給一個人是很不容易的。交給一個人了,再收回來就更難了。我想,我真該好好想一想,我今後該怎麼辦。可是後來,我還是決定來了。”

    “為什麼?”她輕聲問。

    “曹明維來了。我猜想,是你和他說了。”

    “是的,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

    “他到我家去了,我們在一起吃的晚飯。我以前見過他,但不熟悉。他很年青,但在中醫這個行業裡,他很有才華。昨天晚上,他給了我很大的影響。”

    “他和你說什麼了?”

    “他說了很多,其中有很多都是關於你的事。”他露出了溫厚的微笑,“我發現,他也很愛你呢。真的,他是這麼說的,他說他愛你。”

    希湘微笑著點點頭,“是的,我也感覺到了。但那是另一種愛,你不會誤會吧。”

    “不,我不會誤會。我能看得出來,他很崇拜你。他說,他希望我們結婚,他希望你能幸福。最後,他還說了一句……”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目光有些異樣地看著她。

    這引起了希湘的好奇,“他還說了什麼?”

    “他說,你懷孕了。”

    林希湘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忍不住用手撫摸著自己的腹部,“老天,他怎麼知道。他真的是這麼說的嗎?”

    “我想他說的沒錯。我也是一個醫生,剛才我一進門的時候就注意了。他說也許你還不知道,他是昨天給你把脈的時候才知道的。”

    “老天,我一點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懷孕是什麼樣的感覺,可是我也沒有要嘔吐或者別的什麼感覺呀。”

    “那也是不一定的,這因人而異,有的人可能什麼感覺也沒有。我想他沒有說錯,你確實是懷孕了。”

    “這麼說,我真的是懷孕了?生一個孩子?”這件事是那麼強烈地沖擊著她。想到她將要生一個孩子,一個她自己的小寶寶,她將摟抱他,哺育他,這真讓她感到意外,讓她難以置信。在她經歷了那麼多的摧殘,那麼嚴重的傷害之後,她早已把一個女人的全部夢想都拋到九天雲外了。她連一個女人的羞恥心都不要了呀。她忍不住想起海爺在他的破漁船上給她擦洗身體,醫治創傷的情景,她身上的傷又怎是一個女人能夠說得出口的呀。

    林希湘被這意外的情況弄得激動不已,很久平靜不下來。她忍不住握住鄭光楠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前。只覺得眼淚就在她的眼眶裡轉著,而心裡就象有一條小溪在流著。那就象是一條冬天的小溪,冰冷而暢快,那麼清澈而凜冽,那麼透明,那麼波光粼粼地在她的心中流著。

    和鄭光楠在一起的時候,她曾經以為自己已經恢復為一個女人了,現在才知道,真正的女人是應該能夠生一個自己的孩子的。

    她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她把臉埋在他的懷裡。

    鄭光楠摟住她,“希湘,你怎麼哭了?”

    她搖搖頭,“你不知道,我為這個有多高興。”

    “我知道,我完全能理解。這件事對我來說不也是一樣嗎?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麼能離開你。”

    林希湘抬起頭,用手絹擦著眼淚。她微笑一下說:“我很想要這個孩子,我從沒想過我還會有個孩子,真的。不過,你完全不必被這個所約束。不管怎麼說,我都不能因為這個勉強你。”

    “希湘,”他拉著她的手輕輕地說,“你沒理解我的意思。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僅僅告訴你這個消息,也不是為了因為有這個孩子我才必須回到你的身邊。不光是為了這些的,還有別的原因的。”

    “是什麼?”她輕聲問。

    “還記得你第一次去看病嗎?我說,你過幾天再來,看看結果怎樣。那幾天裡,我很擔心你會不來。當時我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可笑,五十歲的人了,忽然惦念起自己的病人來了。那時候,你就吸引我了,不是一般的吸引,我不好意思承認這一點就是了。我沒想到我們後來會發展得那麼快。那天晚上看戲的時候,我真忍不住要去觸摸你的手。我是一個很保守的人,很傳統,可這些都抵擋不住你對我的吸引。”

    林希湘微微地笑著說:“我也沒想到我會那樣。那天晚上,我就是捨不得和你分開。你知道,許多年我都是一個人度過夜晚的,夜晚是我最難熬的時候。”

    “我也一樣,”他輕輕撫摸她的手,“獨身了許多年,我很擔心會遇不到一個合適的人。認識了你以後我一直在想,如果你表示願意和我結婚的話,我會怎麼樣。我想我會立刻就和你結婚的。可是你從來沒有提過這個,甚至連一個暗示也沒有。我很奇怪。有幾次,我真想提出來問一問你。但我始終沒提,因為我覺得我的年齡太大了一點,你知道,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醫生,配不上你。你比我年青得多,又是這麼漂亮,看得出來你的經濟條件很好,我怕你會拒絕我。那時候我如果向你求婚,你會拒絕我嗎?”

    林希湘想了一下,笑著說:“恐怕我真會拒絕呢,我沒往那個方面多想過。能夠和你來往,對我來說,已經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了。不過現在不同了,我很願意的。你呢?”

    鄭光楠摟住她的肩膀,把她的手放在唇邊吻著,“我也很願意,非常願意。”

    林希湘不動聲色地凝視著他,輕聲說:“可是你還有疑問。”

    鄭光楠搖搖頭,“那已不算什麼了。昨天晚上,明維已對我講了一些你的事,他知道的都對我講了。說真的,以前我曾想過,你可能是任何一種人,從事任何一種工作,唯獨沒想過你是這麼生活的。說你就是傳說中的七哥,我真的不敢相信。你怎麼會這樣生活呢,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能告訴我嗎?”

    希湘神情有些晃惚地看著他,眼睛裡閃著黑黑的光,臉色已白得象紙一樣了。

    鄭光楠有些驚訝地看著她,輕輕攬住她的胳膊,“希湘,你這是怎麼了?”

    她象怕冷似的聳起肩膀,把臉轉向窗外,“從前的事,讓我怎麼和你說呢。”

    鄭光楠感到自己觸到了她的痛處,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端起桌上的咖啡,遞到她的手裡。他驚訝地看到,她已滿眼是淚,她在拚命地克制著,不讓自己哭出來。他掏出自己的手絹遞給她,輕輕地拍著她後背。

    周圍靜極了。不知何處傳來的一陣音樂,象泉水一樣斷斷續續從窗縫裡飄進來,流動著,漸漸地消失了。沉靜片刻,又叮叮咚咚地飄進來,在空氣中悄然地懸浮著,漸歸於無。

    好一會兒,希湘才漸漸地平靜下來。她擦去淚,淡淡地說:“以前的事,我遲早總是要告訴你的,遲說不如早說。”

    他急忙說:“剛才是我多問了,咱們不說這個了。”

    “不,我想現在就告訴你。你到這裡來。”她把他拉到窗前,把半掩著的窗簾全部拉開。房間裡立刻明亮了許多。她注視著他,把手伸到背後,拉開拉鏈,脫下連衣裙讓它飄落在地上。她解下胸罩,把後背轉向窗口。她說:“你看看我的背上有些什麼,你仔細地看。”

    她的後背潔白光滑,象無暇的白玉。但在明亮的陽光下面,仔細地看,便能隱約看見一片一片顏色稍深的暗影。暗影呈不規則的形狀,就象一幅幅的地圖,布滿了整個後背。再往下,腰部和臀部也有一些,臀部上的暗影更深一些。這些都是他以前從未注意到的。

    希湘平靜地看著他,“你知道這些影子是怎麼弄出來的嗎?它們都是在水泥地上被推來拉去磨出來的。”她把身體轉向鄭光楠,用手托起乳房,說:“你再看這上面,都有些什麼。”

    鄭光楠已經意識到了什麼,但他對猜到的東西不敢相信。他看見在她的乳房上面,**和乳暈的周圍,也有一些淺淺的不易察覺的暗影。所不同的是,這些暗影都是弧形排列的,或長或短,橫斜不一。他已經看出來了,這些都是被牙齒咬的。

    他抬起頭,驚恐萬分地看著她,臉也被這驚恐扭曲了。他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地把她摟在懷裡。心裡,卻疼痛得象刀割的一樣。

    他們重新在沙發上坐下來。她依偎在他的懷裡,斷斷續續地講起她的父親,講了民兵指揮部裡五個值班的男人,講了看守所裡的看守,以及那十幾個惡狼一樣的犯人對她的整夜摧殘。她在敘述的時候,幾次被痛苦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渾身顫抖著幾乎難以自持。

    鄭光楠緊緊地摟著她,輕吻她的額角。他不敢勸阻她,怕她會突然失去控制。他是經歷過那一段歲月的,也聽說過一些悲慘的故事。但聽受害者這樣面對面地敘述自己的慘痛經歷,卻是第一次,而這個人又是他所深愛的,這一點尤其令他難以忍受。

    曾經有人對他說過,世界永遠是丑陋的,生活也永遠是丑陋的。幸福和快樂,都不過是瞬間的星光閃耀,猝忽而逝。他一直認為這話未免偏頗,但千百年來的社會歷史和人類歷史,不就是充滿了痛苦和悲哀的歷史嗎?遠的不說,在那短短的十年裡,就發生了多少慘不忍睹的悲劇呀。

    他想起昨天晚上,曹明維對他說的那些話。

    “別把好和壞截然分開,因為那是分不開的。”曹明維坐在他的書房裡,目光恬淡地注視著手裡的茶杯。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就象在敘述著一件生活瑣事。他那麼年青,卻早已超然物外,尋常道出的話,卻象石頭一樣堅硬而又沉重。

    他說:“一枚硬幣,哪一面是正面,哪一面是反面,你能確定嗎?你確定了,那是因為你給它定了標准,那是你定的標准,而上天定的標准又是什麼呢?正即非正,為何偏要說其為正?正不就是反嗎?就如長處就是短處一樣,人所具有的優點,恰恰也是他的缺點。吃苦耐勞者,恰是因為愚昧;勇猛強硬者,則是因為野蠻。光榮者是因為隱藏了自己的恥辱,無恥之徒是因為他向往偉大。求真須先造假,行善是為了作惡。人不能只有一個立足點,生活則只在反復無常中進行。你信我的話嗎?”

    他說:“生就是死,並不象哈姆雷特說的那樣可以選擇。道德在人類中產生,也必將在人類中死亡。三十年的河東,注定了三十年的河西。所以我說,人不應該束縛自己,而應該活得自由和輕松。孔子說:‘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人活著只是自己在活著,又何必受外界的影響呢。莊子回答惠子說:‘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你有你自己的太陽,你自己的太陽照耀著你,你就應該在自己的太陽照耀下生活。”

    昨天晚上,鄭光楠在半暗的台燈底下,聽著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就仿佛進入一種朦朧漂渺的世界裡。心如止水,平靜得就象裊裊生起的炊煙一樣。他當然能感覺到其中的虛無,但其中變幻莫測的玄理,還是引起他深深的思索。

    他笑笑說:“你就不要和我談哲理了。”

    曹明維淡淡一笑,“哲理即世人眼中的真理。但真理其實都是謬論,超越真理,才能超越謬論。我說的話都可稱之為真理,因此也都是謬論。你不必往心裡去。”

    鄭光楠走到窗前。外面的陽光很耀眼,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他拉上窗簾,房間裡頓時暗了下來。他回頭轉向林希湘,他撫摸她身上那些曾經被嚴重傷害過的地方時,感覺到心裡的痛苦。他想,她當時的痛苦是更加無可比擬的。他說:“如果我提出我要和你結婚的話,你會怎麼回答我?”

    希湘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偎在他的肩上,“我當然很願意,一個人的生活是很寂默的。但是我不想讓你沾上我所干的那些事情,不想讓你也被牽連進去。你知道,我們那裡面的事都沒什麼好說的。”

    他說:“我也不想沾你們那裡面的事。不過即使受了什麼牽連我也不在乎,在我這個年齡,那已經無所謂了。我只認定一點,你即使遇到了什麼麻煩,也仍然是我的妻子。”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