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域 第1卷 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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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  11點10分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耀眼的陽光從湛藍的天空中澆灑下來,在房頂、牆壁和樹梢上跳躍著、折射著,然後流淌下來,使水泥地面也變得滾燙起來。行人們在樹蔭底下曲折前進,匆匆地走著。連秋蟬也吱吱地鳴著燥熱。

    鄭光楠下了公共汽車,穿過街道,走進那條又熟悉又陌生的小街。他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來的,可是越是走近那棟兩層的舊式小樓房,勇氣越少,腳下也越來越慢了。

    他想見她,又怕見她。

    昨天上午和希湘分手後,這種不安就時時侵擾著他。相處一年多來,他突然發現自己很不瞭解她。他除了知道她很美,很溫柔,知道他非常非常愛她之外,其他的一概不知。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為什麼不願意讓他瞭解她,她難道不是也愛他嗎?他們在一起度過了多少美好的時光啊。

    過去,醫院裡的許多同事們經常勸他,讓他再找一個伴侶。孩子們都大了,出國了,去幹自己的事業了,他不該這樣孤身自守。誰都有老的那一天,即使還沒到老的時候,有個伴,生活也會變得更美滿,更有情義。同事們曾給他介紹過幾個年齡相當的女性,她們都很不錯。但她們所有的人加起來,也抵不上他對林希湘最初的一瞥,他當時就有一種被擊中的感覺。

    每每體驗到那瞬間的感覺,那種美妙的愛,便夜不能寐。心中瑟瑟,就如燭光在琴弦上顫抖滑動,那樂聲也如雪花似的從眼前飄過。他想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會迸發出這樣的激情,那絕不是什麼小可之事。

    他這次來,就是想和林希湘深談一次,吐露出自己的這些想法和感覺,表明自己的感情。他想,希湘應該是能理解他的,他們心心相印,早已融合在一起了。

    但是,昨天林希湘和他分手時的表情,確實鎮住了他。她在隱約之中突然露出了她的另一面。她好像是有另一面的,他從未見過的一面。在感覺裡,她深藏的那一面才是她主要的一面。

    使他遲疑的是,他擔心這次出其不意的訪問也許會適得其反,使他立刻就失去她。他從她昨天瞬間的變化中,察覺出了她的決斷。她會怎麼說呢?他猶豫不決地在離那棟小樓房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得想一想才能決定。

    小街的兩側都是住家和一些小小的店舖。他察覺到已經有人在注意他了,便走進路邊的一家雞粥小店。他覺得有點餓了,也想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便在臨窗的桌旁坐下來。一個年輕的店員過來招呼他。他要了生煎鍋貼、搾菜粉絲湯、滷牛肉和一杯扎啤,慢慢地吃著。

    現在他所知道的是,她很有錢,或者說是非常有錢。她有一輛很高級的轎車,有司機。那麼她是企業家?也許她有許多的工廠和商店,或者是一個什麼大公司?這些他都不知道。他奇怪自己以前怎麼從未想起來問她,連想都沒有想過。愛情迷人眼,真是一點都不錯。

    聽到有汽車駛過,他抬頭向窗外看。他立刻認出來是希湘的奔馳車。汽車滑過雞粥店,穩穩地在希湘家的門外停下來。這時,他看見小樓的門開了,希湘和一個中年男人走出來,站在門口說話。鄭光楠很吃驚,難道她還有另外一個人嗎?但他很快就消除了這個疑惑。他們的神色裡沒有那種情人的親暱。中年人扳著手指說著什麼,希湘偶爾插一句,中年人立刻點頭。他是下屬,鄭光楠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他們沒有上車,似乎在等著什麼人。彷彿是為了證實這一點,中年人向門裡喊了一聲。

    正在這時,那個年輕的男招待走到鄭光楠的身旁,很粗魯地推推他的肩膀,說:「嘿,老兄,快吃你的飯,別東張西望的,看什麼看!」鄭光楠有些驚訝地回頭看他一眼,覺得對這種干涉沒有理睬的必要,便繼續向窗外看。那人提高了聲音,「嗨,說你呢!吃完了走人,我們要關門了!」

    鄭光楠氣惱地站起來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飯店哪有這個時候關門的?我還沒吃完呢。」

    那人冷冷地盯著他,「叫你吃完了趕快走,別東張西望的。」

    「我吃飯的時候隨便看看你們也管?」他扭回頭,他看見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從樓房裡走出來,正準備拉開車門。他們都聽到了這邊的爭吵聲。林希湘也扭回頭,她和鄭光楠的目光一下子碰到了一起。她看上去有些驚訝,似乎也有些生氣。這時,鄭光楠感到有些不安了,他感到自己這樣真有些失身份。

    他看見她似乎對身邊的中年人說了一句什麼。那中年人舉起手向這邊揮了一下。鄭光楠立刻感到剛才已聚攏過來的幾個夥計正慢慢地退開。他感到一陣瞬間的寧靜,和身邊的空曠,周圍的一切彷彿都不存在了。他像個木頭樁子一樣站在那裡,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林希湘隔著馬路看著他,那目光是黑色的,含著幽幽的怨意,直剌著他的心。她什麼表示也沒有,彎腰鑽進那個老人為她打開的車門。這又是使他驚訝的事。那個老人繞過汽車,從另一側上了車。汽車無聲無息地開走了。

    鄭光楠目送著汽車遠去,感覺到他最不願意發生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希湘就如那輛汽車一樣正在離他而去。

    那個中年人帶著淺淺的微笑,走進雞粥小店。他友好地拍拍鄭光楠的肩膀,讓他在桌旁坐下來。回頭說:「再來一杯扎啤,添兩個菜。」啤酒和菜立刻就送上來了。他斟滿酒杯,笑著說:「老兄,別在意。這兒的人,」他揮揮手,「都有一點火氣,僅此而已。」他喝了一大口酒,也示意鄭光楠喝酒。又說:「我想說的是,人哪,還是只管自己的好,凡事少看少聽少管最好。這裡也一樣,我想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鄭光楠點點頭,他明白這是一個警告。毫無疑問他對這個小店裡的人有非同一般的權威,他的話絕不會是隨便說說的。這時,一個巨大的疑問從他的心裡爬上來:那麼林希湘呢?

    那人笑了一下又說:「你以後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請儘管來找我。」他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鄭光楠。名片上印的頭銜是一個什麼公司的經理,姓名是楊懷軒。這個楊懷軒又拍拍他的肩膀說:「飯錢我都付了,請慢用,我告辭了。」他說完便起身走了出去。

    鄭光楠滿心疑惑,他清楚地知道這個人從進門到出門就沒有掏出過一分錢,也沒有說過「記在我的賬上」之類的話。但顯然他的話是管用的,他後來起身離開的時候,並沒有人攔著他。

    他慢慢地往回走,頭暈暈的,就像喝醉了酒一樣。他手裡還捏著那張名片,心裡感到今天的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他要好好地想一想,真的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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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  11點20分

    林希湘坐在汽車裡一言不發,臉色清冷蒼白。藍子介幾次察看她的神色,終於打消了開口說話的念頭。

    她沒有想到鄭光楠會出現在這裡。他是來找她?來觀察她?甚至,來監視她?他不會那麼壞,但他來這裡幹什麼呢?以前他們見面都是事先約好的。至少,來之前他可以打一個電話呀。她所知道的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已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危機,這是她細膩的感覺裡已經感覺到了的。

    另外一件讓她不快的事是,以前知道鄭光楠這個人的,只有藍子介和趙建。但今天在場的人還有楊懷軒和手下的幾個夥計。她感到自己的私事正在被公開出來,這是她最不能容忍的。

    但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件事。在她的心裡,鄭光楠還是佔著相當大的份量。

    汽車開進一道鐵門,沿著濃蔭蔽日的車道駛到一棟法國式的紅磚雕花的樓房前,繞過精心照料的花圃,在門前停下來。

    這是她從前的家,她從小就住在這裡。她的父親就是在這座樓房的前面被人用鎬把打死的,這是她永遠也忘不了的。十幾年後,這棟房子再歸還給她的時候,裡面住著省物資廳的一位副廳長。她表示,只要副廳長承認她的產權,付一點象徵性的房租,就可以在這裡繼續住下去。這位副廳長後來成為她第一個官方的關係。

    昨天下午,她通過電話向副廳長提出,要借用這個房子見一個客人時,副廳長立刻同意了。今天一早,就帶著全家出去度週末了。

    林希湘下了車,依戀不已地打量著周圍的景色。一切都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更加蒼鬱和深沉,許多小時候熟悉的樹木和山石,此時已多少有些陌生。她也不知道自己今生今世是否還能重新回到這個家裡,這是她每次回到這裡都會生出來的悲哀。

    她走進小客廳時,馮振德已經等在那裡了。陪著他的是黑魚余葉玲。他們互相點點頭,一言不發地在桌旁坐下來。藍子介坐在他們的側面。余葉玲走出去,不一會兒,用茶盤端進來三杯咖啡,一一放在他們的面前,笑著點點頭,然後轉身走出去,隨手關上小客廳的門。

    林希湘靜靜地看著馮振德。她和他見面不多,從未深談過。她對他的瞭解都來自藍子介的一份調查。藍子介對他的評價是:精明的小人。希湘暗想,這個評價沒準還真準確呢。

    「馮先生,請說吧。」希姑點燃一支煙,說道。

    馮振德點點頭,「好吧。希姑,咱們都是一條道上的,就不說廢話了。我這次來,是想請你幫忙的。」

    「為了黃金?」她平靜地問。

    馮振德象被燙了一下似的瞇起了眼,「是的。」

    「多少?」

    馮振德覺得她問得也太快了,她就是要剝他的皮也不該剝得這麼快。但他忍住了,他知道他不能因小失大。低聲說:「一萬一,」又補充說:「兩。」

    「我們得多少?」

    「利潤的百分之五十,這公平合理。」

    「你們為什麼不自己幹?」

    他搖搖頭,「這不是小數,我的力量不夠。我知道,你在各方面都有很多關係。我希望你能出面通通關係,其它具體的事由我來幹,你們坐享其成就行了。」

    藍子介這時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輕聲說:「馮老闆,這話過頭了,我們不可能坐享其成的,對嗎?」

    馮振德有些惱火地瞪著他,隨後又看了希姑一眼,他明白他操之過急了。他不想把這件事搞砸,「是,你說的對,藍伯。這句話我收回。現在我是到了關鍵的時候了,我需要你的幫助。這不是一樁小生意,是一筆大生意。好幾百萬的大生意。我說的是美元。」他停了一下又說,「我也不是一個人,這次和我合作的是美國人。他們也是做大生意的。報紙上叫他們是黑手黨,我猜,也就是那麼回事。」

    希姑搖搖頭,「不,我們不想和什麼黑手黨做生意。」

    「別,你等等,希姑,」馮振德急切地說,「他們很有錢,他們也能讓我們賺大錢。這次為了收購黃金,他們一次就出了五十萬美元。希姑,你聽我說,干咱們這行的,就得做這些生意。這是必須的。他們願意和我們做生意。中國要開放就擋不住他們,他們不是和我們就是和別人做生意,你明白嗎?我們為什麼不能抓住這個機會?怎麼樣,一起幹吧,決不會出什麼差錯的。」

    希姑再次搖頭,「馮老闆,我還是那句話,我們不和什麼黑手黨做生意。其次,我們也不想做什麼黃金生意。不錯,我們是做一些這樣那樣的生意。但有些生意我們不做,我們有我們自己的原則。很抱歉,我不能幫你。」

    馮振德凝神注視著面前的這個女人。她那樣隨意而謙和地坐著,就像和鄰人聊著閒天。但在這表面下面,他分明感受到她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的威勢暗暗地撲壓著他。他知道她有巨大的勢力做後盾,也知道她的智謀是無人能比的。但他也不是輕易認輸的人。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也不得不孤注一擲了。

    「希姑,」他放慢速度,竭力加強他的語氣,「這一次你非幫我這個忙不可。」

    「為什麼?」

    「我有你父親的一個諾言。」

    「什麼?」希姑吃驚地問,她不明白有什麼事會牽涉到她的父親,而且還是個什麼諾言。

    「你父親生前留下一個諾言,用一個戒指作為信物。是一枚白金龍形鑽石戒。你父親生前曾經說過,有這枚戒指的人,無論他提出什麼要求,林家的人都要全力相助。」馮振德吸了一口氣,挺直身體說:「希姑,我有這枚戒指,我要你這一次幫助我。」

    林希湘瞇起眼睛,只覺得眼前一陣朦朧,心裡邊彷彿聽到血液簌簌的流動聲,就像觸電似倏然而動,好一會兒,才逐漸鎮靜下來。她說:「馮老闆,我從未見過我家有這麼一枚戒指,也從未聽我父親提起過這個諾言。我不知道你這個說法從何而來,所以,我還是不能答應你。」

    這下,馮振德真的急了,他傾身向前急切地說:「你沒有聽說過它,是因為你父親很多年前就把它給了別人,給了那個有權提出要求的人。你沒有聽說過它,是因為你父親根本沒想到他會死於非命,他也就沒有來得及告訴你。你父親死的時候,你還太小,所以你不知道。我告訴你吧,這件事只有一個人知道,就是海爺曹老海,你幹嗎不去問他呢?」

    「海爺知道?」

    「是的。」

    「可是我和海爺在一起生活了那麼久,他怎麼從來沒有提起過?」

    「他為什麼要向你提這個,當年你父親這個諾言,就是留給海爺的,只不過海爺從未向你們林家提起過罷了。」

    林希湘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會問的。我想海爺一定會對我說實話。最後,我要問你,這個戒指現在在哪兒?」

    馮振德頓時僵住了。他歎了一口氣說:「這個戒指我到手一年了,一直在我這裡。但是現在不在我這裡了。昨天它被人偷走了,被一個在街上炒匯的小爛貨偷走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會找回來的,我的手下人已經找到她的家了,我們馬上就能把戒指找回來。」

    林希湘仔細地打量著他,說:「好,那麼,你找回戒指,我去問一問海爺,然後咱們再談。好嗎?」

    馮振德站起來,「好的,你說的有理。我很快就會給你回音的。」他看了看希姑,又看了看藍子介,轉身走了出去。

    希姑抬起頭,盯著藍子介說:「藍伯,這事怎麼解釋?他們已經先找到那個女人了!」

    藍子介有些不安地攤開手,「我們慢了一點,不過……」

    希姑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不要解釋!沒什麼可解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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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  11點25分

    幸福之於人們,常常僅僅是個瞬間。而對於小蕙來說,則是整整一個上午。

    在這樣一個輕鬆愉快的上午裡,她的打字機就像一架小巧玲瓏的鋼琴,清脆悅耳地奏著美妙的音樂。她踏著歡快的舞步穿行在各個辦公室裡,傳送著往日被她深惡痛絕的文件和報表。她覺得她更像個天使,把歡樂傳播到每一間沉悶無聊的辦公室裡。

    真的,她的憂愁就要結束,她的弟弟將要在他的學業上取得輝煌的成果。他會說,這一切全靠我的姐姐。

    11點25分,她已收拾好辦公桌,套上打字機的套子,然後拎起她小巧的手提包,飄然離開了打字室。她要和何敏一起去吃一頓慶祝的午餐,喝上一兩杯葡萄酒或者香檳酒,然後去給她的弟弟寄錢。

    她走下樓梯時,一個年輕人正匆匆地奔上樓來。他看見她時,似乎愣了一下,定定地注視著她。這使她感到很有趣。她向他嫣然一笑,高跟鞋清脆地敲著樓梯,從他的身旁走過。她能感覺到那個年輕人正在背後打量著她。她暗想,不管怎麼說,她的背影看上去還是很婀娜的。她走得越發輕佻了。

    走出教育委員會的大門,晴朗的天氣令人心情舒暢,午時的日光還未透過濃郁的樹蔭,便已化為沁人的陰涼潤氣,在綠色的便道上飄渺盤旋。於小蕙妖嬈爛漫地立在門口,向兩側張望著。何敏還沒有來,但這沒關係,她知道她會來的。

    她慢悠悠地穿過馬路,向對面的汽車站走去。汽車站上已有了一些人,於小蕙隨意地站在人群的後面。她不想太靠前,她不知道車來的時候何敏會不會到。在她現在的位置上,她也可以方便地注意何敏會不會到教委的門口等她。這時,她先後看到了兩個人。一個是她剛才在樓梯上遇到的那個年輕人,看見他正從教委的大門裡衝出來,向四處張望著。她暗想,不會是個情種吧,樓梯上一見就鍾情了?來追我的?正想著,她看見何敏匆匆地走來。她向教委的門口掃了一眼,隨後把目光轉向汽車站。她一眼就看見了於小蕙,她揚起手大叫:「嗨,小蕙,小蕙。」

    於小蕙也笑著揚起手。在她的視線裡,她注意到那個年輕人猛地回頭掃一眼何敏,又轉頭朝她看的動作。那動作過於猛烈,她的眼光稍稍聚焦後,立刻看出,那目光絕不是一見鍾情的目光。他跟在何敏的後面走過來,站在汽車站的另一側。於小蕙隱隱地感到一絲不安。

    何敏跑得滿面通紅,「嗨,別提了,沒趕上車,我差不多是跑著來的。累死我了。」

    「瞧你,急個什麼呀,我肯定要等你的。」她把手絹遞給何敏,眼角里卻瞟著那個年輕人。她察覺到那個年輕人也正用眼角向這邊窺視著。她想,怎麼回事,他在找誰?找我嗎?為什麼?恍然之間,她想到了美元,也想到了那枚白金戒指。

    公共汽車來了。她和何敏上了車。她瞥見那個年輕人也從後門上了車。何敏想往裡面去,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示意她別動。何敏有些驚訝地看著她。

    於小蕙順著車窗向後邊看,看見那人也站在門口,臉朝著這一邊。他們的目光驟然相遇,於小蕙慌忙移開目光。她仍然拿不準這是個什麼人,她想著怎樣才能試一下。

    何敏小聲問:「你怎麼啦?」她猛一搖頭,示意她別作聲。

    公共汽車不慌不忙地行駛在陽光下的大街上,車上的人隨著汽車輕輕搖擺。車在第一站停下時,上下車的人不多。於小蕙忖度著尋找一個什麼樣的機會。車在第二站停下時,有一大家子人正在那裡等車。車門開啟後,他們互相推讓著上車,彼此又客氣又熱情。

    於小蕙堅定不移地守在車門口,並緊緊抓著何敏的手腕,任憑那一大家人從她們的背後擠過去。這時,她注意到後門沒人上下車,已經關上了車門。而在她的身旁,最後一個乘客剛剛跨上踏板。她意識到機會來了。她猛地一拉何敏,推開門口的人,擠擠撞撞地跳下車。她差點把何敏的胳膊扯下來。

    售票員在她們的身後大叫:「鄉下佬,你昏頭哇!」

    她拉著何敏只顧往前跑。她聽到有人砰砰地拍著車門,大叫:「丟你老媽,快開門!老子要下車!」

    等唐吉成終於跳下公共汽車時,車已開出很遠了。他的威脅終於使司機停下了車。他拚命地往回跑。但這一段有數不清的街巷,一些太小的巷道甚至連名稱也沒有,因為它們繞來繞去互相通連。

    唐吉成此時的氣惱是可想而知的。於小蕙本已是煮熟的鴨子了,卻又眼睜睜地看著她飛走了。當然,他還可以到她的家門口去等她。他用了整整一上午才找到她的家,並且進而找到了她的單位,這是很不容易的。但此時讓他放棄追蹤是不可能的。那不僅會讓他多等一個下午,甚至可能會白等一個下午。他知道自己有追捕人的本能,就像狗一樣嗅覺敏銳。

    他重新回到汽車站,按照記憶仔細估計她們奔跑的速度和方向。同時體驗著那些巷口對一個逃跑的人來說,會有什麼樣的吸引力和安全感。這時,他正好停在兩個巷口之間。他想,她們是想逃脫,想逃脫的人總是會跑得快一點的。唐吉成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面的巷口。

    進了巷口,他前後左右地細細張望。他很快選中了一個擺煙攤的中年婦女,便急忙跑過去,氣喘吁吁地顯出一付忠厚誠懇的模樣,「大媽,」他痛苦地說,「您,您看見我妹妹了嗎?噢,對不起,對不起,是是兩個年輕的姑娘。二十來歲,一個穿紅裙子,還有一個穿牛仔褲和T恤衫。您看,這倆人光知道我媽住院了,也不問問住哪個醫院就走了。您瞧瞧這事兒。您看見她們倆了嗎?」

    那婦女有些驚訝地看著他,點著頭說:「好像是有那麼兩個姑娘過去了,穿什麼我沒注意,往前面去了。」

    唐吉成未等她的話落音,撒腿便往前面跑。不到半個小時,他透過一家快餐店的窗口看見了那兩個姑娘。

    於小蕙和何敏坐在快餐店裡,慶賀的念頭早已蕩然無存,所剩的僅是惶恐不安。這之前她們都在跑,一路上拐過許多巷口,直到認為安全了才停下來,坐在這間快餐店裡喘一口氣,吃一頓簡便的午飯。

    「我想,他們是在找我,」於小蕙壓低聲音說,「一千多美元呢,還有那個戒指。外國佬一定報案了。」

    何敏搖搖頭,「不會吧,我怎麼瞧著不像呢。」

    「怎麼不像?」

    「你想啊,那人要是個警察,根本用不著費這麼大勁跟著咱們。只要把你的肩膀一拍,叫你跟他走一趟就完了,你還能不跟著他走嗎?」

    「不是警察,那他是什麼人呢?」

    「不知道。也許根本沒什麼人跟蹤呢,是你神經過敏。」

    於小蕙笑著打她一下,「死傢伙瞎說。」又說,「你說會不會是那個外國人雇了一個什麼人來跟蹤我們呢?他對我幹的下流事他當然不敢報案,所以雇一個人。」

    「那也不太可能,」何敏撇著嘴一擺手,「一個外國人會認得什麼人。啊,我猜可能是飯店裡的什麼人知道了這件事,他想賺一筆,所以追蹤咱們。」

    「老天,」於小蕙長歎一聲,「這可怎麼辦?這還有個了結嗎?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名字,還知道了我的工作單位,想找到我不是太容易了嗎?萬一他找我要錢,我可怎麼辦?」

    何敏睜起黑溜溜的雙眼,堅定不移地盯著於小蕙,「聽我說小蕙,要是這樣你就別怕。一會兒咱們先把錢給你弟弟寄去,該寄多少就寄多少。等他找到你,就跟他談判,錢就剩下這些了,你問他要多少。當然戒指除外。他要多少就給他多少。反正他不敢報警,還怕他吃了你嗎?」

    於小蕙張開嘴驚訝地看著她,恍然萬分地點點頭,「對,給我弟弟寄錢才是大事。對,這樣我反正不吃虧。咱們走吧。」起身後又笑著說,「我還欠你一頓飯,以後一定補。」

    她們挽著胳膊,起身離開快餐店。外面的人不多,正是吃午飯的時候。於小蕙覺得鞋裡進了砂子,她停下來,一手扶著何敏的肩膀,一手去脫鞋。她像所有的姑娘一樣,覺得這個動作很不美麗,便抬頭向四面張望。她看見電線桿後面站著一個人,看上去他好像是閒得無聊斜靠在電線桿上,但那件露在外面的夾克衫卻使她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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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  11點50分

    恰在希姑火氣最大的時候,余葉玲推門走進小客廳,一邊關門,一邊笑嘻嘻地說:「嗨,希姑,幹嗎發這麼大的火?藍伯肯定是盡了力的。我查過了,咱們確實是只晚了一點。而且沒過多久,就有一個警察也去問那個女人了。」

    在公司裡,只有餘葉玲敢和希姑爭執幾句。她似乎也有這個權力。當年她對希姑的支持,使她在公司裡有著特殊的地位。但一般她小心地不過分地利用這一點。

    希姑慢慢地轉回身,默默地凝視著藍子介。早已過去了的許多往事,重又飄浮在她的眼前。當初是藍子介帶她入道的,曾經多次救助過她。時至今日,公司裡也無人能像他那樣對自己忠心耿耿。更為重要的是,藍子介不僅是公司,也是她必不可少的。他已年近七十了,很不容易了。他們在一起都快二十年了。

    她走到桌旁,伸手握住他蒼老多皺的手,輕聲說:「藍伯,別生我的氣。我剛才,被那傢伙逼得夠嗆。他知道的,都在我的前面。還有那枚戒指。」

    希姑的心裡重又模糊起來,那戒指就彷彿有根線似的拴在她的心上,牽扯著她。「那戒指,」她輕聲說:「看來對我非常重要。藍伯,你一定要盡快弄到手。」

    「你放心,我會盡力的。」

    余葉玲笑著問:「對了,和馮老闆的事,你們談成了嗎?」

    「還沒有,」希姑說,「要看那個戒指在誰的手裡。噢,對了黑魚,你派人告訴海爺,明天我去看他。他應該在的,沒出海。另外,叫明維也來。明天早上去接他。」

    「不,等一等,」藍伯提醒她說,「你明天上午要和羅漢山談款子的事,這是已經定好的。」

    希姑點點頭,「對,我想起來了。那就定在明天上午九點鐘吧。藍伯,咱們明天一早去見羅漢山。」

    「好的,明早我去接你。」

    「走吧,咱們一起去吃飯。」希姑建議說。

    余葉玲立刻說:「不,你們去吧,我的那個小男人還在等著我呢。我先走了。」說完,笑著擺擺手,轉身向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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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  12點10分

    余葉玲的膚色微黑,卻是個極標緻的黑美人。

    大大的嘴,微凸的顴骨,鮮亮的黑眼睛撩人心魄。身材苗條妖嬈,凹凸起伏之處一搖一動都像水波似的跳蕩散發著風騷和誘惑。塗和尚常說,黑魚真他媽的性感。

    此時,她扭擺著腰臀,風情萬種地離開了林家老宅。走到街上,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匆忙往家趕。她差不多稍一空閒,就要想念她的那位小男人。

    余葉玲是兩年前結的婚。結婚前,她的小男人是碼頭上的搬運工。當吊車來不及時,他們就用槓棒和肩膀搬運貨物。由於身邊總是聚著幾個滋事打架的小兄弟,他在公司裡被任命為小夥計,負責為賭場把風或在碼頭接貨等差事。

    余葉玲會下嫁給他,在公司裡成了一大奇聞。而結婚後余葉玲居然十分地依戀他,這就更使公司裡的人奇上加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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