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16日 星期五
早晨 6點45分
童振遠有生以來第一次登上機場指揮塔的最高處。
這個時候,天剛亮,太陽正從東方升起。機場的東部整個沒入在一片桔紅色的晨曦之中。在桔紅色過渡到蔚藍色的天空中,巨型飛機一架接一架地呼嘯而過。
站在指揮塔中巨大的玻璃窗前,整個機場盡收眼底。寬闊的水泥跑道互相交叉著伸向遠方。在童振遠往昔的印象中,十分巨大的波音747,此時看上去是那麼的小,象玩具似的擺在跑道上。而在它旁邊忙碌著的地勤人員,則更象爬動著的螞蟻。
指揮塔裡的工作人員並未注意童振遠的存在。他們專注於面前的雷達熒光屏,指揮飛機起飛和降落。
“民航A2586航班請注意,請你跟在麥道機的後面,在2號跑道降落。再說一遍,在2號跑道降落。請注意距離。”
“民航D3194航班請繼續向前滑行,限你一分鍾通過2號跑道。注意,你的後面是一輛食品車。食品車注意,請你緊跟在民航D3194航班後面,不要掉隊。對,就是你前面的那架飛機。”
民航D3194吼叫著穿過 2號跑道的交叉道口,食品車緊跟其後。它們剛過去,民航A2586航班便呼嘯著降落在跑道上。
“日航C3237,請滑入四號跑道,立刻起飛。麥道機,麥道機,”空中管制員喊了起來,“你慢了一步,請繼續保持兩千公尺的高度,再繞一圈。別再升高了,你上面有一架波音機。”
童振遠感到有人碰了他一下。他扭回頭,不知什麼時候,機場保衛處的陳處長已到了他的身旁。
“什麼?”他問。
陳處長向遠處點點頭,“他們來了。”並隨手遞給他一架望遠鏡。
童振遠端起望遠鏡,按陳處長的指點向遠處看。他看見一架“運十”客機正傾斜著機翼轉過彎來,向機場飛來。這時,他聽到指揮塔裡的調度員正在說:
“民航A2805,請不要降落,你後面有一架運十要求緊急降落,請你保持高度。運十注意,對准2號跑道,降落後立刻向左滑行,進入西北角的停機坪。泛美航班,你很准時,請跟在你前面的小客機後面。請放心,它會給你讓開跑道的……”
童振遠繼續舉著望遠鏡,運十飛機變得越來越大。再往後,一架大型飛機緊隨其後。他回頭對陳處長說:“老陳,咱們下去吧。”
當他和陳處長走出指揮塔,踏進電梯時,忍不住猜測,那三位應邀來華協助工作的國際刑警組織總部的警官,何以會乘坐那麼一架小飛機。他想起調度員的話:“請求緊急降落。”忍不住就想笑。這一切他不知道是誰設計的,反正有點滑稽。
在機場大樓外面,他鑽進自己的奔馳車。這是省廳最好的汽車了。中國人總是拿最好的東西招待外國人。他不贊成這種做法,但叫他來接外國人,他還是願意使用這輛奔馳車。
陳處長替他關上車門,揮揮手說:“我在大門口等你。”他得保證這三個外國人在機場裡的安全。
他駛離機場大樓,並按陳處長的叮囑打開通話開關。“指揮塔,”他拿起話筒說:“我是公安廳的奔馳,黑色的,看見我了嗎?”
“看見了,”調度員回答,“你去哪兒?”
“我去西北角的停機坪,西北角。”
“明白。你上三號跑道,不要太快。現在有一架波音機跟在你的後面。”
童振遠扭回頭,立刻看見一個巨大的飛機頭正向他壓過來,足有三四層樓那麼高。他急忙加快了速度。
“奔馳車,奔馳車,”指揮塔在叫,“別跑那麼快,那家伙不會撞上你,慢一點。現在給前面的兩輛食品車讓路。好,現在快一點,拐上四號跑道,快,趕快穿過去!”
童振遠加大油門穿過跑道時,看見左邊正有一架飛機向他沖過來,看上去離他只有幾公尺遠。他過了跑道,那波音機從他身後呼嘯而過。他回頭向後看,剛才跟在他後面的波音機已拐上了四號跑道,隨後他聽到飛機加大油門發出的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他在西北角的停機坪停下車。運十飛機剛剛拐過彎來。發動機吼叫了幾聲,熄了火,周圍立刻安靜了下來,只剩下螺旋槳空轉時發出的呼呼聲。
機艙門打開了,童振遠首先看到的是他以前的副手,特刑處副處長譚軍生。這是個年輕人,只有三十一歲。他有很好的家庭背景和個人才干,童振遠更欣賞的是後一點。但他奇怪的是,他離開特刑處已有一年了,至今沒有新處長。他一直以為譚軍生會接任這個職務的。他不明白譚軍生為什麼沒有得到任命。這有兩種可能,一是譚軍生還有更大的前途,二是那個職務還在為他保留著。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意味著他在幾年內還得不到提升。眼下,他不得不拋開這些想法,向譚軍生走去。在他後面,三個外國人正依次走下舷梯。
譚軍生微笑著和他握手。他握手還是那麼有力,這立刻給人可以信賴的感覺。“處長,您好。”譚軍生說。
童振遠聽出話音裡的敬意,說的處長是指特刑處的處長,而不是他現在的職務。譚軍生總是很注意這些小節,他相信,這個年輕人肯定會有更大的前途。
譚軍生轉向身後的人,用流利的英語向他們作著介紹。
為首的那個人微笑著向童振遠伸出手,“處長先生,很高興能夠認識你。”他說的是一口標准的普通話。
譚軍生從旁介紹說:“這位是伯拉尼根先生,國際刑警組織總部亞洲署的高級警官,也是這個小組的負責人。”
伯拉尼根說:“是的,我是伯拉尼根,喬治&·伯拉尼根,我希望我們將有一次愉快的合作,並且卓有成效,達到我們各自的目的。”
“我也希望這樣,伯拉尼根先生。”童振遠說。
“請叫我喬治,那樣我會更高興。我呢,按照中國人的習慣稱你老童,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喬治&·伯拉尼根開朗的笑容給童振遠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也露出了微笑。
“也許你不知道,老童,”喬治拉著他的手說,“從國與國的角度來說,我們還是親戚呢。我的嫂子是半個中國人,她的那一半是愛爾蘭人,我最初就是從她那裡學習漢語的。不過,我應該講實話,她的漢語糟透了。在兩三年裡,我只會說:嫂夫人,我給你請安。”童振遠放聲大笑起來,喬治揮揮手,“這確實挺可笑,是嗎?可我就是因為會說這句話才被分到亞洲署的,並且還被當作寶貝。當然了,後來我在這上面下了十年功夫。你覺得我的漢語怎麼樣?”
童振遠連忙說:“好極了,一點也聽不出來。”
“謝謝你的誇獎,”喬治扭回頭,“現在讓我來介紹我的兩位同事,”他指著年輕一點的人說:“這位是鮑厄斯,威廉&·鮑厄斯,芝加哥警察局的警長。”
威廉把手伸給童振遠,“你好,請叫我威利,或者干脆叫我比爾好了,叫我威廉我可受不了。”他看上去很幽默,也很精明。
喬治指著另一個身體粗壯,肚子突出得象水桶的人,“庫伯,丹尼爾&·庫伯,亞洲署的反走私專家。”
丹尼爾的頭頂已經禿了,圓圓的,在陽光下閃著光澤。他始終目光陰沉地盯著周圍的人,好象周圍充滿了危險。他把手伸給童振遠時,只是簡單地說:“庫伯。”他的表情告訴別人,別人只能稱呼他為庫伯先生。
喬治笑著說:“好了,我們算認識了。既然從芝加哥來了幾個……”他聳聳肩,“有趣的人物,相信我們也能干出點有趣的事來。我們干嗎不上車?”他說。
童振遠向汽車伸出手,“請吧。”
他們上了車。童振遠坐在駕駛座上,伯拉尼根先生坐在他的身旁。譚軍生和另外兩個人擠在後面。汽車駛出機場大門時,童振遠看見陳處長站在門口,微笑著向他們揮手。
伯拉尼根先生看著窗外,很隨便地問:“這車安全嗎?”
童振遠剛要開口,猛地意識到,他是問這車上是否被人安裝了竊聽器。他明白沒有對這輛車做安全檢查是個疏忽。他遲疑了一下說:“我們給各位安排的住處,保證安全。”
“明白了。”喬治說,“沒關系,庫伯先生恰好是這方面的專家。我們可以談談天氣。對了,順便問一下,這個城市裡有什麼有趣的活動嗎?”
童振遠想了一下說:“明天晚上,白雲飯店舉辦周末舞會,每周一次的舞會,很不錯。也許你們能見到你們感興趣的人。”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喬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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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 8點整
她醒了,從甜蜜的夢中。
在這樣的時刻裡,朦朧的意識仿佛被火柴似的清新劃燃,溫馨地照耀在她的心裡,並漣漪似的沿著她的每一寸肌膚向全身漫延。從胸乳、小腹到大腿,直至每一個腳趾,都浸沒在溫軟的舒適之中。她模糊地知道天已大亮,只不過陽光和遙遠的市聲都被窗簾阻隔在外面,讓她感覺到的只是些微的光明和靜謐。
這一切都是那麼好,那麼令人留戀。
她感到她依偎著的身體動了一下,隨後,一只溫熱的手從她的大腿底下撫摸上來。她沒有動,仍然合著眼,任由那只手滑過她的身體,最後停在她的胸脯上,輕輕地揉著。她感覺到心神飄蕩所帶來的愜意,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一個男人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邊,“你已經醒了。”
林希湘翻身撲到鄭光楠的懷裡,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是你把我弄醒的。”
他們互相擁抱著,沒有再出聲,只是不停地撫摸和親吻。希湘再次感覺到身體裡的顫栗、濕潤和跳躍,她喘息著說:“嗨,再來!”
鄭光楠翻身躍上。他們很快就融合在一起。仿佛一起飄浮在空中,上面雲在翻,下面海在湧,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
她的目光變得恍惚,迷蒙地看著他那方正寬厚的臉,和他鬃邊的根根白發。她的呼吸漸漸急促,幾分鍾之後,那陣陣的顫抖象火熱的浪潮一樣撲身襲來,難以克制,難以忍耐,她笑了起來,“別,別!”但鄭光楠動得更猛。浪潮再次撲遍她的全身,她的身體完全張開了,滋潤而柔軟。
他們終於平靜下來,互相輕輕地吻著,凝視著。
對於林希湘短短三十八年的一生來說,最不會使她後悔的,就是結識了醫學院附屬醫院的主治醫生鄭光楠。不是因為他帶給她的床第之樂,而是因為他使她重新恢復為女人,並抹去她心中許多年前曾慘遭羞辱的創傷和陰影,帶給她只有女人才會獲得的快樂。而在過去的許多年裡,一想到和男人同床共枕就會使她嘔吐不止。
誰也不會想到,在那個動蕩的年月裡,這個容貌端莊美麗的女人,曾經兩次被人輪奸。
林希湘的父親,曾經是這個城市裡屈指可數的幾個大資本家之一。這給他們帶來的災難是無窮無盡的。遠的就不說了,最後的結局是在她十七歲的那年,一群發了瘋的人沖進她那花園環繞的宅院,凶惡地喊著:“打倒大資本家林秋野!打死他!打死他……!”她的父親剛剛說了句:“我已經不是……”一條鎬把就當頭掄下。僅僅一下,父親就死了。母親瘋了。幾個月後,她在海邊徘徊時,被海浪卷走了。
林希湘被滿地的血和腦漿嚇壞了,尖叫著逃了出去。她不敢再回家,一整天都在街上游逛。第一夜,她是在車站候車室的長椅上度過的。第二夜,她被抓進了民兵指揮部。
那個年代,是民兵指揮部在維持社會治安。
她被帶進民兵指揮部時已是夜裡十一點了。那天夜裡在民兵指揮部裡值班的是五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她一進去,那個女人就向她大聲喊叫,問她帶沒帶違禁品,還強令她脫掉褲子和外衣。她身上只剩下內褲和襯衣。五個男人或坐或立都直瞪瞪地盯著她。那個丑女人越發得意生威,歡勢跳躍。她撩開林希湘的襯衣,甚至拉開她的三角褲,問她:“你奶罩裡藏沒藏東西!”並伸手去抓她的乳房。林希湘恐懼地向後退縮。就在這時,那個丑女人被人叫走了。她剛剛松了口氣,以為自己得救了,一抬眼,便看到那五個男人餓鬼般的目光。
那時她只有十七歲,剛剛發育成熟。優裕的生活使她容貌秀麗,肌膚白晰,通體閃著處女純潔嬌嫩的光澤。那時的男人,又是如此的“單純”,女人的小腿肚和胳膊肘所帶給他們的性刺激,竟比裸體畫之於現代人更為強烈,更難忍耐,更別說眼前這個已經半裸的姑娘了。
一個男人說:“嗨嗨,你那裡,”他盯著她的三角褲,“藏著啥?”
她恐懼地說:“沒有,什麼也沒有。”
有人叫道:“搜她!”房門碰地一聲被人踢上。有人從背後抓住她的胳膊,她尖叫一聲被人捂住嘴。接著她被推倒在地上,被扯去衣服。隨後就象喬治&·桑所說的那樣,被當作母馬一樣肆意糟踏。
這件事改變了林希湘的一生。
大約兩年多之後,她再次被拘禁。這次抓她的是警察。這時,是警察在維持社會治安。抓她的罪名是團伙犯罪,同時被抓的還有藍子介和塗和強。他們被抓是因為有人告密。
她被關在看守所裡。她被關進去的第一個晚上,值班的看守把她帶進值班室。一點過程也沒有,就把她按倒在床上。
林希湘已不是兩年前的林希湘了。她尖聲喊叫,又撕又打,拚命反抗。那個看守惱羞成怒,用皮帶狠狠地抽打她。隨後把她拖起來,拖出值班室。他打開一間牢房,用力把她推進去,鎖上門便走了。
林希湘抬起頭,她看見周圍站著十幾個蓬頭垢面的人──男犯人。
那天晚上她恨不得去死。相比之下,民兵指揮部的那幾個男人,真可算是優雅之士了。當一切都結束時,天已經蒙蒙地亮了。深灰色的光籠罩在牢房裡,做過惡的犯人們都蒙頭躺在自己的鋪位上,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只有林希湘孤零零地躺在中間的水泥地上。衣服早已沒有了,頭發零亂地網在臉上和地上。她遍體青紫,乳房和肩膀上被咬滿了牙印,滲出殷紅的血絲。她的嘴唇被咬破,鼻子被打出血,脊背上被水泥地磨去一層皮,滲出的血混合著汗水浸濕了地面。下身更是慘不忍睹,難以言明。
那一夜,成了伴隨她此後十幾年每個晚上的惡夢。
……
林希湘長長地出了口氣,享受著這一刻的溫暖和甜蜜。
朦朧中她看了看表,快九點了。她明白她必須起身了。往常她總是和鄭光楠消磨到中午,起身後到紅酒吧餐廳吃午飯,然後再分手。但今天不行了,她中午要見一個重要的客人。
她翻過身,見鄭光楠還閉著眼睛,便湊到她耳邊喊:“嗨,起床了!”鄭光楠伸手摟她,她魚一樣地滑出來,跳下床,開心地笑著。鄭光楠笑著坐起來,把床頭上的睡衣扔給她。她穿上睡衣,飄似的走進廚房。鄭光楠洗完臉穿好衣服,她已做好了幾樣簡單的早餐。
吃飯時,鄭光楠不時地注視著她。
“怎麼了?”她笑著問。
他聳聳肩,“我也說不清,我只是有點疑惑,”他認真地選擇著詞句,“你瞧,我們認識快一年了,對嗎?我們已經到了,到了這種……關系。每次見面,我都想更了解你。可是我對你越是了解,就越感到奇怪。”
“怎麼呢?”她的臉色已經有了一點變化。
鄭光楠笑著說:“好象,就好象更不了解你了。”他直視著她的眼睛,放低了聲音,“說真的,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你能告訴我你是什麼人嗎?你以什麼為生,你每天都干些什麼?顯然你沒有丈夫。這房子裡沒有男人用的東西,也沒有孩子用的東西。也許這是你的另一個家,這我拿不准。但想到我可能是你的……‘外室’,這實在叫我感到滑稽。”他勉強地笑了一下。
林希湘看著他,表情十分冷靜。
“你呢,也從來沒有問過我的情況。我有沒有妻子,有沒有孩子,我是個醫生這你當然知道。可是希湘,我們的感情已不是一般情人的感情了,這你知道。我們相互需要,非常的需要,可你從沒提出結婚這一類的事來,甚至連暗示也沒有。希湘,”他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我是一個五十歲的人了,我不可能帶著這個疑問一次一次地到這裡來。你能告訴我這一切嗎?”
林希湘的臉玉一般地白,肩背挺直,微揚著下巴。長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縫,掩藏著她已有些冷峻的目光。鄭光楠有些驚訝地看著她,他從未見過她的這種表情。
她把牛奶斟滿他的杯子,遞給他抹好果醬的面包片,平靜地說:“快吃吧,一會兒就要涼了。”
“希湘,”鄭光楠輕聲喚她。
她喝掉自己的牛奶,用紙巾擦擦嘴,輕聲說:“你慢慢吃。中午我還有事,要先走了。很重要的事。”她起身向臥室走去,在門口她停下來,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回頭說:“光楠,我愛你,你知道嗎?非常非常的……愛,請你相信我。”淚水在她的眼睛裡晶瑩地閃動,“也許我將來會告訴你……現在不行。”她轉身進了臥室。
鄭光楠默默地坐在桌前,這個時候他什麼也吃不下去了。剛才的歡樂和溫馨已如柳絮似的隨風而去,他對自己說過的話沒有了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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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 8點45分
沙傳泰穿著一件長及膝蓋的藍卡嘰布工作服,象個倉庫保管員。他仰靠在一張咯吱作響的舊沙發椅上,兩腿交叉著翹在旁邊的紙箱上。腋下仍然夾著手槍,罩衫裡面的腰帶上扣著對講機。他問:“小楊,還沒來嗎?”聲音裡顯得有點不耐煩。
小楊從窗前回過頭來說:“還沒有。”
王庭臣坐在房間的另一頭,和兩個穿海關制服的人低聲交談,他們面前的長條桌上攤開著一張港口集裝箱區的平面圖。他回頭說:“傳泰,消息說是九點到,我看九點半能到就不錯了。”
沙傳泰明白,內線傳來的情報總是這樣,時間不准,情況不准,還往往落空。他不知道王庭臣的內線是誰。王庭臣是刑警隊長,他的上司,他不敢向他多打聽。關於內線,誰也不會互相打聽,這是做警察的規矩。
他起身走到窗前,和小楊一起看著窗外。
去年在貨棧街發生了那件事以後,小楊總是和他保持一點距離。他知道小楊對他那麼快就開槍有看法。事實上,在案情討論會上就有人抓住這一點質問他,他只能解釋說當時事情發生得太快,來不及多考慮,而那家伙又正要開槍。他聽到有人說:“那家伙再怎麼著,也沒你這麼好的槍法。”對此,他只能裝作沒聽見。現在,事情總算過去了。
他們現在都呆在港口外面的海關檢查站裡。這裡是一個很大的集裝箱碼頭,為此專設了一個檢查站,集裝箱檢查過以後就可以裝船了。
王庭臣的線人報告,有人要利用集裝箱走私黃金。這使他們既吃驚又可笑。傻瓜才會用集裝箱走私黃金呢。不過世上的事是說不准的,也許偏偏會有人冒這個險。他們還是來了。
楊和平碰碰他的胳膊,說:“沙隊長,你快看!”
遠處的公路上,出現一隊重型集裝箱卡車,正向這邊駛來。沙傳泰低頭看看表,剛好是九點整,這使他有些意外。他回頭招呼了王庭臣,領先向門口走去。
他們下樓走到院子裡。巨型集裝箱卡車一輛接一輛駛進檢查站。海關的人忙著登記,並指揮卡車開到各個檢查點。王庭臣站在門口,注視著開過的卡車。內線的情報說,那個集裝箱箱號的最後一個數字是8。只有一輛車箱號的最後數字是8。
他向沙傳泰和小楊點點頭,跟著這輛車走進檢查點。他們將檢查這輛車,其余的車仍由海關的人檢查,這是王庭臣剛才和海關的人商量好的。一般來說,海關不喜歡刑警隊插手他們的出口檢查。但既然是他們提供的情報,便只能算做例外了。
在檢查點上,幾名刑警和海關工作人員圍住了那輛卡車,在他們後面,還有一些拄著槓棒拿著麻繩的搬運工。打開集裝箱,裡面裝滿了瓷器和玻璃工藝品,還有一些別的工藝品。都是大路貨,包裝的方式上大箱子套小箱子,大盒子套小盒子。倒是藏東西的好地方。
沙傳泰說:“這可夠我們干的。”
王庭臣揮揮手,“開始吧,卸車!”
海關檢查站的南面,隔著一條寬闊的馬路,是南方經濟貿易中心,十八層高的玻璃幕牆在陽光下映照著藍天白雲。在頂層的玻璃牆後面,一個人舉著望遠鏡向海關檢查站裡張望。幾分鍾之後,他轉身走進辦公室,拿起桌上的電話說:“羅傑先生,一切都和你說的一樣,他們開始檢查了。”
在電話的另一頭,羅傑先生點點頭,“好,我知道了。”他放下電話等了一會,撥了另一個電話,問道:“是安東尼&·福倫查先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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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 9點10分
白雲飯店,1502號客房裡,安東尼&·福倫查先生放下電話,沉思著揉著下巴。這就是說,戰斗已經開始了。
這最初的小較量總是使他心動加速,並顯得有點失常。他知道他總是這樣的。但這關系不大,一旦戰斗全面展開,他會變得非常冷靜,非常精細的,直到取得最後的勝利。他相信他一定會取得最後的勝利。
福倫查先生是個果斷和堅強的人。年僅32歲,來自美國芝加哥市一個很有勢力的家族。
他身高六英尺一英寸,肩膀寬闊有力,長期的戶外活動,使他的皮膚呈淺棕色。他的頭發是黃色的,有些卷曲。眼睛則是藍灰色的。有時候是藍色,有時候是灰色,隨著他的情緒變化而變化。他的鼻子向前突出,但不過份。下鄂則象台鉗一樣結實有力。假如說他每天只吃生鐵塊的話,可能也會有人相信的。他是個生性喜歡吃生鐵塊的人,給人的印象也是如此。他的兩個哥哥嘲諷地對他說:“你干嗎不到中國去?”於是他就到中國來了。因為他哥哥的意思是說,中國是個生鐵塊。
他晃了晃玻璃杯中的酒,杯裡的冰塊發出叮當的響聲。他仰頭喝了一大口。這是他起床後的第二杯酒,如果他父親知道了,准會大發脾氣的。
安東尼放下酒杯,打開桌後的壁櫥,從擱板上拿起自己的公文包。他回到沙發上坐下來,打開公文包。在放護照的小夾層裡,一個環形的小東西撐起柔軟的皮革。他把兩個手指伸進去,拿出一個小小的戒指。
這是一枚白金戒指,精致的龍形盤繞成環形。龍身上的鱗甲精細美觀。在大張的龍嘴裡,含著一粒小小的紅寶石。這是他對中國有了一些了解之後,又一件讓他感到神密的事。中國人講究信物,從男女定情的手帕,到皇帝的玉璽,都是信物的演變。而綠林好漢們也有自己的信物。給他這個戒指的人告訴他,他可以憑借這枚戒指得到最有力的幫助。這叫他簡直不敢相信。
在紐約時,他把這個戒指交給一個熟悉的老珠寶商作鑒定,這個珠寶商同時還是一個手藝精湛的金銀匠。
安東尼問他:“你看它值多少錢?”
老珠寶商向這個戒指瞟了一眼,“中國貨,對嗎?三百美元吧。”他接著又看了一下,“做工很精細,也許五百或者五百五十美元。你知道,紅寶石雖然好看,卻並不怎麼值錢。假如你要出手的話,憑我們的關系,我可以給你這個價。”他咯咯地笑起來,“你當然不會指望用這點錢去付帳單嘍。”
“當然不,”他說。
“那你干嗎不把你心裡的想法說出來呢?”
“我想知道,它能不能復制。”
“福倫查先生,任何東西都是可以復制的。”老珠寶商很自負地說。他拿起一把放大鏡,仔細看了看那枚戒指,又補充說:“當然了,任何復制品都不會和原件一模一樣的。原件上總有那麼一兩處是不可能復制的。”他把戒指固定在顯微鏡下,並讓安東尼對著顯微鏡仔細觀看,他說:“你會看到,這顆小鑽石是有缺陷的,它的中間有一個小小的氣泡,而在氣泡的後面,還有一條極細小的裂紋。從正面看,那條裂紋似乎恰好穿過那個小小的氣泡。如果它不是一個中國貨的話,我該說它構思巧妙了,它可以使人聯想到一支箭穿過一顆心。當然,中國人也許有自己的想法,那是我們所無法了解的。”
老珠寶商的話打消了他想復制的念頭,也使他對這枚戒指增強了信心。他想,至少對於了解這個戒指的人來說,這枚戒指是獨一無二的,尤其是,它真有那麼大的約束力的話。
安東尼&·福倫查先生並不是為了玩賞才獲得這個戒指的。他還有更大的目的,想好好地利用一下這個戒指。
安東尼出生於芝加哥的一個名門望族。他的曾祖父是來自意大利拿莫勒的窮移民,來美國淘過金,也修過通往舊金山的第一條鐵路。他當工頭時依靠他的力氣和精明,積下了一筆錢,買下了一間破爛不堪的鐵工廠,並以這個廠為起點,慢慢地發了家。到安東尼祖父的手裡,兩次世界大戰使他發了大財,鐵工廠變成一座大型聯合企業,生產從大炮到兒童車等各種賺錢的產品。同時,為了賺更多的錢,也因為老福倫查遺傳下來的道德觀,他們也從事各種各樣非法的經營活動,包括賭博、賣淫,以及後來的毒品,他們都要插一手。戰爭結束後,軍火不象以前那麼值錢了,非法的經營活動便成為他們主要的經濟支柱。
安東尼大學一畢業,就投入到家族中的活動裡。他不僅精明,而且敢於冒險,總是在誰也想不到的地方開辟出新的財源。
兩年前,祖父去世了。祖父直到臨死都掌握著家族的大權。他的死使家族的權力結構發生了重大變化。父親接掌了家族大權,而家族最賺錢的一些產業都分給了他的兩個哥哥。他認為這太不公平,認為憑他對家族的貢獻,應該分到更大的份額。他因此和父親以及兩個哥哥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但兩個哥哥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他們說:“你該去嘗嘗創業的艱苦。世界這麼大,哪裡不能賺錢?你干嗎不到中國去?”說完這話,兩個哥哥放聲大笑起來。
安東尼摔門沖了出去。使他奇怪的是,在以後的一個星期裡,中國這個字眼時時在他的腦海裡出現。又過了一個月,這個字眼依然沒有消失。同時,他還意識到,他開始注意一切有關中國的事了。看報紙,他開始留意有關中國的新聞報道。走在街上,他會朝每個中國人多看一眼。他開始光顧中國餐館,雖然和意大利菜迥然不同,但他承認,“吃在中國”這個說法確實是個真理。他領會到中國服裝的對稱性,中國藝術的傲然獨立和灑脫。他覺得正在中國發生的事情既有趣又愚蠢,他覺得中國最大的特點似乎是議而不行。哥哥們說:“你干嗎不到中國去?”他想,真的,干嗎不呢?他打定了主意:去!
現在他終於到了中國,並且是經過了深入的研究和巨大的努力。他之所以能來中國,是因為他就要做成一件誰也想象不出來的大生意。他手中的這枚戒指就代表了這個生意。憑著這個戒指,只須再走一步,他就要成功了。
安東尼收回自己的思緒。他把白金戒指重新放進小夾層裡,合上公文包,拉好拉練,把它放進壁櫥裡。同時,也在思索整個計劃的最後一步。
他走進衛生間洗了手,對著鏡子擦了一把臉,隨後走出房間,鎖上門,乘電梯下到底層。他在總服務台要了一份英國的《每日電訊》,轉身進了酒吧間。
酒吧裡的人不多,很安靜,音樂聲似有似無。幾個客人有的喝咖啡,有的看報紙。安東尼在靠近窗口的座位上坐下來。一個漂亮的女招待走過來,輕聲問:“先生,您要點什麼?”
安東尼微笑著伸出一個手指,“一杯咖啡,謝謝。”女招待離開後,他回頭看見了他的律師兼顧問,五十歲出頭的約瑟夫&·墨利納拉。坐在他旁邊的,是他的妻子伊芙琳。看上去他們真象一對來旅游的快樂的美國佬。安東尼做了一個讓他來見他的手勢,約瑟夫不易察覺地點點頭。
在這裡以及南園飯店裡,都住著他的手下人。他們都以旅游者的身份進入中國,並從不同的地方轉悠到這個城市來。看上去他們同時呆在一個城市裡完全是巧合,但這一切都是經過精心安排的。他手下的康拉德&·康根是個出色的策劃者。
女招待送來咖啡,安東尼說了聲謝謝。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轉臉去看窗外。
窗外是一片小小的廣場,中間有幾個圓形的花壇。花壇的中間是一株高大挺拔的塔松,周圍是鮮花和綠草。再過去是一片開闊地,地面上鋪著彩色的水泥磚,干淨得一塵不染。再向南便是本市最長最寬最繁華最熱鬧的商業大街。
在路邊,安東尼看見一個年青的姑娘在彩色的水泥磚鋪成的空地上往返徘徊。她不時地停下來,向白雲飯店這邊看一眼,再向大街上看一眼,然後又來回地走著。安東尼看著她徘徊了十五分鍾,便起身走出了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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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 10點15分
喬治&·伯拉尼根和他的兩個助手走下樓時,都顯得紅光滿面,精神煥發。他們都已經舒舒服服地洗了熱水澡,刮了臉,換上了干淨的衣服,並且很有可能,每人已喝了一兩杯。喬治和威廉都面帶微笑,只有丹尼爾&·庫伯先生仍然像早上初見面時一樣嚴肅冷漠。他的嘴上叼著一支粗大的雪茄。
不久之後,童振遠便了解了庫伯先生的惡習。以後每次再見到他,總是盡量把他安排在煙灰缸的旁邊。庫伯先生從不費心把煙灰缸拿到自己面前。他要麼是往地板上彈,要麼就是叼在嘴上,任煙灰全部掉落在自己的衣襟上。
這是一棟獨立的小樓房,位於省公安廳招待所的最裡面。有一道門把這個小院子和招待所隔開。另外,小院子的西邊還有一道可以出入汽車的門,通向一條僻靜的小街。住在這裡既安靜又方便。
譚軍生已經走了。他說他必須在今天晚上趕回北京,那架運十飛機還在機場上等著他。他向童振童振遠解釋說,使用這架小飛機是為了不引人注意。他在剛到這裡來時,就和喬治他們告別過了,聲稱公務在身,不能奉陪了。趁他們在樓上洗整時,他和童振遠簡單交換了情況,並說要和他保持直接的聯系。
“老頭子要隨時了解情況。”他又向樓上呶呶嘴,小聲說:“謹慎點兒,對他們要盡量少說,這也是老頭子的意思。”老頭子指的是“部長”。
看到喬治等人在沙發上坐下來,童振遠笑著說:“這裡的條件有限,但我仍然希望你們滿意。有什麼要求,請盡管提出來。”
喬治揮揮手,“非常好,不能再好了。我們何不現在就開始工作?”
童振遠點點頭,“我同意,”他停了一下接著說:“也許我要先說明一下,我是被貶到這裡來的,至少我的上司是這麼對我說的。這是一個叫人不太舒服的理由。我到這裡來的目的,和三位到這裡來的目的完全一樣。”
喬治點點頭,表示理解,“很精明的作法,不引人注意。說實話,我對這個案子沒有太大的把握,我的同事們也有同感。因為我們掌握的情況太少。我們只知道這個人突然對中國發生了興趣,至於他抱有什麼目的,我們還不清楚。比爾,你來介紹一下這個人的情況。”
威廉&·鮑厄斯點點頭。他很年輕,不到三十五歲。在這個年齡就擔任芝加哥警察局的警長職務,無疑是有超人才干的。
他說話時盡量放慢速度,以便童振遠能聽懂他的美國英語:“情況並不復雜。這個人名叫安東尼&·福倫查,出生於芝加哥的一個很有勢力的大家族。他們也從事一些合法的經營,他們的分公司遍布美國和歐洲,但主要是為了掩蓋他們的非法生意。這在芝加哥是公開的秘密。說到底沒人敢得罪他們。最先察覺他們對中國有興趣的,是聯邦調查局,然後通報給我們。我們注意福倫查一家已經有許多年了。得到這個情報後又做了一些調查,但至今還沒有發現什麼犯罪的跡象,所以我們不能把它當作一件主要的工作來對待。只能零敲碎打地搞。但我們還是發現了一些情況。據調查,他的一些助手多次來中國旅游。從銀行方面得到的情報是,他有一大筆錢不知用於何處,大約有兩三百萬之多。據說他建了一個很大的計算機中心,用於對中國的廣泛調查。這一次,他竟然親自到中國來了,並且帶來了他的律師和幾個主要助手,這是很不尋常的。我們預感到他一定有什麼極其重要的目的。所以我們才和你們取得了聯系。我希望這是一件互利的事。你們當然不希望他在中國惹出什麼亂子來,而我們芝加哥警察局,早就想把他的老窩掀開來了。”
威廉即使在介紹案情時也是面帶微笑,藍色的眼睛熠熠閃光,在童振遠的臉上掃來掃去。
童振遠翻開筆記本,他看筆記只是給自己一個思索的時間。情況顯然比他知道的要嚴重得多。
“我介紹一下我們所掌握的情況,”他字斟句酌地說:“就我們所知,這位福倫查先生目前住在白雲飯店1502號房間,是個大套間。他的律師墨利納拉夫婦住要 826號房間。另外還有一個叫托馬斯&·德斯蒙德的人也住在白雲飯店。他似乎不大出門,也沒人找他。他身體相當棒,我猜他是保鏢之類的人物。莉莉&·艾博特住在安東尼的隔壁。她大概是安東尼的秘書或情婦。另外還有兩個人,一個叫康拉德&·康根,另一個叫洛伊斯&·貝拉米。對這些人我們都派好了眼線,發現他們互相都有接觸,但也都很謹慎,一般都是私下接觸。”他看看在座的人,“目前知道的主要就是這些。”
“老童,”喬治轉著手裡的圓珠筆,灰色的眼睛從眉毛底下盯著童振遠,“也許你對他來中國的目的,有個大概的估計。”
童振遠沉了一口氣,腦海裡瞬間忖度後,平靜地說:“不,沒有。”他回視著喬治,意識到喬治比他想象的要精明。他不知道他是否瞞得過喬治。而且,他自己也說不准是否應該瞞他。他原來是准備說的,但譚軍生臨走時說的話使他有些猶豫。
他對安東尼&·福倫查此行的目的,是有所估計的,盡管把握不大。但他畢竟是為了此人才到這裡來的,並且工作了一年之久。他的估計是:黃金。
他從各種渠道了解到,近一兩年來,國內買賣黃金的黑市價格突然升高,這證明有人在大量收購。而黃金的運送方向只有一個:向南。
童振遠轉向丹尼爾,“庫伯先生,您認為安東尼的目的是什麼?”
庫伯怒氣沖沖地說:“我不知道!”他向地毯上彈彈煙灰,接著說:“因為我不信任你們。”
童振遠的眉毛微微一揚。
庫伯先生繼續說:“你不必感到尷尬,我們得到的情報是,在你們的警察局裡,有安東尼的人,並且不是一般的人。”
童振遠冷冷地盯著他,心裡上下翻騰。美國警察總署通過國際刑警組織總部發過來的電傳裡,也有這一層意思。這正是令他心焦的地方。這是安東尼安插進來的人嗎?還是被拉攏過去的?似乎後一種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也許你恰巧知道這個人的名字?”他問。
“不。”丹尼爾回答。
“不相信我?”
“童先生,您也不相信我們。你剛才沒有回答伯拉尼根先生的問題。不是嗎?”
童振遠咬了咬牙,屋子裡的氣氛有點尷尬和緊張。
威廉&·鮑厄斯插了進來,“童先生,請別誤會,庫伯先生確實不知道。我們的內線沒能提供這個情報。”
“也許他現在知道了。”
“不可能了,”威廉說,“他死了。我們第二次等著和他接頭時,他沒有來。後來發現他死在自己的公寓裡,被人扭斷了脖子。就這樣。”
童振遠點點頭,心裡明白他必須做出決斷。如果要合作下去,雙方就必須坦誠相待。他揮了揮手,仿佛要揮去屋裡不愉快的氣氛,“好吧,應該說,我們對這些人是有一些看法的,當然不一定對。我猜想他們是為黃金而來。”
屋裡的人都點點頭,顯然大家的意見都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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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 9點40分
在白雲飯店門前徘徊的姑娘叫於小蕙,她並不知道自己會引起安東尼&·福倫查的注意,也絕沒有想到這種注意會把自己引到一種九死一生的絕境。
這個時候,秋天的風正溫暖地吹拂起她垂肩的長發,汽車從她的身旁飛馳而過。她緊抓著掛在肩頭的小皮包,一雙好看的大眼睛飄忽不定地看著過往的行人。不管她是在等人,還是抱有什麼別的目的,別人都能一眼看出來,她是個生手。
安東尼&·福倫查坐在白雲飯店的酒吧裡,隔著窗戶看著她,心裡也得出了這個結論。她身上跳躍著小貓一樣的性感,吸引著安東尼。纖細的腰,小小圓圓的臀部,腿部的線條也很美,她前後張望的目光是那麼的稚嫩可愛。安東尼暗想,她肯定是個生手。
她確實是個生手。算上今天在內,她是第四天在白雲飯店門前徘徊了。當然,偶爾的某一天上午或下午,她也去南園飯店或海員俱樂部轉轉,但更多的是在這裡。
她覺得白雲飯店門前的景致更熟悉,更令她心情舒暢一些。她的目的很簡單也很明確,她只想從某個或某些外國人的手裡,兌換出一小筆外匯來,她有很急的用途需要這一小筆外匯。
於小蕙是個漂亮姑娘,身高中等,大約一米六二或者一米六三的樣子,但她長得很小巧很玲瓏。小小的瓜子臉精致而秀麗。穿著藕荷色的連衣裙和白色的全高跟的皮涼鞋,使她顯得婷婷玉立。她肩上掛著一只墨綠色的小皮包,右手總是緊抓著細細的皮帶,把它緊緊地貼在身上。皮包的裡面放著一疊人民幣和一小卷西德馬克。馬克是她早上剛來時,跟一個大胡子德國人換的。他拍拍她的臉說:“你真可愛。”便換給她五十馬克。
她今年二十六歲。以前一直和爸爸媽媽還有一個比她小兩歲的弟弟在一起生活。家庭雖然不算怎麼富裕,卻充滿了歡樂。後來父母同時去了深圳。他們說,這一輩子實在太平常了,再不去就什麼機會也沒有了。他們以前一直都是很一般的工作人員。於小蕙覺得這樣很好,很自由,再也沒人嘮叨不休地管束她了。
她有一份挺不錯的工作,在市教委當打字員,每月的工資只管自己的吃和穿。弟弟的學費和生活費則由父母按月寄來。
於小蕙不是一個很聰明的姑娘,對此她很清楚。還在上中學時她就沒抱上大學的奢望。她覺得輕松愉快地生活,並有一個合心合意的男朋友陪著,這就是最大的快樂了。她曾有過四個男朋友,每一個都是相逢不久就同床共枕。適宜的性生活使她總是精神煥發。
前面的三個男朋友給她的印象很平常,分手時也沒動什麼感情。而最後的這個卻真正打動了她。他真的很英俊,中高個,談吐文雅有趣,家庭條件也很好,出手很大方。在那一段時間裡,他們經常出入舞廳和高級餐館。最讓於小蕙興奮的是,他的床上工夫也相當出色,剛柔相濟,有始有終,每次都使她通體舒泰,心滿意足。她說:“你真行。”他回答說:“不能給女人帶來快感,只顧自己的男人,都是些卑鄙的男人。”
然而,正如古人常說的那樣:好景不長。這個曾經對他山盟海誓的男朋友,在他出國上學以後就和她一刀兩斷了。這使她非常傷心。她曾經寫了好幾封信,企圖挽回。但他的回答很決絕,他在信中說:“咱們的地位不同了,這一點你明白嗎?”
於小蕙非常生氣。他的話正戳在她的痛處。說實在的,男人們從不喜歡有頭腦的女人,可你要是真的沒什麼頭腦,他們又會說:“咱們的地位不同了”什麼的,十分無賴。
她知道自己是毫無指望的。就是說,在知識和地位方面。於是她把所有的希望和心血都傾注在她弟弟的身上。她為他洗衣服,為他做飯,更多的時候是象個監工一樣督促他復習功課。弟弟跺著腳說:“你真討厭!”她立刻說:“等你考上‘托福’再對我說這個!”
弟弟果然不負重望,去年夏天,考上了美國的麻省理工學院,第一流的高等學府。而她的那位男朋友只考上了日本的一個三流大學。她當即寫信給她的前男友,順便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她要讓他知道,在她的家人中,也有有“地位”的人。弟弟入學後不久便來信說,他在班裡是最出色的,成績第一名。
於小蕙唱著歌去上班,跳著舞回家,心中的歡樂撒滿了世界。爸爸媽媽也在來信中對她表示出最大的敬愛,說她為於家立下了大功。但是,不久前,她收到了弟弟一封非常非常焦灼的信,令她愁雲四起。
弟弟在信中說:他的成績是班裡最好的。因此,他的指導老師,在國際上極有名望的傑哈德教授最近以商量的口吻,問他是否願意在即將到來的寒假期間為他幫一點小忙,從事一個小小的然而是非常重要的研究項目。要求是必須在寒假結束前完成。而完成後,傑哈德教授將付給他一筆在今後的兩年裡無需再去打工的報酬。
“可是我現在幾乎一文不名了,”弟弟在信中說:“現在我每天要打工兩個小時,來維持生活。但我現在需要這兩個小時來收集資料。一旦放假,學校裡的實驗室空出來後,我就可以開始那項研究了。但是,”弟弟在信裡接著說:“我現在一天不打工,就會沒錢吃飯。下個月我就沒錢交房租了。而在整個寒假裡,我更不可能再出去打工了。姐姐,我快餓死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救救你的弟弟吧,給我寄點錢來,讓我活到寒假結束。”
於小蕙看完這封信時,已是淚流滿面。她決定不惜一切代價給弟弟寄去一筆錢,她決不能讓她的驕傲半途夭折。但她沒有錢,更沒有美元。既使有的話,她也不知道該怎麼把錢給弟弟匯去。
她把這封信拿給她最好的朋友何敏看。何敏在少年宮裡當舞蹈教師,見多識廣,聰明能干。她看完信後說:“沒說的,我給你湊錢。”她毫不猶豫地借給於小蕙兩千元錢。此外,於小蕙也傾出了自己的所有積蓄,再加上父母特地為此寄來的一小筆錢。這樣她就有了一筆說得過去的錢。但問題是,還要把這些人民幣兌換成美元。
何敏說:“這些錢還是不算多。即使全部按官價換也沒有多少,但也只能這樣了。我要說的是,如果在黑市上換外匯,不僅危險,而且價格也太高,好處是隨時都能換到。另外還有一個笨辦法,很慢,很費事,但可以多換一點。就是說,直接找外國人去兌換。這樣你就要厚著臉皮去裝笑臉了。”
於小蕙很清楚這件事的利弊,她說:“我非這麼干不可了。”
何敏還給她出過一些別的主意。她說得很含蓄,但於小蕙立刻就明白了。她一點也不怪何敏,她知道那是為她好。她決定把那個主意放在心裡,留到迫不得已的時候再用。
在後來的整整三天裡,於小蕙接觸了許許多多的外國人,其中有美國人、德國人、阿拉伯人,自然還有日本人。她把她一輩才能接觸到的外國人都在這三天裡接觸到了。但收獲卻很小。直接找外國人換外匯的人實在太多了。於小蕙在這三天裡明白了什麼叫一分錢憋死英雄漢,什麼叫萬般無奈、迫不得已,什麼叫自尊。問題還在於,她把這一切都拋開之後,仍然是收效甚低。她覺得自己實在換不出那麼多的外匯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一直在一根極細的線上蕩著,那根線眼看就要斷了。曾經有一個大胡子荷蘭人把手伸到她的裙子底下,但她實在看不上他那付粗魯萎瑣的樣子,她拒絕了他。
一連三天都換不到足夠的錢,使於小蕙在白雲飯店門前等候時,心裡越來越焦灼不安。她想象著弟弟是如何急迫地等著她的幫助。他每天可能只吃一頓飯了,可能已面黃肌瘦了,甚至可能會餓昏在大街上。她知道弟弟是個很講信用的人,答應別人的事就一定要辦到。她想,她無論如何也要在幾天之內把錢寄出去。
這時,有一對外國夫婦,在路邊下了出租車,向白雲飯店走去。但當於小蕙向他們走去時,他們看了她一眼,立刻拒人千裡之外地把目光轉到別處。她只好停下來。一個高個外國人,夾著皮包從於小蕙身邊走過。她剛開口說:“先生,有外匯嗎?”那人卻看也不看地揮揮手,就象在驅趕一個乞丐,頭也不回地走了。
於小蕙轉回身,暗暗地咬著嘴唇,竭力克制著從心裡冒上來的屈辱。她感覺到一些從身邊走過的中國人向她投來怪異的目光。她覺得自己的精神正在垮下來,她不知道她在遇見下一個外國人時,會不會拉住他的胳膊說:“你要我陪你睡覺嗎?”她感到自己快堅持不住了。
她看到另一個外國人走出白雲飯店,他手裡擺弄著照相機,正向大街上的行人打量著。她看到他把鏡頭對准一個小女孩。現在的小女孩見到外國人已經很老練了,她露出甜甜的微笑向他招手,然後蹦蹦跳跳地走了。於小蕙不知該不該走過去。她的心情還沒有恢復到再忍受一次打擊的程度。
那個外國人的個子很高,這時他正把鏡頭對准遠處的一棟大樓,那棟大樓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向後退著,選擇最佳角度。於小蕙向另一側看去,遠處又有兩個外國人向這邊走來。但他們又穿過街道走進一家商店。於小蕙再次回過頭時,已經來不及了,手捧照相機的外國人已經退到她的身旁,他正拍一個騎自行車的漂亮姑娘。這時,他的皮鞋重重地踩到她的腳上。她驚叫一聲蹲下去。外國人立刻轉過身來,吃驚地看著她。
“噢,天吶,實在對不起。”他說的是生硬的中國話,並俯下身來注視著她。這些都使於小蕙十分意外。“對不起,小姐,我不是故意的,請你坐在台階上好嗎,看來我真的踩痛你了。”
於小蕙只是搖著頭,揉著腳背沒有說話。心裡正十分矛盾地想,她是否可以趁這個機會提出兌換外匯的事。她明白,這是她最好的機會了。但反過來講,這時候提出兌換外匯,未免有點卑鄙了。
“小姐,”他繼續說,“疼得很厲害嗎?看來我把你踩得不輕。也許我可以請你到飯店裡坐一會兒,我想那裡一定有醫生。小姐,我真想做點什麼來表達我的歉意。也許我應該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安東尼&·福倫查,從美國芝加哥來的商人。現在我可以扶您起來嗎?”他伸手挽住她的胳膊。
於小蕙站起來,眼睛飛快地打量對方,“我沒什麼事了,”她說:“這不怪你,我自己也沒有注意。您盡管可以……”她向旁邊伸了一下手,做了一個請自便的手勢,自己卻站著沒有動。
“不,不,請不要客氣。請進去休息一下,這樣會更好一些。請隨我進來吧。”
他們一起走進餐廳時,安東尼&·福倫查看到遠處約瑟夫和伊芙琳驚愕的神色,不由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他作手勢要女招待送來兩杯飲料,隨後微笑著轉向於小蕙。
“請問,我應該如何稱呼你呢?”
“姓於,於小蕙。”
“噢,是於小姐。你瞧,於小姐,我剛才在外面照相時,曾經看見你,你是在等人嗎?或者你有什麼別的急事,我是說需要別人幫忙的事。我真的希望我能夠幫助你。”
於小蕙意識到機會來了,這是唯一的機會,不可能再有了。她小心地盡可能保持著自己的自尊。“嗯,是這樣的,”她盡可能動人地看著安東尼,“我有一個弟弟,他現在,正在美國學習,是麻省理工學院。快到他的生日了,是下個月。我希望能給他買點生日禮物,畢竟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可是我又一想,寄點錢也許更好一些,說不定他用得著。我只是想盡一點姐弟之情。”
“啊,”安東尼誇張地露出笑容,“於小姐,您的弟弟有您這樣的姐姐,真是太幸運了。但願我也有一個象您這樣時時想著我的姐姐。”安東尼的這句話說得十分誠懇。他問:“那麼,您是想……”
“是的,我想換一點美元,用人民幣。”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臉也微微發紅。
安東尼看著她流光閃爍的眼睛,越發露出擁抱天下的笑容,“啊,是這麼回事。你瞧,真是巧極了,我以前換的人民幣恰巧用完了,我正准備再去兌換一點呢。我干嗎不和你換呢?這對我們兩個人都有利,至少我不必去排隊了,而且還能換點小利。”他呵呵地笑了起來。隨後,他從西裝口袋裡取出錢夾,靈巧地從中抽出五張百元面額的綠鈔票,問道:“不知這些是否夠?”
於小蕙看著那五張百元鈔票,痛苦得幾乎叫出聲來。她從未想過一下子能兌換到這麼多錢,為了安全,她的皮包裡從來不敢放太多的錢。她現在沒有足夠的錢來換這五百美元。
“是這樣的,福倫查先生,我剛好缺這麼多。”她急促地說,其實她缺的當然不止這麼多。“但是我……沒帶著足夠的錢,我只能先換三百美元。”
安東尼越發笑容滿面了,“不,不,於小姐,請你千萬別在意這點錢,請盡管收下。這樣,也許我就有機會請你幫一點小忙了。你知道,我對這個城市很不熟悉,如果你能花兩個小時陪我在各處走一走,照幾張相,那咱們就算兩清了。你看這個主意怎麼樣?”
於小蕙的眼睛迅速而深刻地在安東尼的臉上盤旋,她覺得他是個相當好的伴兒。當她盤算出,即使發生最壞的情況也是可以接受的時候,臉上便露出甜甜的微笑。“當然行了,我很樂意。咱們現在就開始嗎?”
“現在就開始。”安東尼不經意地把錢遞到她的手裡,“請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