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9月24日 凌晨4點05分
電話鈴一響他就醒了。鈴聲使他的神經籟籟地跳起來,就像一根被撥動著的琴弦。在他的職業生涯裡,夜深人靜時的電話鈴,就像槍聲一樣讓他震驚。
但他疲倦極了。為了一宗槍支走私案,他已幾天未睡,他真想等一會再接這個電話。但第二聲鈴響時,他到底忍不住,從被子裡伸出手,抓起床頭櫃上的電話。
他含含糊糊地啊了一聲。心裡卻在懷疑他今後是否真能打破習慣,慢一點接電話。
電話裡傳來女接線員清晰悅耳的聲音,她說:「請問,您是哪一位?」
「童振遠!」他說。
「有您的長途。」女接線員的聲音消失了。
耳機裡傳來辟叭的響聲。童振遠驚愕地看看周圍,從紋絲不動的窗簾後面似乎正飄來一陣冷風,水似的襲遍他的全身。他感到自己清醒了許多。世界正走向它的反面,在這個直撥時代裡,還有這麼溫文而雅的女接線員給你接轉長途,那他媽的準是鬧地震了。
女接線員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童振遠,您還在嗎?」
「在!」他有些不耐煩。
「對不起,」女接線員很體諒他的煩燥心情,「請使用安全電話。」
他忍不住咬了一下牙。這就對了,我的小姐。他在心裡說。
他小心地掀開被子坐起來,回頭看了看身旁的妻子。她俏麗的臉側向一旁,在半明半暗的夜色裡閃著玉一樣的光。微張的嘴均勻地呼吸著。一隻藕一樣白嫩的手臂很孩子氣地彎在枕上。這是他萬分珍惜的愛,欣賞睡夢中的妻子,是他不好意思對人說的一種享受。他替她掖掖被子,輕輕下床,從椅子上拉起睡袍裹住身體,無聲地走進書房。
書房裡很黑。他沒有開燈,而是徑直走到窗前向外張望。
這又是習慣。他意識到這一點,覺得自己真是不可救藥了。
窗外並不黑暗,月色在整齊的冬青葉上閃著碧綠的光。樓房在黑暗中蜷伏著,稀落的燈光就像它身上的露珠,彷彿隨時都會蒸發到空氣中去。偶爾有汽車從前面的路口駛過,給黎明前的黑夜添了一點動感。
他拉上窗簾,打開檯燈,向四周看了看,然後在寬大的皮轉椅上坐下來。他打開辦公桌下面小櫥的暗鎖,從裡面拿出一架白色電話,看上去它和一般的電話確實不大一樣。
他拿起話筒,裡面立刻傳來女接線員的聲音:「請打開混頻開關。」
他感到脊背上滲出一層冷汗。這是一個防竊聽裝置,它能把聲波打亂,並重新混合之後再發送出去。在他有數的幾次使用這個裝置之後,都發生了一些重大的事情。不知今天的電話是凶是吉。他按下混頻開關,上面的紅燈一閃一閃地亮了。
「好的,謝謝,」女接線員的普通話很標準。她問:「您的姓名?「
「童振遠。」他再次向周圍看了一下。
「謝謝,您的職務?」
「公安部特別刑偵處處長。」他明白,話務員這是要留下錄音。
「謝謝,請您聽電話。」電話裡卡噠一聲輕響,不一會兒,一個蒼老的聲音傳過來:
「喂,是童振遠嗎?」
他立刻聽出是誰的聲音了,「是的,部長,我是童振遠。」
「我攪了你的好夢嗎?」
「不,沒有。我已經……」他看了看桌上的電子鐘,時間是四點一刻,「我已經睡了兩個多鐘頭了。」
「部長」咯咯地笑了,「兩個多鐘頭不少了。」
童振遠從這句話裡聽到了別的意思,這就是說又有新任務了。但他沒有開口問。老頭的脾氣古怪,讓你的思路處處碰壁是他的拿手好戲。
他並不是真的部長,那不過是他的綽號而已,他喜歡人們這麼叫他。他的職務只是個小腳趾頭一樣的對外宣傳辦公室主任,卻莫名其妙地享有副部長級別。大多數人都以為他是在那裡養老,卻沒有人想過,對外宣傳辦公室為什麼要遠離部機關,單獨在一棟戒備森嚴的樓房裡辦公,並且經費保密。童振遠是少數幾個知道這些情況的人。他在這位「部長」的領導下,確實辦過幾樁十分棘手的案子。
「部長」接著說:「我是個好監工,不會讓你們偷懶。」
童振遠到底沒有忍住,問道:「部長,有任務嗎?」
「扯淡,沒有任務。我打電話只是想問一下,你覺得我現在解除你的職務怎麼樣?」他的聲音裡藏著狡黠。
童振遠只覺得脊背上一陣發癢,像有一群螞蟻在爬。說到底特刑處並不隸屬於外宣辦,但他隱約感覺到這位「部長」老頭卻對特刑處有著非同一般的決定權。如果「部長」老頭說你們是不是該添點設備了,那麼他打個報告送上去,要不了多久部裡就會批下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部長」老頭事先疏通好的,但這使特刑處的處境有了一些特殊。
他沒敢接「部長」的這個話碴。
「部長」接著說:「你這個人目無領導嘛!你承認嗎?」
童振遠悠悠地呼出一口氣。他聽出「部長」這是在打招呼,是某種授意。只是「部長」打招呼的方式常叫一般人受不了。
他輕聲說:「是的,我承認。」他想起幾個月前為一樁案子和「部長」發生爭執的情形,他知道自己有時不夠細緻和冷靜。
「部長」大聲說:「你承認就對了嘛。所以,我要把你打發到南方來。」
他說:「我明白了。」他聽出此時「部長」正在南方。看來那邊又有了什麼棘手的案子。「我要做什麼準備嗎?」他問。
「部長」說:「你用不著做什麼準備。你先來吧。天亮時,部裡會派人給你送一份電傳。是他媽的美國佬通過國際刑警組織總部轉過來的,你覺得這事怎麼樣?」
「一定有趣。」他說。
「肯定有趣!」「部長」強調說,「你先把那個電傳研究一下,立刻來。我算了一下,你到我這裡之後,我們還有一個小時可以聊一下,在機場。我還得直飛瀋陽。」
他注意到電話那邊一陣沉默。
幾秒鐘後「部長」接著說:「我剛才好像聽到外面響了一槍。這裡的治安不太好,如果真是槍聲可不是什麼好事。我有預感,這和我說的那件事有關。你抓緊來吧。」
「是。」
「部長」卡的一聲掛斷了電話。他猜想「部長」準是放下電話以後才說再見的。這既威嚴,又給自己禮儀周到的感覺。沒人敢計較「部長」少說了一聲再見。
他收好電話,給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後開始整理行裝。
他抬頭看見妻子時,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寧佩雲穿著長長的天藍色綢睡衣,站在書房門口,長髮零亂地披在肩上,俏麗的臉上還帶著濃濃的睡意,正疑惑地看著他。他拍了拍桌上的公文箱說:「你瞧,又要出門了。」
她走過來,長睡衣的下擺飄起來,露出白晰的長腿。她先摟住他的脖子,然後側身坐在他的膝上,「嗨,怎麼又要走?」他和解地拍拍她的背。「就走嗎?」她問。
「是的,沒有辦法。」他看著她那好看的側影,心裡又在為自己的幸運感到驚訝。
寧佩雲是他的第二個妻子,他們去年才結婚。他的前妻是三年前病逝的。當時這對他真是個不小的打擊,他覺得這個損失是無法彌補的。和佩雲結婚後,他對前妻的看法有了一點小小的改變,他認為她是最好的母親,這一點沒變。他們有三個孩子,個個都出類拔萃,這當然要歸功於他們的母親。他長年奔波在外,這個家庭以及對孩子的教養全靠她了。相比之下,佩雲卻是個地地道道的妻子。
佩雲是那種高挑身材,卓然而立,渾身充盈巾幗氣概的女性。她的魅力常使一般的小伙子望而生畏,卻又不得不在心裡時時想念。佩雲也感到自己的氣質有些火辣。她己年近三十,不想耽誤自己的美好青春。她調到外事處當翻譯後,不知不覺地認識了特刑處的童振遠。他年長她十九歲,當時是四十八。她從沒把年齡當作一個問題,沒多久兩人就雙雙墜入愛河。後來他們才知道,這是外事處處長的精心安排。
童振遠從來沒有想到女人還能這樣。她的熱烈和溫柔都給了他極大的滿足,再也不是從前的那種例行公事了。而且她還是這樣的完美,她歡笑的時候尤其令人喜悅。他頗有幸福自今日始的感覺。
他親吻她的面頰,身體裡又感到了那種衝動。幹嗎不呢,畢竟他們有一個多月沒在一起了。他看看電子鐘,他們至少還有四十分鐘時間。他猛地抱起她,向臥室裡走去。她也笑了,用手摟緊他的脖子。
半個小時後,他哼著莫名其妙的歌,在浴室裡刮臉。他的面容趨於粗獷,棕色的皮膚,看上去威嚴而又兇猛。頭髮剪得很短,鬃邊已有了不少白髮,對此他只能一笑置之。他知道佩雲不在乎這個。他的嘴角有兩條長長的咬肌紋,就像兩把鉤子,鉤住他厚重的嘴。這是佩雲最喜歡用手指撥弄的地方。「就像江湖上的俠客,」她這樣說。他身高一米七八,不算高,卻極其強健,身上的肌肉成條成塊地鼓著。他的腹部已不像年輕時那麼平坦了,稍有點突出。他問佩雲的看法,她大笑著說:「我要你壯壯的,就像西班牙的野牛一樣。」
這個時候,佩雲正在廚房裡,叮叮噹噹地給他做早餐。他穿好出門的衣服,把旅行箱放在客廳門口時,佩雲已把早點端到桌上了,一大杯牛奶,煎雞蛋,還有烤麵包片。佩雲一來就改變了他的飲食習慣,她說:「這是紳士們的草料,西班牙的野牛們都吃這個。」
早餐快結束時,門鈴響了。童振遠向妻子揮揮手,她起身進了廚房。他喝掉最後一口牛奶,起身去開門。兩個面色嚴峻的年輕人站在門外。
「童處長嗎?」個子比較高的信使問。
「我就是。部裡來的?」
「是的。」
「請進吧。」童振遠讓開房門。
高個信使的手腕上銬著一個公文箱。他靈巧地打開箱蓋,先把兩個登記簿放在童振遠的面前。這使童振遠產生了片刻的疑惑,隨後他看見信使從箱子裡拿出一大一小兩個密封的牛皮紙袋,便沒有多問,依次簽了名。信使仔細看了他的簽名,把兩個牛皮紙信封交給他,信口都用膠帶封著。
高個信使笑了一下說:「再見,童處長。」便轉身離開了。
童振遠關好門,先撕開小的信封。他吃了一驚,這竟是他的調令。他看了一眼內容,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佩雲從廚房裡走出來,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著調令,「我的天,」她叫道,「省廳的處長?你這不是被降了嗎?」
「部長」老頭聽到的確實是槍聲。開槍的是當地刑警隊的副隊長沙傳泰。在這之前,他正坐在一間通宵營業的小咖啡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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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咖啡館裡很安靜,十幾張折疊桌上鋪著雪白的檯布。大部分桌上都沒有人。有一對情侶坐在角落裡,臉挨著臉,密謀似的低語著。另外一夥人是談生意的,他們都好像得了一種病,微笑著不斷地搖頭。看來他們的生意很難談成。
一個衣裝筆挺的年青人倚在櫃檯上,一邊喝著可樂,一邊聽著女招待千嬌百媚地抱怨白天是多麼無聊多麼孤獨,「想去哪兒吧,又沒人陪著,幹什麼都沒勁。」
沙傳泰的面前放著女招待剛剛送來的咖啡。他渾身汗津津的,腋下的手槍使他渾身難受,槍帶早被汗水濕透了,像繩子一樣捆在肩上。他低頭看看表,已是凌晨三點半了,想到他還要在這裡坐等半個小時,便使他怒火中燒。
那個電話他是在下午六點鐘接到的。同事們都下班回家了。電話鈴響的時候,他剛剛審完一個搶劫犯,正在寫審訊小結。此時暮色剛臨,昏暗正悄悄地籠罩在他的周圍。他倏地抬起頭,盯著面前的電話機,他預感到某種不祥。他等待著,但電話響了很久之後仍然沒有停止的意思,他伸手抓起電話。
「這個電話你非接不可,」電話裡傳來陰沉的笑聲,「我看見別人都走了,卻沒有看見你出來。」
他靜靜地聽著,他聽出那是誰。這個聲音已讓他痛恨了整整兩年,卻從未見到他的影子。他問:「什麼事,快說!」
「幫個忙,怎麼樣?」
「你他媽的還有完沒完!」他明白,他這句話等於沒說。
「別發火呀,夥計,要多為你的妹妹著想嘛。」
「放你娘的屁!」他吼道,「你少提我的妹妹!我早晚割了你的**!」
電話裡的人咯咯地笑起來,「千萬別割,那玩藝兒我還要用呢。這世上的漂亮妞不少,什麼小毛呀,江蓮蓮呀,還有一個就是你的妹妹!」他最後一句話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沙傳泰知道小毛和江蓮蓮是怎麼回事,他咬著牙才沒有罵出聲來。他知道他眼下拿這個人毫無辦法。
沙傳泰喝了一口沒放糖的咖啡,用手絹擦去頭上的汗。他看見女招待和那個年青人面對面站著,都把胳膊支在櫃檯上,年輕人的一隻手停在女招待的胸脯下面,幾個細長的手指乖巧地觸摸著她的乳房。女招待傻笑著,手裡玩著一條手絹,藉以遮擋別人的視線。這種滑稽的場面,使他惡劣的心情多少好受一點。
刑警小楊走進來,在他對面坐下,揮揮手說:「沙隊長,我又轉了一圈,都挺正常。」他端起沙傳泰喝剩的咖啡一飲而盡,問他:「再來一杯?」
他搖搖頭,「算了。」說不上為什麼,他不想攪了那對小流氓的好事。隨後他站起來說:「走吧,咱們再轉一圈就下班。」
小楊來刑警隊還不到半年,是個新手。是他特意挑出來和他一起值今晚的夜勤。他知道他必須萬分小心才行。
外面比咖啡店裡涼爽許多。
這個城市的其它部分早已沉入夢中,而這裡仍然熱鬧喧嘩。兩邊的店舖大部分都在營業,而且生意興隆。舞廳裡更是樂聲震耳,人滿為患。街上人來人往,其中不乏黃頭髮高鼻子脖子上掛著照相機的外國人。很難想像他們在凌晨四點鐘跑到這種地方來,是出於什麼目的。
這一帶曾被許多高尚的人稱作資本主義的「小染缸」。
這個城市在形成之初它就存在了。幾條狹窄的小街和密如蛛網的巷道交錯其間,街巷裡擠滿低矮的席棚和華麗的小樓房,彼此和諧地共存著,互不相擾。而居住在這些房子裡的人,則從事著走私、盜竊、賣淫等等諸如此類的職業。
這裡就像個深不見底的泥潭,殺了人,屍體和兇手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泥潭的南邊是海,北邊則以貨棧街為界。此時,沙傳泰和小楊正走在貨棧街上。
這條街西通港口。早年,這條街的兩側都是堆滿貨物的倉庫,故有貨棧街之稱。街的中段又向北分出三條大街。一條是商貿街,直通市中心的解放廣場,兩邊都是大小商場和店舖,是名符其時的商業街;第二條則是市政路,集中著省市的黨政機關,其中就包括省公安廳和市公安局;第三條則是工業幹道,本市的大部分企業都座落在那一帶。從地圖上看,貨棧街就像是這三條大街的下水道。而在實際上,它也確實像下水道一樣,積聚和排泄著那三條高尚的大街所排泄出來的一切社會污淖。
沙傳泰由西向東慢慢地走著,經過商貿街的街口向市政路走去。商店裡和人行道上燈火通明。風味小吃的攤子從街這頭一直擺到街那頭,攤主們大聲地吆喝著。他看見兩個姑娘站在路邊的燈影下,她們都穿著大紅的領口開得很低的連衣裙,描了細眉和黑黑的眼圈。他知道這是兩個小野雞,她們看上去頂多十八歲,但他猜她們至少有三四年的「工齡」了。他經過她們面前時瞪了她們一眼,低聲喝斥:「還不回家睡覺去!」兩個姑娘翻翻眼睛,轉身溜走了。她們都有識別警察的本能。
快到市政路路口時,四五個穿著黑色西裝的年輕人湧出一間樂聲震耳的舞廳,大聲喧嘩著向前走去。沙傳泰盯了他們一眼,抬眼向遠處看,只見從市政路裡走出兩個穿淺色夾克的人,其中年長的人手裡提著一個小皮箱。沙傳泰看著他們走過來。那個混蛋在電話裡一再說:「一切都會很準時的。」沙傳泰看看表,至少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是準時的。
穿黑西裝的人還在向前走。一些在路邊排檔裡吃完小吃的人先後扔下筷子也走到馬路上,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兩個穿夾克的人正試圖穿過這小小的人群。
沙傳泰並沒有看清發生了什麼事,在人群中突然爆發出激烈的爭吵。穿夾克的人高聲咒罵一個穿黑西裝的人:「丟你老媽的,敢偷老子的東西!」被罵的人大聲否認,他的同夥插進來,猛推灰夾克,罵道:「你他媽的上茅房也不擦擦嘴,滿嘴噴糞!你媽怎麼教你的!」他的話還沒落音,穿夾克的人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但另一個黑西裝衝過來,掄起匕首刺進他的腹部。灰夾克喊叫一聲栽倒在地上,一條腿伸向空中,瑟瑟地抖著。
他的同伴大吃一驚,放下皮箱去扶他。但他再一回頭,發現身邊的箱子不見了。他吼叫了一聲,猛地從懷裡抽出一把手槍。周圍的人恐慌地向後退去。只見人群後面,一個黑西裝提著皮箱向遠處飛跑。他舉起手槍喊道:「你他媽的,快站住!」
沙傳泰沒想到一個行動會安排得如此精密,那個混蛋在電話裡一再向他保證這一點。他只覺得腦子裡轟轟地響,被那個混蛋輕易言中,使他的心裡有了一股亂紛紛的怒氣。他下意識地從腋下抽出手槍,手臂剛伸直就扣動了扳機。
震耳的槍聲使周圍陷入平靜。灰夾克怪異地張開雙臂,在水一樣寧靜的夜色裡向前躍起,無聲地撲倒在地上。手槍順著光滑的地面滑了出去。
周圍的人退得更遠了。沙傳泰和楊和平跑過去的時候,血腥氣正在周圍瀰漫開來。兩個人的血正如蜿蜒的蛇一樣從他們的身子底下漫延出來,並在路邊彙集在一起。沙傳泰在被剌殺的人身邊停下,他的身體正逐漸鬆馳下來。他彎腰在這個人的頸部摸了摸,一點脈博也沒有了。另外一個則一望而知,子彈掀去了他半個前額。
沙傳泰並不知道在離此地不遠的省公安廳機要室裡,一個大人物會聽到他的槍聲,否則的話,他寧可用別的辦法。
他扭頭對小楊說:「去叫車,快去!」
楊和平轉身跑了。沙傳泰注意到他的臉色變得蒼白,眼睛裡充滿了恐懼,他似乎很樂意離開現場。
沙傳泰從口袋裡找出半截粉筆,畫出手槍所在的位置,然後用手絹裹著槍管撿回來,放在死者的身邊。他向周圍看了看,圍觀的人都躲在遠處的屋簷下,他自己正處於一片樹蔭的底下。他想,也只好這樣了。他把死者翻過來,按照搜索的程序,仔細搜查他的口袋。最後在他的內衣口袋裡,找到一枚白金戒指。
戒指如同一條盤起來的龍,張開的龍嘴裡含著一粒小小的紅色鑽石。一切都如那人在電話裡描述的那樣。他用剛才包槍的手絹裹起戒指,小心地塞進自己的口袋裡。
兩輛藍白相間的警車呼嘯而來,尖叫著停在路邊。沙傳泰站起來,向跳下警車的人揮揮手。他不想多說話,他覺得胸中憋悶,眼前更是冷颼颼的一片黑暗。他想他終於跨過了某種界線,他遲早有一天要為此付出代價的。
更多的警察湧到了現場,他們把圍觀的人趕到路邊,熟練地拿出照相機和皮尺開始斟查。
沙傳泰向跑過來的楊和平點點頭,說:「你在這裡看著,我去打個電話。」
他在不遠處一個通宵營業的小郵電所裡找到電話。他走進電話間,緊緊地關上玻璃門。他先往局裡打了一個電話,匯報了剛才發生的事。他知道電話的那一頭正有一台錄音機在錄下他的每一句話,所以他謹慎地選擇詞句,這使他既緊張又厭惡。每次給那個混蛋幫忙都使他感到緊張和厭惡。隨後,他又撥了一個電話,過了幾秒鐘,那邊傳來妹妹的聲音:
「哥,是你嗎?」
「是我,」他說。妹妹好聽的聲音就像一支清涼劑,使他壓抑的心情變得輕鬆和舒暢起來,剛才的緊張和厭惡,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哥,你真是的,」妹妹在電話裡埋怨,「瞧,都四點半了,你叫我老是作夢。」
「我忘了,」他說。他的聲音柔柔的,嘴角閃著微笑,「阿靜,接著睡吧,我不回去你別醒。明天,不不,就是今天,我休息。」
「好,我接著睡了。你早點回來呀,好嗎?」
「好。」他輕輕掛上電話,好像怕驚擾了妹妹的睡眠似的。他又等了一會,才開始打第三個電話。電話立刻就通了,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喂,喂,是你嗎?」
他的眼裡射出了凶光,「那個白金戒指,」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我拿到了,混蛋!」他砰地一聲掛上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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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過了十五分鐘,這件事就被人緊急傳遞到貨棧街的另一頭,並被演繹成警察在全市撒網圍捕,開槍打死了四五個人。差不多可以說,這個城市裡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會以最快的速度傳遞到這裡,並最終被傳遞到一個女人的耳朵裡。
這裡處於貨棧街的末端,再過去就是成片的廠房和零星的菜地了。這裡原本是一間大倉庫,年代相當的久了,據說是日本人統治時期建築的。建築業裡有這樣一種說法,一棟建築如果老得有點歷史了,就比新房子還要結實。這種說法至少在這座倉庫上是正確的。
現在,這座倉庫已被改建成上下兩層。下層是一間服裝加工廠,寬敞的車間裡,擺滿了一百多台各種牌號的縫紉機、熨燙機。白天時,約有兩三百名女工在這裡工作、忙碌、奔跑、嬉笑、甚至咒罵。她們從來沒有去過上面那一層。她們頂多認為上面是倉庫或者辦公室什麼的,絕不會想到是一個被稱作「公司」的勢力很大的黑社會組織的總部。
這個組織並沒有什麼比較正式的名稱,只是組織中的骨幹分子自稱為「公司」。這是因為他們在組織裡被任命為「大經理」和「小經理」的緣故。
他們的組織方式雖然古老,卻十分安全有效。那就是:只紡線,不結網。一條線遠至千里,中間卻沒有橫的關係。每個大經理都分管著「公司」某個方面的業務,他的下面管轄著幾個小經理。小經理的手下則是幾個或十幾個管轄不同地區的夥計。夥計的下面則是若干個小夥計,這使他在這個地區裡有了某種勢力。而每個小夥計都有一幫小兄弟,他們才是最基層。
這些小兄弟並不知道上面還有一個多麼龐大的組織,只以為自己有一幫要好的哥們兒,大家都在想辦法賺點外快。他們都服從於小夥計,因為他總能找到有油水的買賣,並在緊急的情況下能為弟兄們出力。例如,當某個小兄弟急需用錢的時候,小夥計會毫不猶豫地借給他。或者當他意外栽進警局的時候,只要他不亂說,小夥計就會照顧他的家人,甚至能使他在監獄裡或勞改農場裡受到照顧,保證不會受人欺負。最了不起的是,小夥計甚至有辦法使他獲得提前釋放。他們都相信小夥計有一個相當硬的後台。對於小夥計來說,這個相當硬的後台就是夥計。這個夥計可能是個售貨員,可能是個司機,也可能是個別的什麼人,但對於小夥計來說,他總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直到小經理這一級,才能感到確實有一個組織存在,但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在領導這個組織,他們就不清楚了。他們和所有的夥計、小夥計和小兄弟一樣,只知道在老百姓中間流傳著一個被人叫做「七哥」或者「西哥」的大老闆的故事。
這種組織方式的最大好處就是安全,無論發生任何意外的事都不會波及到最高層。出了事,只須拆開其中的一環就行了。
只有到大經理這一層才瞭解所有的秘密,並且知道,在他們之上的就是那個女人。
她叫林希湘,但這個名字從未被人掛在嘴上。大經理們只是稱她為希姑。當地方言對這個稱呼發音不準,故有「七哥」或「西哥」的說法。所以是「哥」而不是「姑」,是因為所有的人都不會相信這樣一個大老闆會是女人。
當關於警察開槍殺人的消息傳到這個服裝加工廠的樓上時,林希湘正懷著重重的疑慮和公司的大總管藍子介坐在一起。
林希湘今年三十八歲,但看上去只有三十歲出頭,她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睫毛很長。當她高興時,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閃著無窮的女性魅力。發怒時則瞇成黑森森的一條縫,令人不寒而慄。她的身高中等偏上,苗條而又結實,肌膚細嫩豐腴,使人一見之下便有撫摸一下的慾望。若說人生難測,林希湘恰是因為她的美而被逼上這條路的。
藍子介坐在希姑對面的沙發上,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攤開著厚厚的帳薄和一個很大的黑皮筆記本。在他背後的牆上,掛著全省和全市的地圖。十幾年前,當公司還只是一個十幾個人的小團伙時,藍子介是這個小團伙的首領,是他把林希湘帶進這個小團伙的。但僅僅過了兩年,他和希姑的位置就整個顛倒過來了。並且從那時起,他就對眼前這個女人懷有深深的敬佩和畏懼。
此時,他也和希姑一樣,為幾件事煩惱著。首先,為了一批走私進來的香煙,他們必須在兩天之內籌集四十萬元的外匯。任何一種外匯都行,但必須價值四十萬元的人民幣。其次,一個叫金尚成的小經理作惡太甚,因為尋釁鬥毆在別人的地盤上砸了一家小酒店,結果引起警察的注意。另外,一個從福州回來的解款員遲到了一個星期。他解釋說,他在福州火車站覺得有點不對頭,他不願意帶著十二萬五千元的現款去冒險,便在福州多住了幾天。
但是,所有這些事對希姑和藍子介來說都算不了什麼,藍子介甚至用不著請示希姑,自己就能全部解決。籌款的時間雖然緊迫,但他總能籌到的,無非是利息高一點罷了;金尚成是一個很能幹的小經理,公司願意花一筆錢平息各方面的憤怒,當然也要嚴厲地警告他一下。解款員不按時回來,十有八九是用那筆錢替自己做了一筆小生意。公司允許手下人有自己的小生意,包括讓公司的款子在手裡停留兩三天。但一個星期的時間太長了,也應該給他一個警告。
真正讓希姑和藍子介感到棘手的,是一個有關內奸的事。這是一個叫高明義的年青人,公司裡的小經理,此時正被關押在離這裡不遠的一套小公寓裡。
「希姑,」藍子介輕聲說。他取了一支煙遞過去,並替她點燃。他儘管年近七十,但動作仍然靈活輕巧,「別再猶豫了。」他說。
希姑深陷在沙發裡,瞇起眼睛盯著她的總管,「不,我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我明白,但這很危險。也許他知道很多公司裡的事,他看上去很精明。」
「可是你想過沒有,」希姑兩個細長的手指筆直地夾著香煙,「什麼事情都可以隱藏下去,只有死人不可能永遠隱藏,遲早會被人發現的,遲早有人會問,這個人到哪去了,為什麼無影無蹤了。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藍子介點點頭,「我當然明白,但是留著他太危險了。」
「說到底,我們還只是懷疑。他確實有一些疑點,但處理他要慎重。不,你別說了,」她夾著香煙的手輕輕一揮,止住了藍子介。
他明白,她下面的話將是最後決定。
希姑輕輕地說:「我看,還是把他打發得遠一點吧,叫他盡量少接觸公司裡的事,派人盯著他,以後再……」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輕輕的敲門聲。藍子介起身去開門,希姑的司機趙建出現在門口。
「藍伯,」他低聲說,「三哥來了。」
藍子介疑惑地皺起眉,他回頭看見希姑向他點點頭,便對趙建說:「讓他進來吧。」
趙建出去不久,外面的走廊裡傳來咚咚的腳步聲。門被推開後,身高體壯的楊懷軒出現在門口。在公司裡,藍子介的年齡最大,六十九歲。其次是另一個大經理塗和尚塗和強,五十歲。楊懷軒排在第三,四十四歲,故有三哥之稱。他也是大經理。
他以前是個轉業軍人,在一家國營商店裡工作不久,便被任命為經理。但他的前任留給他的是一個虧損八十九萬的爛攤子,帳面上僅剩下數十元錢。他一籌莫展。這時,有人把藍子介介紹給他。藍子介替他籌了一筆二十萬元的資金,又幫他聯繫了一批好銷的商品。這筆錢和這批貨拯救了楊懷軒的商店,也使他初次顯露出自己的經營才能。在短短一個多月裡,他使這筆錢在商店裡周轉了十二次,幾乎是兩三天便周轉一次。兩個月後,他償還了借款。為了報答藍子介,他毫不猶豫地替他轉帳、提款,也銷售一些來路不明的貨物。
一年後,他在藍子介的介紹下,加入了公司。藍子介向他推薦了幾個關係,為他廣拉貨源。楊懷軒的商店立刻紅火起來,那裡從早到晚擠滿了拚命花錢的人。後來,當他在工業幹道和解放廣場又開了兩家分店時,他在公司裡被晉陞為小經理。他經營業務的能力給林希湘和藍子介留下了深刻印象。兩年前,他被晉陞為大經理,並負責經營公司裡所有合法或半合法的企業,其中也包括樓下的服裝加工廠。
這天晚上,他剛從廈門回來,他在那裡談定了幾筆生意。他下了火車,乘出租車回到家裡時,已是凌晨三點鐘了。讓他奇怪的是,對門那間小公寓的門底下透出一線燈光。他知道這是公司的一個秘密住所,輕易不住人。他有這個公寓的門鑰匙,他毫不猶豫地開門走進去。他發現,裡面都是趙建的人,他們直接聽命於希姑。
屋裡的人都鬆了一口氣。一個綽號叫「菜包子」的人走過來說:「原來是三哥,我正琢磨誰會有這個門上的鑰匙呢。嚇我們哥兒幾個一跳。」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他問。
菜包子聳聳肩,「我們是磨道裡的驢──聽人吆喝。讓我們守著呢。」楊懷軒注意到裡屋的門關著,便走過去。菜包子急忙說:「三哥,別多事!」但他還是推開了門。
屋子中間的一把椅子上,綁著一個上身赤裸的年青人。手指粗的尼龍繩深深地勒進他的肌肉裡,他的左眼烏紫腫成一條縫,嘴角的血已結成黑痂。
楊懷軒竭力克制住,沒有露出認識這個人的樣子。但這種情形確實使他感到震驚。他回頭問:「這是怎麼回事?」
菜包子靠在門框上,「我也不太清楚。阿建叫我們請他來坐坐,可這傢伙二話不說就動起手來。我們真的沒想怎麼著他。這傢伙,夠厲害的。」
楊懷軒退出來,在走廊裡對菜包子說:「小蔡,我希望你什麼也別幹。」
「行,聽你的。」
「我這就去見希姑。」
「您去。最好快點,天快亮了。」
楊懷軒急匆匆跑下樓梯。從車棚裡推出摩托車,很快就趕到了服裝加工廠。他在廠房後面的小巷裡看見了希姑的汽車和守在門口的趙建。幾分鐘後,他走進了希姑的密室。
藍子介問他,「懷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到,」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有事嗎?」藍子介已猜到了他的來意。
「阿建他們打算幹什麼,那個人是怎麼回事?」
藍子介扭回頭,看見希姑正專心致意地對著粉盒裡的小鏡子檢查眉毛,他暗歎一口氣,知道這事只能由他來做解釋了。
「懷軒,你坐。是這麼回事,那傢伙有點可疑,我們要檢查一下。」
「他什麼地方可疑?」楊懷軒一步不讓。
「我們懷疑他是個警察,」他翻開筆記本,但他並沒有向本子上看。「有一次,他在南園飯店裡和一個味兒很重的人見面。我們一個在那裡當招待的人看見了他。」
楊懷軒明白,味兒很重,是說那人是個警察的可能性很大。一發現這種人,公司都要立即採取警戒措施。
藍子介接著說:「還有他滿嘴的下流話,卻沒人見過他有什麼女人。他太精明,給人的印象是看的多,說的少。而且……」藍子介張開手掂了掂,「而且他也沒有自己的生意。」
公司允許手下人有自己的生意。但身為小經理卻沒有自己的生意,甚至連手邊的好處也不撈,這就確實有點可疑了。
「另外,」藍子介接著說,「他的反應也太快了。阿建的人不過是叫他來一趟,他立刻就動了手,打傷了兩個弟兄。他是塗和尚的人,和尚注意他已經有好幾個月了。」
楊懷軒沉默了一會兒,沉重地點點頭,「但是,藍伯,這些畢竟還不是什麼實打實的證據。再一點,我不希望人死在我們手裡,這會引起大麻煩的。」
藍子介從眼角里注意到,希姑仍在修飾她的眉毛,彷彿沒有聽見他們說的話。他只好說:「我和希姑也這麼看。何況,確實有可能是我們搞錯了。所以,我們的意思是,把他挪個地方,他不再是小經理了,讓他當小夥計去,讓他離我們大家都遠一點。他到底是什麼人我們總會……」
就在這個時候,趙建猛地推門進來,目光冷峻地看著屋裡的人,「希姑,藍伯,」他不動聲色地說:「有人傳來一個消息,說警察在市政路那一帶拉網抓人,還開槍打死了四五個人。」
「什麼時候?」藍子介問。
「十五分鐘之前。」
屋裡的人誰也沒有動,但氣氛卻明顯地變了。藍總管剛要開口,卻驟然停住。希姑不知什麼時候已放下了她的粉盒,正伸出一個手指,盯著趙建。這個輕微的動作竟有如此的威力,使房間裡的空氣立刻凝固。楊懷軒儘管是軍人出身,並且有過不平凡的經歷,但他仍然克制不住從心底裡湧上來的敬畏和恐懼。
趙建仍是那麼冷漠和不動聲色。他說:「那個人嗎?」
楊懷軒立刻明白,情況發生了變化,那個被綁在椅子的人,是生是死竟像懸在一根絲上一樣,取決希姑下一秒鐘的表情了。
「等等,希姑,」他克制住顫慄,做最後一次努力,「給我兩天時間怎麼樣?我去調查,我肯定能查清……」
希姑的目光象刀一樣揮過來,停在楊懷軒的臉上。她好看的容貌仍然是那麼好看,仍然像貴夫人一樣,那麼嫻靜,那麼優雅。然而在這嫻靜和優雅底下,卻透出一股寒氣。這時,即使是藍總管的臉色,也變得蒼白了。
希姑說話的時候,聲音輕而溫柔,她說:「三哥,就別費心了。」她的手指輕輕一揮,趙建轉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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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後,一艘漁輪在離岸邊很遠的地方撈起一具屍體。屍體已快腐爛,並被魚蝦啄得體無完膚。但經過法醫仔細的檢查和認證,確認死者是一個叫高明義的年輕人。
有關高明義死亡的案卷被列為絕密,並很快送到剛上任不久的省公安廳刑偵處處長童振遠的面前。當他對死者高明義作了進一步調查之後,他彷彿被人迎頭打了一棒似的,駭然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