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天氣像後母臉色,時晴時陰、難以捉摸,早上還是陽光燦爛的好天氣,下午卻下起綿綿細雨,雨絲很細,沾在睫毛上、頭髮上,像撲了層晶瑩的露珠似的。
賀心秧出了小院,穿過一扇角門,沿著夾道往前,拐過一個彎,經過穿廊和月洞門,來到懷寧宮的偏廳。
偏廳不大,靠裡面的牆處有一排軟榻及高幾,几上擺著一個青花瓷瓶,瓶裡插著幾枝剛折下來的鮮花,正淡淡散發清香,偏廳中間有一組紫檀木圓桌椅,蕭霽和周閔華就坐在那裡,紫屏已經沏好茶水端上,見她進門,忙迎上前。
賀心秧今天穿著一件湖水色衫兒春裝,腰上繫著湖水綠湘裙,襯得她雪膚香肌,嫵媚有致。
待賀心秧入座,才曉得月初又到了,是版稅結算日,她看著周閔華送來的銀票,已經沒有之前的興奮感。
銀子不能拿來凱,就跟輕煙浮雲一樣,看著好看卻沒啥鳥用,而她現在吃好穿好用好,想要什麼動動嘴皮子,就有人替她送到跟前。
可憐的銀票沒地方可使,只能一張一張迭整齊,收在匣子裡面等著發霉。
「小姐不開心?」隨侍在旁的紫屏問。
以前小姐看見銀票,都會兩眼射出亮燦燦的精光的,現在是怎麼回事,連銀票都不能讓她興奮,真是王爺和關倩之事對她打擊太大?
「是不開心。」賀心秧隨口答。
「為什麼?」
「因為當我的銀票很自卑。」
她挑起一張面額挺大的銀票,前看後看左看右看,上面的數目字已經無法讓她血壓飆高、心跳加速,再這樣下去,她會連寫艷本的動力都沒了。
「銀票……怎麼會自卑?」周閔華看著坐在旁邊的皇帝一眼,弄不懂她的邏輯。
「別人的銀票驕傲自滿,因為它們可以躺在荷包裡、跟著主子出門,張揚自己的價值、炫耀自己的功用,而我的銀票像長了腫瘤的醜八怪,只能自卑地關在匣子裡,見不得人,獨自忍受孤單寂寞。」
「妳這是埋怨?埋怨宮裡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蕭霽不信,有人這麼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嗎?
「算是吧。」她拿起銀票,在空中蕩了幾下,苦笑說:「可憐你們英雄無用武之地。」
她那個表情實在是欠扁,蕭霽受不了,咬牙說:「賀心秧,有的時候我真的很想抽妳!」
「謝啦。」她沒有半分不開心,反而咧嘴輕笑。
「謝?」
蕭霽向周閔華望去,顯然他也聽不懂她深奧的言論,蕭霽只能自我解釋,她是日子過得太舒暢,閒到很皮癢。
「可不是嗎,幸好你不是有的時候很不想抽我。」
賀心秧一解釋,他們都笑了,原來她也清楚自己的抱怨會讓人抓狂。
「我還以為妳有大愛精神,別人打妳右臉,妳就會把左臉靠過去,鼓勵人家為求平均,要打就打一雙。」蕭霽沒好氣地瞥她。
「怎麼可能,人家打我左臉,我非去刨了他的祖墳,盜他的家產,弄得他一敗塗地,怎麼可能還把右臉送上去?」
「是啊,除非妳的右臉長了毒刺。」
「生我者爹娘,知我者果果也。」她伸手拍拍蕭霽的左臉,可惜,他沒把右臉順便給湊上來。
他抓下她的手,瞪她,「妳就是命太好,明天妳到浣衣局去勞動幾下,就不會在這裡無病呻吟了。」
「不是我在無病呻吟,是我的銀票在哀哀叫。」說著,她又揚起銀票。
苓秋進門,先向皇上和周閔華福身,再走到皇上身邊,低聲道:「李大人、呂大人和孟大人已經到了。」
「好吧,朕辦正事去了,苓秋、紫屏,妳們兩個好好幫朕聽聽,妳們家小姐還有多少抱怨,寫成條子,遞上來。」
那口氣姿態,十足十的皇帝樣,這小子還真的當皇帝越當越上癮。
賀心秧搖頭,一種米養百種人,她啊,算是見識到不怕死、不怕苦、不怕磨的傢伙了。
「是。」苓秋應聲。
周閔華跟著起身,一路恭送皇帝到宮門口才轉回來。
再次折返,周閔華想了一下,將賬冊放到賀心秧面前,緩言解釋,「上回小姐說要將一百萬兩入股如意齋,李叔已經著手在辦了,待年中如意齋分紅,我會將紅利存進錢莊裡。書鋪子的生意越來越好,小姐的書供不應求,上個月有鄰近國家的商人來進貨,一口氣就買去近千本,我想同小姐商量商量,是不是也收點別人的稿子,充實書目?」
「只要有人肯寫又寫得不壞,有什麼不可以?!」她從沒想過要一個人獨佔艷本市場,還不是講究禮義廉恥的男人多了,不屑與她同行。
「也不一定只收艷本,收點旅遊雜記也不錯。」
「行啊,就讓掌櫃的看著辦。」
「如果小姐覺得銀票在手中沒用,要不要我替您存起來?」
「不必了,雖然它們很自卑,可當主子的還是需要它們留在身邊,添點底氣。」賀心秧笑著搖頭。
這兩日,她時刻忖度,還是覺得留下不對,雖說分手男女以朋友方式相處,對她來講是可以接受的觀念,但話說得容易做來難。
她無法在他靠近時不心悸,無法在他說話時不仔細傾聽,無法不因為他的討好而開心,甚至無法阻止自己下意識的期待他出現……
他對她的影響力太大太深,如果再繼續下去,她會害怕,害怕哪一天放棄原則,為愛失去理智。
再加上關倩釋放出來的「善意」,以及蕭瑛時不時上門看孩子,讓所有的人越來越認定,不久後她真的會嫁進王府,雖然宮晴懂她,蕭霽明白她,可她還是擔心到時候「水到渠成」,不嫁不行。
因此她打算買間房子,帶著願願和望望搬出去,只不過要怎麼做才能做得神不知、鬼不曉,瞞過所有人?這是計劃中最高難度的部分。
她理解,獨立生活並不容易,何況還要照顧願願、望望,她曾考慮過帶紫屏、苓秋一起出走,但這樣子做會斷了她們與小四、風喻之間的可能性,她不認為自己有權利這麼自私。
每次想起,總覺得計劃處處窒礙難行,但她還是得鼓勵自己,至少現在情況比剛穿越時好太多,手邊有三萬多兩的銀票,夠她很長一段時間生活無虞了。
「小姐,妳在想什麼?」周閔華打斷她的思緒。
賀心秧回神,笑道:「我想請周大哥幫我找個可信任的幫手。」
「小姐身邊的人不夠用嗎?」
「我想做個獨門生意,事關機密……」她頓了頓,續道:「周大哥,你很清楚,王爺那人是多強勁的商業對手,我不希望將來與他對峙,所以周大哥幫我找的人,千萬別讓王爺知道,行不行?」
「小姐想瞞著王爺?」他的口氣猶豫。天底下哪有瞞得過王爺的事,就算他不講,到最後還不是會被發現,因此這種事他可不敢應承。
「是的,可以嗎?」
「小姐要不要和王爺談談,王爺的營生很多,定然不會搶奪小姐的生意。」他不想騙小姐,更不可能違背主子,夾在中間,真是左右為難。
「商人重利輕感情,我不想賭,周大哥幫我找的人不一定要有經驗,只要誠實忠厚就行了。」
「想營商,挑誠實忠厚是不成的。」周閔華失笑,小姐果然不適合經商。
「先求有,再求好,他總要讓我信得過,我才能把事情交辦下去,否則我人在宮裡,他卷款潛逃怎麼辦?」
「知道了,我會替小姐留意。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先下去了。」
「謝謝你,周大哥,書鋪子的事就麻煩你多費心。」
周閔華離開後,賀心秧繼續想著下一步,如果她不能帶紫屏、苓秋走的話,願願、望望得換人帶才行。
「小姐,妳到底在盤算什麼?妳的目光賊兮兮的,好像要做壞事。」紫屏湊到她跟前,仔細審視著她的表情。
「時機未成熟,到時候,我會讓妳們知道的。」她莞爾一笑,把話題帶開。
「什麼事要看時機?」
聲音方落,蕭瑛已走進廳裡,賀心秧回頭望見他,苦笑不已,讓風喻來替自己守門實在不智,見到蕭瑛這個正牌主子,他怎麼可能不放人進來?
看見他,賀心秧蹙起眉頭,又是一次的避無可避。
苓秋對紫屏使使眼色,雙雙福了身,下去替蕭瑛沏茶。
蕭瑛走到她背後,並沒有勉強她轉頭看自己,只是一聲長長的歎息自他嘴中逸出。「不當夫妻,連朋友都當不了嗎?」
兩句話,讓賀心秧怔忡不已。
朋友?他願意退居朋友,不再提及婚事?或者,這只是他的緩兵之計,為了讓她鬆懈防備?
不知道,他是狐狸、她是雞,誰曉得會不會哪天她就莫名其妙被叼了去。
事實上,在離婚率高得嚇人的時代裡,分分合合已經不是什麼驚心動魄的重大事件,在現代強調離婚EQ,便是分手後也要成為好朋友。
只是,她真的不認為他們能夠成為朋友。
蕭瑛又道:「郬已經跟我講清楚,妳與我認識的女人不一樣,妳有妳的自尊驕傲,妳不願受男人豢養,如果當不了唯一,那麼妳寧願什麼都不要。
「我不確定這樣的特殊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我會試著瞭解並且尊重,而妳能不能也試著體貼,讓我有機會和妳成為朋友,有機會與願願、望望相處?」
他願意付出尊重,她自然能夠還以體貼,可就怕到時候失了分際、心不由己。
賀心秧在不知不覺中轉過身,仰頭看著他清朗眉目,溫潤笑容,好似一陣春風拂過,讓人好不舒服,她看得怔了,腦袋當機,半晌無法言語。
就說吧,他對她太具影響力,若她的自制力不足,一下兩下就會受到勾引。
「不行嗎?只當朋友也不行?」他的聲音帶著魔力,在她耳邊輕輕響起,勾撓得她的心蠢蠢欲動。
唉,她哪裡拒絕得了這種溫柔,她寧可他驕傲霸道、與自己針鋒相對,那麼她才有辦法將他推得遠遠的。如今……先應了吧,至少她可以不必再和他吵架,而且在離開之前,還能替願願、望望爭取一點父愛。
她再問一聲,「所以,只是朋友?」
「對,只是朋友。」蕭瑛的狐狸眉一挑、狐狸笑一現。郬沒說錯,她果然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呵……
深吸氣,賀心秧點頭。既然如此,就當朋友吧,反正也不會太久。「你來這裡,除了這個,還有別的事嗎?」
「我進宮,送藥材來給小優。」
小優已經進了太醫院,這幾日她天天上懷寧宮,一碗碗熬得黑糊糊的湯汁,非要逼她吞下去。賀心秧並沒有排斥,一方面是因為小優的關心,另一方面是因為既然作了出宮的打算,就得把身子養好。
獨立的第一要件是健康,所以林黛玉那種人,一輩子無法出門搞獨立運動,便是死,也得死在賈府、死在心愛男子的新婚夜。而她賀心秧,絕絕對對不做這種可憐人。
「宮裡什麼藥材沒有,需要你特地送進來?」
「她要千年野蔘及幾味昂貴藥材,太醫院裡的人見她年紀小,不肯把東西給她,怕糟蹋了藥材。」
賀心秧微哂,昨日小優滿肚子抱怨,說宮裡連太監宮女都不肯讓她看病,紫屏只好安慰她,「妳把我們家小姐醫好了,讓她們瞧瞧妳的本事。」
想來,小優是找上蕭瑛幫忙,打算好好發揮自己的醫術。
「小優遲早要讓人刮目相看。」賀心秧說。
「妳為什麼這樣認為?妳的身子最近好多了?」他滿臉關心的問。
「是啊,才幾碗藥下去,夜裡睡得可好了。」
「那就好,有個人曾經說過,人要活得自在愜意,就得要吃得下、睡得好、排得出來、洗得香。」
他記得?賀心秧霍地望向他,在他眼底搜尋好半晌,才歎口幾不可辨的氣。又被騙了,不是恢復記憶,是孟郬告訴他的。
在那一年漫無止境的等待裡,她常把和蕭瑛相處的點點滴滴告訴宮晴,而晴又習慣把它們講給孟郬聽,就這樣,他們分享了她的愛情。
孟郬生性大方,肯定是把分享來的事又分享到蕭瑛那裡去。
賀心秧苦笑,她都分不清楚了,是他不回來,由著自己懷抱幻想過日子比較快樂,還是知道他健康平安,自己卻要帶著失望度日比較舒心?
也許都苦吧,只不過苦的級別分不出上下。不想糾結於此,她換個話頭。「想不想要我的浴室和廁所?我可以把設計圖送給你。」
「聽說,妳在懷寧宮裡也蓋了一座?」
「對,有之前的經驗,工匠們做得更得心應手,選用的材質也比之前好,如果你想要的話,連工匠都介紹給你。」這是朋友之間會做的事——好康道相報。
「我猜再過不久,滿京城的人家都要蓋起這樣的浴室了,妳有沒有和工匠們討論,要怎樣抽成?每蓋一間,他們得給妳多少銀子?」
「對哦,我竟然沒想到這個,真是太沒有商業頭腦了,還是你厲害。」她拍了拍額頭,忍不住稱讚他。
「要不要我出面,找那些工匠談談?」他熱心問。
這就是男人,女人誇上幾句,就忍不住想要跳出來逞英雄。
「你能幫我談出好條件嗎?算了,他們賺的是勞力錢,也不容易。」想想,等銀子到手,說不定她已經不在這裡,還是別麻煩他這個大忙人了吧。
「信我一次,由我出面,他們只會賺得更多不會更少。」
他自信滿滿的笑睨著她,賀心秧喜歡看這樣的他,有點驕傲、有點狐狸,有點志得意滿。他是有本錢這樣意氣風發的男生。
「真的假的?你要怎麼做?」
「首先,我打算讓他們在王府裡頭蓋上幾座。」
「不會吧,不准他們收工資?」賀心秧斜眼瞄他。
「我才不會貪圖這種小利。」
「不然呢?這種事還能放長線釣大魚?」
「說的好,就是要放長線釣大魚。」
賀心秧被勾起興趣了,眼睛閃著光亮,專注看向他。「大魚要怎麼釣?」
「告訴我,工匠替妳蓋這個拿了多少銀子?」
「快五十兩呢,他們說沒做過,怕失敗了得重來過,不敢把價錢估得太低。」她嘟起嘴,肉痛得不得了,要不是後來是果果掏腰包買單,她肯定會念上好一陣子。
「我打算先給這種浴室取個好聽的名字,然後給他們三百兩,並談定此門技術不能外傳他人,日後他們每蓋一座就收三百兩,但其中一百五十兩必須付給我。」
哇,好了不起哦,這個年代,他就有知識產權的概念,她真想給他拍拍手、放煙火,舉世同賀一代奸商蕭瑛的劃時代創舉。
「會不會有點過分?五十兩到三百兩,那可是六倍價錢。」她的良心還在。
「想賺錢就要心狠。」
「那平民百姓不就蓋不起衛浴?」
「當然要讓他們蓋不起,要是人人都蓋得起,就不值錢了,日後這衛浴間不但是為了生活的方便,更是要用來提增身份,做為表彰財富的工具。」
「來來來,大家快來參觀我們家的廁所,那可是花三百兩蓋的響。」
「有什麼了不起,我們家的花五百兩。」
「你不是被坑了吧,怎麼會憑白無故多花兩百兩?」
「不是,因為我們家的馬桶蓋是用水晶做的。」
「那有什麼,我們家廁所門還是用珍珠鑲的呢。」
「跩了啊,不過是珍珠鑲門、水晶做蓋,我們家的廁所鑲的是紅寶石、地板鋪的是漢白玉,真真對不起,天花板上那顆照明用的是夜明珠……」
想到這裡,賀心秧腦門竄起一陣寒意,以後到別人家裡,主人不會在廁所前面擺桌宴客吧
一根手指敲上她的額頭,她回神。
「胡思亂想什麼?」
「你又知道我胡思亂想了?」
她下意識抓下他的手指,他順勢握上她的手背,自然而然得像對「朋友」。
「看妳的表情就知道,妳的心事全寫在這張臉上。」他想也不想,捏了捏她的臉頰,親暱動作無須解釋,因為他們是朋友。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工匠,幹嘛要把三百兩分別人一半?」
這年代誰注重知識產權,若不是文人視寫艷本為下等事,說不定她的文章早就被抄了又抄、模仿又模仿,口袋的銀子進帳一天比一天少。
「三百兩衛浴間不是普通百姓蓋得起的,得靠我這個王爺替他們四處宣揚、搭線才成。想想,如果妳是工匠,妳會願意花三倍的勞力和材料來得到一百五十兩,還是輕鬆付出一份勞力來得到一百五十兩?
「再說了,能付得起五十兩的平民百姓不是太多,至於那些富到流油的人,對於蓋一間五十兩的衛浴間,恐怕不會有太大的興趣,但如果是三百兩、又是和王府同樣的衛浴間,我猜爭先恐後、大排長龍的人就多了。」
賀心秧兩眼直直瞪著他,忍不住想為他喝彩,他竟然懂得品牌營銷,將五十兩的東西提升為三百兩的身價,偉大啊……原來經濟學、營銷學的始祖,出現在泱泱大祈鳳。
蕭瑛的做法就像7-11和星巴克咖啡,星巴克的咖啡賣價翻過一般連鎖咖啡的兩三倍,認真說來,它賣的是品牌及氛圍。賀心秧忍不住想像,假如蕭瑛穿越到二十一世紀,他會不會取代比爾蓋茲、巴菲特、卡洛斯史林姆【批註:墨西哥電信大亨,2010、2011年世界首富。】,成為世界首富?
「幹嘛這樣看我?」蕭瑛笑著揉揉她的頭發問,雖然他很享受這樣的眼光。
「我對你的崇拜如滔滔江水、奔流不停,你是我見過最會聚金匯銀的男人,我絕對相信你會成功。」
「不是我成功,是妳成功,記得,賺了錢要請我大吃一頓。」他笑盈盈地拉著她走到軟榻上坐下。
他哪裡需要她請吃飯,他可是如意齋的幕後老闆呢,這不過是借口,為下次見面留下個理由,賀心秧心底明白。「你今天來,就是同我討論如何賺錢?」
「不,有三件事。」
「願聞其詳。」
「妳的那一百萬兩如果全數拿來投資如意齋,我這個老闆就要換人做做看,所以過來找妳商量,可不可以投資二萬兩,買下如意齋三成股權就好?」
「我還以為如意齋很貴呢,原來二萬兩就能買下三成股份。」賀心秧淺笑,她那天只是隨口說說,不過想氣走江婉君罷了,哪裡是真心想要如意齋。
「沒妳想像中那麼貴。」
他從李琨口中確定,當初他是將所有的身家全留給蘋果了,他是奸商,會做出這等決定,代表蘋果與他之間的感情非比尋常。
「看來我不是小富婆,是嚇死人的大富婆呵。」
賀心秧莞爾,她從沒打過那筆銀兩的主意,就是蕭瑛為她開的書鋪子,所有的利潤營收她也不過目,她只取自己該得的版稅,那筆錢她收得理所當然,至於其他……她不是貪心的女人。
「現在知道自己身價多高了?要是往外頭一晾,上門求親的人肯定會踩破門坎。」
「用銀子買丈夫,你還真是地道的奸商。」
「有人說過:錢非萬能,但無錢卻萬萬不能。銀子是好東西,越聚越多越如意。」
她頓了頓,問:「那話是誰說的?」
「忘記了?妳想想?」他笑著與她對望。
她歪著頭想想,原來自己說過那麼多話,如果不是他們對未來不瞭解,她恐怕早已經露過千百次餡。
「那麼,更正,我要改換立場。」
「改換立場?把金錢視為糞土嗎?」他笑開,才不信她做得到,宮晴說她是那種光是想到錢就會雙眼發亮的女子。
「沒錯。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她盜用《紅樓夢》。
「有意思,還有其他的嗎?」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再說說。」
什麼再說說,她能背的也就這麼幾句,他真當她有多高的文學造詣?硬擠腦槳,她支支吾吾再背上一段。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還有嗎?」
「沒啦。」橫他一眼,他以為她是曹雪芹的嫡親孫女嗎?
「別氣,我只是見獵心喜,粗淺文字卻句句深意。功名是假的、金銀是假的,連身邊的妻妾也是假的,那麼請問,人生有什麼是真的?」蕭瑛發覺,他真喜歡聽蘋果高談闊論,下回問問郬,以前的自己是不是也是這樣?
「今日衰草枯楊,昨日歌舞場,脂濃粉香,轉眼兩鬌成霜。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怎知明朝情斷怨恩長,狠狠拼上一場,到頭來卻發現,不過是替他人做嫁衣裳。富貴是假、青春是假、情愛是假,人生到頭來,能圖的不過是一場平安順遂、一場喜樂心安。所以快樂是真的、幸福是真的,但那些留不住,只能把握當下,珍惜眼前。」
「怎會留不住,得賢妻舉案齊眉,結一段金玉良緣,幸福自然來到跟前。」
「就怕男人轉眼另結新歡,幸福成了水中月、鏡中花,幸福化為虛話,請問,一個女人有多少淚,怎禁得起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蕭瑛凝睇她,這就是她不願與人共事一夫的理由嗎?
他握住她的肩膀,似承諾、似誓言,認真說道:「不會的,妳的幸福絕不是水中月、鏡中花,妳的淚水不會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他的眼神過度認真,看得她心一動,幾乎要淪陷。
縮了縮肩膀,她定了定心,拉出一臉的誇張笑意說:「我當然不會,那是把全副心力寄望在男人身上的女子才會做的事。說吧,你不是有三件事要告訴我?除了如意齋之外,還有什麼?」
她的逃避讓蕭瑛有些失落,他輕輕一歎,順著她的意轉移話題。「那一百萬兩中我取五成買田、買地、買鋪、買莊子之外,大部分投入海外事業,至於賬冊,李琨會找時間帶來讓妳過目。所以現在咱們不只是朋友,還是共同合夥事業的夥伴。」
她笑了笑,不吱聲,那是他的銀子,想怎麼使,是他的事。
「第二件事。記不記得那個當街強搶民女的惡霸?」
「記得。不會是他背景太雄厚,咱們惹錯人了吧?」
「想什麼吶?誰的背景能厚得過妳家果果。」他手一戳,又點上她的眉心,他不喜歡她蹙眉的表情。
「說的也是。」賀心秧笑笑,平了眉心川字。
蕭瑛接話,「他的爹爹是王尚書,我和他之間,交情還算不錯。」
「惡霸竟然有那樣顯赫的爹?那天回去癢上七個日夜,真夠他受的。」
「這樣就夠?妳未免太善良,倘若那日沒人出面,那丫頭的一輩子就毀了。」
「所以,你又暗地動手了?」
「我是那種人嗎?君子動口,小人動手,我怎會勞動自己的雙手。」
他的狐狸眼一挑,瞇起眼睛一笑,那份熟悉,讓賀心秧打心底愉快起來。
「你怎麼做?」她湊近他,滿臉的期盼。
「設個計謀,讓那個惡霸的爹發現他娘與總管勾勾搭搭的事兒。」
「他們是真的勾勾搭搭,還是被你下了套?」
「妳對我真的很沒有信心,上次賴我下藥,這回又是,我怎麼可能為了救一個女孩的名節,卻去毀掉一個女人的名聲,當然是他們確實有染,我不過是幫幫成天只知關心朝事、忽略家事的王尚書發現事實罷了。」他氣結。
「對不起嘛,我保證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快說,然後呢?」
賀心秧的道歉很敷衍,真正的目的是急著聽取下文,蕭瑛自然明白,不過他已經習慣了寵她,此事自然淡淡揭過。
等等……習慣?他習慣寵她?那麼他們之間除了關係非比尋常外,他對她……笑容揚起,蕭瑛心情莫名其妙的歡愉起來。
「我在王尚書面前不小心說漏了嘴,說起他兒子當街強搶民女的事,然後稍加提醒幾句說,因為那個惡霸長得與兄弟、父親都不像,所以沒想到他是尚書府的人,當日冒犯,還請王尚書見諒。」
「你真陰險,王尚書肯定要懷疑惡霸是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了。」
「當然,聽說回府後,王尚書狠狠打了兒子二十板,越看越覺得他不像自己生的,不待見之餘,將他關在屋裡,命人看守,下個月就要打發他到北方從軍。」
「哇,惹到你,是他人生最大的不幸。」
蕭瑛抿唇一笑,心想:錯了,他不是惹到我,是惹到妳。他敢色迷迷的看著她,沒挖去他一雙眼珠子,已是饒了他。
不過惹到賀心秧的,不只是王尚書的不肖兒子,還有那個江婉君,因此江家一堆以前沒用上的罪狀,現在又被翻了出來,江寇欽官位被奪,家產被抄,一家均貶為庶民,日後她想再上如意齋囂張,可沒機會了。
「這是第二件事,第三件呢?」
「我送了蕭擎和蕭瑀的衣服來,還帶來一名工匠。」
固執!都說了他們是賀小願、賀小望,他非要喊蕭擎、蕭瑀,還晴時多雲偶陣雨呢。但……隨他吧,反正她主意已定,他也沒多少機會可以喊了。
「他們的衣服已經夠多了,幹嘛還做?」
「就當是補償吧,補償他們出生的時候我不在、牙牙學語的時候我不在、學爬學走的時候我不在……我不知道別的父親對於這種事會怎麼想,但我充滿歉疚感。」
「那是沒辦法的事啊,沒有人會希望自己摔進谷底。」
「講到這個,還要對妳說聲抱歉。」
「抱歉什麼?」
「我沒有找到武林秘籍,也沒有學到一身武林絕學。」
賀心秧笑開,側眼望他,「那只是我的滿篇胡言亂語。」
「可是妳卻靠著這篇胡言亂語,堅信我會回來,妳受苦了。」他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
看著他誠摯的表情、俊俏風流的眉眼,賀心秧有些恍神。真好看呵,世間就是這麼不公平,有人天生是主角,有人一生下來就注定是炮灰。
她搖頭,淒然一笑。不堅信行嗎?不信的話,要如何熬過那個漫漫長冬,熬過孤寂冷清的心碎深夜?忍不住回想起那時那種不知道得熬到何時方是盡頭的恐慌。
「那點苦算什麼?我又不是在糖罐裡養大的,撞破膝蓋就要哭上半天,我這種粗生賤養的人,就算被砍個十刀八刀,也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聲唱歌。」
他笑了,這個驕傲的女生,明明難熬、明明辛苦,卻還要裝出一副天塌下來也不怕的強勢。「有時候,我覺得妳真驕傲。」
「我娘教的,面對驕傲的人不要謙虛,面對謙虛的人不要驕傲,如果你覺得我驕傲,也許你該反省反省自己。」
她的反應惹得他哈哈大笑。好吧,他承認,自己真的很驕傲。「下回,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聲唱歌,找我一起吧,別忘記,我是妳最好的朋友。」
有嗎?什麼時候起,他自動將自己從普通朋友升等為最好的朋友?經濟艙升等到商務艙還得經過一番程序呢。算了,還是不計較,因為……再和他相處的時間也不多了。
「你帶工匠來做什麼?」
「上回不是聽妳說,想幫蕭擎、蕭瑀做木製玩具?!」
「對哦,是拼圖,我打算從兩片、四片做到三十片,那個可以幫助孩子發展空間概念,對他們的數學會有很大幫助……等等,既然要合夥做生意,想不想試試賺點孩子錢?」
說到賺錢,兩人的興致都被挑起。「怎麼賺?」
「我來設計一些對幼兒腦部發展有幫助的益智教具……」
接下來,她信手拈來就是一堆教具及設計原理,那些全是她在幼兒園裡做過的,蕭瑛越聽越有興趣、越坐越近,然後,他們肩並肩、臂靠臂,一人一句討論得熱烈起勁。
這讓打算送茶進門的苓秋裹足不前,風喻見著,痞痞笑開,拉過苓秋,走到院中石椅坐下,兩杯為主子沏的茶,他們給分了贓。
這一討論,討論到太陽西下,蕭瑛並把原本約定好要去看看關倩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苓秋見時辰不早,便去準備晚膳。這天,蕭瑛留在賀心秧屋裡,吃飽喝足,還逗弄了孩子好久,直到聽完賀心秧的床邊故事,把孩子哄睡才離開。
那時,已是月上中天。
於是他印證了賀心秧口裡的平安順遂、喜樂心安,幸福是真的、快樂是真的,但他不似賀心秧悲觀,他要使盡手段,將它們留住。